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下来的时候,我的烧渐渐退了,只是依然头疼得厉害。侍女们安慰我说:“看来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我并没有因此而开心。因为恢复健康意味着,妓女一样的日子还要延续。
我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挡在床上。在黑暗中,我的听觉变得特别敏锐,宫室中传来的些许喧闹声都会流入我耳中。
更何况,那天的声响并不小。
持续的号角声,马匹绕过马厩直接踏入宫室的蹄声,以及无数廷臣窃窃私语的声音。
我缓缓撑起身体,勉强用力撩起床帷,在门外守候的侍女听到声音,探头看见,忙奔进来将我扶起。我问:“外面发生什么事?”
她做了个“我也不太清楚”的手势,“听说前阵子国王陛下到布列塔尼公国,刚带回来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据说还是个王子……”
布列塔尼是个完全独立的公国,面积虽小,却位于法兰克与英格兰之间的要津。它的局势变化会直接影响到两国关系。反过来说,两国关系的变动也往往使得这个公国的情形有微妙变化。过去布列塔尼是亲法兰克的,近年来却倒向了英格兰这边。
按理说,以撒从这个地方带人回来,对我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我竟然有说不出的心悸。我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只是冥冥中,一颗心像是被牵动一样。这种事情,过去也发生过——那时候小哥哥在河边玩耍,不小心掉了进去。远在宫中睡着午觉的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心慌不已。
那种感觉,跟现在一模一样。
我追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侍女说:“我也没见过,不过听说回来的时候,对方被驮在马背上,还是昏迷的。身上都是伤。但是据帮他清洗伤口的侍女说,是个很漂亮的少年,有人还说国王是因为他长得像……”她看了我一眼,突然没说话。
我突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那是个长得像我的少年。宫中人都认为,沾染男色的国王,将那个少年带回来,是要作为我的替身使用。
我的脑中却浮现出小哥哥的脸。也许因为我们同胞孪生,我在这英格兰深宫中,似乎听到他在痛苦地喊我名字。她们说他身上都是伤,她们说他从布列塔尼被带回来,她们说他是昏迷着的……怎么会这样?
我胡乱抓住侍女的手,“他在哪里……那个少年在哪里……带我去……”
侍女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我们也不知道。”
是的,她们怎么会知道呢?
我要起来,但使不上劲,只能握住侍女的手,“扶我起来……我要见国王。”
“但是……陛下吩咐过,要照顾你好好休息的……”
“我要……见他……”我重复。
侍女们一脸为难。我用力推开她们许是阻挡许是安慰的手,自己慢慢撑起来。但我两天两夜没进食,身子十分虚弱。呵,真不像我,那个在宫中跑来跑去,攀高伏低的野孩子。那时候我跟小哥哥穿着上好的衣服,跑遍了宫中每个角落,从来不感觉到累。
侍女赶紧端来水和糕点,我随便吃了一点,然后像人偶一样,任由她们为我梳洗更衣。她们发现,我默然坐着,手却一直捏成拳头——我要早一点,再早一点,见到我的小哥哥。
我换好衣服后,快步来到会客厅,听到以撒正在里面跟人说话——“……这样做的话,会对英格兰的贸易形成骚扰,只怕要另外再想……”
我走进去,见到他正斜靠在长椅靠垫上,手里端着一杯酒,跟一旁的米迦列说话。见我进来,他有点意外,站起身向我走来,向我伸出手来,“你烧退了?”
他将手放在我的前额,我别过头,语气陌生而直接,“雷欧哥哥找到了吗?”
“没有。”他将手放下,气定神闲。
我将脸转向米迦列——那个不懂得说谎的男人。“雷欧哥哥,你们找到他了吗?”
米迦列的脸色没有一丝变化,一如往常。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在他眉眼间捕捉任何最最细微的表情。我辨认到,犹豫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我觉得自己已经接近真相。我转身抓住以撒的手臂,“他在哪里?”
以撒突然皱眉,迅速甩开我的手。我没在意,再次抓住他手臂,这次,米迦列快步上前抓起我的手,“别碰以撒——他受伤了——”
我没理会,只不依不饶,“告诉我,雷欧哥哥在哪里?”
