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缺在回家路上问爸爸:“为什么婚宴都不好吃?”
“呃,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逸兴想了想,确实如此,即使是同一家饭店,为婚宴提供的食物都没有其他场合的酒席好吃,价格还更贵。
「婚宴,以饮食行为作载体承担了太多其他职能。
两个人借助这顿饭向亲朋好友宣布:“我们将组织家庭,我们会相亲相爱,我们会包容体谅,我们很荣幸能获得大家的祝福。”亲友前来见证,这对新人从此刻起,不再是两个独立的人,他们多了一重身份:某人的丈夫,某人的妻子。
亲友视情谊深浅,赠送出不同金额的礼金来承载祝福。新人父母,更要借此机会表达自己欣喜的心情,于是心甘情愿斥巨资举办一场聚会。毕竟结婚这件终身大事,多数人一辈子只能经历一次,这不是省钱的时候。除此之外,两家父母会邀请有身份有地位的宾客来观礼,致辞,为婚姻添加神圣感。
诸多职责附着在婚宴上,吃什么,反而成了次要的事情。
购买婚宴的人求的是热闹庄严盛重的仪式。饭店为此专门布置会场,婚庆司仪帮大家联络感情。这些举动统统指向一个目标,给新人传达信号:“大家都看着你们俩呢,你们一定要幸福啊。”」
——邱池
赵逸兴看到邱池写下的这段话,仿佛透过字里行间看到邱池脉脉的笑容。他将书贴在胸口,心底如水晶一般澄明平静。
逸兴做足全套功夫,专门配了西装领带,买了花束糕点水果去拜访王家父母。
王安宁在停车场看到他这幅样子,扶着他的肩膀笑个不停。
“礼多人不怪,况且我这个二手货,需要豪华包装。”
她听闻此言,有点心疼,“你何必轻贱自己?”
逸兴只是笑笑,不多做解释。
王妈妈很热情的端上茶点招待他。
王父是当地一间兵工机械厂的退休工程师,对重工行业了如指掌,和他自然有话可聊。
他浅坐了半个小时便告辞。
王家父母在他离开后发表评语:“年纪应该不小了,而且还有孩子。”
“事业应该不错,他刚才跟我说的那些技术都是很前沿的。”
“唉,只要咱闺女愿意就行了。”
“这本来就由不得我们做主。你什么时候斗赢过她?”
“我哪敢惹她?只求她能离我们近一点,别像上次一样,跑非洲一呆就是三年。”
“不过我觉得咱闺女很喜欢他。”
“我也觉得她变开心了。”
逸兴当然没听到这番对话。
他走出门之后,想起第一次见邱家父母的情形。那时候哪需要借助这么多东西来表达心意。赵逸兴笑着摇了摇头。
王安宁一路送他到车上,“见过我家人,你也就没什么压力了。”
逸兴脱掉西装,松了松领带,“我出了一身汗。”
王安宁看见他衬衫背后渗出点点汗印,觉得他太过小题大做,“哈哈,你居然吓成这样。”
“你对你父母那么有信心?确定他们不会反对?”
王安宁倒是很坦白:“要放在三五年前应该会反对。现在,他俩生怕我烂在手里,恨不得把我跳楼大甩卖了。”
逸兴听到她的比喻觉得既有趣,又心酸。两个人都太了解现实,太懂得自己的优势劣势。不过这样也好,双方对这段关系都没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对将来生活的满意度也应该会比较高。
“但是我有孩子,你有没有慎重考虑过这个问题?”
“合得来的话可以做朋友,合不来的话就以礼相待?”
逸兴感到由衷的欣慰,“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有你在身边。”
“我也是。”
王安宁当然考虑过赵成缺。那孩子至少对她没有敌意,算是很好的开端。这个年代就算是嫁给带孩子的男人,也不见得就要做人家的后妈。况且双方经济独立,各自有事业,之前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只需要对方做伴而已。
逸兴觉得女性有权利向伴侣索取更多,这样轻而易举就能维持的关系,让他有点不安。
“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和平了?会不会缺了点什么?”
“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我很满足于现状。”
大家都遭受过重创,大家都懂得珍惜。
王安宁一推开家门便对父母讲:“一句不中听的话都别说啊!”不等爹妈回应,便径直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之后,她背靠在门上骇笑,自己这是怎么了?有那么喜欢他?居然这么在意他。
王爸爸和王妈妈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她至于这样吗?”
