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萝拉:
我刚与家人团聚庆祝圣诞佳节回来,家里的人各自准备着菜肴,晚餐后大家还享用了李子布丁,并交换了圣诞礼物。在吃墨西哥式色拉时,我的侄女告诉我她将来想要做一名网络管理员,我在她那个年纪时,这个职业根本还没有出现呢!我俩针对如何选择事业、擅长与喜欢某一项技能的差别,以及工作不应全以金钱为考量等问题,好好详谈了一番。我侄女说她听说坦帕市缺乏网络管理员,而且她一直想要住在靠近海滩的城镇。
我俩的长谈勾起我30年前凭一时冲动决定成为一名心理医生的往事。当时我还没有把握能找到人类学研究所就读,误打误撞地就进入了心理学领域。我一时兴起,走进校园的心理咨询中心求见临床计划主任,他鼓励我攻读博士,并保证会提供给我奖学金,我实在够走运,因为我太想念研究所了。今天我能够以治疗医生、咨询师、教授、作家、演讲者的头衔纵横职场,全拜我是心理学家所赐。萝拉!我知道你怀疑自己是否有天分成为一位优秀的心理医生,请容许我以“玛丽阿姨”的身份来谈谈这个话题。
心理医生就是坐在一个狭小、通常很不舒适的房间里,从早到晚八个小时,倾听一个又一个个案抱怨他们犹如木头人的伴侣、充满敌意的青少年子女、超爱掌控的老板。除非我们保有持久的好奇心,否则数小时下来,我们会很辛苦。像我们这样热爱心理治疗的人,往往很容易为人类陷入和摆脱困境的各种可能方式而深深着迷。
从事心理分析治疗需要体力、专注和耐心。这个行业不会让你名利双收,除非你有很强烈的帮助他人的动机,否则很难持之以恒。心理医生哈利·阿彭特(Harry Aponte)说他没办法一直对着他人工作,除非他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某些影子,或对方能在他身上找到部分自己。正如尊重理应是相互的,蔑视也一样,除非你对大部分人的基本感觉是正面的,不然,心理治疗并不适合你。
教我写作的一个老师曾经告诉我:“如果你向世界传达的讯息是‘人生像狗屎’,那就省省吧!”心理医生是不能散播负面信息的。人都是因为内心遭受折磨才走上心理咨询之路的,我们的工作大部分和人有关。我到现在还记得一位有着一头及腰的金发、身怀六甲的美丽女子,进门抛下一句“我得了多发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后便大哭了50分钟,简直泣不成声。在第一次治疗中,我忙着递纸巾并静静地听她倾诉,最后我给了她一个拥抱,邀请她两天后再来。在第二次治疗中,我听她大谈三个年幼子女,和她那个赚钱不多、依赖她作决定且反过来需要她安慰的丈夫,这次她又哭了一会儿。我对她说:“你已经做到‘勇于面对问题’这个最困难的部分了。”我接着说:“你一定可以渡过这个难关!你比自己想象得更坚强,你的家人会尽他们所能与你共渡难关。”第二次治疗结束前我问她:“往后几天你要怎么过?”她泪眼汪汪地回答:“今晚我要带女儿去公园玩。”
个案史薇兰娜(Svetlana)的大礼是希望。她极为害羞,在中学时代是同学们嘲弄取笑的牺牲品,到九年级时,同学们对她的辱骂逐渐在她心里内化,她不再相信自己。逐渐了解她后,我发现她其实很爱动物,而且有一种另类的幽默感。我帮她找到一个可以骑马的地方,也支持她想在人道协会(Humane Society)做义工的决定。史薇兰娜慢慢培养了新的技能,也因此重建了对自己的信心,与动物为伍的工作让她远离了不怀好意的同学,而和一些年纪较长、心智较成熟的人相处。
我预言:“整个夏天,你会因快乐的时光和信心感到惊喜,明年你会碰到一个志同道合的精神伴侣。”我的预测大部分都成真了:史薇兰娜和马群共度了一个快乐的暑假,当年秋天,她迈着勇敢的步伐进入高中,后来她的确也交了一个朋友。然而,她还是对我说:“我宁可去铲肥料,也不愿面对百分之百烂透了的高中!”这点我倒是可以接受,因为我没有办法解决每件事。
我们进入心理咨询这一行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们本人有强烈的私人需求。我从小到大都在扮演关怀和照顾幼小的“大姐姐”的角色,但同时我也十分擅长对别人呼来唤去,且过度有责任感。身为心理医生,我必须注意自己这两种人格倾向。
我们必须要认识到有时我们会把个案和我们自己的母亲、小学校长或初恋男友搞混,我们也必须明白什么人我们可以协助,什么人我们帮不上忙。举例来说,我没办法处理具有暴力倾向的个案,因为我怕他们。同时,我也无法原谅他们伤害妇女和小孩。
