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奥威尔书评全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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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评赫伯特·里德的《千色衣:散文节选》[1]

这本篇幅中等的书所收录的散文和评论涵盖了无政府主义、战争书籍、图卢兹—洛特雷克[2]、保罗·克利[3]、埃里克·吉尔、哈维洛克·埃里斯[4]、散文风格、阿拉伯的劳伦斯、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社会现实主义、乔治·塞恩斯伯里[5]、魏尔伦[6]、司汤达、华兹华斯的《序曲》、马洛的《浮士德博士》、中国绘画、萨尔瓦多·达利、克尔凯郭尔[7]和亨利·詹姆斯[8]。我所列举的内容大概占赫伯特·里德谈论的题材的四分之一——显然,这么一本书是无法用一千字或一千五百字就加以概括。我希望主要对一个问题进行探讨——里德的政治信仰和他的审美理论之间的矛盾。但题材的多样性本身就值得关注。即使你认为里德只是一个美术作品的批评家,他的兴趣和共鸣的范围依然非常广泛,而且他开放的思想对他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里德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而且是那种毫不妥协的无政府主义者。他承认现在无法实现理想化的社会,但他拒绝接受形而下的世界或放弃人可以变得完美这个信仰。而且他接纳了机器时代,并从美学的基础上为机器的产品辩护。在这本书的几篇散文里,特别是《艺术与闭关自守》和那篇关于埃里克·吉尔的文章,他几乎没有进行正面回答,但基本上他坚持认为无政府主义社会与高度的技术发展是不相悖的:

无政府主义暗示着全面的对权威的去中心化,以及全面的生活简化。像现代都市这样的非人性化的实体将会消失。但无政府主义并不必然意味着回归手工艺和户外厕所。无政府主义与电力,无政府主义与空中教堂,无政府主义与劳动分工,无政府主义与工业效率之间并没有矛盾,因为功能团体会为了共同的利益而工作,不是为了其他人的利润或共同毁灭,对效率的渴求将成为幸福生活的尺度。

最后那句话的模糊含义回避了一个重大的问题:自由和组织如何进行调和?如果你考虑到合理性的话,你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无政府主义意味着低水平的生活。它不一定意味着吃不上饱饭或过着痛苦的生活,但它不可能享受到那种现在被认为是美好的,进步的,由空调、镀金铬盘和机器主宰的生活。比方说,制造飞机的过程非常复杂,只有在有计划的集权化社会中才能制造出来,其它有代表性的机器也是一样。除非人的本性发生了不可预料的变化,自由和效率一定是互相排斥的。里德并不承认这一点,而且他没有完全承认机器已经扼杀了创造性的本能和降低了审美意识。事实上,在赞美机器和大规模生产的物品并否认手工制品的成就时,他似乎得到了一种乖张的快乐:

新的美学必须以现代文明的新的因素为基础——大规模机器生产。这种生产方式包含了某种与广为接受的美学观念相冲突的特征——这些特征通常用“标准化”一词进行概括。标准化本身并不是一个美学意义上的问题。如果一个事物是美丽的,你去复制它并不会抹杀它的美……标准化机器产品是完美的复制品,如果有一个是美的,那么所有的产品都是美的……我们或许会承认某些形式的个人表达并不适合作为标准化的物品进行机械复制,但我要说的是艺术家的创作意愿应该适应新的形势。我们注意到现代艺术(抽象艺术、非代表性艺术或建构主义艺术)仍然是创作它的艺术家的非常个人化的表达,它是机器艺术的典范。像这样的艺术品被复制并不会抹杀它们的艺术性。

乍一看这个观点很有道理,而反对它的意见似乎是多愁善感和附庸风雅的艺术。但是,举几个具体的例子对它进行考验。“如果一个事物是美丽的,你去复制它并不会抹杀它的美……”我猜想《艾达的眉梢》很美(如果你不喜欢这首诗,你可以找别的诗代替)。你愿意听它被一连高声朗诵上五千遍吗?到最后它还会是一首美妙的诗吗?恰恰相反,它将会是最令人生厌的词语的组合。任何形状、任何声音、任何颜色、任何味道,经历了太多的重复都会变得讨厌,因为重复造成了感官的疲劳,而美必须通过感官去感受。里德总是把美说成是类似于柏拉图式的独立存在的绝对实体,不依赖人的理解和欣赏。如果你接受这一观点,你就必须认为一幅画的价值存在于这幅画本身,而与创造它的方式无关。它可以通过机器创造出来,也可以像超现实主义的画作那样,以无心挥洒的方式创造出来。但书籍呢?或许将来可以用机器写书,而且很容易想象诗歌可以通过偶然的方式进行创作——譬如说,利用类似万花筒的设备。如果它们是“好诗”,我不知道里德如何能够提出反对。对于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来说,这是一个尴尬的处境。

