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来看病的患者不多,仅有的几个人在外面候诊区边等候边闲聊。电视上刚好在播放萌宠节目《宠物星球》,这期嘉宾刚好又是汪少风。有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边抱着自己的小兔,边眼睛都不眨地看着。
“汪医生好帅啊。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呢。”旁边一个女宠主说。
“我上次问过他啦,他说单身。”
“嘻,那我想介绍我表妹给他。”
“你不是说要介绍给苟医生?”
“哎呀,苟医生他太有个性啦。我上次跟前台小姑娘打听了一下,小姑娘说苟医生不买房不买车,唯一爱好就是去什么深山老林呀、自然保护区啊那些地方去看动物。这种男人,听上去挺浪漫的,但不是结婚对象。还是汪医生看起来靠谱。”
穿校服的女孩子默默听着,低头摸着自己的小兔子。
轮到她了。
她抱着小兔子,走进诊疗室。汪少风坐在桌子后,冲她点头微笑,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早下课。
女孩子红了脸,不好意思说自己逃了体育课,跑过来看诊。
她养了一只兔子,最近突然歪歪扭扭,没法站稳。她说她在网上查了资料,这叫歪头病,很可能是耳炎引起的。
汪少风说:“大部分是耳炎引起。但是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
“比如说呢?”
“比如说脑炎,或者病毒、代谢异常、肿瘤等等。具体还是要做检查。”他又看了一眼兔子。这是只垂耳兔,跟耳朵朝上的其他种类相比,细菌较为容易侵入。但他向来有点心机,在包括医患关系在内的所有关系上都较谨慎,所以没多说。
他开检查单时,看女孩子非常焦虑,两只手一直在紧紧抓住衣服下摆,于是安慰说:“别太紧张。”
女孩儿突然口吃起来,好一会,她才说,“我……我怕它会死……它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是我唯一的亲人……”她这么说话时,汪少风留意到她手臂上有伤痕,新伤旧伤,像是被人虐打的痕迹。
汪少风约莫猜到了一点。
也许是一个遭受家庭暴力的女孩子,唯一的慰藉,是这纯良天真的小动物。
平凡人也有自己的小故事。动物医院跟人类医院最相像的地方,是每天都有各类故事上演。有小狗出车祸送过来,主人哭着说它在马路那边见到自己,太兴奋了直奔过来。有主人不忍心宠物受苦,因此选择安乐死,才几岁的小主人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对着已经断了气的宠物说“好好睡一觉”的。也有妻子丢下自己养的宠物离家出走,丈夫把健康活泼的宠物带来医院,说什么都要给它安乐死的。也有人想借助小动物来炒作当网红,疯狂养猫,却又没顾虑它们的健康。被粉丝扒皮后,对方把小猫都给遗弃了。粉丝找到被遗弃的猫,发现很多小家伙生病,抱过来诺亚就诊。
人生是什么样的,在诺亚看到的人和事就是怎么样的。
现在,女孩儿抱着兔子出去交钱和做检查,汪少风看到饮水机没有水了,他捧着杯子出去倒水。
一开门,碰到苟岚。
自从胡昕墓前那次以后,汪少风跟苟岚之间再无交集。两人在医院里不怎么打招呼。汪少风不再参加诺亚的任何聚会,因此也没有机会在工作以外的场合碰到苟岚。诺亚的人都留意到,但是没人知道发生什么事,大多数也都猜测是感情原因,跟苗江有关。
毕竟,大家再也没看到苗江跟汪少风在一起说话,也没再看到汪少风等她下班。两人就像是普通朋友。
倒是苟岚,最近一段时间越发沉默,也不再说些无厘头的话。正儿八经地出诊,下了班手机一关就走。他又消失了一段时间,回来后整个人都晒黑了。人们尝试小心翼翼地打听,据说他去了马来西亚一趟。
“去那里玩吗?”