原本在以撒脸上那温和的神色消失了,他的眉目变得让我有点害怕。他啜了一口酒,漠漠地,“你不会想见到他现在的样子。”
“为什么……”我紧张起来,拼命摇着脑袋,“我想要见他——”
是因为外面阴阴沉沉的天气吗?是因为这个国家仿佛永不停歇的雨季吗?以撒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但是我当时没有放在心上。我整颗心都在小哥哥身上。我的心满满当当的,都是小哥哥,我顾不上其他人。我看着以撒往前走,我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我跟着以撒走,开始絮絮叨叨地在身后问他,“你是在布列塔尼找到我哥哥的吗?他怎么会到那里?小哥哥受伤了吗?”
以撒身材高大,走在我前面,头也没回,也没有跟我说话。我刚退烧,身体还很虚弱,步子也迈不开。我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就像小时候我跟不上小哥哥时,总会抓住他手臂那样。但以撒飞快地将我的手甩开。
我这才想起,刚才米迦列说他受伤了。
“你怎么受伤了?”我随口问。或许内心多少有点讨好的意味,起码,在这个关头。
其实我并不关心。我的心在小哥哥那里。我只关心小哥哥到底怎么样,并不在意在这个恶魔身上发生的事。但也许因为他将小哥哥带回来了,我对他放下了不少戒备与恨意。
他却没有理会我,飞快往前走。
外面天气阴沉,平日这采光极好的室内也显得阴森森的,长廊上两壁窗户看出去,是这阴沉沉的天。我想起以撒说“你不会想见到他现在的样子”,心里莫名地紧张。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他不理会我。我只得迈开步子,紧跟上他的步伐。
以撒在一扇青铜大门前停下。他转过身,等我跟上来。我知道小哥哥就在那扇门后,心里突然紧张起来。那扇紧闭的门,在我视野中越来越大,我停住脚步。
以撒推开门。
里面是一片阴暗。
跟我预想中不同,这里没有宫中房间的华丽,没有彩绘窗,高脚床,没有壁炉,没有八角桌,更别提壁毯、雕塑等艺术品。推开门后,里面是一道狭窄的入口,微微露出宛如城堡常见的螺旋楼梯入口端。
我疑惑地抬头看以撒。
“他在下面。”
说着,以撒独自向楼梯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像滑入深渊。
楼梯阴暗狭窄,我什么都看不清,眼前只有以撒高大的身影,他身上那件灰黑色薄单衫,仿佛融入了暗色。我扶着墙壁慢慢走,然后我看到他停了下来。
眼前依稀是一间偌大的暗室,空气中尽是草药味。我的视线逐渐适应黑暗,从暗色中慢慢呈现出宽大的床,我迫不及待地奔上去。
以撒在身后,点燃了这室内的烛架。床上突然传来痛苦的声音:“谁……不要过来……”
那是小哥哥的声音。
尽管衰颓,尽管破损,但我一听便认出,那是小哥哥的声音。
我在烛光映照出的光亮中,看到他蜷缩在被褥间,将脑袋埋得极低。赤裸的背部上,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
他就像被硬生生拔掉翅膀的天使,坠落到泥泞大地,只余一身血肉淋漓的伤痕。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身体软软歪下,扶住床沿,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背上。
“别过来——”小哥哥叫起来,像是地牢里受刑的人发出的声音。
我的眼泪一下子出来。“哥哥,是我……艾丽莎……是我啊……”
“别过来——”他似乎对外界的声音没有反应,只是一个劲地反抗。他的脸始终埋在被褥里,我看不见他的样子,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伸手,颤巍巍地,要揭开他身上的被褥。
以撒在身后说:“如果我是他,就不会希望你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我的手停在半空,良久良久。像有无形丝线牵扯着,我的手慢慢缩回。
我回过身,以撒在我跟前,神态静肃。我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以撒静静地看我:“我们到外面说。”
我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小哥哥。他让我想起那些被裹成一团,遗弃在修道院门外的婴儿,如此无助。他们未知的将来,是混沌一片。神为他们关上了大门。他们必须比常人费更大的劲,才能够将那扇门推开。
但谁知道,门后的世界,是否也是一片黑暗。
就像我的内心那样,混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