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在社交媒体上掀起风风雨雨。拦车救狗的事,本来争议就大。苗江回到医院,在水槽前洗手时,听到外面前台的姑娘手机上,正播放这件事的新闻视频。
一个志愿者对着镜头说:“我们拦车救狗,不是要为难谁,而是希望能够推动立法,推动全民保护动物。其实我也反对高速公路上拦车,毕竟会影响交通秩序。”对于被冠以“激进”的名号,他表现得委屈巴巴。
当被记者问到,狗只后续处理时,志愿者说:“我们早已联系好各大动物医院的医生,将受伤、患病狗只送到医院进行处置。”
记者追问:“那其他狗呢?”
志愿者说:“它们在临时安置点,状况良好。”
镜头一转,对准了临时安置点附近村民。他们嘴巴张得大,声音大,抗议意愿也大。”这些狗来历不明,谁知道有啥病啊!哪能搁我们这儿!”“听说昨天晚上还有个兽医被狗咬了呢!”
朱鹭走出来,翻转手背,在前台桌子上敲了敲。“停了吧,估计院长听了要心烦呢。”她指了指医院里面。
几百平米的店面,猫狗住院部、药房、检验科、中医理疗室、X光室……全都成了应急诊室,大大小小五十多只狗,装在笼子里。医师们不住来回,为入院狗只做基础身体检查,为患病的狗打针、输液,驱除体内外寄生虫。空气中都是消毒药水气味。
有志愿者一心想留在这里,但余因谢过他们的好意,只留下一个有护理基础的志愿者帮忙,为送来的狗狗建立档案,拍照。
余因的朋友圈暂时变成了事件直播跟进地,但他在每条朋友圈都特地配上文字——
本院不接受任何私人形式的捐款。
有人听说了昨晚被狗咬伤的医生是汪少风,在诺亚医院的饲主群里追问情况。余因回复说:“谣传。汪医生只是差点被咬,受了点皮外伤,已经紧急处理了伤口。”
众人发了一串合十祈祷的表情。
医院门口挂了一块牌,写着“上午暂停营业”。
回到医院后,苗江经手过十五只狗,情况都不乐观。七只狗有犬瘟,有条怀孕难产。
苗江去看昨晚那四肢全被夹断的小家伙。医助刚替它清理过笼子,喂了水。此刻它身上缠满绷带,正躺在笼子里睡觉。
她将脑袋贴近一点,看着那小脑袋,低声说:“你会好起来的。”
昨晚生产的高龄狗妈,奶水出不来。苗江戴上手套触摸,发现它的乳房变硬且肿胀,还有温热感。经过一夜休息,狗妈妈疲倦依然,不时有带血液体从乳头溢出。苗江开了水剂抗生素,嘱咐医助们按摩狗妈妈乳房,为它挤乳。
在这其间,有记者要过来采访,汪少风推掉了。
余因正坐在办公室里翻阅档案。听到汪少风这么说,抬起头来:“为什么?”
他的办公室位于医院后半部,在医生诊室、住院区跟手术区之间,用三面大玻璃墙跟外面隔开。抬头就能看到手术室、手术准备室、麻醉室跟手术擦洗水槽。
汪少风靠在玻璃墙上:“你想让媒体看到这里乱哄哄?”佯装转身,“那我去把人喊回来。”
“哎,别别别——”
正说着,前台姑娘杨师师进来:“院长,实习生到了。要不要让她进来?”
