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仇道:“这火药原有一段故事。早些年有位道人来投残教,此君不事祈禳专修丹鼎,练的也不是当今纯阳子、陈抟先生主张的内丹,而是葛洪、孙思邈一脉之黄老金丹。我无心修道不想留他,他便给了我一张火药方子。火药在道门并不罕见,当初吴王杨行密遣人攻打豫章就是用火药烧毁龙沙门。可那道人说,此药乃是他炼丹自撰伏火法所成,不用引燃即能自行起火。我因此留下他,照那药方合了一包,恰逢有事随手放入袋中。等闲暇想起此物就探手去取,结果手指才碰纸包,那药竟起了火,几个手指拿出来都是黑硬一层,衣裳破洞大腿伤了一片。”他伸出左手示与众人,道:“这手指头如今是好了,当初用了两个月才剥去死皮。”顾念身份不愿露体,随手在大腿股沟上一划,道:“腿上伤疤犹在,甚是难看。”
几人见那伤处比近****,虽未亲见,都暗叫好险。
王一仇续道:“由此一遭我便留心此药,试了多次,以熟艾外培最佳,只要裹紧药包置衣下几刻,一碰即能发火,轻易不灭。自那道人死后,我久不沾此物早丢到九霄云外,前几日残教失火才又想起,结果方子烧没了,只在自家地库风口找见几包,赶上这个差事顺手带来,果然就派了用场。”
几人连叫可惜,沈让、蔡显听出火药是王一仇有意带来,那自然早存剿杀各处乱民之念,虽说用在了常知及身上,难免都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模样。
忙活许久,众人多少都有些倦意,王一仇一一在船舱安置了,等人散去,手下禀报潘扆到访。王一仇虽然奇怪,还是起身迎了进来,分宾主坐下,着人看茶。对方依礼而至,他也以礼相待。
潘扆开门见山道:“王教主,潘某此来是向你告罪。”王一仇摆摆手道:“潘大侠护佑劣徒,王某尚未致谢,方才阵前失礼,该是王某告罪才是。”王一仇说的是他一枪砸断潘扆长剑还险些让潘扆破腹,这本是他急中应变,此时回想已对潘扆剑法更多忌惮。他说成失礼,是让对方误以为他乃存心而为,不致小觑自己枪法,动辄较量。
不料潘扆不以为意,道:“潘某是要告知王教主,你派去买粮的那些人都让我杀了。”见王一仇不动声色,索性又道:“安审琦南下的探子我也一并杀了。”
王一仇这才明白安审琦为何一直不知海州军来意,问道:“因为常知及?”潘扆轻蔑一笑,摇摇头。王一仇道:“那么就是与残教为难了?”潘扆道:“王教主是故作糊涂了,贵教另一波派来买粮的想必已然回到石泉。”王一仇道:“原来你都知道。”想到几个随从劳心教诲多年,一番心血一夕遭潘扆毁害,心火勃发,料到定是潘扆驱之不去进而杀弃,用意不过让沂州几处难由唐地获粮,点点头道:“嗯,石泉御蜀所以放过,此地饥荒却不容救济。当今李唐国力最强,李璟一心吞晋又不欲孟蜀染指,阁下乃是投靠唐主受命而为!”他不再以大侠相称,已见生分。
潘扆低头喝茶,没有应声。投靠朝廷云者,王一仇原在其中,他也不屑争辩。
王一仇冷哼一声道:“可惜李璟志大才疏,晋边虽乱,常知及一众草贼却不足成事,唐军尽陷闽地,另有吴越掣肘,此机既失,北上已是镜花水月。潘扆,人皆有恻隐之心,枉你有大侠之称,当此之时何必行此不仁?你又于心何忍?”
潘扆脸色顿时难看,冷笑道:“征伐要什么宋襄之仁?要说仁,晋地蝗旱多年,石重贵不罪己修德,更对百姓强取豪夺,石重贵可仁?石晋官员不思劝谏,反而助纣为虐,王教主前日就杀了一个傅敏,这傅敏之流可仁?四州饥荒,不独是天灾,亦有人祸,就算王教主平定各处,百姓不免还是饱受苛政苟且偷生,钝刀杀人更狠,王教主可仁?潘某听闻王教主早年为报父仇,大河南北杀的是血流成河,要让潘某说,乱世之民早死早安生,这才是王教主之仁。”
王一仇只道潘扆剑术了得,不想口齿辩给颇见知书,听他提起自己过往,叹了口气道:“王某听闻李弁不肯开疆拓土,就是因为见多了兵祸所以厌杀。阁下若是早几年去投靠,只怕也难能重用,如今依附李璟才是逢主了。”
潘扆听出话中讥嘲,道:“当今天下数唐主英明,乃大唐苗裔华夏正统,是以四方豪杰、有志之士云集,潘某身居其中,不足道也。倒是王教主……”见王一仇不理,继续道:“王教主乃名将之后,这些年守在石泉也算报足了儿皇帝知遇之恩,那石重贵贪鄙刻薄绝非良主,王教主却屈身事此夷狄之辈,潘某深为王教主不值。况以刘彦贞之才尚能镇海楚二州,王教主文武皆备,前途不可限量,何不舍晋入唐另谋一番功业?”
王一仇听他说起刘彦贞,知道潘扆早已洞悉他与刘彦贞之交情,想想也是,潘扆既能出入常知及营寨,些须小事又岂能瞒过?孰料对方接着会劝他改换门庭,还提及华夷之别。
华夷之别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语,根基国力,起于秦汉、拓于隋唐、实于两宋、盛于朱明、溃于满清。早先不过区别外族,所谓南蛮北狄东夷西戎,中原而自称中国。隋唐时诸族混杂,华夷之念拓于海外,国内已是乏人议论。
五代唐、晋、汉三朝都是沙陀人据中原立国,王一仇素不以华夷为意,身处其间也从未感觉不妥,此时被潘扆提醒,想到他杀人随从又笼络其主,当即就想笑他恬不知耻,然而也知华夷之防远胜于自己几个手下,道:“王某听说李家已向契丹称臣纳贡,是也不是?”
潘扆道:“契丹从来以兄礼事唐,两国乃兄弟之邦,何来称臣一说?”
王一仇道:“那么,将美女珍玩粮食铜铁送去契丹也是假的了?”潘扆笑道:“礼尚往来,契丹也送了不少牛羊马匹。”王一仇道:“那么,蜡丸书想必也是真的了?”
潘扆一时语结。
王一仇顿时明白了,他不知李弁有先北后南之策、早向契丹言说石晋秘事,只道是李璟所为,叹道:“贵相宋齐邱所著《化书》有这么两句——苟德可以恃,何必广粟帛?苟数可以凭,何必广甲兵?我原以为是说,安危兴亡不能只靠仁德天数还要依仗粟帛甲兵,现在想来再明白不过,贵相是说不用去管什么仁德天数,还是刀兵来得爽快。当今不独他一人有此念头,原本安重荣就说过‘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只不过安重荣比贵相直接,所谓上行下效,他见多了天子更替,不免生出僭越之心,李璟若也处处讲究仁德,贵相只怕也不敢说出这番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