但是,里德对于机器的接受并不是一以贯之的。在这本书里,我们发现他在赞美现代汽车的设计美,又发现他指出工业化国家的群众因为“让人累得半死的劳动和死气沉沉的环境”而产生了“精神疾病”。我们发现他认同保罗·克利和本杰明·尼克尔森[9],而且认同拉斯金和沃尔特·德拉梅尔。我们发现他在说“就我个人而言,我反对宏大的艺术”,然后我们发现他在赞美金字塔。事实上,任何被他评论过的人都知道,里德是一个太大度的批判家。正如我之前所指出的,他的好感非常宽泛,或许太宽泛了。他唯一强烈反对的事物只有保守主义,或者更确切地说,经院主义。他总是站在年轻人的一方反对老人。他喜欢抽象画和流线型的茶壶,因为美学保守派不喜欢它们,他喜欢无政府主义因为政治保守派,包括那些正统的左翼人士不喜欢它。他陷入了一个悖论,一直无法解决。

里德作为不受待见的事物的普及者与拥戴者所作出的贡献再怎么称赞也不为过。我猜想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人在鼓励年轻的诗人和让英国的公众了解欧洲的艺术演变方面作出过比他更大的贡献。没有人像他一样有勇气站出来在过去十年里直言反对亲俄的狂热情绪。但不管怎样,泛滥的同情心会招致惩罚。对于任何艺术家来说,即使是一个批评家,过分地想要“与时俱进”或许是一个错误。这并不表示你得接受文学和艺术在四十年前就已经结束这个正统学术派的结论。显然,年轻人和中年人应该尝试着互相理解。但是,你也应该意识到一个人的审美判断只能在非常明确的年代中才有完全的活力。不承认这一点就等于将一个人生于某个特定的时代的优势抛弃掉。在现在活着的人当中有两条非常明显的划分界线。一条在于是否能够记得1914年以前的情况,另一条在于1933年是否已经成年。不去考虑别的事情,谁更有可能对现在的情况有更贴近真实的看法,一个二十岁的人还是一个五十岁的人?你无法作出判断,得留给后世去决定。每一代人都认为自己比前一代人更聪明,比后一代人更睿智。这是一个幻觉,你应该认识到这一点,但你也应该坚持自己的世界观,即使代价是被认为是老古董,因为这个世界观来自于年轻一代人不曾有的经历,放弃这个世界观就相当于扼杀你的思想根源。

如果我对里德进行一个简单的考验——“他有多少作品能够成为传世之作?”——我发现他的评论作品并没有像他关于童年的文章和几首诗那样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个时候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一篇描写用子弹模具制作铅弹的文章——他说做这件事的快乐不在于做出有用的子弹,而在于崭新的铅弹银光闪闪的美——还有一首在战争早期所写的诗《相反的经历》。在这些相似的作品里,里德只是在讲述他的经历,他没有尝试当一个思想开放或与时俱进或世界大同或具有公众思想的人。里德在政治上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在审美理论上是欧化主义者,但他是一个约克郡人——一个非常土气低俗的社区的成员,他们打心眼里相信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比不上自己。我认为他的最佳作品来自于他的约克郡特征。我并没有贬斥他的文艺批评活动。它们起到了教化的作用,不承认这一点就是忘恩负义。但是,与他的自传、他的一些诗歌和政治宣传的篇章相比,他那些纯粹的批评作品让人觉得很散漫平淡,这源自于他太过于思想开放,太过于好心眼,太过于斯文,太过于想要与现代思想并肩,与所有的运动与时俱进,而不是表达强烈的爱与憎,尽管这些情绪一定存在于他的思想中,和任何作家一样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