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之书云:至人居若死,动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动,亦不知所以不动。亦不以众人之观,易其情貌,亦不谓众人之不观,不易其情貌。独往独来,独出独入,孰能碍之。”
黄老与道家
这一段列子所引用的是道家黄老思想,黄老思想就是中国文化的渊源、根源。其实所谓黄帝的书主要是医学,叫做《黄帝内经》,其中包括了《灵枢》《素问》两部分。这是关于医学养生的,也就是后世道家所谓讲修道,乃至修神仙之道、丹道的根本。宋代的朱熹认为,凡是中华民族的公民,《黄帝内经》是人人必读的书,读了这本书,才知道养生之道,未病不使它病,未老不使它老,未衰不使它衰。《黄帝内经》同时也包括了政治的道理,其他关于黄帝的学术思想,司马迁在《史记》中说了一句话:“缙绅先生难言之”,就是一般有功名的知识分子、学者也没有办法考证。缙就是挂在身上的带子,像是印绶带,过去我们国家制定的礼服也同外国一样,你们现在同学们不大知道了。现在这里《列子》所引用的“黄帝之书”,根据什么?是哪一本?就没有办法考据了。
得了道也称为至人,“至人居若死”,居,就是平常行住坐卧四大威仪,学佛的人都晓得的。他说一个得道的人,平常时像个死人一样。怎么像一个死人呢?就是心念、情欲都不动了,心境非常宁静。
因此在两宋之间,中国文化另出一个门派,就是禅宗与道家的综合,也就是道教非常有名的北派全真教。全真教的开创祖师是王重阳,陕西人,当时中国北方被金国占领,王重阳不愿意做亡国奴,因此他修了个坟,自己就住在坟里修道。这个坟墓的门口挂了一个招牌:“活死人”,晚上睡在棺材里,醒了就出来。因为他学禅宗,也修道,成就后传下来七个弟子,都成神仙了。
王重阳最小的弟子就是长春真人丘处机,后来做了元朝成吉思汗的国师。丘长春和弟子们,由山东动身,到了印度边境跟成吉思汗见面。弟子把一路的经过记录下来,道藏里有这一部书,叫做《长春真人西游记》,研究中国地理、历史的人必须要看的。
全真教讲清修,中间有位女弟子,就是孙不二。起初王重阳不收她,因为她太富贵了,又漂亮;修道的人要露宿、坟居,所以不收她做弟子。结果她烧油毁容,师父才收。她后来修成了女仙,还有一部《孙不二女丹》流传。这些历史的故事,都在道家《七真传》这本书里。
刚才讲到道家的这个教条,“至人居若死”,如果此心不死,想修道,一无是处,也是不可能的,那是玩玩宗教而已。像跑庙子啊,到处皈依啊,到处唱念啊,像做戏一样可以。真要修道,平常先要死掉心,所以佛家有一句话,“修行容易死心难”,修行并不难,死心太难,此心能够大死之后才有一番大活。《列子》提出“至人居若死”这个观念,也是一样的道理。
“动若械”,修道的人是活死人一样,难道就不能做事吗?不能多情吗?不能做社会慈善事业吗?绝对可以,但是此心不动,心如止水。这个身体活着只是机械性动作,讲话也是一样,像录音机,讲完心中就无事了,就过去了。
脱离力与命的控制
下面引申这两个观点,“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怎么说呢?譬如佛家经常讲,不动妄想,不动心。不动不是死东西,是动而不动。佛学讲无生,什么是无生啊?生而不生是名无生。道理就是和《列子》所引用的这句话一样,“亦不知所以居”,平常活着并没有觉得自己活着。譬如今天有一位老朋友告诉我,某位老太爷死了,今天出殡。我说我一点都不知道,假定知道我必须去行个礼,因为我有一个习惯,养生送死。喜庆、婚事大家高兴热闹,可以礼到人不到;丧事的话,人必须到一下,行个礼就走。后来这位朋友说,殡仪馆不能去呀,去了碰到都是老朋友,老朋友见面有人说心脏不好,有人说血压高……听多了都觉得自己也快了,这个心理危机很大,所以殡仪馆不能去。这种心理就是有活的观念,有衰老的观念,就不对了。
