(三)
远方的白天鹅与眼前的红烧肉
我把衣服统统赶到衣箱里,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放着眼前的好男人不要,干吗要走?不就是个李欧吗?凭什么这样欺负臭虫?为了臭虫这辈子的幸福,我决定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顺便嘛,嘿嘿。
我把这段话写到博客里,然后去厨房热菜。第二次敲开臭虫的门。这次臭虫没有赶我走,而是风卷残云吃光了我做的菜,他说:丢丢,对不起!
我转过身去,眼睛酸酸的,臭虫从拣到我的那一天起就叫我丢丢,他说:你在街上走,就像丢了魂。
开始我还抗议,后来我喜欢上了这个名字,丢丢,它是臭虫的专利,这世界上只有他这样叫我。就像这世界上也只有我管林天丛叫臭虫一样。
我梗着脖子,说:我再住一个月,秋天到了,我就搬走。
我开始变得很贤妻良母。每天在花店笑到肌肉僵硬,回到家,三个碟子四个碗地伺候林家大少爷。
林天丛每顿吃得都很香,很心安理得,一边吃一边说:丢丢,将来谁娶你谁就有福了。
我夹了蒜茸空心菜给他,问:比你家李欧如何?
臭虫沉默了,吃了半碗饭,都没夹一筷子菜。
我很想用万人迷的话教育他:远方的白天鹅不如眼前的红烧肉。可是,纵然是司马昭之心,也不能让路人皆知不是?我忍,臭虫,你就等着吧,早晚让你拜倒在我的围裙下,咱们再秋后算账。
在臭虫吃了我三七二十一顿饭后,他说:苏若兰,我咋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呢?
我说:咋不对劲儿?饭里我给你下慢性药了?
他说:我好歹也是一人民警察,你还没这个胆量。不过,你不出去找男朋友,不出去找房子,一天三顿给我做饭,这是咋回事呢?不会是你暗恋我吧?
哎,看我这暴脾气,我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摔。惯得你熊猫脾气,我天天桌上桌下伺候你还伺候出毛病来了,从今天起,老娘我还不伺候了。
那天晚上,我听见林天丛在电话里说:不行啊,我有任务!
可是,他没有出门,一个晚上都在看《粉红女郎》,从前他不是不看这种电视剧的吗?我一看,他就说我没品位,没大脑,还说我像结婚狂。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到白天鹅与红烧肉的那句台词,并由此受到一些启发。一个月的期限过去了四分之一,除了我做饭的手艺提高了不少外,臭虫对李欧的感觉没见一点儿变化。
我有些绝望,镜子里是自己惨淡的一张脸,苏若兰,你凭什么抢人家男友?
我决定放弃。
(四)
天干物燥,小心美女
我拎着箱子站在厅里时,意外地发现餐桌上的早餐。转头,看到林天丛,我低头,强忍住眼泪,说:我会尽快把这个月的租金付给你的。然后我就回老家去……
林天丛接过我的箱子,我等着他说“我送你”三个字,却不想他说:你以为你是谁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再把自己弄丢一次,我上哪去找你啊?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看到他的眼睛,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他说:我说错话了,算我暗恋你行吧?
我给了他一拳,我可不想当第三者,再说了,你还想左拥右抱啊?
他早有准备,扯出电话记录条,说:你看看,我表演得有多辛苦。我一看那单子,笑出声来,他的电话记录上根本就没有电话粥的时间。原来,那些电话根本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死臭虫,你想死啊!
林天丛说:还不是让你逼的。那天你在李欧面前陷害我,我想,不如将计就计,反正我也觉得李欧不适合我,你嘛,人傻,倒可以考虑。
我说:慢着,慢着,听着有点晕。上次,你赶我走……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说:那是我哥们儿给我出的主意,说要下猛药才能试出你的真心……
我笑得甜如蜜,心里却说:好你个臭虫,看本姑娘叫你怎么死?
那晚,我在博客里写:臭虫真的中招了,我终于可以在这座城市里有个落脚的地方了……我不管这是不是爱情……
我去洗手间,门缝里我看到林天丛走进我的卧室,卧室里的二手笔记本开着。我的心揪在了一起,这个玩笑不会开得太大了吧,如果因此失去了臭虫的爱……
那晚,林天丛一直陪我看《粉红女郎》,没说几句话。
早晨我看到桌上有张纸条,上面写着:丢丢,昨晚我一夜没睡。拣你回来时,正是春天的防火戒严期,我看着你挂满泪珠的脸,就告诫自己:天干物燥,小心美女。说真的,丢丢,我喜欢你,却一直怕你把我当成留在城里的跳板,所以我在你面前演戏,所以我想逼着你说你爱我。可是,我看了你的博客……
我的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又苦又涩。我抓起手机,电话拨通了,我说:臭虫,博客上的话都是我故意写的,是气你骗我,所以想报复你的,你怎么那么傻啊,真的就信了,我若是那样的女孩儿,早就傍大款去了……
林天丛声音冷冷地说:把纸条上的字看完,再说吧!
