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岚本来从不参加诺亚的饭局。但学生们特别想见这位网红,余因跟苟岚说是工作餐,硬把他拽了过去。
“听说你没有学过兽医专业?无证行医?”这是大家问得最多的问题。
苟岚正在专心致志地夹一粒花生米,这问题落在耳边,他的手抖一抖,花生米圆滚滚地落在桌面上。“Damnit!”说完又抬头,“你们刚才问什么?”
余因赶紧说:“没有的事。他原来念心理学,后来对动物医学感兴趣,修了兽医学位,也拿到小本本了。我们诺亚医院是没有无证行医的。”
学生们眼睛里的亮光,像被一棍子挥去的雀群,瞬间消散。
年轻人,对没有执业资格证的流氓医生更感兴趣,火里来水里去,是蒙昧而热切的传奇。规规矩矩读书上班结婚生子,不就是他们自己的人生吗?都灭了那股子好奇。开始分开埋头,私底下聊天,或是问余因,毕业后怎样可以进宠物医院工作。
汪少风已下了班,一杯一杯喝着酒。有女学生坐他旁边,鼓起勇气跟他搭讪:“汪医生受伤了?”用手指指他手上的创口贴。
“被病患抓伤了。”汪少风说。
女生笑了笑。她化了淡妆,吃了两口剁椒鱼头,脸色更绯红。她又问:“汪医生是怎么决定当兽医的?因为喜欢小动物吗?”
余果坐在汪少风跟余因中间,正瞄准桌上唯一不辣的一道炒菜下手,只听汪少风说:“我出生在医生世家。”
女生用很少女的语气,轻轻“哇”了一下。余果把几条菜夹在碗里,默默地扒拉着白米饭,悄悄竖起耳朵要听。女生还要追问,汪少风拿起电话,说了句“不好意思”后起身离开。
余因向大家介绍刘婉婉。“动物收容中心吗?”都很感兴趣。
也有人一脸正气,耿直地说:“我听说在收容中心的动物,人类疏于管理,动物生活的环境也不好,又暗又潮,还很臭。”说话的男生,眼睛有神,说话态度锐利,像是精英家庭出身的孩子,对社会议题自带一套看法,随时准备抨击他看不惯的事情。
刘婉婉一怔,没反应过来。
余因正色:“要指摘别人是很容易的。难的是站在别人立场考虑。动物收容中心的工作人员都是义工,所有运营都要靠民间捐助,人手严重不足。大家都是学动物医学的,真有时间,不如到那儿去帮忙,跟婉婉一起,共同改善那些可怜动物的生活处境。”
说话那男生,静了下来。余果突然对老哥另眼相看,默默起手,给他夹了一片莲藕。
苟岚正在挑辣椒放碗里,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愿意当余院长的一只狗,为他的见解疯狂地吠叫。”[1]
这次饭后,余果提出要去动物收容中心帮忙,余因有点担心她的安全,再三提醒要跟其他人一起行动才可以去。余果跟几个家在深圳的同学课后不时去帮忙。去的最勤的,是当日那个说话锐利的男生。他工作勤快,也没再提过指责的话。
去得多了,余果也渐渐跟那里的人混熟了,认识了柳大叔跟袁子。袁子直接住在那里,人手足的时候,他在小板房里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听柳大叔说,袁子一直是个天才死宅,自从接触流浪动物后,就辞去了腾讯的工作,现在干一些外包的活儿,用自己的收入来养流浪动物。
关于刘婉婉的事情,她也在其他人口里听到不少。有次她替一只送过来的猫查看皮毛,看看有没有跳蚤时,听到另一边墙角上,袁子忿忿地说:“那些人又开始了!越来越离谱!现在已经把婉婉说成女屠夫!”
余果吓了一跳,一只手轻轻抚着猫毛,竖起耳朵细听。
啪嗒一声。打火机的声音。一阵二手烟飘过来。柳大叔的声音也传过来:“是上次的新闻报道?”
袁子似乎也叼了根香烟,说话含混不清,又或者只是因为愤怒,让他声音都发抖,“对。”
柳大叔说:“别让刘婉婉知道就好。反正,网上什么人都有。之前苗医生那家医院的医生,不也被攻击过嘛。”
余果还要细听,但怀里的猫突然喵呜叫着。余果赶紧抱住它,轻声安慰。柳大叔从墙角探过头来,笑着说了声“哟,小姑娘在这里啊。”两人闷头抽烟,不再说话。
余果也在那里不时见到汪少风跟苗江。奇怪的是,他们都不在一个时间出现。
“为什么?”余果有点明知故问,“他对你挺好的。”
苗江已经移步到另一个笼子跟前。那只狗一看见人类接近,就开始狂躁地吠个不停。她隔着笼子,低头看那只狗,平静地说:“这只狗以前是宠物狗,跟主人一起享受冷气、吃甜品、睡懒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被遗弃了,流落街头。它发现,过去那些讨好主人的伎俩,比如握手,比如摇尾巴,全都不管用。它要学习新的东西,要学习怎样过马路不被撞到,要学习哪垃圾堆可以找到吃的。后来,它来到收容中心,又接触到管理它的人类,它以为自己有了新主人,但渐渐地,它发现事情不是这样子的。”
余果听得一头雾水。她在说什么?
