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英格兰宫廷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哥哥——尽管在路上的时候,以撒告诉我,他已经康复得很好,但我仍旧不放心。
他们已经给小哥哥另外换了房间,已经不畏惧日光的他,搬离了那家阴暗的地下室,住进了离我很近的宽敞套房里。奇怪的是,当我来到他的新住处时,却发现大门紧锁。一个念头猛地扎入我心里:我不在英格兰的时候,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我左顾右盼,想找个人来问一问。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焦急,拐到了附近的小花园。那里有个花匠正蹲在地上,修剪着花圃,我奔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没有见到……”
话音未落,我听到小哥哥的声音传来。那声音说:“这些花很适合你。”
我抬起头来,见到在小花园另一端,小哥哥穿着英格兰贵族服饰,正跟一个同样穿着贵族服饰的少女说话。尽管脸色苍白,但他已经恢复了神智。我有点恍惚地看着他,无法将眼前这人跟当日那个颓靡不振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我想得入神,连以撒走到我身后都没发现。
“在你离开英格兰的这些时间,我让伊莎贝拉照顾他。他康复得很快。”他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伊莎贝拉?”
“是我的表妹,也是爱德华三世的子孙,有英格兰皇室血统。我想尽快安排他们结婚。”
我惊呆了,转过身去看以撒。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小哥哥和伊莎贝拉身上,脸上有满意的神情。
我抓住他的手臂:“怎么可以——”
也许我的声音太大,小哥哥跟伊莎贝拉都看了过来。伊莎贝拉手上捧着一束花,神情羞赧,那一刹那,我断定她是真的喜欢小哥哥。小哥哥向我们看来,脸上微微挂着笑,眼神却是飘忽阴郁的。
伊莎贝拉握着手里的花束,向以撒跑过来。“陛下,这是雷欧王子送给我的!”她长相甜美,身材纤细。尽管真要论容貌,远比不上我在画像上见过的生母。但是她伊莎贝拉笑得如此灿烂,几乎让我的心都融掉。而路易哥哥曾经说过,笑容比美貌更为重要。
活在黑暗中的小哥哥,也许正需要如阳光般的少女。
以撒对她一笑,这时小哥哥向我们走过来。他向以撒行了个礼。我的心一阵揪痛——我想起当日在法兰克宫殿中,那个一脸桀骜,追赶着那条小狗,跟它起“黑太子”外号的小哥哥。我想起还处于黑魔法状态下,要化作野天鹅时的他,提起以撒时的一脸不屑。
伊莎贝拉正笑着跟以撒说话:“陛下,我可以跟雷欧王子到宫外的森林去吗?那里有更多的花。”她神态活泼,语气天真,像极了以前的我。在没有发生这些事情以前,我也曾这样无忧。
以撒笑着摸摸她的脑袋:“等雷欧王子身体恢复再说吧。而且——”他看了我一眼,“他的妹妹刚回来,他们兄妹估计有很多话要说。”
我和小哥哥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有许多情绪。
伊莎贝拉好奇地看我,而后一笑:”你跟雷欧王子长得真像,好看得像画里面的人似的,难怪陛下这么喜欢你。”这话逗得以撒笑起来。我却有些尴尬。
这少女一派天真,言语无忌,只是我感觉我们兄妹总有点像被养在英格兰皇家动物园的异兽,供人赏玩。
以撒说:“伊莎贝拉,我带你去看我们外出布列塔尼带回来给你的礼物。”少女欣喜地拍手,跟着他走了几步,又回头:“雷欧王子,你也一起去吗?”
小哥哥微笑摇头。以撒拉住她,笑着瞥了我们一眼,敦促她离开。少女边走,边又回过头来几次去看小哥哥。小哥哥一直微笑看她。
当她最后一次扭过头,小哥哥脸上的笑意敛去。他抓起我的手,“艾丽莎,你回来了。”
上次见到小哥哥时,他还是个肉体与灵魂都经过重创的人,无法正常言语。此时此刻,他神智清晰,我心里一阵激动,但他眼底的忧愁,又让我疑惑起来。
“小哥哥…”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我已听说你在布列塔尼的事……”他的神态带着苦涩,“我真不愿让你看到我那个样子。你甚至还为我冒险,去找那个恶魔…”说到这里,他的手颤抖不已,我赶紧抱住他,不停地说,“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
小哥哥捂住胸口,噩梦般的记忆涌上来,几乎无法呼吸。我扶着他走回房间,搀他躺到床上,为他盖上被褥。我将手覆在他前额,他额头冰凉,我心酸地说:“你好好休息…”我有那么多话想问他,我想那么多事想知道,但我无法开口。
我缩回手要离开,好让他安静休息,他却捉住我的手,“艾丽莎,别走…听我说…”他用力看进我眼中,一字一顿地,“想办法离开这里,回到法兰克,回到路易身边。”
我浑身一颤。
我以为,路易哥哥这个人和跟他相关的一切,在我们之间,早已经成为某种禁忌——就跟当日的亚瑟哥哥和玛格丽特王后一样。这是第一次,我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我好奇,我想知道,但我嘴唇颤动,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说不出。
小哥哥说:“我理解路易哥哥,他如果不先发制人的话,我和他都会没命,法兰克也会有持续多年的内战。”
我无法理解。
无论是什么,也无法成为他将其他哥哥杀掉的理由。
我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唇,防止自己吐出任何怨恨他的话。我不想让小哥哥伤心。
“我也曾经怨恨他,但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在黑暗中,那些痛苦的时间里……我渐渐明白了他的不得已。他没有杀我,只是将我流放。换了其他哥哥成为君王,他们未必能做到这点,甚至亚瑟哥哥也不行…”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我们都有片刻的沉默。
一年前,我们还是这个世上最快乐的人。然而随后我们的命运就像一出蹩脚的希腊舞台剧,神之手竟将我们推到这个境地。上帝对我们的考验,到底何时会结束?
