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我仔细回忆一下。
我这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是否有什么事情、什么东西,让我后悔?
也许是那一场狩猎。
那一场,我不曾参与过的狩猎——
那天天气很好,泰晤士河上的雾气消散。那时候,我还在英格兰当大主教。那天早上,以撒问我是否要跟他一起去狩猎,而我必须要留在宫中写一封急件送给胡安,拒绝了他。出发前,以撒扬起手中帽子,笑着说:“等我捕到上好的猎物时,你会后悔的!”
那天,他们狩猎过程比平常要久。我派人将急件送出去后,留在房中看了一会书,才听到狩猎队伍回来。
这一次,以撒的确带回来了上好的猎物。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穿着草鞋,还掉了一只,赤着一只脏脏的脚,在马背上晃啊晃啊。但只一眼,我便认出她来——她是法兰克公主,胡安流亡在外的未婚妻。
那时候我对女人并不了解。多年后我才明白,像艾丽莎这种自恃聪明、深居宫中的少女,最易对初次待她温柔的男子动心。
即使那是个可怕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最后,成为了她孩子的父亲,她的亲人。
多年后的此时此刻,我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于密林中,眼看艾丽莎站在那里,再度手足无措如昔日的孤女,而不是一国君主。
我跳下马来,弯身拾起短剑,递到她手上。“艾丽莎,你可以有另一个丈夫,你可以有更多的孩子。”
我恨他们俩。
是他们,分别在不同阶段,为了各自的利益诱惑了我,扭曲了我一生的轨迹。真希望,见到他两在我跟前自相残杀啊。
艾丽莎盯着我手中的短剑,并未接过来。
我贴近她一些,像魔鬼对他脆弱的人类,压低声音循循诱导:“我会善待你的孩子。我和你的国家,可以变成这片大陆最大的国家,我们的孩子,会继承最大的国土……”
那瞬间,我竟在她眼中看出了迟疑。
这时,从林中突然传出一阵野兽的咆哮声,那是尖锐而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迅速将手搭在剑身上,将武器拔出,凝视森林的方向。
一直沉默不语的以撒,迅速将艾丽莎拉到他的身后,用他高大的身体挡住她。
我听到那只野兽正往这边奔来。树林中的小昆虫仿佛被这声音所惊动,我看到昆虫扇着薄薄的小翅膀,扑哧哧地往外飞来,不一会就消失了。
这似乎是十分危险的动物。
以撒转身看向我,不发一言,只是用手指了指艾丽莎。我随即会意:他是要我带上艾丽莎,迅速离开这里。
我们有马,能够脱离危险。
“不——”艾丽莎低低地叫着,边摇头,边抓住以撒的衣袖。
真是恩爱的夫妇。
我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两人惺惺作态。就在片刻之前,艾丽莎难道不还在犹豫要不要杀掉以撒?
以撒叫艾丽莎快离开,他话没说完,我们已经听到了一声低吼。那声响从我们附近传来。接着,一抹暗色从林子里跃出,擦过我们跟前。
那是一只豹子!
它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整个儿发了狂,嘴里发出怒吼,向艾丽莎这边猛跃过来。那畜生的爪子往前扑出,艾丽莎的身子跌落在地。空气仿佛都在震动。
那豹子整个儿将她压倒,爪子高高举起,似乎下一个瞬间就要将艾丽莎心脏掏出来。但随即,它突然昂起头来怒吼一声,以撒正用他手中的短剑向它刺去。尽管以撒受到伤口的影响,动作不如过往般利索,但也已经足够制服那残忍的动物了——从那野兽身上溅出的血,溅到他脸上。
我往前跃去,协助他将豹子压制在地。以撒几乎半个身子都骑在了豹子身上,尽管那动物用爪子在他手臂上刮出道道血痕,但他仍咬牙忍痛,不住用短剑往它身上猛捅。
那野兽终于咽了气,鲜血从它身下,咕咕地流了一地。
以撒转过头去看艾丽莎的伤势,一刹那,我突然见到他身后的林子树叶一阵晃动,接着,另一条豹子从中跃了出来。我跟以撒同时将艾丽莎推开,她跌倒在地,下一瞬间,一只豹子直直向我扑来。
我被豹子压倒在身下,手上的武器被野兽的爪子拍落。此刻我手无寸铁,任由野兽压制住,用力地嗅着身上的气味。那野兽的眸子,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它咧开嘴,露出了尖牙。
我忽然想:他们俩会抛下我吧?
一阵剑光闪过。
以撒跃起,飞快向豹子袭去,那野兽却极为灵敏,一个翻身,从我身上跳下地来,咧着嘴,大吼一声,便朝着以撒扑过去。
日光将以撒和豹子搏斗的影子,撒落在地上。我只看到那野兽占了上风,以撒在刚才的搏斗中已经受了重伤,手臂不住流血。
我从地上捡起长剑,从后面攻去,刺入那豹子的后背,那动物因疼痛而发狂,它将怒气发泄在以撒身上。只见它张开大口,猛然在以撒的肩膀上狠狠一咬,咬下一块肉来,鲜血沿着它的嘴巴往下淌。
艾丽莎在我身后,如被激怒的小兽般往前冲上去,我用力抱住她,将她拦下。这时,怔在原地的教皇军等人也已奔过来。艾丽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挣脱了我,信手从前方一个教皇军的人腰间抽出短剑,用力往豹子身上刺去。
我也拔出长剑,开始攻击豹子。教皇军的人协助我,在那畜生身上,捅出一个又一个伤口。
那豹子已慢慢失去力气,但仍发狂似的攻击着在他身下的以撒。以撒已经成为一个血人,手臂、肩膀、上身都淌着血。艾丽莎见状,更加疯狂地攻击那野兽,如同一个嗜血得失去理智的战士。
当那豹子终于一动不动,奄奄一息时,我们合力移开那野兽,我看到以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一瞬间,我忽然记起了少年时代我和这个男人经历过的一切。我曾经甘为他以身犯险,他亦曾救我性命。
那时候,我们俩站在权力与命运的悬崖边上,我们的身边,都只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