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我会在短短几个月后,便再次见到他。
据说父亲对我那天的表现很不满意,认为我沉默寡言,无法讨路易欢心。回到家后,姐姐们更是对我冷嘲热讽。尤其是喜欢路易王子的小姐姐,更是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我。
不过我没有理会,因为我发现路易未婚妻这个身份让我获得了某种特权——自由进出宫廷。我无需父母兄弟的陪伴,只需要带上一名侍女,就可以到王宫。
我对宫中的其他都不感兴趣,唯独皇家图书馆,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此处向宫中所有王室贵族开放,连我都能够自由出入。我让侍女在后花园等我,自己就进入这个地方。
这里平时没有人。我在一卷卷手抄本之间行走,眼花缭乱。跟修道院图书馆不同,这里有很多被视为禁书的异教书籍,希腊罗马的古典作家,在字里行间向我招手呼唤。
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书后,我坐在靠窗的角落,借着外面的日光阅读起来。
我看得入神,直到阵阵奇怪的声音中断了我的思绪。
图书馆深处传来书本掉落在地的声音,我纳闷,那个放古老航海图的地方怎会有人。我阖上书本,好奇地走近,再细听却听到有男人与女人的声音传出。
我撞见过家中女仆与花匠偷情。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是谁?竟这样大胆在图书馆里做那种事情?
此时,呻吟声渐息,我听到女人整理衣裙的声音,随后是娇嗔的语气,“殿下你要结婚了,是不是以后就不再理我了?”
片刻的静默后,那个男人轻轻一笑,然后低声跟女人说了句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因为他一开口,我整个人已经怔住,刹那间整个图书馆都变得朦胧。只有他的声音,与当日路易王子的声音重叠起来,在我耳边飘着。
我早已听姐姐们说过他的各种荒唐事。但此刻,我发现自己手心发凉,想站起来离开这里,但却怎样都站不起来。
隔壁房间的门开了,脚步声远去。
他们似乎离开了。
我木木地坐在地上,直到双腿发麻,才想起要站起来。
一抬头,却见路易从隔壁走进来,喔,原来他还没走。他见到我在这儿,漂亮的双眼微微一沉。他认出我是谁了吗?
下一瞬间,他若无其事地冲着我笑,“在看书?”
我点点头,嘴巴干涩。
他顺势坐到我身旁。他坐得很近,膝盖几乎碰到我的。身上男性的气息飘荡过来,或者,那该是欢爱后的味道?
他伸手翻了翻我的书,念着封面——“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他笑起来,又看我,“你一个女孩子,也看这种书?”
我的脑子依然乱纷纷,也许因为刚才听到的一切,也许因为此刻他离我这样近。他是谁?就因为是王子,是我的未婚夫,或者,是个男人,就可以肆意评判我的生活吗?我赌气反问:“是因为女孩子特别笨,还是因为只是生育工具,所以不用看这种书,只要学好唱歌跳舞就够了吗?”
也许我一脸煞白跟他微弱抗议的样子,让他忍俊不禁了。路易打量着我,低声说,“你在生气。”
我不语,我知道他指什么。
他也没说话,只是伸了个懒腰,斜斜靠在墙上。“我很累。”
我在想,很累是什么意思,他是指刚才做的事,还是指这人生?当我回头看他时,发现他靠在墙壁上,已经闭上眼睛休息。
日光透进来,映在他的脸上。我偷偷看他,他的睫毛很长,脸型非常漂亮。真是奇怪,别人说亚瑟王子是最精致漂亮的一个,我却觉得,路易的长相更合我意。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我跟他说过一句话。
后来每次到宫廷中,我发现自己都暗自希望能够再见到他。但我又害怕遇上他和其他女人在一起。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连续半年多没有再遇上他。
宫廷中似乎起了暗涌。老国王的身体越来越差,常常由王后代为监国。王储那一派似乎不高兴了——因为王后是属于亚瑟王子一派的。父亲和哥哥也察觉了这情势,他们开始暗暗商讨,要不要将两位姐姐送给王储当情妇。这样一来,无论胜出的是王储,还是与路易同母所生的亚瑟王子,我们都有依靠。
我不问政事,依旧到皇宫图书馆去。那里基本上没有人。
但今天除外。
我一进去,就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味。清淡的草木香气,产自法兰克。这让我想到了路易。
我轻轻走进,发现他在。
这次,只有他在。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凝重的神色,站在那里,像个要上战场的战士。身姿挺拔,身形颀长,默然翻阅着手上那一卷卷资料。我注意到,那都是法兰克各地地理、税收等情况的资料。在他脚边,还放着几本关于黑魔法的书。我十分纳闷。他是要查找什么吗?