余因说:“不用。”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医师照片,对杨师师说:“让她跟着苗江吧。”
杨师师乖巧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汪少风也跟在她身后出去。杨师师回过头,故作神秘:“新来的实习生叫余果。”
“嗯?”汪少风含笑看她,等待她下半句。
她说:“我听说余因有个妹妹,动物医学大三在读。估计就是她了。”
交到苗江手上之前,余果先由杨师师带着,领了一套制服。杨师师指了指上衣:“袖子长度稍微卷起来一点,既保护手臂,又不会接触到污物。”又指了指鞋子,“下次换双舒服的深色运动鞋吧。”
见余果戴了耳环,杨师师好心提醒:“最好别戴有圈的耳环,动物们可能会抓咬这些圈圈。其他医院有发生过医生助理耳垂被撕裂的事。”
余果赶紧把耳环摘下,放口袋里。见杨师师看着她的手腕,她又把项链也摘下。杨师师微笑,递给她一个橡皮圈,“把头发扎在脑后吧。”
余果跟着杨师师在动物医院里绕了一圈,听她介绍工作流程。“平时我接诊时,会填清楚患病动物的信息,包括名字、种类、品种、性别等等……这里是候诊室,主人陪宠物等待就诊的地方……”
“CT,MRI,X光室在这儿……”她们经过密闭的房间前,杨师师轻快地走过去,用手虚晃一下,”这是宠物专用磁力共振仪……那是全国首台肌电波检测仪……DR系统……全套神经外科系统……”
转过脸,又指指那边:“那是检验科。”余果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侧着一张脸,正专注于眼前的莱卡显微镜。
杨师师重点介绍了一下宠物专用核磁共振仪,以及新增的中医理疗室。她俩走进去时,一条小泰迪正趴在地上,身上被剃了毛,扎了电针,身旁是一台电子针灸按摩仪。它的主人坐在一旁,低头玩手机。
朱鹭正在整理理疗室,她把移动书架挪开。余果看到上面放了几本《中兽医古籍选释荟萃》《传统中兽医诊病技巧》《中兽医方剂大全》之类的书。
杨师师跟她打招呼:“怎么了?”
朱鹭左手叉腰,扬起下巴:“腾出地方,给新来的小家伙们啊。”说着,她将书架移开,理疗室中间空出好大一块位置。她抬起手臂,擦了擦前额,余果看她胸前工牌上写着名字,朱鹭。一抬头,见她肤色雪白,眉眼漆黑,不禁联想起跟她同名的动物来——
羽白色身躯,柳叶形羽冠,神态优雅端庄,个性沉静,不成群活动,古人视其为吉祥之鸟。
余果脑中出现了一名古装美人。着羽白色浮织纹样外袍,衣襟处露出白面红里的衣料,花信年华,端坐在屏风前。像冬夜明月照在积雪上,端丽动人。在余果的脑海深处,这美人抬起头,看余果一眼,微微一笑,余果觉得这积雪都化了。
现实中,朱鹭撸起袖子,下巴一抬,随口问:“新人?”
这姿态,这神情,似乎都跟余果心目中的古典美人或传统中医,相距甚远。
杨师师点点头,又冲她眨眨眼,趁余果没在意,用口型说:“余——因——妹——妹——”
朱鹭似乎没看懂这个嘴型,只继续搬搬抬抬。
杨师师领着余果继续走。
“这是手术室。”“这是药房。”“那是化验室。”“这是猫狗住院部。”
因为凌晨送过来五十多只狗,住院部挤不下,于是药房门口、化验室外的走廊、中医理疗室里,全都挤满了送来的狗。杨师师在手术室外见到一脸疲倦的苗江,正要跟她说余果的事,苗江的目光像顺水漂走的芦苇,松松地越过两人身上,又移到住院部那边的笼子去了。
见苗江走开,杨师师指着她的背影跟余果说:“这是院长为你安排的师傅,你以后跟她学习。不过她正忙,待会我再带你到她诊室。”
余果点头,不禁好奇地又看了眼苗江。
她俩绕了一圈,又回到前台。杨师师开始跟余果闲聊,问她哪个学校,读几年级,家里有谁,住在哪里,有没有男朋友。
余果单纯,一会儿就把话都交代清楚了。杨师师在心里的小本本上,一个个打着勾:果真是余因妹妹。跟父母一起住,和余因一个小区。农大动物医学系大三学生。没男友。
正聊着,玻璃门上突然一阵巨响。她俩吓一跳,回头看,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年轻男人,手上握着一卷东西,摇摇晃晃走进来。
他头发半长,看上去像刚洗完头没吹干,湿嗒嗒,蓬松松,搭在肩上。他半垂着眼睛,闷头闷脑,径直往候诊室的长沙发上仰面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