张宇莫给儿子摆百天宴的时候,赵逸兴邀请王安宁与他们一起出席。
他借这个机会把王安宁正式介绍给邱家亲戚。
逸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恰当的描述他和邱家的关系,思索了半天,告诉王安宁:“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事后张永梅把他拉到角落去说话:“以后如果她愿意,我们也很欢迎你们周末一起来。”
逸兴连忙点头答应。
“不过如果人家心里别扭,我们不强求,我们只希望你开心。你如果没空,我们想见成缺会直接跟你联系,你不要担心我们。”
逸兴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遇到如此爱他的岳父岳母。
张宇莫则没有那么含蓄:“你小子运气真好,如此温婉大方的人现在打着灯笼难找,居然被你捡到了。”
“怎么?你觉得我不配?”
“哪里哪里。我只是觉得难得有一个像邱池的人,还能被你遇到。”
“你觉得她们哪里像?我觉得没有很像啊。邱池高,长手长脚,浓眉大眼,还烧得一手好菜。王安宁细眉细眼,”他压低声音说,“而且啊,我到现在还没见过她做饭。”
“你光惦记着吃?有你闺女下厨还不够?”张宇莫给他一个无可奈何眼神,“这俩人长得不像,但是都很安静,都对你没什么要求。你看她刚才坐在这,没有主动开口说过话,但是有问必答,非常亲切。”
被她这样描述,逸兴也发觉这二人的性格有些相像之处。可是他又想,邱池足够爱他,才会对他没要求。王安宁呢?也许是没有那么亲近所以才不要求他做什么。
“她一定很在乎你才愿意来应酬我们这些亲戚的。”张宇莫从女性的角度思考,“不然你想想看,我们算你什么人呢?她完全没必要和我们来往。不在乎你的话,随便找个借口就躲开这种场合了。我们和你之间的关系想起来都嫌麻烦。”
张宇莫说的有些道理。
晚上他送王安宁回家途中告诉她:“我在本地的亲人就这么多。现在大家都认识你了。”
原本在后座一言不发的成缺突然开口:“以后你可以经常来跟我们玩。我觉得我家人都挺喜欢你的。”
王安宁笑了出来:“如果你们愿意跟我玩的话,我会常来找你们的。”
成缺说道:“我觉得尤其我爸爸会很愿意常见到你。”
“哎,赵成缺,你又不是我,你怎么能代表我发言?”
成缺撇撇嘴,“你每天晚上自己坐在那喝啤酒。”
王安宁转头对逸兴耸一耸肩膀,笑意盎然。
王安宁到家后,成缺专门跑下车跟她说了几句话。
逸兴坐在车里看着这二人:他自己一直刻意避免让孩子和王安宁单独相处,因为他觉得这种关系太复杂,也许她们双方都会觉得勉强,觉得不自在。看来她俩对这件事情的接受程度比他预计的高。
待成缺回来之后,他问:“你刚才跟她说啥呢?”
“我问她愿不愿意明天来我们家吃晚饭。她答应了。”
赵逸兴无法相信孩子会邀请王安宁上门,“什么?你邀请她?”
“我做饭,你怕什么?”成缺看着窗外,神色寥然,“每天晚上就我们两个人,我觉得太冷清了。”
他以为孩子会抵制这种关系,没考虑到孩子也渴望有人陪伴。
王安宁带了一支红酒上门。
看到赵成缺在厨房转悠,让她非常意外。以前这孩子给她的印象只是对食物很挑剔,她完全没料到一个十岁的孩子会下厨做饭。
逸兴跟她说:“以前我没约过你晚饭,就是因为我家是孩子做饭。我不能用我孩子的劳动成果来献殷勤。”
“你倒是很有原则。”王安宁笑了笑,侧着头问他,“这次因为她主动邀请我,我才能正式登门拜访?”
逸兴点点头,“完全正确。”
他邀请王安宁在餐厅坐下,俩人就这样看着成缺操作。
王安宁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两个大人袖手看一个小孩做饭,“她不需要人帮忙?”
