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抢救过来了。
医生仍在救治她的时候,我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到温莎堡,将小亚瑟接回来。
我在房间里,跪在祈祷垫上向天祷告外面传来小孩的声音,我赶紧站了来。转过身,我见到亚瑟。他有点奇怪地看着我,轻声喊:“姑姑……”
我奔过去,一把将他搂到怀里。也许我搂得太紧了,他咳嗽起来,我赶紧将手臂松开。
“姑姑,怎么了?”他好奇地看着我,“路易呢?维多利亚呢?”
我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这天上午,外面日光很好。我领着小亚瑟进入诺曼塔的顶层房间,他看到一路的重重守卫,觉得很是奇怪——这种安保等级,只有在皇宫中才有。但是这个早慧的孩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跟着我走。
我们来到了房间门口。扈从为我们推开门。
当我要牵着小亚瑟的手往前走时,他却仿佛预知到了,门那边的人会跟他有很深很深的羁绊,他却犹豫着不愿意往前。
“来,跟我来。”我温言说,一手拉着他往里面走。
伊莎贝拉正躺在床上休息,她看向窗外,即使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我拉着他的手,走到了伊莎贝拉的床前。小亚瑟迟疑地看着这个女人。
我蹲下来,对亚瑟说:“这是你的母亲。你的父亲虽然现在不在这里,但是,他们俩都活在这个世上,都还没死。”
伊莎贝拉听到这番话,转过头来。她久久凝视着小亚瑟,眼神复杂得很,嘴唇不住颤抖。受过伤刚痊愈的她,脸色很是苍白,嘴唇没有一点唇色,但她仍用力伸出颤抖着的双臂,想要将亚瑟抱到怀里。
向来镇定的亚瑟,此时却下意识地往后退,躲到了我身后。
我用手轻轻将亚瑟往前面推,“来,走过去,这是你的母亲。”
当伊莎贝拉的手碰到了亚瑟,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孩子抱到怀里。这个过了几年平静枯燥生活的女人,在这一刻,突然像个无助的孩童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亚瑟,亚瑟,我的亚瑟……”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在手臂上。
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亚瑟则迟疑而犹豫,不时回头看看我,仿佛求助似的,低声喊着:“姑姑……”
我的心一阵揪痛。如果不是因为野心,小哥哥一家本该多么幸福!
我低声说:“亚瑟,你的母亲很需要你。你听姑姑的话,陪在她身边,好好跟她说话,好吗?”
他听话地点点头,又张了张嘴,但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再次点头:“好的。”
我看着他长大,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想问,自己的父亲在哪里。
真可惜,我也不知道,我无法告诉他。而明天,我就要踏上战场,也许战场的另一边,正是亚瑟的父亲,我的同胞哥哥。
我转身往门外走,当我走到门边时,伊莎贝拉喊住了我。
“谢谢。”她在我身后说,“但是,即使你用我们母子俩当人质,也无法改变雷欧的心意。他决定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我不会让你们当人质的。”
说着,我走了出去。但我知道,自己的心曾无耻地有过这样的想法。
我站在紧闭的门外,将手放在自己胸口,却发现那里冰冷无比。
征战那一天,天空没有一点风,仿佛是欧罗巴大陆最南端在盛夏的天气。往常晴朗的天空,此时却是白蒙蒙,灰惨惨的,正如每个要上战场之人的心情。灰色的云层绵延着,从天边一直延伸到海天相接的地方,让海岸线那头看上去,就像一片混沌。
阵阵热风刮来,送来身后水手们发出吆喝的声音。我们的海船,正破开蓝色的浪花,向亚德里亚德海要冲的威尼斯进发。
这是一个由各大贵族富人掌控着的共和国,扼住地中海西部的关键位置,散发出财富与美色的迷人味道——这个商人、冒险家与妓女的乐园,即将成为我们下一个战场。
我们船身下的海面显得如此开阔。我站在甲板上,极目远眺,水天一色处,海水仿佛消失在天空中。在我的头顶,飞过一排野天鹅,它们仿佛穿行在云端之上,又在云层间时隐时现。
“陛下,抵达威尼斯还有一段时间。甲板风大,请回去休息。”元帅在身后行礼。
我转过身,“你认为我们能够胜利吗?”