我犹豫片刻,正打算轻步离开,他已经抬头看见我。在目光对上我的瞬间,他已经自然地恢复那种无所谓的笑容。
我忽然意识到,这样一种笑容,莫非是他从小戴到大的面具吗?
他阖上手中的书,冲我点点头,便拿着那几本书离开。与我擦肩而过时,他压低声音,“最近不要入宫。”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他,跟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而在那以后不久,法兰克宫廷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老国王病重无法见人,除亚瑟王子以外的所有王子同时失踪。王后操纵议会,让他们将亚瑟王子定为摄政王。最诡异的是,连跟政治无关的艾丽莎公主都被流放到郊外。
所有贵族大臣都察觉到事情的异样,但是没有人敢说话。父亲和哥哥终日在房间里讨论事态发展,但我们几个女人都被蒙在鼓里。只有小姐姐,不时对我嘲讽:“哎,你的未婚夫呢?到哪里去了?”
我不语。
我不关心政治,我只想知道,路易到底去哪里,发生什么事了。我开始每天数次对上帝祈祷,希望路易可以平安归来。
上帝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
那天早晨,我在一阵天鹅的叫声中醒来。我抬起头来,见到窗外有一只漂亮的野天鹅,在窗外徘徊着。
“什么破畜生,大清早地在那里吵啊!”大姐姐不耐烦地用枕头捂住耳朵。
我却望着那天鹅发怔。我有隐隐约约的感觉,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今天一天,姐姐们都在梳妆打扮,去参加宫中的盛大舞会。最近王后不断在宫中举办舞会,好麻痹贵族们因为国王病重、王子失踪而带来的不安。傍晚时分,母亲就带着她们出门了。父亲和哥哥也到宫中跟人交换消息。
伴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独自在房间里看书,直到外面天鹅的叫声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跑到窗前,将窗户打开,那野天鹅飞了进来,轻轻落在地上。我也蹲在地上,轻轻用手抚过它湿淋淋的皮毛。“可怜的小家伙,淋雨了呢。冷吗?我给你拿毛巾擦一擦。”
我转身到楼下拿了毛巾,上得楼来,却发现那小家伙不见了。
飞出去了吗?
我将脑袋探出窗外,四处张望,却只见太阳已沉没了的天际只挂着一钩月,星星点点铺满天空,见不到什么野天鹅的踪迹。
我失望。身后却忽然传来久违了的声音,“刚才有侍女经过。我怕被人发现你房间里有男人,所以藏起来了。”
我回过头,见到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在眼前。只是……他身上只披着从床上扯下的布条,几乎半裸着身子,身上仍是湿漉漉的。
我一下怔住,连他为何在这里出现都给想不起来了。
他看了看自己,又笑着看了看我:“你这样看我,真让我为难。有衣服吗?”