“她嫌我碍事,我只负责洗碗。”逸兴也知道自己的孩子与众不同,王安宁这个反应很正常。
王安宁不由的感慨,“你家人都很爱吃啊。”
这是她第二次来赵家。
第一次的时候太紧张太焦虑,没有时间了解细节。赵逸兴带着她大概参观了一下,酒柜里有几十种来自世界各地的葡萄酒,旁边是各种绿茶红茶乌龙茶。冰箱里光奶酪就有十几种,令她叹为观止。
成缺今天打算煎牛排招待客人。
王安宁看着赵成缺的举止,目瞪口呆。
成缺先预热烤箱,把一叠三个空盘放入空烤箱。然后她用厨房纸巾吸干肉表面的水分,研磨海盐和胡椒腌制牛排。于此同时,灶上一个小锅正在咕嘟咕嘟的煮土豆。
一个卡通造型的发条定时器响了。她用一根筷子戳了戳土豆,然后把它们捞出来放入厨师机,开动机器,一边搅拌一边加入奶油和调料,做土豆泥。
厨师机工作的时候,她又烧了点热水,趁烧水的功夫把西兰花掰成小朵,放在水池的漏盆里。
她关上厨师机,打开灶预热平底锅。锅里融化了一小块黄油,她将牛排下锅,一边翻面,一边用夹子轻按牛排,感受牛肉的熟度。牛排被她煎的香气四溢。
水烧开后,她把开水淋到西兰花上,沥干水份。
成缺从烤箱里取出温热的盘子,用一个圆形的勺子给每盘舀了一勺土豆泥,然后将烫过的西兰花分在三盘当中,磨了一点盐和胡椒调味,又分给每盘一块牛排。
这全过程,王安宁觉得赵成缺好像在指挥一场交响乐,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有条不紊。
赵成缺给三人端上牛排,“我就是不敢用刀,所以只能做这些不需要切的菜。西餐其实容易做,中餐对刀工的要求太高了。”
赵逸兴知道王安宁受了不少刺激,赶快招呼她吃饭。牛排外焦里嫩,土豆泥口感润滑,西兰花爽脆。
王安宁实在难以抑制内心的好奇:“你什么时候学的这身厨艺?”
赵成缺笑的很得意,“从过年开始学的。花了半年的时间,我和我爸爸不再为吃饭的问题发愁。”
逸兴送她回家的时候,王安宁一路没说话。
他知道她今天晚上大脑需要处理的信息太多,“你又多了解了一点我的孩子。不太容易接受吧?”
他好似自言自语:“这是我的孩子。”
这天,王安宁下班后带了电脑来到赵家:“我最近老在你这晃悠,都没时间写论文了。再这样下去我的事业前景堪忧。”
“你们还要写论文?”
赵逸兴以为只有学术界的人才需要写论文。
王安宁笑笑,“为了评职称。钱跟着职称走。”
赵成缺听说这样的状况有些失望,“有没有什么职业是下班后就彻底下班的?”
逸兴说道:“我不知道,脑力劳动几乎都是这样。也许流水线上的装配工可以做到下班就下班了,但是有些人会觉得那种职业闷。”
“我妈妈的职业看上去自由,可是她跟我说过她做梦都梦见编辑催稿,会半夜惊醒。”成缺感叹到,“就连自由职业都不自由。”
这三人饭后在餐桌摆开电脑和作业本,大人加班,小孩写作业。赵成缺跟他们说学校里发生的琐碎小事:某个同学因为抄作业被老师罚,某个同学偷偷的背了游戏机到学校玩,结果老师发现了,没收游戏机还要请家长,漂亮的女同学收到匿名小纸条,心里偷偷的乐,但是不敢告诉家里人……
逸兴听她说这些琐事,觉得格外温馨。
王安宁也一边微笑,一边看电脑。她一侧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露出一只耳朵,上面带了一个小小的亮晶晶的耳钉。逸兴看见她白皙的耳朵,另外半边头发垂下来贴着脸,自有一番风情。
逸兴看到王安宁对着一个大表格在复制粘贴,“你在干嘛呢?”
“清理统计数据,原始数据有些不需要的,我把需要的摘出来。”
“你一个一个粘啊?”
“是啊,体力活。”
“有规律吗?”
“有啊,我只需要这几列后面这几位数字。手都要断了。”
“你这得粘到什么年月去啊?我给你写个程序来摘这些数据。”
说罢,逸兴也就花了十来分钟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王安宁看到结果有些惊讶,“这么快就搞定了。你还挺有才华。”
赵逸兴笑道:“怎么?你以前以为我是个草包?”
