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过十日,樊丽梅仍无音信,王一仇便想让樊为回家探望,忽有圣旨颁到,赶紧摆设香案整衣正冠在大堂跪接。等来人宣罢,他顿时愕然,有些措手不及。
原来皇帝见奏疏大慰,赐绢帛以示褒奖,接着提到沂、密、兖、郓等州盗寇群聚剽劫县邑,州府出兵捕逐悉为贼败,擢王一仇为三司判官、权金州留守,加封“四方巡奕使”一职,赴诸地平乱抚民。
来人神色冷淡,寥寥几句恭贺就要离去,等左兴龙进来送了份礼,才有了笑意,不过也似乎知之甚少,提到孟庆和才说已封了云州团练使,言语中对此人颇有好感。
幽云十六州早被石敬瑭割给契丹,孟庆和偏又被派了云州官职,当此之际,想必不是什么虚衔。不用说,这巡奕使的差事也是孟庆和从中出力。一番表功反让对手借用,王左二人都有些懊悔。
事已至此,王一仇便筹措东行,带了樊为、度从谠及右刀一队五十人,原要段思英与左兴龙坐镇残教,刚说半句,段思英以为他让自己同去,便道:“兄弟跟大哥走一遭。”王一仇想到前路不知有何艰险,也就顺嘴应了。
古来出行以水路轻省,自晋与契丹开战,晋境公私马匹一尽用于骑兵,残教想拼凑五十多匹马有些费力,是以王一仇属意水路。本来取道黄河十分方便,一来路经皓月山庄,王一仇于情于理要去拜会,恐怕有事耽误行程;二来要过开封,那是天子脚下又在金刀门地头,避开为妥,故而一行泛汉水靠襄阳老龙堤离江,再到南阳桐柏由淮水至盱眙。
盱眙属楚州,已处南唐境地。其时通济渠连接黄淮,尚无黄河夺淮,淮河未患,洪泽湖小,河道在此曲折东北,因是下游水势变缓,再加一路只见沿河景观,王、段等人着实有些生腻,于是弃舟登岸买马北上。不想水路五六日闲坐听风,一到陆路才半日就霖雨不止,泥泞难行,不得已又回盱眙,打算走船。
度从谠乃金州山大王出身,昔日率众劫掠洵阳被官军捉拿,让王一仇保了下来,是以投靠残教。这两****见不少南唐百姓在麦田耕作,此时向王一仇道:“饥民作乱,只是不愿饿死。官军只想剿灭不去放粮,就算一时平定也难能长久。咱们要去,带几口吃的比拿着刀枪空嘴套交情管用。”
段思英点头称是,王一仇便安排购粮,想起先前与左兴龙所议,特意叮嘱度从谠着精明之人去办,凡事隐秘。
然而一行几十人浩浩荡荡,仅随行马匹就三十二之数,前日买马二十有余,如今近边继续打理禁物,再是隐秘又岂能不引人注目?
先是有官吏查问,王一仇自称晋商王庶,塞了几锭金子,来人交代几句就去了;接着一位姓武的渔人拎鱼来卖,王一仇见其脚下稳健眼神犀利,并不说破,买了鱼也不再提行商的话。才过两日,忽又有一队军士前来,说是奉刘将军之命传召王一仇。王一仇见为首者气势汹汹,明显来者不善,起初以为不过要打点得丰厚一些,岂料为首者断然推拒,王一仇念及船上粮食,整衣随军士去了。段思英着度从谠预备启程,携枪潜随于后,没想到那刘将军对王一仇一番盘问,竟认作世交。
原来这刘将军名叫刘彦贞,其父早年跟随王彦章落草,后被官军所败奔到吴国积功至大将军。刘彦贞父丧之后,起任为将军,刺海、楚二州,此来乃是巡视至此。
几句挈阔,刘彦贞喊王一仇为大哥,刘彦贞排行第四,王一仇叫其为四弟。既是故人,王一仇便不再隐瞒,说清来意,刘彦贞当场传令,有司不可留难,随后宾主尽欢。
得此力助,购粮一事甚速,四五日就装满两艘大船。
王一仇与段思英盘算起行,闻刘彦贞早已另往,于是在船舱置酒观景,见船家往舱门上插置菖蒲、艾草,随口一问知道这一日正是端午。
端字为初,端午即为初五。端午节由来繁杂,唐宋有浴兰节说,要用兰草沐浴除毒;也有恶月恶日说,要除瘟、驱邪;也有纪念屈原或者伍子胥等人说,屈原于五月初五投汨罗江,伍子胥是五月初五被夫差裹尸投江;近代也有源出夏至说。
王、段二人都知端午要吃粽子喝雄黄酒,头次见布置菖蒲、艾草,便询问来历。
原来这船家乃是南阳人士,南阳、邓州一带因黄巢有端午节插菖蒲、艾草于门之习俗。
传说黄巢兵临邓州之时,百姓闻讯奔逃,黄巢见人群中有一妇人背了包袱手拉幼子怀抱长子,好奇探问,方知那妇人怀中乃是大伯之子、幼子才是亲生,一牵一抱是一旦危急宁可丢弃亲子也要为大伯家留下根苗。黄巢为恩义所动,便教那妇人在门上插置菖蒲和艾草,以避大军杀戮。妇人回到城中将消息传出,第二日正是五月端阳,黄巢军入邓州,见家家户户门上都有菖蒲艾草,于是领兵离去,从此邓州左近便流传此例。
此时距黄巢覆灭垂六十载,然而世间仍不乏传说其人其事,不过多为黄巢食人屠戮一等,如此守信之节罕有。王一仇与段思英提及黄巢能以盐枭之身登基称帝、衣冠冢又与两人结拜兄弟关联,议论了几句,让人购来粽子跟雄黄酒。等粽子与酒放到眼前,王一仇忽然起兴,拿起一只粽子剥去苇叶一把抛入江中,念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段思英叹道:“可惜屈原宁赴湘流葬于江鱼腹中,也不愿蒙尘。”
王一仇问道:“若是兄弟你,是做屈原还是做那渔夫?”段思英有心不做楚怀王,偏王一仇不问,于是笑道:“大哥定是要做渔夫了?”
两人所议出自《楚辞》之《渔夫》,说屈原被放逐后遇一渔夫,自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劝他随波逐流,屈原却宁可投江而不蒙受世俗尘埃,渔夫莞尔而笑,放歌而去。屈原与渔父之论被后世立为两种处世之道,有志者往往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