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你可能不知道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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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社交篇

“友好关系强迫症”

阿May是我的一个香港朋友。某天她见完新朋友,回来后似乎有点郁闷,她问我们:“你们觉得我这个人不Nice吗?”原来,阿May为新朋友没有在她或其他朋友面前称赞她“Nice”而有些介怀。

Nice,即“人很好”,是香港人初次交往首要原则和目标。这个原则之重要,就跟国外小朋友在万圣节必须讨到糖一样,尤其对注重亲近关系的女生而言。就拿阿May来说,她觉得她陪新朋友吃饭聊天,热情相待,回过头来却没有收获一个竖起大拇指的称赞“阿May好Nice啊”她感觉相当挫败。

在非必要的社交场合里,如路上偶遇,如人数众多的宴会,阿May可以假装没见到你,或只是对你蜻蜓点水般点头微笑,但在一次她必须直面的“交锋”中,她没有获得她的战利品——“你好Nice”,这次交往经历无疑是不成功的,她甚至会对自己的社交魅力产生怀疑。

这就不得不提出香港人社交的一个核心特征:我称之为的“友好关系强迫症”。在交往初段至中段,他们很少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识,“求同存异”是他们的主要思路,他们害怕尴尬,难以接受矛盾,规避冲突,从而追求一种“表面的和平”。

这种心态一是因为与内地相比,日常生活中香港人极少遇到人跟人争执冲突的情景,“友善”的气场是他们社交的舒适区(comfortzone),是他们习惯维护的心理“安全伞”,在此基础上才有顺利对话的自信。二是从社交技巧来说,阿May从幼儿园就接受“从同理心的角度,去感受对方的意愿和态度”的移情训练,因而善于创造和谐的氛围。从这个角度来看,还真的想不到说阿May不Nice的理由。

于是,我很肯定地对阿May说:“不会啊,你很Nice!”

说“哈喽”很夸张,说“你好”带点防御味

跟大部分性格开朗的香港人一样,阿辉对待朋友非常热情。第二次见到他时,他远远就挥起了手,隔着六七米远就开始打招呼了:“哈——喽!”这个“喽”字刚好停在他重重拍在我肩膀的那一霎,他旋即开始了今天的话题:“今天我们要去的长洲岛是香港最有名的离岛之一……”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阿辉的个性化打招呼方式,但当我的肩膀被不同的人重重拍了好几回之后,我意识到这是外向型香港男士的一种典型的打招呼方式。一般来说跟香港人见面,打招呼说声“嗨”是最普遍的,但这样显得不够热情啊,所以进行改良后,他们会像阿辉那样说:“哈——喽!”类似于美国人夸张的见面语:“Whaaaaaaat'sup!”由此将刚见面的冰面打破,填充掉话语空洞期的尴尬,随即便马不停蹄地开启会话。有时候他们“哈啊”得太长,以致我担忧他们下巴都要掉了。

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同样隐藏了香港人的“友好关系强迫症”:在交往初期缺乏安全感的象征。他们对待尴尬就像对待赶不走的苍蝇一般不厌其烦。

而对待老朋友,他们也有一套迅速融洽的土方法。中下阶层的香港男性(精英阶层的社交方式将另外介绍)遇到熟悉的朋友时,经常用简单粗暴的一个“喂”代替,随后萝卜加大棒式地用粗鄙的、带有脏话字眼的语句迅速拉近双方的关系,如“你条粉肠(广东话的粗口‘撚样’的谐音之一,用作形容人面目可憎或奸狡)这么久没有蒲头(出现),去哪发达了”或“你个老衬(形容愚蠢、头脑糊涂、被别人占便宜的人)面色这么好,又去桑拿按摩啦”之类的。

有趣的是,内地司空见惯的打招呼用语“你好”却鲜见。一般如果听到香港人说“你好”,下一句很可能就是“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因此“你好”是一种商务用语,稍过于正式。但如果香港人知道你是内地来的,首次见面第一句话却往往是不标准的国语“你好”,这是他们示好的一种方式,同时也略略透露了一点点防御意识。

放弃无谓的社交,是香港宅男最经济划算的选择

在香港,被网民和主流传媒滥用的次文化用语“宅男”、“电车男”、“毒男”虽然定义不一,但基本上含有贬义,指向重合度很高的一个群体,即那些因性格内向而退至网络世界,除必要的工作外足不出户、异常钟爱ACG(动漫电玩,为Animation动画、Comic漫画、Game电子游戏的缩写),好色却在现实生活中不敢与异性交往的青壮年男性。与其他地方相比,因出版物极为自由丰富、部分家长纵容、啃老无压力,香港可谓是培育宅男的沃土,研究系、消费系、同人系、变装系、萌系、燃系等日本舶来“御宅族”的细分族系发展更加充分茁壮。

在现实生活中你未必会见到很多这样的香港男性,一来他们之中的一小部分走向了更极端的“隐蔽青年”,即除了自己的居所外已进入长期失学失业生活状态,日常生活中明显不愿参与人际接触,只能退缩到自己安全洞穴的“无用青年”。二来他们本身的存在感很低,主观上也不愿意引起他人的注意。

