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与酒这两种常见的饮料几乎以相反的状态存在:
茶取自植物的叶子,酒来自植物的种子。
炒茶先将新鲜树叶脱水,饮时再冲泡开即茶。酿酒则先用水将种子浸泡蒸煮,再加入酒曲,取其汁水为酒。
喝茶消除疲倦,饮酒暂忘烦忧。
喝酒解忧?纯粹是自欺欺人。酒醒之后,生活的烦恼一点没减少,还添了宿醉的头痛。」
——邱池
吴越茗驾驶一辆很旧的大众高尔夫,让逸兴有点意外。
吴越茗主动解答了他心中的疑问:“这车我毕业那年买的,一直自己代步用,用了这么长时间很有感情。撑场面的时候不用它。你回来了怎么没跟我联系?”
“我谈不上回来吧,”逸兴现在这个状态有点不上不下的,“这个项目做完就走,也就提不起兴致联系老朋友。”
“我们都听说邱池的事情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挺难受的,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我明白。”
吴越茗找了一家高端茶座和逸兴坐下,索性脱了外套和长靴。靴子放在地下的那一刻试图站住,挣扎了一下,倒在地上。
她蜷着腿坐在榻上,在腿上盖了一条宽大的羊绒披肩:“我记得邱池最洒脱,一双平底鞋走天下,不遭这种罪。”
俩人面前摆开全套功夫茶具,紫砂白釉,旁边还有一只小小的炭炉,用来煮水。角落处还有一炉袅袅的檀香。
吴越茗招呼服务员端走檀香:“这个东西会扰乱嗅觉,我就闻不出茶香了。”然后自己动手操作:“这个季节很适合喝乌龙茶,我觉得很暖胃。绿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得再等两个月才能喝到好的绿茶。”
逸兴看着她熟练的用茶则铲了些茶叶放入茶壶,高高提起刚烧开的水,哗哗哗的冲入茶壶中。等待了一刻,她撇去茶沫,用开水烫壶,烫杯,然后斟了两杯茶在细高的闻香杯中,把其中一只闻香杯倒扣在茶杯里递给他:“闻闻看,店家说是武夷山的大红袍。”她冲逸兴眨眨眼睛,笑的有点顽皮。
赵逸兴之前只见过邱池为了喝茶做足全套功夫,没想到坐在对面的吴越茗也有这个闲情雅致。
那茶闻着有酽酽的浓香,茶汤表面云雾缭绕的,不管它是不是来自武夷山,逸兴都可以肯定它是好茶。
“我看邱池爱喝茶,所以估计你平常也肯定喝的不少。”
“你也看邱池的书?”逸兴有些意外。
“原本打算通过她来偷窥你,”吴越茗爽朗的笑起来,“结果她很少写你,反而经常忍不住提起孩子。”
“你倒是很诚实,偷窥得这么坦荡。”赵逸兴也笑起来。
她这么大方,让赵逸兴觉得很轻松。
“看你刚才喝了不少酒,用茶来解酒还不错。”吴越茗又给他倒了一杯。
“你喝的比我多吧?我看你喝酒的凶猛样都害怕。”
“除了一开始的三杯,其余的都被我偷偷吐水杯子里了。”吴越茗低头闻茶香,“这点本事都没有的话怎么出来混啊。谁像你喝酒喝的那么实心眼儿。”
“你现在生意做那么大,估计都是别人巴结你了吧?你应该犯不着喝酒喝那么狠了。”
“哪里,那生意不算什么,照样有客户需要我去应酬。”吴越茗对自己的成果不以为傲,“我倒是很羡慕你有个那么大的女儿,看上去就有成就感。我多希望那是我的孩子。”
要是放在以前,俩人都不会这么坦诚。
“以你现在的条件,身边怎么会没有人。”
“有啊,对我有意思的我看不上,我看得上的又够不着。更多的是想吊膀子来占便宜的。”吴越茗不愿意转移话题,“可话说回来,谁真心想要我这种人做伴侣呢?你也会觉得我这种女人无趣吧?”
“怎么会?我很欣赏你。”
“但是欣赏和爱慕是两回事儿,对吧?”她调皮的眨眨眼睛,“以前就听说你喜欢文艺青年。”
“听谁说?”
“还不是你那些狐朋狗友。”
“李凯风这家伙到底出卖了我多少信息!”
“我们班组织春游,你厚着脸皮非要带家属去。数你谈恋爱高调,腻死人,一天春游都舍不得分开。”吴越茗眼睛笑的弯弯的,揶揄的看着他,“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邱池。她穿一条白色长裙,裙摆随风飘,和你手拉手站在栈桥上,金童玉女一样。我如果不知难而退的话,那也太自不量力了。”她呵呵的笑了起来。
“你何必妄自菲薄?你当时成绩那么好,又是学生社团的活跃人物,怎么会这么看低自己?”