王安宁看到他左颊上的酒窝,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嗯,一个颜值很高的草包。”
赵逸兴看孩子在跟前,王安宁和他这般打情骂俏,一下就涨红了脸,但又很享受此刻的温柔,顺势侧一侧头,把她那只柔软滑腻的手掌夹在脸颊和肩颈之间。
晚上送王安宁回家的路上,她问逸兴:“你们愿意中秋节的时候来我爷爷家一次吗?我家人很多,你可能会觉得压力有点大。他们都知道你这个人。”
她看到赵逸兴踟蹰,连忙告诉他,“如果觉得勉强就算了。不过王硕他们应该都会回来,你有认识的人。而且孩子也多,成缺自然有人一起玩。我爷爷都快九十岁了,他跟我问过你,你考虑一下吧。”
赵逸兴看到她期盼的神色,鼓起勇气,答应下来。
王家祖父住在军区大院的一栋二层小楼。老人家身体非常硬朗,精神矍铄,只是稍微有点耳背,嗓门很大。他见到赵逸兴热情的拍拍他的肩膀,连说几个“好,好,好,”便放他入座。
开饭的时候坐满三桌,赵逸兴只能和众人打个招呼之后,马上挨着王安宁和王硕坐下,寻求一点安全感。
以前邱池见赵家亲戚觉得头痛,起初他不能理解,觉得邱池刻意要和他们保持距离。现在轮到他上场去经历类似的事情,总觉得众人有意无意的打量他,灼灼的目光让他浑身不自在。
成缺和其他小孩子马上打成一片,反而比他放的开。
王硕看他那么焦虑,索性端着茶,带他到院子里的葡萄藤下,远离人群。
王硕安抚他:“我家人多,你第一次来肯定不习惯。”
这葡萄不知有多少年了,粗壮的藤蔓一路歪歪扭扭的爬上院墙,沿着架子蔓延开来。几只鸟停在架子上“叽叽喳喳”的叫。
逸兴看着头顶一串一串绿莹莹的葡萄,隔开了喧嚣的人群,对他心怀感激。
王硕伸手把鸟赶走,“要不然会有鸟屎。”
逸兴跟他客套道:“院子里倒是很幽静。”
“我没想到你和我妹妹能有这样的缘份。”
赵逸兴望着他,只是微笑。此人平常在公司和他之间的关系竞争多于合作,并不亲近。现在因为王安宁的缘故联系起来,让他也很感慨。
“我帮你说了不少好话,”王硕喝了一口茶,“要不然你们也不会那么顺利。”
“那我可要多谢你了。”
“他们之前还赖我,怎么把你介绍给她。”
“这确实跟你没什么关系。”
王硕面色凝重,“我妹妹以前吃了不少苦,你会好好待她吧?”
赵逸兴恢复了幽默感,“她跟我说你以前经常把泡泡糖粘到她头发上,以后有我给她撑腰,你应该不会再干这么缺德的事儿了吧?”
最尴尬的是,王硕不觉得好笑,皱着眉毛看着他,“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逸兴也收起玩笑口气,正色回答:“我会在我们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的对她好。”
王硕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点点头,“不过我还没告诉她你是吃肉粽子的人,这种黑幕留着她自己去发掘。”
赵逸兴笑答,“我也可以吃不同形状的面。”
这时候孙琦过来,拍拍王硕的肩膀,“你们俩聊啥呢?”
王硕转头问孙琦,“粽子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的,粽子还能是什么颜色?”
王硕对赵逸兴得意洋洋的说:“看,这就是三观一致。有一年我跟你一起出差,看你吃一个黑不溜秋的咸粽子,我三观都被颠覆了。”
王安宁也过来了,“你们在这倒是逍遥的很。我妈在厨房洗几十口人的碗。为什么只要儿媳妇洗碗,孙媳妇不用洗碗?”
孙琦看看王硕,“看来小姑子对我有些不满。为什么你家男人不洗碗呢?吃的比女人多。”
王安宁递给王硕一把剪刀:“派你给我们洗几串葡萄,将功补过。”
王硕和孙琦摘了葡萄离去后,王安宁怔怔地望着葡萄藤出神,半晌都没有说话。
赵逸兴问她:“你想什么呢?”
王安宁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我曾经答应带他来吃我爷爷家的葡萄,可惜他一直忙,抽不出时间,最终都没来成。”
逸兴自然知道王安宁口中的“他”是谁。也许是因为时间久远,王安宁平常不怎么提起“他”。
就像赵逸兴忘不了邱池一样,看来王安宁也忘不了“他”。他也不希望王安宁忘记。将来,这二人的生活自然会多出很多关于过往的回忆,那又如何呢?
逸兴问她:“他叫什么名字?”
“陈旭。我以前没跟你说过吗?”
“没说过。你有没有什么关于他的纪念品?照片?或者他送给你的礼物之类的东西?”
王安宁迟疑的望着他,“这对耳钉是他送给我的,我每天都带着。”
“摘下来。”
王安宁向后退一步,惊恐的看着他,“你打算干嘛?”