苗江蹲下身,隔着笼子,慢慢把狗粮递给那只狗。她又说:“后来,终于有人把它领养走,它有了新的家了。但过了两个月,主人又把它退了回来。这一次,它开始对人类产生不信任。当再次有人对它产生兴趣,打算领养时,它已经不是过去的它了。它暴躁,还对人类产生攻击,这次,没有人肯领养它。”
余果苦思冥想,幡然领悟:“我懂你的比喻了!你是担心自己没法适应一段新的情感关系。你跟汪少风,彼此都需要互相适应,互相信任。否则,就会像这只狗一样,用宠物狗的心态去面对当流浪狗的现实,或是用流浪狗的心态去抵制宠物狗的生活,都是一种错位。”
对于自己提炼出来的情感哲学,余果颇为得意。跟这个年纪的同龄人一样,她对人生、生死、情感的理论,皆是二手。但这并不妨碍她谈论起来头头是道。
洋洋洒洒说完这番话,她被自己感动了。回过头,却见苗江蹲在笼子前,正低头清点着随身医药箱里的药品。余果只好大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不忘追加互动式结尾:“所以说,你还在调整自己的状态,对不对?”
苗江合上医药箱,站起身来:“不,我没有在比喻。我只是在说这只狗。”她低头看表,“很晚了,早点回去吧。柳大叔要到市里买点东西,我们刚好可以跟他的车回去。”
苗江到家,推开门,苗苗立马亲热地扑上来,撞入苗江怀中。她没站稳,差点跌倒。她笑着骂:“臭苗苗,把我老骨头都推散架了。”苗苗还在歪头眨眼,使劲献媚。苗江预感这家伙是不是闯祸了,在屋里绕了一圈,果然发现她仍在沙发上的外套,被它啃咬过。
苗江在小黑板写下“衣物别随手扔”六个字,提醒自己。她不是动物心理学家,也不是宠物训练师。但她知道,苗苗啃她的衣服,大多因为分离焦虑症。说到底,是她陪伴在侧的时间太少。
晚上的生活非常惬意。一人,一狗,一屋。苗江把狗粮放好,自己的饭随便做做,窝在沙发里,边看手术视频边吃饭。
这天,视频里的患者也是一条土狗,阴囊肿得跟香瓜似的。苗苗正吃着饭,抬头看电视,突然不安地吠起来,又吓得跳到沙发上,把头缩到靠垫下面。
苗江赶紧拿出遥控器,随便换了个购物频道。她抱起苗苗,搂在怀里,恳求它的谅解:“对不起啊,苗苗,是我不对。不该在你面前放这个。”
看苗苗仍旧不安地吠,她又抓起遥控器,胡乱摁着,直到换到一个儿童节目。屏幕上,各种彩色泡泡,卡通图案。“没事了,没事了。”
苗苗这才安静下来。
苗江用手轻轻摸它:“小家伙,还想着你们的眼睛跟人类不一样,看不到动态,只能看到静态,我就疏忽了。”她用脸贴上去,好一会才松开,“是我不对。再也不这样了。”
把苗苗跟自己都喂饱了,她栓好狗绳,带它到楼下溜圈。
晚夏的深圳街头依旧闷热,但出了逼仄的居民旧楼,夜风刮起来,也是非常凉爽,不时有跑步的人,或是同样遛狗的人经过身边。有天天这个点牵着狗出现的人,彼此也是脸熟,主动上来跟苗江搭讪,说起狗的话题,最后也偶尔会绕到人上,问她是什么职业。
她总学不会说谎,每次都直言自己是动物医生。
接着,她的微信上就会多出几个联系人,不时给她发消息,寄望她能够“隔空诊断”——
“苗医生呀,我家猫子长了好多肉瘤,我该怎么办?”“您看看这照片,它这眼睛红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家狗子癫痫了,我去看医生,说怀疑是肿瘤,建议做个核磁共振。得大几千块呢。你说我是做呢,还是不做呢?它到底是什么问题啊?”
每次,苗江都回复:“请到医院就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