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江站在水槽前,低头擦洗着手肘上的洗手液泡沫。水开得又急又猛,溅出水槽边。院长余因经过身边,笑着凑过去:“从没见过你这么急着下班。相亲去?”
苗江关掉水,抽了几张擦手纸,边擦掉手上的水,边嗯了声。
余因没想到自己说中了,要追问,苗江电话响起,她边接电话边脱下半边浅蓝色医生制服,脚步匆匆往外走。
余因隔着玻璃门上“诺亚动物医院”的一行字,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濛濛天色中。
诺亚动物医院就在住商混合区里。天色已暗,城市荷尔蒙在夜色中,像睁开的兽眼,又像闪闪烁烁的灯。夜色越深,灯越亮。写字楼与大型楼盘像巨型玻璃阴茎,平地勃起。
每天都有人通过火车站、客运站、机场和码头进入这座新移民城市,再努力将自己嵌入新身份中。换一个地方,换一种人生。
冒险家般的年轻人,来到这中国“硅谷”之城,以肉身为尺度,将基因测序、新能源汽车、无人机、5G技术、超材料、石墨烯太赫兹芯片、柔性显示等领域,一寸寸推进到世界的前端。
余因有一次说,这些男男女女,都像某种动物。
女的像《爱丽丝梦游奇境》中的柴郡猫,纤细修长,永远微笑,永远充满活力,但从不惹事生非,让人安心。男的像斗牛犬,迥异于肩宽腿圆,肌肉与牙齿俱有力,咬合深至骨骼的田间祖先,他们在城市里驯化多年,终究成了果敢平静的家养动物,龇牙咧嘴,在这欲望社会,被星辰大海所感召,争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时间是晚上7点,正是下班高峰。
动物医院平行的两条街道,布满了各种餐饮食肆。附近一家甜品店开张两个多月,店外队伍依然很长。化着黑长眼线,衣着清凉,身材瘦削的女孩儿,挽着男朋友的手,在长街上笑着说话。有眼尾贴了小亮片的女人,站在巷子阴影处抽烟。苗江经过巷子,往里面看了一眼,女人像猫一样,冲她笑了笑。
这是周五夜晚。苗江看到年轻人提着公事包,行色匆匆地从办公楼出来,又像一滴水汇入海流一样,流入地铁站中。
下班时间,苗江站在路口二十分钟才打到一辆车。赶到小池料理时,介绍人跟相亲对象都到了。
介绍人杨师师是动物医院前台的小姑娘,跟谁都熟,又热心这种事。今天她不用值班,老早到了。远远见苗江过来,笑着抱怨:“你终于来了。我正在跟李医生说,你可能又要晚下班了。”
苗江在杨师师身旁坐下。
李医生体贴地说:“周末人多,找车位困难,我对这边不熟,也刚到不久。”他穿一件熨得妥帖的衬衣,深色粗布休闲裤。
杨师师偏着头问:“咦,你的医院不就在这附近吗?”
李医生回答说,因为自己工作太忙,对这个区域的了解只限于就职的医院。
苗江握着刚倒上的热茶,耳边听着二人的对话。她大概明白,这是介绍人在暖场,聊聊双方情况。
杨师师像个合格的主持人,从李医生嘴里套完他过去三十三年的人生轨迹后,很快将话题转到苗江身上:“我们苗江也是个医生呢。你们应该有不少共同话题。”
李医生拘谨地说,“我听说苗小姐是兽医,而我是人医。”
北极贝够厚身,三文鱼腩肥美,气氛很热烈,杨师师话很多,李医生很友善。苗江吃了太多梅子茶泡饭,身上有点热。
她脱下外套,端起茶杯又喝了口茶,只听李医生说:“我记得当年学医时很辛苦,考试前压力很大。学校里流传个笑话,说‘这次过不了,就只能当牙医了。下次也过不了,就只能当兽——”
他看苗江一眼,唇型陡变:“——法医了。”
这杯茶太滚烫,但苗江默不作声地喝了下去。
北极贝还是很厚但有点腥,三文鱼腩依旧肥美只是吃腻了,气氛热烈大家都在尬聊,杨师师话很多似乎在掩饰刚才的尴尬,李医生很友善但苗江觉得他一直在盯着自己手臂。她低头一看,手臂有被动物抓过的几道旧伤,皮肤上还有狗毛。
她用手拍了拍衣服,把狗毛抖落。
李医生终于移开了目光。他夹起一箸甜虾,边嚼边含糊不清说着话:“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杨师师的脸突然煞白。她张嘴,要岔开话题,附近却一阵喧闹扑过来,棉花般堵上她的嘴。
一个穿着蓝色衬衣的男食客,掀开多肉的嘴唇,冲着服务生叫:“怎么有人带狗进来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下一下刺向邻桌。
邻桌坐着一个面容白净,颈上搭着素色围脖的长发女孩儿。她座椅下趴着条遍体纯黑的狗,一动不动。
服务生低声跟男食客说:“那是导盲犬。”
“导盲犬就不是狗了吗?!”男食客声音很大,所有人都往这边看过来了。那人看自己吸引了众人目光,音量更大,“本市的养犬条例不是规定了,宠物不能进入餐饮场所这些公共场所吗?你们这是要违反规定是不是?”