“你怎么不说我还有家世?”吴越茗再次用眼神揶揄他,“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乏味无趣。读自动化是因为我爸要求我去读,回来好接管家业。读商科都不行,因为他说商科太空洞,不懂技术搞管理的话,只能做人事工作。”
“我一直以为你至少挺喜欢这行的,你当时成绩最好,是你不要那个保研的指标才轮到我。”赵逸兴看着对面的老同学,觉得自己对相处这么久的朋友了解甚少。
谈话期间吴越茗的手机响了好几次,她看一眼就按掉,最后索性关了机。她斜斜的靠在扶手上,面容松弛。
“能做好但是不喜欢。不读研究生也是因为我爸不让我读,他说读研究生还不如实战三年。他把我下放基层整整三年。三年时间我把公司每个基础岗位都轮了一遍,包括财务和人事。生产环节从标准件采购、入库,到废铁回收,还有基础加工,车铣(xi3)刨钻磨都要熟练,甚至连电焊都得去学徒一个月。那时候我晚上躺床上都觉得耳朵里轰隆轰隆的,就琢磨我爸要有个私生儿子来继承这家业就好了,他说不定就能放过我了。”
赵逸兴“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你还真不担心有人和你争家产啊?他如果有个私生儿子也未必能像你这么有出息,就算有你这个出息,也不一定有你听话。”
吴越茗给他一个白眼:“我到现在都没为自己活过。”
“瞧瞧,你这富二代也这么多烦恼。”赵逸兴听到她对自己生活的描述觉得乐不可支,“你不喜欢还能做的那么好,让我们这种人的脸往哪放?”
“我本来很喜欢画画的,对机械这些东西一点都没兴趣。”吴越茗对于赵逸兴的打趣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结果看你现在,才华盖世,能文能武。邱池跟我说过你跟她在校报报社里,她写稿你做美编。她还感慨我们班一群工程师当中藏了个艺术家。”
也就是因为这段经历,吴越茗是赵逸兴同学当中和邱池最熟的人。
“命运捉弄人,邱池成了艺术家,我还在和这些铁疙瘩打交道。怕是只能等退休后上老年大学去学画画了。”说到这里,吴越茗打了个哈欠,窝在坐塌拐角,像一只猫,“要不然我怎么佩服邱池呢,她舍得放弃,好好的一份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专心当文艺青年。”
“那是因为她放弃的不是千万家产。”赵逸兴“哈哈”的笑了出来,“如果她有那么大家业等着她来挑大梁的话,她不能说走就走。”
吴越茗被赵逸兴逗乐了:“她也没遇到我那么霸道的老爹,我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中。”
“我见过你爸一次,感觉是个挺和蔼的人,没想到那么霸道。”
“他对别人当然不能霸道。不过我也很怂包,舍不得钱,不敢离家出走。离家的话他切断我的经济来源,我怕活不下来。”
“怎么做富二代就这么惨?应该有不少人羡慕你的生活吧?”
“肯定有风光的地方啊。我一入职就是副总经理,我被下放去卖废铁的时候也是卖废铁的副总经理。可即使吃了这么多苦,还有人觉得我今天掌管这么大的企业全靠投胎的技术。”吴越茗寥寥数语,把自己的生活剖析的十分透彻。
纵使备受瞩目,依旧意兴阑珊。
下午暖黄的斜阳从窗户透进来,窗外很安静,青青的瓦,白白的墙,桌边一只小小的火炉,配着空灵的洞箫声,满室茶香。逸兴觉得这间茶室温暖无比,让他十分眷恋此刻时光。
“都十几年了,你的成绩别人还看不到?”赵逸兴没料到世人的偏见这么深。
据赵逸兴所知,吴氏的产能在过去十年内扩张了三五倍,肯定和眼前这位少东家的才能大大相关。
“富二代的原罪,怕是要跟我一辈子。累的头发都白了,业绩都是白捡来的,功劳苦劳我都没有。”吴越茗拨了拨自己的头发,染的低调的深棕色。
赵逸兴注视着对面这位老朋友,以前念书的时候只觉得此人各方面都优秀,走到哪里都耀眼。后来因为俩人在航模社共事了一段时间,吴父作为赞助商方面的颁奖嘉宾出席在航模比赛颁奖典礼。典礼结束后吴父刻意摆了庆功宴,邀请了所有航模社的同学。吴越茗低眉顺眼的坐在吴父身边,他才知道吴越茗的背景。她平常一点都不愿意别人知道她家的背景,这似乎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
吴越茗一边添茶,一边抬起眼来看着他:“你就没有搬回来的打算吗?”
这话如果由赵氏父母问的话,他肯定会当场火冒三丈,可换了一个人问,他感到人家真心关心他。
“折腾不起。孩子有她习惯的生活,我觉得她的童年已经够坎坷了,不该为了满足我的私心,牺牲她的生活。她现在有她的朋友,跨省搬家这种变动我觉得对成长不利。外加江苏省升学压力太大了,犯不着让孩子活的那么累。”
“很可惜我自己没有孩子,所以不太容易理解。我还挺希望你能搬回来的。”吴越茗笑着看了逸兴一眼,“看你愿意为孩子付出那么多,有个孩子应该是很幸福的事情吧?”