电话挂了,我傻傻地站着,他不原谅我了,他不要我了!
我看了看纸条,那些字我都看清楚了,不对,怎么背面还有字:可是,丢丢,我不介意做你的跳板,我不介意你还没爱上我。我会把你留在我身边,等你爱上我……
我又哭又笑,发短信给林天丛:死臭虫,秋天到了,天干物燥,如果你再从街上拣美女回家,你就死定了!
岁月长,衣裳薄
两件衣裳初相逢
戚红袖端着滚烫的一小盆豆腐脑咝咝哈哈从外面回来,一屁股坐在床上,打开盆盖,热气腾地给她的眼镜盖了层白雾。她不管不顾,吃了口,旁若无人地说:我本来想买热汤面来着,可是啊,那热汤面是师傅用手抓进锅里的,师傅的手指甲洗一洗,我敢保证能上二亩地……
寝室里没人应和,戚红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这才看见对床赫然坐着两个人。
八人的寝室狭窄得仿佛面对面两张床上对坐的人可以碰到鼻尖。戚红袖吐了吐舌头,低头喝豆腐脑,一颗辣椒粒呛到嗓子眼里,嗽出眼泪来。
对床过来帮她敲背,一团五颜六色的羽绒衣倒了杯水给她。
戚红袖从来没见过男式防寒服可以花成那样,她说:苏冽,要不是那件衣服,我不知道多久才能记住你。
苏冽以牙还牙,他说:在你之前,我没见过那么黑的女孩儿。黑发,黑色大衣,黑裤子,黑鞋子,还有,乌黑的眼睛,亏你还叫红袖。
叫红袖就得穿花衣服吗?什么逻辑?戚红袖想起那天狼狈吞下去的那盆豆腐脑就恨,学生会的了不起,可以乱闯女生寝室吗?什么看老乡,还不是不怀好意!
苏冽抗议,那天他是陪同学去看老乡的,他那同学跟戚红袖的对床也的确是纯洁的老乡情谊,倒是不相干的戚红袖和苏冽彼此记住了对方的与众不同。
苏冽问同学那个穿得跟黑社会似的女孩儿叫什么,戚红袖问对床:你那老乡怎么弄得跟花母鸡似的。
人与人之相遇,也可能只有一个交点便奔向各自的人生。但是,偏一个月后,苏冽的同学与戚红袖的对床在校园的一次活动中偶遇。虽是同乡,却并不相熟,几句话过后,便无谈资。搜肠刮肚间,对床说:你那同学挺有意思的,戚红袖说他像花母鸡。哦,对,就那个吃豆腐脑烫嘴的姑娘。那同学说:你不说我倒忘了,我那同学还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呢!对床咯咯咯地笑了,说,我把她的电话给你,你告诉花母鸡。我们那姑娘还没人追呢!
一对同乡因为另外的男女聊得热闹,感觉上也亲近了许多。人天生都有做媒的爱好的,尤其是自己幸福时,就不愿意看到别人单着。对床跟同学都有了心上人,偏偏两件衣裳还都单着。
你是非常6+7啊
那天晚上,戚红袖翻看手机短信,有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写得逗,他说:小妞,你那身黑衣造型很别致,你是非常6+7啊!戚红袖回答得干脆却不淑女:关你屁事!
短信很快回过来,那人说:当然关我事,谁叫你说我是花母鸡。
戚红袖的脑子转了好半天,想起五颜六色的羽绒衣,起来拿了衣架捅睡得呼呼的对床:你把我电话给花母鸡了?