佛家说死心难,什么叫做死了心呢?活着也没有觉得自己活着,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活着;换句话说,为什么死也不考虑。一切很自然,很平常。
因此修道的人在做人做事的时候,“亦不知所以动”,行如无事,做了就做了,过了就马上空了。“亦不知所以不动”,但是也没有一个空的观念,如果觉得我是学佛修道的,我心里都空了,有了这个观念,那已经不行了,不是道。“亦不以众人之观,易其情貌”,并不因为环境影响,而改变自己平常的行为、感情与外形。但是该化妆的,你化化也无妨,我觉得想擦粉就擦,也不是给你看的,也不是给我看的,反正我要怎么样,很自然,不是为求人知而变动。“亦不谓众人之不观,不易其情貌”,也不是因不为人所知,而不求变动,那都是假造的。
“独往独来”,我就是我,所以我要做好人,不是为了给你看,当然做坏人的人都做得到,格老子要做坏人,你管我干什么?如果做好人也做到像做坏人一样,格老子要做好人,你管我干什么?不过有意要做好人的,是有意为善,已经不善,这就不是“独往独来”,所以要真做到独立而不移才行。“独出独入,孰能碍之”,能对人生了解到这个程度,做到这个程度,才真叫做解脱。真得了解脱,什么都没有障碍,自由自在,还我本来面目,我就是我,就是这样。
今天这一段,还是力与命的问题。注意啊,本篇的重点是力与命,力就是佛教的所谓大势至菩萨,时代的趋势,环境的趋势,社会的趋势,这个力量非常大;另一个是命,就是命运。这两样都无法抗拒,力跟命两个比较,究竟是力的本事大,还是命的本事大?中间讨论得很多,却没有办法得一个结论。
刚才我们所讲的《列子》,引用道家黄老的思想,提出来一个观点:人要独立而不移,有顶天立地的风范。佛家也是一样,像佛学所讲的释迦牟尼佛,生下来走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了一句“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句话已经脱离了力与命这两个话题。力与命本来都是人们不能抗拒的,可是学佛的人要解脱,解脱什么呢?就是刚才这一段,做到至人境界,“独来独往,独出独入,孰能碍之”,脱离了力与命的影响,没有障碍,真正的解脱。
研究东方文化,发觉有很奇妙之处,因为在列子这个时候,佛法根本没有进入中国,这是春秋与战国的这个阶段。所以说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
像我们老祖宗黄帝轩辕氏,那就是真正佛经中所谓的金轮圣王。我们老祖宗做皇帝的,好几个都成道了,黄帝尧舜禹都是。黄帝把国家天下治好,宣布要走了,成道,在河南荆山肉身升天。我们读古书一读到“鼎湖龙去”,就是黄帝的故事。后来皇帝死了,下面人写挽联恭维,都写成“鼎湖龙去”。黄帝在鼎湖骑龙上天,带领部下宰相等许多人,有抓到龙角的,有骑在龙尾的,抓住龙胡子的,上到一半有些人掉下来了,连彭祖也是那个时候掉下来的,因而活了八百年。所以我们后来的中国历史,描写一个人跟上一个好老板,做了大官或发大财,形容为“攀龙附凤”,就是这个典故。
研究上古的中国文化,这些故事非常有趣,同埃及、印度、希腊文化,都非常相像。人类最初究竟是怎么样,不知道。不过我们汉满蒙回藏,都是黄帝的子孙,再扩大研究,整个的人类几乎都是他的子孙,搞不清了。《列子》这里提出了这个问题,黄帝因为是得道的人,所以传下来什么是道。道家思想、佛家思想,都包括在内,也告诉我们,做人做事如何才能修道,不出不入,无所谓出家,无所谓在家,就是这个样子。
大原则讲完了,所以说脱离力与命的范围,才是得道的人,如果还受力和命的影响,那就不是得道的人。下面讲没有得道的人,属于形而下的。社会上一般人生的形态,有二十个不同的典型,非常之妙。你们诸位,尤其在美国的同学要注意,研究人类学的、心理行为学的,还有研究工商企业管理学的,都要特别注意这一段,其中有很多非常宝贵的资料。
