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以撒已经离开了。但整个寝室都弥漫着欲望的味道。我依稀听到外面有人声,是男人的声音,他说了一句话,然后便是脚步声。我想他离开了。
我用手扶着额头,慢慢撑起身子。侍女走进来问:“公主殿下,需要什么?”
我从床边拎起睡袍,边披在身上边问:“刚才谁来过?”
“是主教大人。”
我意外,脱口而出,“他来这里干什么?”是来找以撒?不,他不会做这种事。
“他似乎是来跟公主辞行的,主教明天就要出发往梵蒂冈了。他给公主带来一个瓶子,放下就走了。”
我赫然掀起床帏,侍女看到我衣衫不整,脖子上还挂着吻痕,吓了一跳,害羞地垂下脑袋。我顾不上尊严,焦急而莽撞地问:“是什么?给我看看。”
侍女应声,往门外退去。我清醒过来,跳下了床。不一会,侍女拿着一个瓶子走进来。一看瓶身我就知道那是什么。
是香水。
是路易哥哥和米迦列用的同款法兰克香水。这香味,唤起了我在法兰克宫廷的无数记忆,是我对路易哥哥的思念。
我盯着那个瓶子,看了很久很久。侍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喊我:“公主?”
我回过神来,抬起头,用最平常的声音说:“没什么。我要去见陛下,你们不用跟来。”
米迦列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想,临别在即,也许他在以撒那里。我不确定。我站在他房间前面的长廊眺望,心里默默地想着此时此刻他的所在。
我想得这样入神,有脚步声传来都没听到。当我听到有人在耳边喊“公主”时,我抬头,米迦列已在面前。
我和他面对面,彼此相隔几步之遥,默然对视着。一时间,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时间和空间像是在我们身边劈开一个巨大缺口,由我们来填补,与外界就此隔绝。在此,时间不流动,空间不位移,只有眼前的彼此,和厚重的沉默。
他先开口:“我明天就要离开英格兰,出发前往梵蒂冈。”
我点点头,两只手摆在腰间,款款欠身,“主教保重。”
又是一阵沉默。我抬起头看着他,见他也在望着我,我说:“谢谢主教赠我的香水。”
“那是法兰克产的。我想你会怀念故国的味道。”
他提起了法兰克。
我感觉时机到了。
我微微一笑,却是眼神哀伤。“身为公主,终究是要嫁人,要离开故国的。我倒是羡慕主教,能够回到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离家人这样近。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够……”
他看着我。
我低声地说:“……能够终身不嫁,在法兰克的某间修道院终老。”
他脸上有些许微妙震动的神色。我抬起头来,难过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在这个时候,语言是苍白无力的。至于我脸上的难过,也不是装出来的。
米迦列看着我,良久,他低声地:“你是以撒的理想,没有人可以将你从他那里剥离。”
“你指的是我身后的法兰克王座吧?”我凄然一笑,“我只是个流亡在外的公主。这片大陆,还有如此多的待嫁公主,价值比我大的人,多得是。否则,胡安又何必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胡安娶谁都一样,我们家族只是需要通过联姻,缔结一个坚强的盟友。但以撒不同,他需要的是你。”
我上前一步,昂起下巴看他:“那你呢?你需要我吗?你比胡安更强,你若是跟法兰克公主……”我恰到好处地止住话头。
这话说出口,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我没想到自己竟会这样大胆甚至露骨。我想赌一下。赌一下他的反应。赌一下他是否能够帮我。
我看到米迦列的眼中,闪过微妙的情绪。我突然有点后怕,万一他告诉以撒……
他低声说:“那天晚上的事情,请你忘掉。那不该发生在一个枢机主教与英格兰王后之间。”说着,他再也不看我,反身走向自己房间。
他突然提起那件事。这证明,忘不掉的是他。我仿佛看到了曙光,我紧紧跟在他后面进去,他回过身来看我,眼里有隐忍的痛苦。他沉声地:“你不该进来……”
“为什么?是怕被人看到英格兰王后跟枢机主教在一起,还是……”我豁出去,什么都说得出来,“怕别人看到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一起?”
说完这句话后,我似乎听到自己心脏怦怦跳。我太久没有调情,已经生疏。而面前这个也不是我的追求者或是什么贵公子,而是奉行禁欲的枢机主教,是一个日后有资格走向教皇宝座,成为基督教世界最高权力者的男人。更何况……那天晚上的吻,未必代表什么,也许只是他的一时冲动。
但也许,我成功了。
因为我注意到,他垂下来放在身体两侧的手,缓缓捏成拳头。
我见到他身后橡木桌上的短鞭,我趁机抓起来,举到他跟前,细细追问:“这是惩罚你欲念的?你是在跟什么抗争呢?你的心魔,还是形成你心魔的那样东西,或者,那个人?”
米迦列一言不发,抿着嘴唇,紧紧地看着我。
我熟悉这种眼神。
这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我觉得我离胜利不远。
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张扑克脸,平静地说:“公主,请你离开。我明日就要出发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我失望,手中捏着的软鞭掉落在脚边。
米迦列缓缓弯身将它拾起,放回到桌面上。他说:“我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既然选择了教会这条路,我就是个修行者。希望公主成为英格兰王后以后,也能牢记自己的身份,凡事以英格兰为重。”
他转过身去,再也不看我。天花板垂下来的烛架子,投下影影绰绰的光,落在他背上,仿佛起伏不定的海洋。他的内心也是如此起伏吗?
但他终于战胜了自己的欲念。
我无声地往外走去。外面日光正好,我的心却像教堂的地下室般黑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够在五天后举行的婚礼前离开这里。我抬起头来,见到蓝天下远远飞过去一群天鹅。我突然怀念起哥哥们还是野天鹅的日子来。
那时候,晚上我们可以依偎在一起,聊聊在法兰克宫中的日子。那时候,我日夜埋头编织荨麻,只为了心中的信念。那时候,我们潘多拉的盒子里,还有那叫做“希望”的东西。
现在,我们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