那对床晕头转向地说:我不吃鸡,别吵我。
戚红袖不理手机,翻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这所破学校设施差,好在图书馆不错。
在图书馆看到花母鸡,他抱着《明史》笑吟吟地坐在戚红袖对面。戚红袖想都没想问:你还看这个?苏冽说:我想看看真正的历史像不像当年明月写得那么不着四六的。戚红袖笑了,她说:我把他写的当明史读,反正我又不认得朱元璋。
从图书馆出来,两个人各自抱着一叠书,踩着地上的清雪,咯吱咯吱响。天空像块暗蓝色的缎子,偶尔有树上的雪刮落到两个人身上,轻飘飘的,空气像是一块果冻,两个人一同撞进去,全是甜的。
晚上,躺在床上,戚红袖闭上眼睛,怎么也想不起苏冽的模样,甚至连他穿什么样的衣服她都没记住。那么,她记住什么了呢?好像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有小小的喜悦又像是淡淡的忧伤。
也借明史来读一读吧,还有,他觉得穿一身黑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呢?戚红袖第一次辗转反侧。
一只独立还特行的猪
路过麦当劳,戚红袖捏着做家教的家长给的五十块奖金,突然想奢侈一下。要了一个香芋派、一个汉堡,犹豫着要不要一个麦香鸡翅。有人拍了戚红袖的肩膀一下,说:大胃王,随便点,我请客。
戚红袖妈呀妈呀地叫了两声,说: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苏冽促狭的一张脸瞅着戚红袖笑。那餐是白食,戚红袖吃得格外香。嘴里吃着,目光也没闲着,跟着苏冽来来回回在店里穿梭,那张脸原来是那样的,这回肯定记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是照相机吗,从小跟爸爸妈妈出去,见过一回的叔叔阿姨,肯定都认得。怎么到苏冽这失忆了呢?
在图书馆见到苏冽,她说:你还……出去打工?戚红袖知道那五颜六色的防寒服是大品牌,不便宜的。
苏冽的眼皮向上扬了扬,很得意地说:小看我?我从小就是一只独立还特行的猪!戚红袖笑出声来,周围很多双眼睛奔了过来,苏冽拉着戚红袖出了图书馆。戚红袖盯着他看:就你,还猪?
苏冽鼓起腮,瓮声瓮气地说自己小时候是个胖孩子,上高中前还在辛苦减肥。戚红袖说那一定是好吃的东西吃得太多了,自己就总觉得饿,吃也吃不饱。苏冽摸了摸戚红袖的头,很豪气地说:大胃王,以后想吃啥跟哥说。
戚红袖白了苏冽一眼,她说:谁认你是哥。
苏冽眉飞色舞地讲明史,戚红袖盯着他看。苏冽把手在戚红袖眼前晃啊晃,他说:花痴姑娘,看进眼里可就拔不出来了。
戚红袖垂下眼睑,她说:我总是记不住你长得什么样子。
二年以后,苏冽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爱得深了,越想记住的越怕忘记的就越模糊。
刺在手腕上的一弯彩虹
七月末的师大到处都散落着离别的悲伤。陪伴了四年的恋人分手,相处了四年的哥们儿散伙,哭哭啼啼的女生,喝得醉醺醺的男生。
戚红袖守在男生宿舍楼前等苏冽。苏冽跟着一群穿着大短裤和各色混杂T恤的男生出来,显然又要去喝酒。戚红袖欲言又止,像她和苏冽这种情况,墙里墙外,社会是个大染缸……戚红袖无数次问苏冽,如果我们分手了,你还会告诉我你的情况吗?苏冽说:你尽早死了红杏出墙的想法,我天天在你面前晃,把那些对你图谋不轨的男生全赶跑。还有,你敢不记住我长得什么样,看我怎么收拾你!
戚红袖不再是一身黑衣的女生了。清清爽爽的牛仔裤配一件DIY的白T恤,只那眼睛仍旧黑漆漆的。苏冽的同学说:早知道女大十八变,我就把那电话号码自己留着了。苏冽横眉立目,问那小子还想不想混了!那人大叫卸磨杀驴,大叹苏冽这小子重色轻友。
苏冽随随便便搂了戚红袖一下,说:袖儿,今儿我们寝室吃散伙饭,回来我给你电话。
戚红袖点了点头,转身回去。
她没说上午那次见面。
戚红袖以为约她的只是一个人,却不想见了一位富态的老太太和一位艳丽的姑娘。姑娘身上的衣服戚红袖认得,那是她做家教的女孩儿从时尚杂志上指给她看的,GUCCI的,一件比她一年的生活费还贵。
从咖啡厅出来,戚红袖看到一家刺青店,她走进去,指了指右手的手腕,说:给我刺道彩虹。那是她最初见他的颜色。
没有想象的那么疼,可戚红袖的眼泪还是一点一点漫上来。开始还是无声无息地流,后来索性哭出了声。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戚红袖给看男生宿舍楼的大爷买了十只茶叶蛋,然后眼睛红红地站在一边。大爷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叹了口气摆摆手让戚红袖进去了。
戚红袖敲开苏冽寝室的门,东倒西歪的酒瓶,横七竖八的鞋子,还有到处扔的书、方便面袋子,像是二十世纪遗址。
戚红袖把鞋子一双一双摆正,把酒瓶、方便面袋子装进垃圾袋里,然后坐在苏冽的床边。苏冽的睫毛长长地垂在脸颊上,有浅浅的阴影。戚红袖把手指插到苏冽的头发里,那头发又浓又密。她帮他洗过头发的,他也帮她洗,那时,他们最爱看的广告是周润发拍的那个“百年润发”……她说:我终于可以记住你了,知道吗,你长得像那个日本影星,福山雅治!