“信任我一把,”赵逸兴端起一盘葡萄,笑着对她说,“来,把耳钉放盘子里。”
逸兴端着盘子,拉着她走到院子的角落去,“就在这,你跟他说会儿话。”
王安宁抿着嘴笑,“这太神经病了。”
“相信我,有用的。”
经过他鼓励她做的那件事,王安宁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他全都经历过,他全都能理解。他不会对伴侣有苛刻的要求。
王安宁好奇的问王硕:“你见过邱池吗?”好像怕他不知道邱池是谁,她又补上一句,“赵逸兴的前妻。你俩同事那么久,见过她吗?”
王硕仰起头想了好一会,才回答:“只见过一次真人,没说过话。真人在我的印象中比较内向,很安静,不像书里表现的那么幽默活泼。”
王安宁觉得有点意外,“你读过她的书?”
“凡是爱吃的人,应该都知道邱池这个名字。以前全城的吃货跟在她后面吃,她捧哪家餐厅哪家红火。”王硕注视着妹妹的双眼,“她给读者都能留下这么深的印象,怕是对家人的影响更深刻。赵逸兴肯定摆脱不了和她有关的往事。你真的愿意接受这么大的包袱?”
王安宁笑道:“放弃他容易,放弃他一屋子美食和好酒不容易。”
王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你那点出息。我跟你说真的,你如果只打算跟他做酒肉朋友,也犯不着兴师动众的带回家来,让我们这么多人为你操心。你如果打算长期和他一起生活,这些事情很现实。”
王安宁把头靠在兄长肩膀上,轻声说道,“我知道,我也有一个大包袱啊。这些年来,他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鼓励我一直背着的人。我怕是再也不会遇到能那样理解我的人了。”
王硕把妹妹推开:“我还得警告你啊,他女人缘很好。”
王安宁给他一个白眼,“嘿,小看我啊,我男人缘也不赖。”
“哟,还棋逢对手了?你不担心?”
“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这种事儿全靠自律,担心也没用。”
“你认准他了?”
王安宁点点头,“我也累了,他至少有80分的水准,足够了。大哥,祝福我吧。”
“啪”的一声,一个硕大的雨滴砸在地面。阴云密布,刮起北风,雨点也开始疏疏落落的掉下来。雨滴落在玻璃上,能看到一个清晰的泥巴印子。
大西北的秋天只有一场雨那么长。
王硕没有再给出更多的警告,“我给你们剪些葡萄带回去吧,这个季节的葡萄最甜了。再不收就下霜了。”
王安宁笑道:“其实被霜打过的葡萄更甜,但是因为不好看,所以不招人喜欢。”
王硕看着她的笑容,试图从她脸上寻找出端倪:她是刻意一语双关,还是就葡萄论葡萄?
这时,赵逸兴神色紧张的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找不到孩子了……”
“别着急,一群小朋友在一起玩,也许只是藏起来了。”王安宁拉着他的手,能感觉到他的掌心在冒汗,“我爷爷家地方大,是个捉迷藏的好处所。”
“我楼上楼下都找了,没看见。”赵逸兴喃喃的说,“如果有意外的话,我不会原谅自己,邱池也不会原谅我。”
她看到赵逸兴胸口起伏,微微颤抖。
王安宁到底对此处熟悉,在院子角落的灌木后面找到了藏身于此处的赵成缺和其他小孩。
“我们小时候经常钻到这里玩。”王安宁笑着对他说,“她还是喜欢跟小孩一起玩,平常太寂寞了。”
她招呼孩子们进屋躲雨吃葡萄。
赵逸兴看着泰然自若的王安宁,感慨的说,“没有你我怎么办?你总是比我镇定。”
王安宁只是笑笑,并不多做评价。
她能做到这么镇定,因为她不是赵成缺的亲爹亲妈。无爱即无忧,无爱亦无怖。
王硕把这个过程看在眼里:这个男人心里有诸多旁骛,能分多少空间给自己的妹妹?可回想,自己算是一个身家清白的男人,也不会一心一意都在妻子身上,暂且释怀。
这天,赵逸兴路过珠宝店门口,在门口站了半天,慢慢的走进去。
导购小姐带着一个礼貌的微笑迎上来:“请问怎么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我想买一枚戒指。”
“什么样的戒指呢?”
“钻戒吧,求婚用。”
他似乎在玻璃柜上看见邱池的笑容:“多好啊,我都替你高兴。”
导购小姐很详细的询问了他的要求,从保险柜里取出两枚戒指来:“您看这有里面有您满意的吗?”
