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底,万向城商场联合搞的‘宠物周’活动,邀请了宠物行业的业内大咖。我们诺亚医院也要参加。”这天一上班,余因兴冲冲地通知大家这个消息。也许心情太雀跃,他身上那件T恤上,“摇滚不死”几个字正在胸前激烈起伏。
朱鹭低头玩手机,置若罔闻。杨师师在跟小马说话。苗江翻看手中的病例笔记,没搭理他。苟岚的制服披了一半,整个上半身趴在平时为动物洗澡的台上,眼皮睁不开。
只有正在清洁病房区的医助们抬起眼皮,配合地“哦”了一声。
余因清了清嗓子,掷地有声:“唯喜狗粮的代言人,当红女星于曼也会出席。”
年轻的医助们,眼睛一亮。杨师师也不再说话,抬头看了余因一眼,嘴里说:“我能去不?”
只有苗江还在低头看病历本。苟岚还没在洗澡台上醒过来。
跟所有声称自己的音乐绝非仅关小情小爱的流行歌手一样,余因认为自己做的绝非只是宠物医疗。他尤其痛恨外人把他当成“那个给猫狗看病的医生”,“那个给猫狗看病的医院”的院长。
他,余因,年满三十五,上有老下有小,创业三年,诺亚医院刚起步。家里孩子跟医院动物们一样嗷嗷待哺。但他血仍未冷,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八年前跟朋友组乐队,深夜在街边灌啤酒撸串的年轻人。
当年他组的乐队叫“方舟”,今日创业路上,他的医院叫“诺亚”。
圣经上记载,上帝对诺亚说:“你和你的全家都要进入方舟,凡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七公七母,不洁净的畜类你要带一公一母,空中的飞鸟也要带七公七母。”
看。只有人类才认为人类最重要,造物主眼里,还不是跟飞禽走兽一样大包塞进方舟。
当余因身材渐渐发福,从摇滚青年变成了摇滚中年,他开始做一些让上帝发笑的事情。比如说,思考怎样在既推广诺亚动物医院的同时,又宣传关爱动物、科学养宠物的理念。
过去几年间,国内宠物行业复合增长率接近50%,为各行业增长之首。行业前景乐观,大量热钱涌入。宠物论坛、宠物摄影、宠物训练、宠物社交、宠物殉葬……不养宠物的人,完全想不到这个行业有这么多花样。拿起一把铲子,随便一挖,就是金子。
但这个行业,进入门槛低,竞争也激烈。铲子跟铲子之间,便总想着联合起来,一起挖出更大的金块。
尤其在空巢青年密度最高的一线城市,养宠需求最旺盛,养宠人数也最多。
唯喜是宠物食品的主要国产品牌,占据市场份额最大。他们去年在北京、上海和杭州分别办过“宠物周”活动,大受好评。今年签了于曼后,他们想在深圳继续复制,于是跟万向城联合搞活动。这次“宠物周”,将包括纯种猫大赛、宠物主题餐饮、宠物卡通代言重点商户等。爱猫爱狗人士在社交网络上互相转发,云吸猫云吸狗,不亦乐乎。
至于重头戏,根据余因的说法,是这个周六在商场搞的线下活动。唯喜代言人于曼会出席活动,跟动物医生、宠物摄影师、宠物训练师一起,和大众互动,宣扬科学养猫狗,关爱动物的理念。
余因在那里絮絮叨叨着,一直趴着睡觉的苟岚像是做了个噩梦,猛然坐起来。他带着梦游的表情,打了个呵欠。
余因继续描述这次活动的情况,苟岚突然伸了个懒腰,梦游一样问:“既然这活动这么重要,咋不找其他连锁动物医院,会找上诺亚?”
像早已准备好讲稿,余因面带微笑:“因为我们的医术跟口碑,都是业内良好的,跟其他黑心医院拖延治疗时间、过度治疗、哄抬价位不一样。作为这家医院的院长,我在爱丁堡大学动物医学硕士毕业,是国内宠物磁共振先导,曾任全国宠物高峰论坛讲师,拥有十年的丰富临床经验……”
杨师师打断:“是院长你亲自上场吗?”
像突然被人打了一拳,还打到了脸上,余因突然没了刚才的神气。他清清嗓子:“我本来是准备好了的,但是后来主办方说我的气质太摇滚,他们希望找个更加爵士气质的宠物医生,所以……”
杨师师没耐心听下去:“所以他们指名要汪少?”
其他医助一脸“懂了”的表情。他们已经打扫好卫生,协助苗江检查完住院区的动物,起身准备开门营业。工作日上午,过来就诊的动物并不多,工作氛围比较轻松,医助们都还是年轻人,没事时开始聊起了于曼——
“前阵子,她老公不是被拍到了跟一个女人勾肩搭背出入么?自那以后,她就没露过面,除了在微博上发些照片。”
“自拍里还没见过她老公呢。只有一个人搂着她家‘于小迪’的照片。”
“估计这次活动,媒体都冲着她来的吧。没人会关心活动主题。”
“院长要失望了。”
他们低低地笑起来。
苗江接诊的第一个病患,是一条金毛。颈部有简单的外伤。
带它来的是个年轻姑娘,在苗江为金毛处理颈部伤口时,那姑娘接了个电话。
她说的是德语,也许因为认为苗江听不懂,于是也没有刻意躲开,也没有压低声音。她语气激动,说着说着,直接把电话挂掉。
姑娘领着金毛出去后,余果突然忿忿道:“那狗是被蓄意虐待的。”
苗江正在电脑上记录诊断结果,停下手指:“为什么?”
“我有学过德语,听得懂她说什么。那个女的指责她男朋友,喝醉酒就虐待她家狗狗。”
“就这样?”
余果以为苗江在鼓励自己采取进一步行动,她赶紧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报警,告那个男人虐待动物。”
苗江一言不发,继续回头操作电脑。在持续的沉默中,余果怯生生地问:“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你来这里是为了成为一个动物医生,而不是翻译家。你应该通过兽医角度的观察得出结论,而不是通过听别人讲电话。”苗江说,“那只狗颈部有被人勒伤的痕迹,脖子上被硬生生扯掉一撮毛,饲主声称是入屋小偷造成的。如果你留心,会发现狗的腿部有旧伤,腹部也曾遭过重创,角度和位置都不像是意外造成,似乎是遭到长久虐待。”
余果问:“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报警?”
“没用。我们还没出台反虐待动物法案。”苗江盯着电脑,在就诊系统上点击“完成诊断”。她握起马克杯,才发现里面没水了。她抬头看了一眼诊室里的饮水机,发现水桶是空的。
这时,诊室门被推开。一个饲主已经抱着小猫进来,一脸焦急:“医生,这猫的眼睛怎么了……”
苗江把空杯递给余果:“麻烦帮我倒杯水。再通知杨师师,找人换水。谢谢。”
余果跑到前台,跟杨师师交代完,又在候诊室倒水时,仍然在想刚才的问题。她怎样都觉得不对劲——这个女人,她怎么就这么一脸冷漠呢?作为一个动物医生,难道她就没有一点对动物的同情心吗?难怪朱鹭说她是一条连汪少风都搞不清楚的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