女孩儿一直默默听着,等那男食客嚷嚷完,她才见缝插针地说:“先生,条例里也说了,导盲犬不受这一条的限制。”
“那万一这玩意儿咬人怎么办?”
“导盲犬没有咬人记录。”女孩儿不卑不亢,“它也不是一个‘玩意儿’。”
有更多人围聚过来。但只是看热闹,没有人替男食客说话,也没有人替女孩儿讲理。
导盲犬仍旧趴在椅子下,睁着眼睛看着围拢过来的人。它知道主人在为自己争辩,它沉默地看着众人,眼神中带着委屈。
男食客再次提高声音:“我不能跟狗一起吃饭。如果你们餐厅不处理,这事就等着闹大,砸了你们招牌!”
服务生犯难,赶紧找来经理。经理问清楚事由,安抚那位男食客,又转身跟女孩儿说了句什么,女孩儿听完后,脸涨得通红。
苗江慢慢站起身来。
杨师师以为她要上洗手间,侧身让她走出去后,才低声跟李医生说:“来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嘛,让你别问她家庭情况。她家里就一个人……”
李医生也知道自己犯傻了,压低声音:“我不这才想起她是个孤儿嘛。”
杨师师眨眨眼睛,半晌,才说:“也不是孤儿。不过……”不过什么?她没再往下说。
两人都低头喝茶,把这沉默给掩饰过去。再抬起头时,发现苗江已经走到了争执食客跟视障女孩儿那边。
苗江走近了,听到经理跟女孩儿说:“……我们给您赔偿……欢迎您下次在不携带宠物的情况下,到我们餐厅用餐……”
女孩儿颤抖着嘴唇,低声说:“小秋不是宠物。他是导盲犬!它正在工作!”
经理还是微微含着笑:“是的,是的。但导盲犬也是狗,万一引起了公共卫生事件,我们餐厅很为难……”
女孩儿咬着牙,脸蛋涨得很红,几乎发紫。不知道是空调太冷,还是情绪太烈。未几,她拉了拉狗绳,小秋乖巧地从椅子下爬出来。女孩儿弯下身,摸了摸小秋。她还没开口,小秋已经知道自己跟主人都被赶走,趴在女孩脚边,流下泪来。
这种事情,必定发生过不止一次。
苗江走上前,站在女孩儿跟经理之间,用两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我们不光没有法律法规禁止导盲犬进入公共场所,相反,国家规定,公共场所的工作人员应当提供无障碍服务。”她转向餐厅经理,目光却投向那个仍在盯牢他们的男食客:“如果有人要把事情闹大,你们按照国家规定,为视障人士提供协助。舆论才不会说什么。”
餐厅经理红了红脸。那男食客听到了,蹭地站起来,略为膨胀的肚皮往外挺了挺:“拜托,这里是吃饭的地方!要是这狗会咬人怎么办?要是这狗有病怎么办?你谁啊?你一个人就能代表全世界了?”
“我是执业兽医。”苗江说,”据我所知,导盲犬本来就选择温和、不具攻击性的品种,从出生后2个月开始进行严格训练,最后持证上岗。你说的这些问题,都不存在。”
“你说不存在就不存在?”男食客冷声笑着,“这可是畜生,不是人!畜生可是不受约束的!”
苗江点点头:“对,只有畜生才会在公众地方大吼大叫。”
餐厅经理用力掐自己手臂,防止笑出声来。
男食客一怔,怒极,正要骂人,转念一想,这不正掉入苗江的坑里吗?
这时,女孩儿突然开口:“我不想吃了。”她微牵动狗绳,温柔地说:“小秋,咱们走吧。”
经理怕她反悔,赶紧在脸上摆出笑意:“这次免单。欢迎下次光临。”
女孩儿转过身,朝向苗江的方向:“这位医生,谢谢你。我跟小秋出门,坐地铁也好,用餐也好,住酒店也好,都不是第一次被拒绝了。但这是第一次有人为它说话。我替小秋,不,替所有导盲犬跟它们的主人,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