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春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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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新传记文学谈

(德国之卢德伟格[① 路德维希。

]①、法国之莫尔亚[② 莫洛亚。

]②、英国之施特拉齐[③ 即上文斯特剌齐,今译斯特雷奇。

]③)

英国十八世纪有一位文学家——大概是Fielding(菲尔丁)吧——曾经刻毒地调侃当时的传记文学。他说在许多传记里只有地名,人名,年月日是真的,里面所描写的人物都是奄奄一息,不像人的样子;小说传奇却刚刚相反,地名,人名,年月日全是胡诌的,可是每个人物都具有显明的个性,念起来你能够深切地了解他们的性格,好像他们就是你的密交腻友。小说的确是比传记好写得多,因为小说的人物是从作者脑子里跳出来的,他们心灵的构造,作者是雪亮的,所以能够操纵自如,写得生龙活虎,传记里面的人物却是上帝做好的,作者只好运用他的聪明,从一些零碎的记录同他们的信札里画出一位大军阀或者大政客的影子,自然很不容易画得栩栩如生。我想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写出完善无疵的传记,那是上帝,不过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恐怕没有这种闲情逸兴,所以我们微弱的人类只得自己来努力创作。

可是在近十年里西方的传记文学的确可以说开了一个新纪元。这段功勋是英法德三国平分(中国当然是没有份儿的)。德国有卢德伟格(Emil Ludwig),法国有莫尔亚(André Maurois),英国有我们现在正要谈的施特拉齐(Lytton Strachey)。说起来也奇怪,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在最近几年里努力创造了一种新传记文学,他们的作品自然带有个性的色彩,但是大致是一样的。他们三位都是用写小说的笔法来做传记,先把关于主要人物的一切事实放在作者脑里熔化一番,然后用小说家的态度将这个人物渲染得同小说里的英雄一样,复活在读者的面前,但是他们并没有扯过一个谎,说过一句没有根据的话。他们又利用戏剧的艺术,将主人翁一生的事实编成像一本戏,悲欢离合,波起浪涌,写得可歌可泣,全脱了从前起居注式传记的干燥同无聊。但是他们既不是盲目的英雄崇拜者,也不是专以毁谤伟人的人格为乐的人们,他们始终持一种客观态度,想从一个人的日常细节里看出那个人的真人格,然后用这人格作中心,加上自己想象的能力,就成功了这种兼有小说同戏剧的长处的传记。胆大心细四字可作他们最恰当的批评。

新传记文学还有两点很能够博得我们的同情。他们注意伟人和普通人相同的地方。他们觉得人性是神圣的,神性还没有人性那么可爱,所以他们处处注重伟人的不伟地方。卢德伟格的杰作哥德传(Goethe)又叫做《一个人的故事》(The Story of a Man),把一位气吞一世的绝代文豪只当做一个普通人看,也可以见他们是多么着力于共同的人性。这么一来,任何伟大的人在我们眼中也就变作和蔼可亲的朋友了,不像一般传记里所写的那样别有他们的世界,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有一点是他们都相信命运的前定,因此人事是没有法子预计的,只有在事后机会看出造化播弄我们的痕迹,所以他们的作品带有愁闷的调子,但是我们念他们作品时候.一看到命运的神秘,更觉得大家都是宇宙大海狂风怒涛里一只小舟中的旅伴,彼此平添了无限的同情,这也可以说是这三位新传记大家的福音。

施特拉齐在这三位中间可说是老前辈。他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大人物》(Eminent Victorians)是在一九一八年出版的,他的杰作《维多利亚皇后》[① 维多利亚女王。

]①(Queen Victona)是在一九二一年出版的。他的描写是偏重于大人物性格的造成同几个大人物气质的冲突和互相影响。现在他又用他精明的理智同犀利的文笔来刻画伊利沙白皇后[② 伊丽莎白一世。

]②同她的嬖臣厄色克斯[① 埃塞克斯伯爵。

]①的关系。伊利沙白因为国内新旧教的纷争同许多旁的缘故不能嫁人,但是她又是个搔首弄姿,顾盼自喜的女子,所以宫廷里有了许多年轻英武的宠臣,有名的Sir Walter Raleigh是她早年的幸臣,厄色克斯却是她晚年时候的得意人。可惜他们年纪相差四十余岁,厄色克斯充满了青春的热血,想漫游异国,建功海外,伊利沙伯却要他滞在宫里做伴,不许他和他的夫人同居,因此引起种种的冲突,最后厄色克斯想借民众力量来恢复他已失的地位,伊利沙白震怒之下,将他判决死刑,刽子手利斧一挥,抓着头发,把首级高举起来,喊道:“上帝保佑我们的皇后(女王)!”这是炙手可热的权臣的末途。

我们知道伊利沙白可说是英国最能干的君王(现在皇帝当然是除外),施特拉齐在这本传里说:“她是个凶猛的老母鸡静静地坐着孵出英国,英国的生气勃勃的精力在她的翅膀下很快达到成熟的地步。”厄色克斯具有玉树临风的丰采,自己写过绮丽的诗词,许多当时文人——《仙后》的作者Spenser(斯宾塞)同莎翁的前辈Ben Jorson——都受过他的恩惠,此外还有一位老奸巨猾的政客倍根——那五十几篇精练深思,包含无限世故的Essays作者——做他的顾问。把性质这样不同的两人聚在一起,自然是没有平安日子过的,但是因此两人的性格也更见显明,施特拉齐写时也更觉得意味无穷,我们念时自然也免不了神往于三百年前这段公案。

中国近来也很盛行用小说笔法来写历史。那一班《吴佩孚演义》等当然可以不必论,就是所谓哄动一时的佳作。像杨尘因的《新华春梦记》,天笑的《留芳记》,也无非是摭拾许多轶事话柄,作者对于所描写的人物总没有做什么深刻的心理研究,所以念完后我们不能够有个明了的概念,这些书也只是哄动一时就算了。再看一看比较好一点的记载像《清宫二年记》《乾隆英使觐见记》《慈禧写照记》《李鸿章游俄日记》等都是外国人写的,实在有些惭愧,希望国人丢开笔记式的记载,多读些当代的传记,多做些研究性格的工夫。

原载1929年5月10日《新月》第2卷第3号,署名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