“应该是吧。他不是一休假就去看野生动物嘛。沙巴那里有热带海滩、雨林和山脉,野生动物资源丰富啊。”
“他这日子,倒是过得惬意。”
苗江一边往杯子里倒水,一边默默听着别人说的话。
“小心——”
汪少风的声音刚丢到空气中,苗江的手已被水冲到。她立马扔下水壶跟杯子。其他同事也围上来看,问她怎样了。
“没事,还好,不是开水。”她这么说。
其他人说着“那就好”“小心啊”一类的话,走开了。
汪少风递过来一条干毛巾。“你擦一下手。”
“谢谢。”她轻轻盖在手上。沉吟了好一会,想跟汪少风说点什么,但一抬头,却见到他已经转身离开。
这天晚上,苗江在动物收容中心听到了好消息:刘婉婉跟袁子准备结婚了。
柳大叔显得相当高兴,一张脸通红,好像他是两人的见证人。平时看起来有点傲气的袁子,倒是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柳大叔说:“这孩子,对女生没什么经验,还是我在中间多番暗示,他才找机会跟婉婉表白。”
刘婉婉听了,也有点不好意思。她拉住苗江的手:“别听柳大叔扯这个了,有好几个小家伙要做检查呢,今天可忙了。对了,你同事也来了,你们可以互相帮忙。”
同事?
苗江本来以为是汪少风,或者余果,没想到她拐了个弯,见到苟岚正开了门,把自己关在笼子里,蹲在那儿跟狗聊天。
她默不作声走到笼子前,听到苟岚跟狗说:“……小东西,你在这儿没有自由,但好歹有吃的……乖乖听话,把自己养胖养好看,肤浅的人类才会过来带你回家……”
狗注意到苗江过来,对着她吠起来。苟岚转过脸:“哦,你来了。”又转回去。
他最近瘦了一些,脸部轮廓越发鲜明。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严肃,甚至有点阴郁。跟那个嬉皮笑脸的苟岚很不一样。但是余果说,她发现只要苗江在苟岚身边,他看上去会放松很多。
不是那种故作姿态的轻松,而是紧绷的肌肉,整个儿松弛下来。连呼吸都平稳顺畅一些。
当时余果是在休息室说的这话,刚好汪少风也在。他冷着一张脸,没有加入话题,匆匆走开。
此刻,苟岚打开笼子,自己从里面钻出来。他看苗江在那儿发呆,用手在她脸前挥了挥,冲她“呵”了一声。
苗江:“怎么了?”
“刘媛媛说,今天有好几只动物要检查。别发呆了。”
“刘婉婉。”
“你听懂了,就不要反驳嘛。”
有两只母猫要绝育,一只狗急性腹泻,一只狗年纪太大需要安乐死。绝育的猫,刘婉婉已经跟它们做了初步体检。最后检查结果显示各项验血指标正常,可以接受全身麻醉手术。苗江跟苟岚为它们做了绝育术,取出它们的子宫跟卵巢,一场手术大约半小时左右。手术后,义工等待猫猫苏醒,同时给它戴上伊丽莎白圈,防止因为舔伤口引起发炎感染。
他们又去看腹泻的那只狗。据照顾狗的义工说,狗急性水样腹泻,排便次数很多,还有食欲不振、呕吐,看起来也瘦了不少。之前刘婉婉给它开了抗腹泻药,但好像没有效果。
苟岚正跟义工聊着,那只狗又开始腹泻,一股味冲入鼻子。义工正准备铲屎,苟岚说:“先等一下。”
他戴上手套,用棉签蘸取了些新鲜的狗粪。加上等量的石炭酸品红液,在玻片上充分混合,制成薄涂片。他边跟义工说话,边等涂片自然晾干。
动物收容中心里,有一个简陋的房间,有最简单的检验器材。苟岚把晾干的涂片带过去,加上显微镜用的油浸镜用油在涂片上,加盖玻片,在明视野显微镜高倍下观察。
隐孢子虫卵囊明亮,折光。其他全部是黑的。
可以确诊隐孢子虫病。
苟岚写完诊断意见后,时间已经很晚。他折出房间去,见到柳大叔正蹲在墙根上抽烟,跟身边的苗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他嗓门大,苟岚远远地听到他说话——
“……前阵子那些人在网上攻击刘婉婉,说她是女屠夫……幸好有袁子在她身边……希望这两孩子过得幸福……”
大叔的手机突然响起,他站起来接电话,绕到后面去说,声音随着脚步渐远。苗江一个人站在墙边,抬头看月亮。
“今晚月色不错啊。”苟岚走过来,不知道为啥,突然蹦出来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又问,“你那边完事了?”