不同类型的四友
墨杘、单至、啴咺、憋,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不相知情,自以智之深也。
巧佞、愚直、婩斫、便辟,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而不相语术,自以巧之微也。
“墨杘、单至、啴咺、憋,四人相与游于世”,这四个人就是四个典型。墨杘这个杘字,尸字下面一个木头,读眉。墨杘是古代的音,现代来说叫做无聊无赖的人,形容好吃懒做、莫名其妙的这么一种人。战国时南方长江一带,称这种人为墨杘。“单至”,这个名称是说每一样小事情都注意,都很仔细的人。第三种人“啴咺”,马马虎虎的意思。第四种人叫“憋”,古古怪怪的,讲话吧,讲两句又吞回去了,他总是别别扭扭的,忍了一半。这四种形态,有人很无聊,有人很精细,有人马马虎虎,有人很别扭,讲话内向,都憋在里头。可是四种不同形态的人,他们是好朋友。
我们看了列子引用这个故事很奇怪,这四种人像是一个桌子的四个角,四个不相同的人做朋友。社会上做好朋友,或者夫妻的,常常个性绝对两样,如果夫妻两个个性一样,不会到头的。一个不爱说话,一个就爱讲话;一个肚子里生闷气,一个嘴巴哇啦哇啦的,这样的夫妇吵了一辈子,但是白头偕老。两个好得要死的夫妻,好不了多久的,几年就没有了,所以这四个人做朋友,“胥如志也”,各人走各人的路线,生活形态都不同,“穷年不相知情”,四个人彼此都不了解,却做了一辈子朋友。西方人讲夫妇之道,不是有个哲学吗——因误解而结婚,因了解而分手。这四个人,“自以智之深也”,每人自己认为聪明智慧是世界第一,而且认为另外的三个人是笨蛋,怎么能够了解我呢?也不希望他们了解自己。我们看到社会上这样的人多得很哦,如果两个人或四个人完全了解了,一定吵架的,一定不到一年就分手。所以古往今来的知己,只有管仲与鲍叔牙,其他很少有真正的知己。
巧佞的秦桧
“巧佞,愚直,婩斫,便辟”,又是四个典型。“巧佞”是非常灵巧,拍马屁功夫第一。所以要知道什么是巧佞,就要晓得历史上所谓佞臣,比奸臣还厉害,搞得你样样舒服。你如果在部队里当个班长,管十来个人,那些会拍的啊,茶泡好了,最新的毛巾拿上来,反正都搞得好,这还是有形的招呼,巧的是你不知道他在拍你,还拍得恰到好处。你说自己素来不喜欢拍马屁,他就说世界上都是一些混蛋,哪像你这样不爱拍马屁的呢!巧佞是这样的人,这是一种形态。
譬如害岳飞的秦桧,他也是会拍马屁的,因为宋高宗本来就想把岳飞拿掉的,不好讲,秦桧懂。秦桧本事大得很啊,学问又好,人又漂亮。你再看唱戏唱曹操的,脸上白的,肩膀端起那么高,多难看,那是丑化了曹操。其实曹操是非常漂亮的美男子,白面书生。白脸谱在戏台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神仙,一种是奸臣。像刘备啊,黄脸的,普普通通的人,袁绍也是黄脸;红脸的脾气大,像关公就是。
所以你看秦桧就是像曹操一样,很漂亮,学问好,样样好,他的相府里养的鱼,皇宫里都没有。有一天宋高宗跟秦桧讲,有一种鱼很好吃啊,我记不得叫什么了。秦桧说那可以找得到,回来告诉太太说,我们鱼池里养的都是这个鱼,皇宫里头没有,你赶快送一条到宫里给皇后。皇后问这个鱼哪里来的啊?秦太太说我们家里鱼池里都是啊。秦桧知道后,赶快把鱼池里所有的鱼都毒死,然后马上进宫见皇帝,说我刚才把鱼送来了,我们家里有些海边的人来,送来的都是死鱼,只有这几条是活的。这就是秦桧,这叫巧佞。