第一次见到阿明的时候是在公司,那时他正坐在电脑前面埋头编程,在做一个航空控制的系统——即使在程序员众多的公司里他的领域也属尖端。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微微抬了下头,面无表情,仅用鼻端硬憋出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哼”,算是回应。旁人悄悄告诉我:阿明是公司最资深的宅男。

与畏惧静默尴尬的普通香港人不同,“宅男”属于“破罐子破摔”的类型,既然已经背负了“宅男”的恶名,迎合刻板印象、放弃无谓的社交对他们来说是最经济划算的选择。

让我意外的是,有一次见到一位老同事走到阿明身边,拍了他肩膀一下,然后说:“最近有没有去黄金商场啊?xx飞机模型出了个新model喔……”阿明立马弹起,两眼放光神情兴奋地畅谈起来。

有时候在地铁上看着那些戴着厚厚的黑色胶框眼镜、穿着灰白残旧风衣、满脸暗疮、略显肥胖、埋头玩PSP或看手机漫画的准宅男们,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他们就像被困在高塔之上的长发公主,等待别人找到他们的长发——某种特定的沟通密码——以将他们拉离他们的封闭世界。

没有老外的“趴体”是卢瑟的“趴体”

我曾经参加过几次港式“趴体”,印象最深的是“电车趴体”,即坐上香港鼎鼎有名的“叮叮车”,手中握一杯drymartini,摸着自己唏嘘的须根,沿着电车路线,观赏香港的灯红酒绿流光掠影像萤火虫一般在身边飞舞,别有一番滋味。

关于香港的趴体文化,新世纪初在香港曾红极一时的RaveParty(港译为“狂野派对”,台译为“威化派对”或“锐舞派对”)经过香港官方和民间的污名化以及自身堕落的乌烟瘴气,如今已不再流行了,但其不拘一格、自由散漫、享受音乐的特质却被香港趴体文化吸收了去,成为受欢迎的聚会形式。

因而,货仓、郊野、沙滩、小岛、山间,都可以成为趴体的最佳地点;睡衣趴、游艇趴、沙滩趴、草地趴、伏特加趴、雷鬼趴、万圣节趴、新年趴,丰富多样的主题趴融合了多年西方文化的浸淫,更加多变有趣。香港对娱乐文化的包容,可以让香港的年轻人充分发挥创造力,寻找和发明各种新型的趴体方式,让趴体成为吃饭工作以外的重要事情,以缓解紧张的工作生活压力。

而互联网的发达也促进了趴体文化的发展。朋友发来的FacebookEvent链接,点开,根据趴体的内容和形式以及参与的朋友多少,选择“参加/忽略/可能去”,让经验丰富的组织策划者心中有数,备好充足的食材饮品,还有专业的灯光师和现场DJ等着你。

据我观察,香港的趴体还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特点,那就是无论谁组织的趴体,必须有外国人参与,才显得主办方人面广、多元化,没有老外的趴体是不上档次的,耳边听不到叽里呱啦的英文是违和的,主办方也会被认为不受欢迎,甚至会被认为一群local卢瑟在自high。

当然老外在趴体中受欢迎是有原因的:他们没有华人的拘谨和顾虑而足够投入。比如我有一位英国同事Julian趴体完毕,“noproblem,noproblem”地骑着自行车回家,结果第二天头上包扎着来上班,说是昨晚摔了;还有一位西班牙同事Jose通宵趴体第二天早上回家洗个澡醉醺醺就来上班了,这在我们看来都是相当不可思议的。

谈美食让香港人变诗人

跟阿May聊天有一个永恒的话题:吃。无论说到任何断了线的话题,你只需停顿一下,略略咽一口口水,然后说:“昨天吃了个泰国餐厅,叫XXX,味道感觉还不错,你去过吗?”你就会发现阿May的眼角突然闪烁了一下,耳朵不知何时尖了起来,如果她有尾巴的话,我相信已经不自禁地摇摆了起来。然后你就等着看阿May表演吧。

关键是,我平常认为阿May挺没语言天赋的,讲话没什么逻辑,文化底蕴也浅薄了些,但一说到吃她就仿佛李白上身,完全变了一个人。比如说,她竟然可以这样去描述一道甜品:

“他们家的红桑子拿破仑劲赞!有三层薄如蝉翼而异常酥脆的酥皮,中间夹着红彤彤而鲜甜的红桑子和幼滑香浓的吉士酱,配搭清新而不饱腻,吃起来又不会太狼狈,满分100分!”

我和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不仅仅是阿May,我发现不少香港人都有描述美食的天赋,而且特别懂得如“肥而不腻”“甜而不滞”等欲扬先抑的评价方式,对美食节目耳熟能详的口头禅亦用得滚瓜烂熟,如:“入口即融”、“好弹牙”、“好Juicy”、“鱼有鱼味,鸡有鸡味”,实在没有合适的说法,也可以双手一合两眼紧闭双膝微弯臀部一翘,像美食节目的无知女主播一样来一句:好好味啊~!

