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野天鹅:童话的背面
67061000000051

第51章 英格兰·护国公

英格兰。

因为将近临盆,伊莎贝拉行走不太方便,身子困乏,异常嗜睡。她终日留在房间里不出门。

当然,这也有另外一个考虑:身为丈夫的雷欧,也得以以此为借口尽量留在房里,减少外出。

原因显而易见:路易离世的消息传来后,雷欧便脸色苍白,从此后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默。当天宫中的晚餐和晚祷,他都没有参与。伊莎贝拉见状,随即告知侍女们,说因为自己行动不便,自己和雷欧王子都会减少出席宫中日常活动,用餐也会在自己房里。

这一年多来,雷欧在英格兰宫廷温顺谦和得没有了存在感,贵族们在背后提起他的时候,都说“那是法兰克国王的弟弟”“那是伊莎贝拉的丈夫”,而不是雷欧本人。

他像一抹活在背景中的幽灵,眼看在同一片土地上,以撒大胆撕毁旧一代的所有规则,改革了骑士制度,建立第一次人口普查,开拓与周边国家关系,将几个年轻的王族婚配出去。而年少的自己,就像过早枯萎的花,只余空心的美,早无香气。

在这期间,也有不少人为以撒推荐过各国公主。各种流言传来传去,贵族们各怀心思,但最后这位国王还是孤身一人。

当雷欧在远处注视着这个年轻的君主,揣测他内心世界时,以撒会突然从人群中抬起眼皮,向他看去。他倏然心惊,迅速转身向其他方向走去,以免与他目光相遇。

他害怕那像豹狼般的眼光。

那目光,像要将他身后的整个法兰克撕裂,再硬生生吞到肚子里去。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的,过了一年多。

直到那一天,路易离世的消息传来。

从此以后,英格兰宫廷中的贵族碰面时,偶尔会聊起:“那个法兰克前任国王的弟弟……似乎好久没出现了?”

人们私自揣测——他不会是已经死了吧?

这天晚上,伊莎贝拉早早上了床。只有雷欧独自在壁炉前低头看书。不一会,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那不是侍女。

雷欧一下警觉。他轻轻放下书,走到门边,迎面见到以撒的侍从。他示意对方不要进来,反手将门掩上,注视对方:“什么事?”

侍从行了个礼,面无表情地:“陛下请王子殿下过去。”

雷欧垂下脑袋,侍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见到一件袍子单薄地贴在他身上。当他抬起脸时,侍从发现他的脸色白得吓人,然而眼神是坚定的。

他淡淡点头:“我知道了。”顿了顿,“请稍候片刻,我去换件衣服。”说罢便转身进去。

雷欧回身进房,只觉浑身乏力无比,目光空洞地掠过房间里的壁毯,而后行尸走肉般地,选了一件黑色长外套披在身上。

他的手指划过衣服质地时,目光落在一旁的短剑上。

自从路易离世的消息传来,他就知道,此刻终究要来。路易一死,他就是顺位继承人,以撒要怎样控制与利用自己?

而雷欧内心最清楚不过:自己终究难逃一死。也许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但谁知道会是何时。

听说艾丽莎已经归国。在路易死前,是否对她的婚事做出了安排。若没有任何安排,以撒若是揭开当日他与艾丽莎秘密婚姻这张牌,牌面见光之日,便是雷欧失去价值之时。他是挡在艾丽莎继位前最后一道障碍。

他的手悬在短剑上方,微微颤动。

偌大的房间,如同不起波澜的海底,让人窒息。

他将手放在短剑的剑柄上,用力握住——

“雷欧,怎么了?”

伊莎贝拉的声音,突然让雷欧清醒过来。他松开手,短剑无声落地。他发现自己掌心都是汗。

“没什么。”他转过身,“我要出去一下。”说着便往外走。

伊莎贝拉刚从睡梦中醒来,眼神仍是迷迷糊糊的,“嗯,那我在这等你。”

雷欧正迈向门边的脚步忽然顿住,他慢慢回过身,绕到伊莎贝拉的床前,俯身在她前额上印下一个吻。

“你很冷啊。”伊莎贝拉说,慢慢醒转过来,这才开始疑惑地问,“要去哪里?”

雷欧没有应她,只留下一句“晚安”便转身离开。

这条路是雷欧最熟悉不过的了。他知道,出了房间往前走,长长的回廊上挂满了王室的画像,从这里往外看去,是远处的钟楼。长廊上有一间长形的房间,长期大门紧闭,那是宫中的八角形小礼拜堂,上方有几个世纪前的镶嵌画。

往前走一段路便是中庭,那里矗立着这国家最迷人的几座雕像,只是雷欧从来无心观赏。

经过中庭,可见到内廷周围的墙壁上覆盖着罗马式的碎石。这里有一道阶梯通往会客厅,以撒便是在那里会见客人。那是这宫中最漂亮的大厅之一,墙壁上有以这个国家历史为主题的湿壁画,画家在这些历史人物之间,还穿插画了圣母、天使与罗马众神。这种融合了异教风格的艺术,让雷欧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这一年多来,他从房间到以撒的会客厅,来来回回了多少趟。

有外国使节来了,以撒让他陪同。逢人便笑着介绍:“这是法兰克的雷欧王子。”