“以前没觉得,感觉结婚生子对我的生活没多大影响。现在才觉得幸亏有个孩子,要不然撑不下来最黑暗的时期。”
“按说我先认识你,怎么我们就没那个缘分呢?”吴越茗还是不死心。
业内颇有声望的年轻一代企业家,现在露出小女儿态。
“哟,我可高攀不起。”赵逸兴向后靠着,笑的非常舒展。
“你真是神经病啊!”吴越茗一脸鄙夷的看着他,“你说你怎么就没学到邱池的洒脱呢?白跟她混了这么多年。”
“你怎么不说邱池跟我混了这么多年,跟我学到现实的生活态度。”赵逸兴双手抱在脑后,淡然一笑。
“你还得意起来了?”吴越茗无奈的叹了口气,“赵逸兴啊,你无端装着这么多顾虑在心里,不太容易快乐。”
“你也有割舍不下的顾虑吧?”逸兴收起笑容,“你觉得你快乐吗?”
吴越茗一时出神,望着窗外老半天,没有说话。
“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多数人觉得我生活中要什么有什么,没有理由不快乐。
“可只有我知道,我无力经营自己的婚姻,两个人一星期都不一定能坐下来吃顿晚饭,就连每天跟他吃顿早饭我都不能保证。我恨死我家这乡镇企业了,可它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得把后半辈子都搭进去。
“甚至我当时连生个孩子的勇气都没有,总觉得做人太苦,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以前以为有钱可以给后代买自由,可我爸当初没给我这个自由,我怕我也没有胸襟没有胆量把自由给我的下一代。”
“也许你当妈之后不会像自己父母那样,一代总比比一代进步吧。”赵逸兴试图安慰她。
“我离婚的时候我父母没觉得怎么样。反正我名下没股份,每个月从账上支一份薪水而已,离婚对他们来讲没有损失。但是我没孩子他们着急死了。现在我父母整天催着我生孩子,孩子他爹是谁都无所谓,恨不得从街上抓个人来生,多讽刺。人在的时候不珍惜,发现没机会了才开始补救。”
赵逸兴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触动得吴越茗对他吐露心情。各方面条件这么好的人都承认自己不快乐,可见快乐是件奢侈品。
“都怪你,好端端的惹我不高兴,现在觉得喝茶不够,很想喝酒了。”吴越茗取出一张纸巾在眼角压了一压,然后笑了出来。
此人到底是在场面上混的,能把自己的情绪快速收敛起来。
逸兴侧着头看了她半天,轻轻的问道:“如果让你过洗手作羹汤的家庭生活,你也会觉得闷吧?”
“是啊,所以只能怪我自己贪心,什么都想占着,”吴越茗看了窗外一眼,绽开笑容,“事业风光,家庭温馨,丈夫体贴,孩子可爱,这些东西不可能让我都占全了。我投入工作,因为工作给我的回报是立竿见影的,其他缘分,可遇不可求。”
吴越茗低头看了一眼茶杯,茶都喝乏了,“我都没努力追求过家庭生活,现在这种状态,也算是求仁得仁。”
吴越茗招呼服务员结账。
她取出信用卡的那一刻说:“看,谁说钱不能买快乐?我今天能跟你聚一下午,挺高兴的。”
“你平常应该挺忙的吧?”
“瞎忙活,我自己都不知道忙些啥。身边那些人催的紧,好像我休息一天中国民族工业就要垮了一样。其实是管理不善的表现。这种家族企业,几个老人只手遮天,搞的乌烟瘴气,我还没法动他们的利益。罢了,不说了。”吴越茗收好随身物品,转头问逸兴,“你这次呆多久啊?”
“这个项目估计还得有几个月吧,我看现在这个进度,希望到四五月份能开始试运行。”
“那我们应该还有机会见面,”吴越茗摊开手掌,“把手机给我。”
赵逸兴不知道她要干嘛,递过手机。
“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你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跟我联系。”吴越茗在赵逸兴手机上噼里啪啦按了一通,又把它塞回逸兴的口袋里,“我毕竟是地头蛇,资源多。”
吴越茗这些举动不停的在表示她和赵逸兴的关系比常人更近一些。
“我晚上得赶回去,”吴越茗开车送逸兴回酒店,“我们的产品线偏低端,你经常玩儿的那些高科技我们没什么机会用到。不过你如果想搬回来的话完全不愁工作的事儿,只要你愿意屈就,待遇差不了。”
“怎么,你还惦记着要把我招安了啊?”
“切,我知道,你浑身都是骨气!也不知道邱池怎么忍得了你,把着一点破原则就不放。”
告别的时候,赵逸兴故作夸张的和她大幅握手:“振兴中国民族工业就靠你了!”
吴越茗才不理这套,甩开他的手,紧紧与其拥抱:“你这神经病,我们以后再联系。”
一个女人称一个男人“神经病”,不是真的认为他有精神问题。就好像说一个男人“讨厌”,那他一定是可爱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