所以“吃”绝对是跟香港人聊天的安全话题首选,而安全话题中的安全话题是:日本料理——滑、嫩、鲜,香港人最爱的三种食物品质均可以在日本料理中找到。想显得高端点,还可以多谈谈欧阳应霁。

最后传播一个反其道而行之的装x技巧,如果你实在对美食没什么感觉,你大可说一句:其实我不懂什么美食,M记的鸡翼和7仔的鱼蛋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美味。说完再来一个超凡脱俗的浅笑,必定会被香港朋友视为天人:香港人迷信食物中蕴含的情怀,你可以说它们击中了香港人的怀旧情结,但我想更多的是香港人对美食的海纳百川吧。

香港女生对八卦的需求跟柴米油盐一般重要

跟香港人相处多了,我常常在想,在香港人眼中,什么样才算“朋友”,他们对“朋友”关系的深浅是否有清晰分层,怎么样才能像“进击的巨人”一般横行无忌地冲破他们内心建筑的重重围墙。

比如说,阿辉就常常跟我说:“当你是朋友才跟你说这个的!”然后重重拍我后背一下,差点没把我拍一踉跄。但,“跟我说这个”的“这个”指的是什么呢?

跟内地男生相似,“这个”,有时候是阿辉对某位美女的评头论足,有时候是对职场潜规则的理解阐述,更多时候是对老板风流韵事出糗劣迹的吐槽——这让你觉得阿辉对你颇有坦诚相见的意思——哎,别急,这只是外向开朗的阿辉待人自来熟的表现,是个直男他都可能会这样相处,对于作为内地人的我而言,只有当阿辉在我面前毫不忌惮地发炮吐槽内地人的恶习时,我才感觉这厮放松了警惕,把我当“一个人”而不是“一群人”了。

实际上,容易跟内地人交上朋友的香港人,往往不是因为你对他有所改变,而是他本来对事物就抱有开放的态度,甚至对内地的了解已比较深入、跟内地人有较多的接触。

而香港人与香港人之间,能像《志明与春娇》里面那样在后巷围着“打边炉”(香港许多室内空间不能抽烟,必须到室外解决)的,算是同声同气、臭味相投;像《夺命金》里头刘青云跟凸眼龙勾搭着“一起发达”的,必须是“铁哥们”了;至于像《古惑仔》那种出生入死,“情与义,值千金”的——可惜,我至今没见识过。

而对于女性而言,所谓“好姐妹”,我感觉水简直太深了,我得报个潜水进阶班才敢摸索摸索。就我表面观察到的而言,香港女生是gossipgirl之模范,她们对八卦的消费需求,就跟柴米油盐一般重要。而且她们不单单消费别人的八卦,还喜欢消费自己的八卦,将自己跟男朋友鸡毛蒜皮的小事给“闺蜜”们评点一番,竟然能获得莫名其妙的满足感。这是不是说因为香港娱乐文化的发达,女孩们有将自己明星化的欲望?得,水太深!

香港人吵架,喜欢让子弹飞一会

如果你看过“粤语残片”(又名“粤语长片”,是香港上世纪40~70年代所制作的长篇粤语黑白电影)的话,你一定对其中神怪武侠片的恶斗场景印象深刻:剑客的剑和道士的拂尘并没有凶狠地拍向对方,而是莫名其妙地飞上半空,“曲线救国”似地向对方发出雨点般密集的“微波”攻击。

在我看来,这种滑稽的争斗图景,恰恰跟现实中香港人的吵架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患有“友好关系强迫症”的他们极不善于面对冲突,实在难以避免了,便用旁敲侧击、指桑骂槐的方式来攻击对手。

有一次,公司运营总监Alex跟财务总监Karen吵架,Karen拿着一叠财务报告,在自己座位和打印机之间来回走动,嘴里不停地数落“你们这些人”搞不清数目、不遵守规章、票据乱成一团。当Alex领悟过来,开始反驳的时候,Karen立马改口反讽:“得得得,你叻晒了!(行行行,你最厉害了!)”

还有一次在某肠粉店,我点了菜后,发现其中一个服务员大妈一边上菜一边骂骂咧咧,语言很毒辣,但同样不知道在骂谁:“死八婆,以为自己有多风光,去个旅游有多了不起……”我正汗着,另一位大妈凑了上来,劈头就说:“你长得好像阿青的儿子啊!”意欲跟我攀谈。我顿时愣了,抬头发现周围其他服务员微妙的眼光,顿时醒悟她说的“阿青”应该是某位服务员,而她必然是被攻击的对象,因为没人理会她声援她,她过于尴尬无地自容,只能找我这个顾客没话找话说。

香港人在面对冲突时的捉襟见肘可见一斑,星爷和石榴姐在《审死官》里头唾沫四溅的能力看来只能是神话。

当然,也有例外的。极端的如流氓地痞,或当街掌掴男友十四耳光的港女。也分情况,在熟悉的安全的环境如家里,我也听过邻居一位师奶天天痛骂“窝囊废”老公半小时以上。这又是另外一些话题了。对普通香港人来讲,吵起架来,最喜欢的,还是让子弹在空中转悠一会。虽然迂腐怕事,从好的来看,也避免了不少口角的升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