“嗯。”苗江淡淡的,没什么话。
苟岚清楚,尽管从业已久,但苗江依然像个新人一样,在对动物实施安乐死后,心绪受到影响。她在这个时候,通常是沉默的。
两人站在那里,静静的,什么话都不说。只听到远处柳大叔在打电话,好像在跟老婆说什么,都是家长里短。
苗江突然说:“听说你去了一趟马来西亚。”
月光下,苟岚的脸像是被镶了一圈灰白色的光。她看到他垂下眼睛,睫毛长长的,因为沉默,显得很秀气。他又抬起头来,她看到了一张阴郁的脸。
他说:“我在那里,跟汪少龙见了一面。”
见面过程并不愉快。但苟岚没有跟苗江细说太多。
他没有说,自己去了一趟胡昕临死前住的地方,那里有她跟汪少龙生活过的痕迹。他也没有说,他在胡昕留下的相机里,看到大量汪少龙的照片。他一看照片就明白:胡昕很爱汪少龙。
他于是明白了,自己只是他俩的局外人。
汪少龙跟他说:“你身边有人很关心你。珍惜她。”
这些,苟岚通通都没必要对苗江说。
苟岚只是跟苗江说:“对了,杀死胡昕那个凶手落网了。”
苗江睁大眼睛。
苟岚说:“因为汪少龙说,马来西亚高层有人照应那个叫安森的人。所以要逮捕他,执法人员需要设局,引诱他离开。他们需要一个生面孔,这个人需要对全球野生动物非法贸易非常了解,于是我作为卧底跟安森接触,提出要跟他一起走私熊胆汁,但前提条件是要亲自见到他本人。而且我提出,要他带一些‘见面礼’给我。”他省略了安森对他怀疑且猜测,并且反复试探的惊险过程。
“见面礼?”
“就是一些动物。我们相约在老挝碰头。老挝也是野生动物非法贸易猖獗的地方,当地海关也有他的人,所以他放松了警惕。汪少龙提前在他的行李袋里做手脚,当他抵达老挝机场时,行李在运输带上破了,袋子里的蛇爬了出来。”
苗江用手拍了拍心口,做了个“怕怕”的手势。
“他被当场逮捕。然后一直通缉他的野生动物保护局,得以名正言顺拿下搜查令,搜查他的几处住址和公司,终于搜出他买凶杀害胡昕的证据。”苟岚低头看着自己的鞋,“我在回来的航班上才想到,汪少龙是个厉害人物。整个过程中,他完全没露面,但是既帮胡昕报了仇,又铲除了自己生意上的敌人,还没伤害到自己半分。其实我在去槟城时就想,知道汪少龙是犯罪分子,知道他间接害死了胡昕,又有什么用。能够帮她复仇的,到底也还是他。杀死胡昕的凶手会得到法律制裁,他也会得到法律制裁,但不是在我手上。”
苗江想了想,慢慢说:“我还是觉得,你更厉害。”
苟岚抬头看苗江。月光下,他第一次觉得她身影单薄,并不仅仅是诊所里那个硬朗寡言的女兽医。
苗江说:“我还是坚持那句话,我们只是宠物医生,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不过你利用自己对野生动物贸易的了解,做成了这件事。光是这份勇气,已经很了不起。”
苟岚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又抬头看了看月亮,没头没脑说了句:“好久没看到这么干净的天空了,还有星星。”
“嗯,是的。”苗江说。
苟岚心里想,他跟胡昕的故事,彻底过去了。
两人突然都没再说话。这时柳大叔打完电话,晃晃悠悠地回来,笑着说,“我老婆就是唠叨,家里装修的事,还跟我说老半天。咦,你们俩怎么这么安静呀?”
苟岚看了看苗江,苗江看了看苟岚,两人交换目光,突然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