赵逸兴从中挑了一枚,“这个看上去很典雅大方。”
“这是证书。现在搞活动,最后价钱是XX。我们这里提供免费调整尺寸的服务,如果不合适可以拿回来调。”
逸兴将那个蓝丝绒盒子装在上衣口袋里,刷卡离开。他走出门的时候,碰到了谢斯文的妈妈和她的男伴携手进门。她笑意盎然。二人点点头,并没有进一步交流。
当初赵逸兴和邱池的关系不需要一块碳来加持,但是这次,他需要这类东西来承载忠心。
怎么把戒指送出去,反而让他大伤脑筋。这种事情他也是第一次做,他屡次想放弃,嘲笑自己老黄瓜刷绿漆,得强撑着把自己推销出去。
于是他周末约了王安宁晚餐。
王安宁见他独自赴约,有点奇怪,“咦?你今天没带孩子?”
“孩子去亲戚家了,今天就我们俩。”
看他衣冠楚楚的样子,王安宁估计他有话说。
餐厅灯光昏黄,服务员白衬衫黑领带,面无表情的端着银盘子在铺着白桌布的台子之间穿梭。
摆盘美的要命,几根芦笋旁边用酱汁淋出几笔写意图案,三片鱼肉,两片菜叶子。若是两口就吃完,显得大不敬。
于是王安宁兢兢业业的吃足一个小时,如释重负的说:“我们走吧,再呆下去我又该饿了。”
逸兴也莞尔一笑,怎么把自己逼到如此窘地。
俩人在黄河边的河滨公园散步,看着泥浆一样的河水翻滚,冷风吹在脸上如刀割。再耗下去,怕是要被冻成冰棍了。于是赵逸兴停下脚步问她:“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春节前,那天晚上我值班,你因为成缺过敏来就诊。”
“第一次约会呢?你还记得吗?”
“清明放风筝算不算?”
“看来我们俩都记得这些情景。不是我一厢情愿。”赵逸兴摸出那只小小蓝丝绒盒子,“那么,你可愿意戴上这枚戒指,做我的未婚妻?”
王安宁看他踟蹰了一晚上,终于开口,也松了一口气,伸出左手让逸兴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霓虹灯光让它闪闪发亮。
“这么漂亮的戒指,我会一直戴着。”
“这么说你愿意?”
王安宁连连点头,“我愿意,我愿意。”
“具体什么时候结婚,咱们慢慢商量。如果中途你改变主意,我们也可以商量。好不好?”
王安宁轻声感叹,“太文明了。”
赵逸兴以前燃烧过一次,已经耗尽了炙热的冲动,占有的欲望。
逸兴也笑起来,“我这个样子,你会不会觉得有太多遗憾?”
“生活总有遗憾,我不追求十全十美。只要选对了人,其余小节的都不重要。”
“我也是这样想的。”
能把戒指送出去,赵逸兴还是非常非常高兴。
他没有声张这件事,只是通知了赵成缺和张宇莫夫妇。
赵成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表现的很平静,“我知道王安宁是个挺可爱的人。爸爸,只要你高兴就好。”
张宇莫永远都很关心他,“你有没有趁机让她搬来同居?”
逸兴听到这个问题一头栽倒在沙发抱枕之间,“张博士!张老师!你这样怎么为人师表?”
“嗨,跟学生当然不能这么说。但是要是我儿子我就教他该出手时就出手,千万别错过机会。”张宇莫双手抱着儿子,在膝上颠,“对吧,儿子,咱可不能像赵叔叔这样磨磨叽叽的。”
萧康乐小朋友憨憨的流口水,跟妈妈“啊”“啊”对答,好像很赞同的样子。
“什么‘赵叔叔’,他应该叫我‘姨夫’。还有你,以后还继续叫我‘姐夫’。”
“你还执着于这些东西?邱池不会在乎。”
“我知道她不会在乎,可是我在乎。”
“你得动作快一点。王医生还耗得起几年,一晃的功夫你就年老色衰了。就应该趁热打铁,施展美男计,拴住她。”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么卑鄙的主意?”
“还不是替你着急?”
逸兴笑笑,“万事随缘,我不强求。”
成缺悄悄对宇莫姨妈说:“我爸每次见到她都很高兴。”
张宇莫摸摸她的头发问,“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家里多一口人,吃饭都比较香。”
张宇莫看着父女俩,破碎的心逐渐愈合,将来应该没有什么大碍的正常生活了。
成缺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半天,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看主卧的灯还亮着,她趴在门缝上看见赵逸兴靠着床头在看杂志,于是轻轻推开门,蹭到爸爸身边。赵逸兴看看她,推断她可能没有完全接受父亲打算再婚的消息,只是静静地搂着她,两个人一起看书。
过了好一会,成缺才开口问他:“你们……将来……还会再生孩子吗?”