我看到他眼中闪过的犹豫。
我说:“在前线搏杀的是你们,我只负责居中调度。”我特意向他微笑,“我对你们有信心。”
其实,我并没有多少信心。我只知道,如果是以撒的话,他会这样鼓励下属。
我们进入威尼斯海域时,正是深夜。士兵们走到甲板上,月光映照着他们的铠甲,一片银白色,清冷如雪。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偶尔的轻微青铜金属抨击声。
我用斗篷牢牢裹住自己,任由汗水滴落——即使是深夜,这天气也是热得惊人。我抬起胳臂,慢慢将短剑系在自己腰间。
远处天际,密云遍布,浑浊得分不清是天是云还是海是陆。
海船一点点靠近,我们能够见到这座沉睡着的水上城国了。教堂尖顶露出它们的小小峥嵘,在夜色中不安分地发出光泽。
我转过头,看向元帅。元帅会意,扬手示意水手们放下小船。随着绳索嘎吱嘎吱的响声,一艘艘小船从这巨大无比的战舰上被放到海水上,一个个士兵沿着绳索,落到小船上。不一会儿,便形成了一支支庞大而壮观的战船队,飞快向着威尼斯进发。
等这座城市醒来,这里的人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被英格兰和法兰克人占据。
我一直留在船上,直直地盯着海岸线。黎明露出它的曙光,我站在甲板上,遥遥听着这个城市一点一点醒来的声音——尽管我暗示过元帅,如果威尼斯人不反抗,我们就不要滥杀。但说到底,元帅才是执行战略的人,在战场上,一切都由他说了算。
但是我相信,商人都是聪明的。他们知道怎样能够将损失降到最低。
这天傍晚,我站在甲板上,看到威尼斯城内升起了青色的烟雾。我合掌,在心里默念:谢谢。
在出发前,我与元帅约定,只要成功占领了这座城市,就放出青色烟雾作为标志。
我回头,向船上众人下令:我们到威尼斯去。
后世的史书记载,我在以撒缺席的情况下,亲临战场,指挥大军攻战了威尼斯。事实上,我并不会作战,真正在战场上的是那些男人们。我所做的,不过是进入威尼斯后,跟为首的商会首领召开会议,我确保他们跟这座城市都会安全,毫发无伤,而他们则向我保障会提供军粮。
我以威尼斯为据点,开始策划面向以罗马为核心的意大利国土之进攻。以此为后勤,我在此居中调度,并试图建立战地医院,救治这里的伤员。
即使在这个发达开明的城市,这些做法也是新鲜的。听说商会的人低声议论:“这倒是能够获取人心的做法。”
我仍没放弃寻找以撒。但是奇怪的是,他这个人仿佛在这世上消失一般,没有了任何信息。也没有人找到他的尸体。他的整支大军,就此消失在这片大陆之上。
我别无他法,除了继续维持,与元帅们召开战争会议之外,只得彻夜祈祷。
第三天,英格兰-法兰克军主力向罗马进攻,只留下部分队伍留守威尼斯。我登上教堂的塔楼,目送他们远去。
那天下午,我登上停靠在威尼斯外围海域的舰队,给留守在战船上的士兵们鼓舞打气,送去丰富的食物——与在陆地的同僚相比,他们的生活枯燥。
我拿着酒壶,亲手为一个年轻的士兵倒酒。也许初次与这个王国的君主接触,使他激动得脸都红了,声音洪亮地喊着,“谢谢女王陛下——”
君主制的国家民智未开,人心总是容易收买,只凭一点点亲民姿态就可。
甲板另一边突然传来了阵阵骚动。这边的军士不满地喊着:“谁在大吵大叫?!”