来宾便热情而客套地跟他打招呼,对这个人质给予了充分的虚伪笑容。他却笑不出来,只沉默地陪坐在侧,直到一切结束。

这一切,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他在默默等待。

然而他没想到,竟等来了路易的噩耗。

此刻,他站在会客厅前,侍从为他将大门拉开——

他看见一张长桌的一侧,以撒坐在他的位子上,手里握着一杯酒。在他身侧的,是那个一身紫衣,长相过于漂亮的白金汉公爵。两人靠得很近,几乎半贴着面在说话。

以撒抬头,冲着雷欧扬了扬下巴,微笑着,“雷欧王子,你来了。”他用手指了指身旁,“请坐。”

雷欧慢慢地朝他那边走过去。

白金汉公爵没有走开的意思,只是将身子坐直,也抬头看他。

雷欧落座后,以撒拍了拍手,开始让人上菜。“替王子倒酒。”他说。又转头看向白金汉公爵,语气亲昵,“你先离开,我有话要跟王子说。”

白金汉公爵行了个点头礼,便走了。

此外,便只有侍从们轻轻的脚步声,与盘子轻触桌面的声音了。

“退下吧。”以撒又说。

侍从们退下,将门关上。空气里静得骇人。

以撒说,“路易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非常遗憾。”

雷欧一言不发。

遗憾?野心路上少了一道障碍,不知道以撒为此笑饮了多少酒。

以撒交叉两手手指,凝视他,“我已经收到路易的葬礼邀请函了。”

雷欧抬起眼睛看以撒。

他的眼睛颜色很浅,据说是因为他的母系有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血统。以撒定定地看着,意识到他的双眸跟那个少女多么相像。

在以撒像要将人吞没的注视中,雷欧不快地移开目光。

以撒却将手搭在他肩上,他浑身一颤。男人的手在他身体上的触碰,勾起了他不愉快的记忆。但以撒全然没在意,只站起来,绕到他身后,低声地说,“据说路易离开前,做了这样一些安排——第一,他安排了艾丽莎的婚事……”

“跟谁?”雷欧脱口追问。

“教皇家的小儿子。”说这话的时候,以撒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让雷欧摸不透。

他以为凭以撒跟米迦列的关系,这样的联姻是不可能出现的。可是现在……

只听以撒又说,“第二,由王子殿下你,担任路易遗腹子的护国公。”

雷欧跟前的酒杯忽然一下碰倒,酒洒了一地,溅到雷欧身上,将深色的外套染了色。

以撒信手抓过一条餐巾,轻轻丢在雷欧身上。在以撒伸手的刹那,雷欧猛地站了起来,飞快往后退去。

当他看清从以撒手中轻飘飘落地的餐巾后,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内心那份过度的警觉。

以撒一笑,“护国公又何必如此紧张?”他俯身拾起那餐巾,趋前,用它按在雷欧胸前的酒迹上,“真像血的颜色。”

雷欧想起他过去跟米迦列的关系,如今与白金汉公爵的暧昧……他浑身绷紧,但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整个人僵在原地。

以撒将那餐巾扔在地上,“我猜,从法兰克前来的使节,应该在路上了吧。兴许已经快到国境了?我想知道,护国公有什么想法?嗯?”他笑意吟吟地看着雷欧,眼神却如豹狼。

护国公。

雷欧在舌尖上,细细回味着这个词。

他现在是法兰克的护国公了。

泰晤士河上的雾。郊野外蛰伏着的哈德良长城。粗鄙的英语发音。连拉丁语都不懂的贵族们。毫无意义的狩猎。纷乱的踢踏舞步。寄人篱下的挫折。随时会被结束生命的不安。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就像一具腐尸上爬满了蠕虫。虚幻的清醒感一直折磨着他。

然而,他现在是法兰克的护国公了。

即便是以撒,他露出再戏谑的眼神,再不恭的态度,也终究不能拿他怎么样了。

像是突然披上了坚固的铠甲,雷欧有了底气,他抬头,这一年多来第一次直视以撒的眼睛。“是,陛下觉得,我该有什么想法?如果路易当真要求我担任他遗腹子的护国公,我唯一的想法,自然是守护我的国家,守护我的家族。”

以撒忽然一笑,“你的家族——你指的是路易的孩子,还是你的孩子?”

原来以撒在试探自己。

他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伊莎贝拉临盆在即,他们的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如果那是一个男孩……

又假如,路易的孩子是个女孩……

以撒又贴近他一点点,“你们家族的人,是否都这样懂得为他人着想,而宁愿牺牲自己的幸福呢?她宁愿跑到修道院去,也不要当英格兰王后。而你,在路易血洗宫廷后逃出,路上发生了这样的事,又在英格兰一路寄人篱下。”他用手指轻触雷欧的肩头,“为了路易,你和她都牺牲这样多啊……”

两人贴得这样近,几乎已成狭路。雷欧心头潮水起落,耳边又只听对方低语,“她少不更事,但你将为人父,难道还不会为了伊莎贝拉腹中婴儿考虑么?”

雷欧握紧拳,一言不发。

以撒又慢慢后退,脸上复又露出闲散随意的表情,“护国公好好休息。明天一过,只怕就要收拾行装回法兰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