这个问题让赵逸兴再次觉得棘手无比。
他思索了一刻,还是决定跟孩子讲实话:“我们还没商量过这件事情。你要知道,对于我来说,有你就足足足够,我不需要其他孩子。但是对于她来说,如果她有这个心愿的话,我会支持她。看你给我带来多少快乐?我不能因为我的自私狭隘或者懒惰,剥夺了她生活中这一块的快乐,那样对她不公平。”
成缺抱住他,“我知道你还是会一样爱我的,对吧?”
“那是一定的。你是我的掌上明珠。”
“有你爱我就足够了。”
在邱池辞世之后,赵逸兴才听过成缺对大人说这类感人肺腑的言语。
王安宁将此事通知父母的时候,王父没说一句话,只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让王安宁觉得自己辜负了父母的期望。
她明白父亲那声叹息的潜台词是什么:“我们也是正经人家。我家女儿,无论学历、长相、职业、收入都拿的出手。我家女儿何必要找一个带孩子的鳏夫?”
王安宁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父母沟通,默默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王妈妈问她:“你认定他了吗?”
王安宁点点头。
“相信你也明白将来生活你要面对的困难,我不再说什么了。我只希望你快乐。你觉得当他身上这么多负担成为你的责任之后,你还会快乐吗?”
“那孩子挺可爱的。我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她至少是个讲道理的孩子,所以应该不难相处。”
“把困难预想的多一点吧。那孩子年幼丧母,肯定很渴望母爱。你觉得你愿意为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付出那么多吗?”
“如果她主动和我亲近的话,我会好好爱她的。目前看来她不抵制我,不恨我抢走她爸爸,这已经算是最好的情形了。”
“因为有孩子的缘故,他肯定不会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给你。甚至你们将来磨合阶段都必须三个人一起,连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机会都不多,这种情形很难培养感情。”
这警告非常公道。
“我明白,但是我们目前为止都很和睦,以后如果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摆出来商量。”
“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肯定比你更高,你能接受吗?”
“我也不会幼稚到要和一个孩子争宠。”
王妈妈问出她心中最大的顾虑:“你是因为陈旭的事情还在惩罚自己吗?”
王安宁抬起头来看着妈妈,“清明节那天,我给陈旭扫墓回来路上遇到他,我觉得这是天意。”
王妈妈不禁动容。
王安宁拥抱王妈妈,“祝福我吧,运气应该不会再坏了。”
王爸爸坐在一旁听着她们交谈,最后只对王安宁说了一句话:“如果不开心就回来。”随即把脸转向一边,继续假装看电视。
王安宁听自己的父母能这样支持自己,深深被感动。
无论父母给出什么忠告,也无法阻挡子女将来吃苦。生活只能自己一天一天的过,自己去体验点点滴滴的喜乐哀愁。
这天晚餐,赵成缺炖了一锅香喷喷的罗宋汤。在这个清冷的夜晚,吃的三个人肚皮圆圆,心满意足。
逸兴事后才反应过来:“你现在可以切肉了?”
王安宁举起手邀功:“我切的!”
成缺交代细节:“昨天晚上王安宁把所有的菜和肉切好,今天我放学回来就可以直接下锅做了。”
逸兴更加惊讶,“你们两个人合作?”
因为他平常害怕这二人相处不好,所以一直做二人的中间人。看来这二人的距离比他预想的近。她们俩跨过赵逸兴直接沟通。
王安宁说:“我不怕动刀。况且我天天吃成缺做的饭,能帮点忙,吃的我心安理得。”
说罢,她对赵成缺顽皮的眨眨眼睛,赵成缺也冲她笑。
王安宁又感叹道,“下班进门就能吃到热乎的饭,还是觉得很幸福的。我也很高兴能稍微做点贡献。”
晚上等孩子睡下,赵逸兴轻声在她耳边说:“我们开春结婚吧。”
王安宁凝视着他的双眼反问:“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逸兴知道她什么意思。邱池留在她身上的印记可能再过十年都不会淡去。
“我可能永远都准备不好。可这并不妨碍我们结婚。”
王安宁只是笑笑,“neversaynever,再等等吧。”
赵逸兴偶尔出差的时候,王安宁如果需要晚上值班,就带着赵成缺去医院的休息室睡觉。
以至于成缺后来告诉逸兴,“去过医院才知道,我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可真不容易。我一定要快乐的生活。”
这天晚上,赵逸兴原本都睡下了,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他顺着声音探出来,哦,不是邱池,是王安宁下夜班回来,自己在厨房做宵夜。逸兴看见她把一枚白水煮蛋剥的坑坑洼洼的。
“你除了煮鸡蛋之外,还会做什么?”