小哥哥继续:“我逃出法兰克后,就想到英格兰找你,将你带走。没想到在经过布列塔尼时…”他咬住嘴唇,无法说下去。我用力捏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不要失控,不要失控。我再不能勾起小哥哥的痛苦回忆。
他说:“既然我落入了以撒手里,他必不可能放我走。但你不一样。”
我苦涩地摇头,无法告诉他,我何尝不是。以撒也是不会让我走的,即便是出于其他的原因。我哀伤地低下头:“他不可能让我走。”
小哥哥眼中闪过迟疑又难堪的情绪,他忍耐良久,终于低声地:“你已经被他…”他说不下去,但彼此都已知道答案。
我沉默,那相当于某种难堪的承认。
小哥哥垂下眼睫:“我知道这一切迟早会发生…他看你的眼神…他必定不会放过你…这个殖民地国家的低贱私生子,竟敢碰我宝贵的妹妹…”我发现生性单纯的他,此时语气竟无比恶毒。
这话几乎让我忍不住一阵鼻子发酸。我宝贵的小哥哥,在阴暗血腥的城堡中,被那个恶魔压在身下…相比之下,我在异国的日子,依旧锦衣玉食。安死了,萝拉死了,但我还在以撒的宠爱之下过得好好的。我甚至还在那个人的教导下,慢慢领略到了愉悦,我甚至还对他产生了少女心事…假如,那还算不上爱情……我觉得脊背上冷汗涔涔,因背叛而生的耻辱感,将我的灵魂啃噬得血肉淋漓。
我毫无说服力地低声劝着:“小哥哥,已经过去了…”
小哥哥问:“有见证人吗?”
我点点头,眼前浮现出那晚米迦列在烛光暗影里的脸。
小哥哥捏紧了拳头,良久良久,才说:“艾丽莎,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我摇摇头,握住他的手:“不,你跟我一起走,或者我们一起留在这里。”
小哥哥闭上眼睛,神态痛苦,“我们不能继续留在一起。”
“为什么?”
“我们俩都在他手下,对法兰克帝国来说,是个及其不利的因素。”他睁开眼睛,“你难道忘记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的事吗?”
我不是想不到,只是从来不敢往这个方向去想。
昔日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死后,留下遗腹子。篡位者杀掉他的母亲、妻子和儿子,唯独留下他妹妹的性命。
野心家需要合法性,而联姻是最好的方式。
这一切多么明显啊—以撒娶了我以后,下一步,就是要踏过路易哥哥和小哥哥的尸体。
路易哥哥远在法兰克,贵为一国之君,以撒难以动他。但小哥哥不一样,他就像一只脆弱的脖子被捏在以撒手上的小雏鸟,连声音都发出不来。
我咬着嘴唇,像是对小哥哥,又像是对自己强调什么似的,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小哥哥看着我。
“我们不能同时在他手上…”我牢牢握住小哥哥的手,“但你可以跟我一起离开。”
“不可能。”小哥哥涩然一笑,“我已经是以撒的笼中鸟了。他对我的监控,要严格得多。如果你硬要跟我一起离开,只会连累你也走不了。”
“但是……”我还要争执。
小哥哥说:“我是一辈子无法离开这里的了——你没发现,他连婚姻都替我安排好了么。”
我的眼前,浮现出伊莎贝拉那张天真欢乐的脸。
他说:“你跟我不一样。同是他养的笼中鸟,但他骄纵你,给你更大的黄金鸟笼与更多的自由。你可以利用。”
我默然。说到底,我利用的是什么呢?是利用自己的身体,还是仰仗以撒对我的感情?
良久,我凄然地:“那又有什么用?笼子再大,也是囚笼。我跟你没有区别。”
“有。”小哥哥神情痛苦,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说道,“别忘记,你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能做的事情,始终更多。”
我震惊于从小哥哥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我回想着这话的意味,渐渐明白了他的痛苦神色。
不是迫不得已,他怎会给自己心爱的妹妹这种建议?
说出这话的他,痛苦并不比我少几分。
不过一段时间没见,小哥哥简直像变了另外一个人。跟我一样游手好闲的他,已经成为了今日这样成熟而阴沉的男子。这其中的代价实在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