我红着脸跑下楼,偷偷拿来哥哥的衣服给他,又关上门,背转身。他边在我身后穿衣服边说:“其实用不着那么麻烦,我过一个晚上就又变成野天鹅飞走了。”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在背后说:“好了。”
我转过头,见他仍赤着上半身。我吓得尖叫起来,赶紧又转头。他哈哈大笑,似乎这种恶作剧很有意思。
这男人……为何如此幼稚……我用手捂住发烧似的脸。奇怪,我的嘴角似乎忍不住在向上翘。
他将手搭在我肩上,我浑身一颤。他声音压低,“我从英格兰一路飞来,只在法兰克停留一夜。”顿了顿,他说,“只为了找你。等了几天,我终于等到他们全都离开,房中只剩你一人了。”
这话有种微妙的暧昧,但他语气严肃。我想起当日皇家图书馆所见他那凝重神态,便开始细听他说。
他说,王后跟亚瑟王子相爱。他说,王后用黑魔法将王子门全都变成野天鹅,只有晚上才能恢复人形。他说,老国王已经被囚禁起来。他说,几天后,被软禁在英格兰的艾丽莎会乔装成男子,跟随米迦列大主教回到法兰克。
我听着这一切,直到他停下来。我深呼吸,微弱地问:“我能做什么?”
路易沉默片刻,而后说,“替我将加洛林家的家徽偷来,交给艾丽莎。”
也许在世人眼中,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但是我自有我的世界。在阅读过希罗多德的《历史》、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恺撒的《高卢战记》、李维的《建城以来史》这些书后,我已经大概明白权利斗争是怎么回事,战争又是怎么回事。偶尔在路过父兄房间,听到二人激烈讨论的只字片语时,我会想:这个事情曾经在历史上发生过啊,前人不是已经教会我们如何做了吗。
此时此刻,路易注视着我。他的眼睛真漂亮,任何女子看见了,都会乱了心神吧。我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
我知道,他很擅长收割女人的心。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小女生,对他而言应该是很好利用的。
我睁开眼,慎重点头,算是答应。
路易微微一笑。他慢慢倾过身子,在我前额上轻轻一吻。我肩膀颤抖,他试探地看着我,用手搂过我肩头,又是一吻。然后,他从我的前额一路往下,吻着我的鼻子,我的上唇……我用手推开他。
“我答应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夫,也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只是因为我觉得我在做正确的事情。”我不想让他觉得,他要用什么东西与我交换。
路易笑了起来。他肆无忌惮地看着我,再度飞快地在我前额上印下一吻。“亲爱的凯,你以后会知道,这世上只有立场,没有正确与错误。”
这时,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小姐,没事吧?我刚听到你在尖叫。”
我慌慌张张地说:“没事!你去睡觉吧!”
侍女应了一声,然后便走开了。
我回头看看路易,却见他已经在我的床上躺下了,姿势自然。我为难地看着他,准备到姐姐们的床上去睡,他却拉了拉我的手。“睡吧,我从英格兰一路飞过来,够累的了。你犯不着提防我。”
我低头看他一脸倦容,忽然想到,他这些日子里东躲西藏的,无论在英格兰还是法兰克,一旦以人形现身,就有生命危险。我问:“你这些天,晚上睡哪里?”
“洞穴、森林、湖边……只要是远离人类的地方。”他倦极,“我已经很久没在床上睡觉了。”
他这语气活像被欺负的孩子,让我一阵心酸。我坐在床上,不敢跟他一起躺下,但是又舍不得离开他身边。我试探着用手轻轻放在他头发上,他的发质柔软,带着大自然的香气。即使落难,还是那个迷人的王子。
路易用手握住我的手,很快入睡。我就这样看着他,看了半个晚上,而后也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我一下惊醒,但门已经打开,姐姐们吵吵嚷嚷地进来了。
“跳舞跳了一夜,累死了!”语气却是带着炫耀的,“贵族们都抢着要跟我跳舞呢。”
我发现此时已是白天,窗户大开,而我身边的路易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套衣服。
姐姐们还在说话,我却默默钻回被窝,将那还沾染他体温的衣服搂在怀里,甜蜜地继续入睡。
这是我第四次见到他,一共跟他说过三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