王安宁内心惊叫一声,不好,天大的黑幕被他发现了。
这时候微波炉“叮”了一声。
王安宁故作镇定的从微波炉里取出牛奶,放在他面前:“我还会用微波炉热牛奶。”
赵逸兴看她紧张的神情,强忍住笑:“嗯,真相大白了,你个好吃懒做的人。”
王安宁笑着扑上去捶他肩膀:“你羞辱我……”
好疼,这不是梦境,她也不是邱池。
张宇莫抱着孩子来串门儿,一坐下就看到茶几上扣着一本邱池的书。
于是她把姐夫拉到一边去谈话:“你这么念念不忘,王医生知道吗?”
逸兴只是微笑:“我从来都没瞒过她。她那么聪明的人,怕是想瞒都瞒不过去。”
“难道她就不介意?”
“她每天和死神过招,这些事儿在她看来都是小事。”
“你太高估女人的肚量了。”张宇莫有些惋惜的说,“是这个原因让她不愿意和你结婚吧?”
“我不知道,我觉得不至于吧。也许因为她没结过婚,现在恐婚也很正常。”
张宇莫见状,不禁问道:“姐夫,你这样,快乐吗?”
逸兴把张宇莫拉到窗边,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你看,天桥下面那个人,已经在那睡了两个星期了,这么冷的天气,他的家人在哪里?担心他吗?来来往往这些人,有人疲于奔命,有人衣不避寒,食不果腹,有人干了活收不到工钱……再看看我,我的生活,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
张宇莫还是不放过他,“可是,你快乐吗?”
“我拥有这么多,我很知足。”逸兴对她微笑,“知足者常乐。如果我还痴心妄想要小池回来,就显得太不知感恩了吧?我不能说我不快乐。只是,没有邱池的生活,什么快乐都缺了一大块。”
张宇莫恻然。
赵成缺十一岁生日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愿,只想吃一顿。
“大吃一顿,庆祝我健康的活着。”
“对,这很值得庆祝。”
于是赵逸兴约了邱天舒夫妇,萧亮夫妇,和王安宁一起去一家意大利餐厅给赵成缺庆祝生日。
在急诊室门口等王安宁的时候,赵逸兴看到医护人员推着病床从他眼前走过,这场景他熟悉无比。他猛的想起,邱池辞世马上就要两周年。他看着眼前攒动的人头,呆站在路中间。
王安宁上前,拉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他回过神来,“我们明天去登记结婚吧。”
王安宁诧异的问:“为什么这么急?”
“人生无常,我不想拖着你。”
“明天再说。我们快走吧,要不然他们要等急了。”
好在多数人都不愿意在医院久留,王安宁顺利把他拖离医院。
吃过饭后,赵逸兴把盘中仅剩的几根意大利面向前一推,“成缺,现在是你的showtime!”
成缺清了清嗓子,“面身滑爽,可以吃出来是干面做的,而不是新鲜的手工鸡蛋面。这样的面没有鲜面吸收酱汁。
“但是,根据面对酱汁的挂着程度可以看的出来,是青铜的压面机压出来的,而不是涂有特富龙的高速压面机。粗糙的青铜让面身粗糙,可以挂住更多的酱汁。
“红酱味道浓郁,应该是罗马番茄炒的酱。表面的帕玛森奶酪我推断只陈化了10个月左右,味道稍嫌单薄。
“最大的败笔在于罗勒,肯定是早上切好的,边缘发黑,放到现在就闻不到香味了。
“这盘意面,如果售价在40块钱,可以打90分;如果50块钱的话,可以打80分;如果超过50,就不值这个钱。”
众人为她鼓掌。
餐厅老板恰好路过,听她说的头头是道,非常赞许的告诉她:“你说的每一点都对。这盘意面只卖45块。小姑娘居然有这么好的味觉。”
成缺稍显遗憾的说道:“我刚才试图尝橄榄油的等级,怎么都分辨不出来。我妈妈应该能尝的出来。”
逸兴摸摸她的头发:“你的水平已经够好了,我们不追求完美。”
“她将来会不会继承她妈妈的职业?”
“也许她会做程序员”
“或者做地质学家。”
“教书也不错。”
赵逸兴说:“也许她做会计师?或者读天文?研究核物理?做厨师?孩子会有她的生活。我们不能那么自恋。”
历经此劫难,大家都从废墟的灰烬中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对于认识邱池的人来说,生活永远都不会和从前一样。虽然众人都无法忘记邱池,也同时接受了邱池永远缺席的生活。大家都学会了在缺少邱池的生活中寻找快乐。
毕竟,书中这些人没见过完整无缺的快乐。
你呢?你可见过完整无缺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