有人打水回来,看到戚红袖,想帮着叫醒苏冽,戚红袖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姿态,悄悄退出男生寝室。
风静静地穿过校园的每个角落,温温的,仿佛是只轻柔的手抚摸着戚红袖的脸颊。不知从哪传来那首《城里的月光》。城里的月光终究是城里的,戚红袖想念家乡那片山林了,爷爷带她去采蘑菇,有小花鼠在树上一蹦一跳的。
直到分别,苏冽也没注意到戚红袖手腕上那弯彩虹。戚红袖请苏冽去了校园外一家极小的馄饨馆,她把碗里的鸡肉馄饨都拨给苏冽,她说:知道我从前为什么一直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吗?因为那都是我哥哥穿剩下的,他穿小的,我妈就改给我穿。
苏冽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以后就好了,喜欢什么咱就买。
戚红袖低低地说了声:哥!
那是红袖第一次管苏冽叫哥,苏冽搂着戚红袖去做从前他认为最无聊的事—照傻里傻气的大头贴,买11朵红玫瑰。还有,红袖拿着手机让苏冽给她录彩铃: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苏冽一边依着红袖一边笑她傻,又不是天涯海角,仍在同一座城市……
岁月长,衣裳薄
王小波说似水流年就如同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波光,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
真的是那样。城市太纷杂,人心这一秒还靠得很近,下一秒就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了。苏冽很忙,工作了要学的东西比在学校里还要多。他一毕业,母亲就做起了老佛爷,也难怪,父亲去世得早,一个女人撑着一份家业不容易。还有,苏冽觉得自己的一份感情固若金汤了,他不给戚红袖时间,但他给她钱,打进她的银行卡里,他给她打电话,响起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后来,苏冽去找戚红袖,看到她跟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在吃豆腐脑,吃得脸上油汪汪的。苏冽酸了脸走出去,等了很久戚红袖都没跑出来。
关系慢慢淡了下去,直至无声无息。两个人谁都没说分手,但谁都不再联系谁。
有一天苏冽进公司时,收到一个快递,是那张银行卡。里面的钱戚红袖一分都没动。
苏冽很恼火戚红袖这种骨气,这算什么?
他对母亲说,准备婚礼吧!那是母亲早就为他选的姑娘,门当户对。母亲欣喜之余说漏了嘴,她说:那姑娘真是聪明,知道怎么让你死心!
苏冽的心颤了一下,他说:我应该想到你是什么样的人!
跑去学校,戚红袖已经毕业了。看门的大爷说那丫头临走前站在这门前好哭了。苏冽打戚红袖的手机,手机号换了新主人,倒是那彩铃没有变。
苏冽喝得烂醉,他使劲想使劲想戚红袖长得什么样,可惜的是,他想不起来了。他打电话给最初拉线的那位同学,他说:戚红袖这算什么?她是谁啊,要成全我的爱情?不过是个自私鬼罢了,我不会原谅她的……说着说着他哭了。
苏冽总是很努力地想戚红袖的样子,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印象里的那一身黑像是一滴墨掉进了清水里,渐渐氤氲着散开去,直至没有了痕迹,可是,那些日子还远远地站在那里,那句话还幽幽地留在记忆里:我总是记不住你长得什么样子。她真的想不起他什么样子了吧?彼此成了路人,苏冽想想是恨的。
小兔子关上了那扇爱情门,苏冽丢了那件初恋的衣裳。
爱情像是墨,泼出去,即使擦掉,也总会留下痕迹。就像苏冽爱上了黑色,就像遥远的林场里,教孩子们的小戚老师只穿最新鲜颜色的衣服。
爱没什么了不起,他爱你,就不会让你削足适履。你爱他,行不行都告诉他,不然,错过了爱,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