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个士兵,脸色苍白地说,“海面那头……有人……”他期期艾艾,似乎想说敌人,但又犹豫着,终于换了个字眼。
我将手中的酒壶往身旁扈从手上一塞,赶紧随他脚步往船的另一头奔去。只见宽阔的海面上,正有舰队朝我们方向迅速驶来,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船上的灯火。船上扬起风帆,上面正是法兰克王室的纹样。
我心一沉:是小哥哥。
他打着法兰克王室的正统旗号,向我攻来。
我曾经想过很多与他重逢的场面,但唯独没有想过,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一片异国海域的战场上。
“女王陛下,现在怎么……”
我扬起手来,“迅速布阵!”元帅曾经训练过这批舰队,要求他们在遇到敌情时如何布阵。这时,船舰迅速移动,开始慢慢地形成了进攻型的队伍排列。
在阵阵午后的热风中,对方的船舰迅速接近,我看到小哥哥立在船头。他的脸色苍白,紧紧抿住嘴唇。
我赫然发现:他们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即使我们派出了优良的船舰,但是在他们的船舰面前,仍是显得太小了。他们的战船分为三层,每一层上都有布好阵的骑兵。从船的正面,根本无法看到这些庞然大物的后部。
身旁的元帅声音僵硬:“他们船只的数量比我们多,只怕……”
我努力镇定心神,回想着以前在博尔金家时,闲来无事所翻看的各种书,还有这些年来在以撒身边听他说过的事。我看了看这海面——威尼斯海域跟其他海域相比,并不宽阔。越往后退,水道越窄……
我看看元帅,他也看看我,显然已经意识过来。他眼神有惊喜:“他们船身太大,并不灵活,此处水面窄。”
其余军士也迅速镇定下来,“我们可以跟他们短兵相接!”
没有时间犹豫了,在小哥哥他们的船舰往这边进一步接近时,元帅迅速下令,士兵们迅速放下一艘艘小船,带上随身武器——弩箭、火枪和刀剑,跃到小船上,飞快接近他们。
突袭发起。
我看着我方的小船飞快向着小哥哥的船舰移动,士兵们在接近对方范围时,已开始用火枪和箭矢攻击。敌人一阵慌乱。等到他们接近时,在军士指挥下,他们矫健地攀上对方的船,像海盗一样,突如其来地开始向敌人发起攻击。
我在我们的甲板上,默默祈祷。
按照我和军士商量的方案,他们开始了奇袭——我眼见我们的舰队突然分成了八股势力,开始从不同的角度,围攻小哥哥所在的巨大船舰。那艘高大的战舰根本无法移动,就像待人宰割的肥肉,无法动弹。
军士乘势攀上了那艘船舰,向小哥哥飞奔而去。
海上起了热风,我遥遥地看着,军士用长剑架在小哥哥脖子上。
我大吼一声:“不要杀他——”
军士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又也许他只是聪明地察觉到小哥哥的身份——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可以随便被杀的人。他用绳子将小哥哥的手臂捆绑在背后,带着他上了小船,向我的方向急速驶来。
我看着小哥哥神色平静如囚徒,突然心如刀绞。但海面那头,战况激烈,鲜血飞溅,一切战事仍在继续,我无心再想,只关注着这些情况。
军士已经带着小哥哥攀上我们的船,将他带到我的跟前。
“女王陛下,这似乎是对方的首领。”
他用力一推,小哥哥重重地跌倒在我跟前。
我慌忙奔上去,将他扶起。
军士看得惊异,我抬头向他说:“谢谢!辛苦你了!”
他向我行了个军礼,回头便下了小船,再度向巨舰那头攻去。
我蹲下身子,低头看向小哥哥。我问:“为什么?”
“因为法兰克是我的,是我的亚瑟的。”小哥哥倒是神色平静。
我苦笑,“在诺曼塔中待的五年,全是演戏?”
“有时候,隐忍是必要的。”
“你应该知道,亚瑟跟伊莎贝拉在我手上。你不会如此愚蠢。”我冷厉地说。
他抬起头来,却是意外地沉静,“是吗?你确定?”
只听小哥哥慢悠悠地说,“你认为我真的会残酷到孤身离开,留下我的儿子当人质?而且还甘心到船上与你相遇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