心理医生本身不必是心理健康的典范,我也认为我们需要理性地调整自我的心态。吸毒、精神变态和自欺欺人的心理医生会伤害心灵脆弱的个案,我们需要学习与人相处的良好技巧。我自己是从担任女服务员的工作经验中学到这些技巧的,整个高中,我都在啤酒快餐店当服务员。上大学后,我在各式各样油腻的小餐馆和甜甜圈店打过工,我应付过挑三拣四、动不动就生气的客人及势利小人、酒鬼、小气鬼。当然,我服务的对象中也有万人迷和爱开玩笑的客人,还有一些人好得难以想象。在我领悟了与凡夫俗子相处之道时,其实我已从中充分认识到了人类的荒谬和粗俗。
那些言行粗暴怪异、其他同学避之唯恐不及的研究生最好去找别的差事。研究所班上有一个心理不健全的心理医生罗伯(Rob),他是个尖酸刻薄、喜欢嘲讽他人,且以让他人感到自卑为乐的人。在观看罗伯的心理治疗录像带时,我们初级班的学生个个坐立难安。他在国家精神病院对他的第一个个案─一位患抑郁症的英语专业的女学生─进行测试时,个案很快就被他一连串带有强烈敌意的问题吓得泪眼汪汪,他问她:“你真的指望我会相信你说的?你是不是想耍我?你为什么不做一些比较聪明的事啊?”我们的老师看起来被吓得目瞪口呆、沉默不语。几个星期后,罗伯转到实验心理学部门,从此大部分时间与实验室里的老鼠为伍。
我们这个行业享有的一件奢侈的事情是,心理医生可以坚持自己的理想,不像警察、房东或酒店老板,我们在这行待得愈久,就愈有让人喜欢的资本。那是因为我们是从别人的视角来逐渐了解这个世界的,我们知道大多数人都想要做个好人。
曾经当过别人个案的经历是我成为心理医生过程中上过的最好的一课。我记得第一次打电话预约时,我尴尬到连声音都变了,我觉得自己有点愚蠢和软弱,也终于了解到承认自己失败、把秘密告诉陌生人是多么不容易。我十分在乎我的心理医生怎么想,连一些微不足道的意见,我都认真看待,我也会注意他用什么牌子的笔,以及他什么时候眨眼睛。
我的心理医生是个谦虚、低调的男人,我会在周六早上去他家找他,他的太太会给我倒一杯咖啡,然后把我带到她先生的小办公室里。他看到我时会先微笑地轻声问:“怎么了?”然后专心听我倾诉,他并没有分析我的性格,也很少提供什么建议,有时他会开个小玩笑,基本上他对我很亲切。
有一次,当我试着描述我的感受时,他轻柔地建议用“愤怒”这个字眼。那一瞬间他解救了快要生气的我,帮我认清了自己很难觉察到的感受。
优秀的心理医生要能容忍模棱两可的状态,人类的情况常常变化多端、五花八门,又独一无二,没有一套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咨询方式,最后,大部分问题的答案都是“要视情况而定……”。认为“这就是我的方式”或“人人都这么做”的心理医生是个失败者,他们非黑即白的二元化哲学,往往让那些处于灰色世界的个案抓狂。我们镇上有个只凭一招半式就行走江湖的心理医生,所有的个案不管遭遇到什么问题或是哪种性格,接受的一律是他那直来直往、专门分析行为模式的短期快速治疗。这样的方法不但没有用,而且可能对个案造成伤害。
表明问题的复杂性,是我认为比较有效的治疗方法之一。个案要的不是被分类归档,对个案解释他们的情况很复杂,是对他们的一种尊重,问题要是那么简单,个案也不会来寻求治疗。“复杂”是一个不带价值判断的字眼,能为你争取到时间和空间,它暗示需要检视各种情况,看能否出现意想不到的发现。
心理医生要能厘清问题的真伪和深浅,以及是长时间累积还是只是一时的问题,我们需要海明威式的方法——“连笨蛋都会使用的狗屎侦测器”。混沌不清的思考和粉饰太平、拐弯抹角的意见对任何人都没有帮助。我曾经在一所精神病院碰到一个嘴巴很甜,但脑筋不太清楚的心理医生,她告诉我她对每个人都给予无条件的正面关怀,甚至对精神变态者和介于精神崩溃边缘的个案也是一样,她还引用披头士的名歌《你需要的只是爱》(All You Need Is Love)。我想个案需要的不只是这些,几乎每个人都需要弄清问题、展望未来,而且有些人需要象征性地被踢一脚。
不加判断可能指的是好坏不分,而立场开放也可能意味着没有原则。好的心理医生能平衡好保持传统基本常识和鼓励新思潮之间的关系,我们永远也无法确定我们的了解是否够深入,或我们的意见是否恰当。我们的工作内容大部分不是硬邦邦的科学,心理治疗应该涵盖科学、直觉和亲切关怀的态度。因为在心理治疗上能真正发生疗效的是,一个有血有泪的人与另一个有血有泪的人之间产生互动联系。
不要被我所列的一大串看起来很难做到的要素吓到,对我们这一行感兴趣的人与生俱来就有这些特质,这也是我们成为心理医生、努力解决人类问题的原因。萝拉,你除了需要再多几年的经验之外,已经拥有成为一名优秀心理医生所需的每一项条件。
从事心理分析治疗需要体力、专注和耐心。这个行业不会让你名利双收,除非你有很强烈的帮助他人的动机,否则很难持之以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