另有一个读书人,学写秦桧的字三年,写得跟秦桧一样,就冒秦桧的名,写了一封信,刻上假图章,送履历表要做一个官。这个年轻人胆子很大,把头拿到手里当西瓜那么玩。这个地方官看到这一封信啊,害怕了,宰相来信非照办不可,不过研究下来,旁边的秘书长就告诉他,这一封信口气不对,与秦桧平常写的文章那个味道不对。这样好了,我们把这一封信送到秦桧的面前去,并写一封信告诉他,你所交代的事,我们都做了。如果宰相说要给他十万就给十万,要提拔他做处长,就给他做处长。这个官就是巧佞了。结果秦桧一看,啊?没有这一回事啊!马上把那个人叫来。这个年轻人跪下,坦白承认,相爷!我该死,是我作假。秦桧说你起来,又请他吃饭,十万块你拿去,我亲自给你写信,你到边疆做更大的官。这就是秦桧。
旁边的人就问秦桧,这个家伙那么坏,造假信,你为什么还要帮忙啊?他说一个青年人敢假冒我的名字写信,这个胆子够大了;而且字也写得好,气派够大,才具够大,这种人可以培养,我就让他改邪归正。这是秦桧哦!不过历史上因为他是奸臣,做的好事都被埋没掉了。秦桧还有一点好处,我不是替他辩护,这是真的。他杀了岳飞以后,岳飞的家属他没有杀,岳飞的太太带着孩子流放到广东,秦桧当时给县长的手令,要给她生活费,结果县长不懂大官的意图,要拍长官马屁,就克扣,连粮食都不发给岳飞的家人。有人就密报给秦桧,秦桧立刻下条子派人到广东,还是要发放。这就是秦桧。所以通过这些地方,我们说奸臣坏是坏,可是坏人也都有本事啊,有他另外的一面,因为他人坏,又何必结怨那么深呢?所以讲到巧佞的人,巧就佞,佞就巧,佞就是坏,坏要有本事啊,有时坏人本事比好人本事大、聪明,所以耍巧。我可不是叫你们学做坏人呀!
不同类型的人们
“愚直”是笨的意思,有些人讲话很直,不过直得可爱,这是什么人啊?是愚直的笨人。讲到愚,告诉你们,你们写信给我,常常上面写老师,下面写愚生;你们的意思是:“我是你的笨学生”。可是你加上一个“愚”字,就变成我的长辈了,所以不能这样写的呀,你知道吗?哥哥写信给弟弟可以称愚兄,是哥哥的谦虚;娘舅写信给外甥可以称愚舅;老师写信给学生,可以自称愚兄——愚表示长一辈。老师下面点两点,不是老师二,是老二啊,四川人讲老二就是土匪。后面又来个愚生,这一愚不晓得愚到哪里去了,千万注意啊,不能这样写。所以我常常讲,你们过节过年,送个节礼,那是节敬嘛!写拜仪也可以。过年呢?写年敬。下面称学生,或者称弟子、受业,也可以啊,受业就是学生嘛,再不然写一个“生”字就好了,你偏要来个愚生,那真太愚了。
其实,愚直嘛,愚了就直,越笨越直,所以中国文化《增广昔时贤文》这本书,经常叫你们读的,做人做事一辈子用不完。我们都是童子功,七八岁就会背了,“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有人说自己讲话心直口直,那是假的啊,准备骂你是真的,对不对?哪有真直的人?真直的人上面加一笨字,这一种人可以做朋友了,你要当菩萨一样把他供起来,那就是菩萨。不愚笨的人绝不会说直话,像我也常常告诉人,对不起啊,我心直口快。那是怕你被骂了,听得难过,只好来一个花样耍一耍。要是真笨直的人就是愚的直。
“婩斫”是傻里傻气,非常颟顸,像那个黑旋风李逵(理亏),那是婩斫了。这个人是一塌糊涂,宋江最怕他,因为宋江有时候会作假,故意装起斯文,那个李逵就在旁边说,大哥何必作假,要吃就吃啊!他就是这样的人。宋江的外号叫及时雨,夏天下一阵及时雨多好,但是及时雨宋江(送江),都送到江里去了,有什么用啊!可见这个雨是假的。智多星吴用(无用),《水浒传》中的这些外号就是哲学。
“便辟”,便辟的人啊,什么都非常古怪,表面上非常有礼,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你不要给他骗了。
这四个形态完全不同,犹如一张桌子的四个角不同,“四人相与游于世”,四个人做朋友,“胥如志也”,彼此都很好,各人有各人人生的一面,“穷年而不相语术”,一辈子也没有说过真话,“自以巧之微也”,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最高明,其他三个都是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