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艾丽莎住的地方染了血,在尚未清理前已经不能住人了。
皇宫内有七百多个房间。在护卫的簇拥下,艾丽莎跟米迦列,穿过一条走廊和图书室与礼拜堂,最后抵达了灯光明亮的会议室。
士兵推开会议室后的门,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套房,里面有两个相邻的房间。
显然,这里会比较安全。
士兵离开前说:“请两位暂时在此处休息。”
跟刚才的喧闹相比,现在外面安静得吓人。没有一点声音。走廊上传来士兵离开的声音。但他们没走开多远,在会议室外停下。
米迦列走过来,手上拿着干净的布条,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艾丽莎坐下。
米迦列弯下腰,将束在她手臂上的带子扯下来,含了一口酒,又轻轻喷在她手臂上。清洗完伤口后,他用干净的布重新为她包扎。
室内安静得很。
外面的会议室,此时传来声音。似乎有很多人陆续走进去。
隔壁会议室内,玛丽女王边走边说着:“以撒,你刚才说什么?”声音中带着震动。
“我说,这个婚姻可以取消了。”
艾丽莎的心跳停了一拍。
米迦列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仍是垂着脑袋,没有抬眼看她。
玛丽女王轻声笑:“我以为陛下你对苏格兰深感兴趣。”
“我有兴趣,只是我无法跟女王结婚。因为我已经结婚了。”
会议室中人传来低低的惊呼。
艾丽莎一下子站起来。
米迦列按下她的肩头,仍在平静地包扎。有黑色的血从她手臂上渗出,他低头,将瘀血吮出,吐在地上。
玛丽女王声音惊骇:“那……陛下的妻子……”
以撒说:“现在还不方便公布。”
艾丽莎的手轻轻地抖。
玛丽一笑:“没有见证人,这样的婚姻是不成立的。”
以撒也笑:“我的这个婚姻,是经过神职人员见证。而且此人身份不一般。”
米迦列抬起头,与艾丽莎目光接触。她看到他神情复杂。
以撒说:“现在公开这个婚事,只会影响各国政局。终有一天,我会邀请女王来参加我的婚礼。”
他们开始讲一些关于詹姆士的事,关于苏格兰与英格兰结盟的事。后面这些话,艾丽莎已经听不进去了。
米迦列为她完成了包扎。他说:“不要心存幻想。以撒是个聪明人。苏格兰局势极乱,他不想掺进去,倒不如与苏格兰结盟,从他们的畜牧业跟渔业中获利。”
艾丽莎听不进去。
会议室似乎安静了下来,人们陆续离开。
室内,这个空间内,只剩艾丽莎跟米迦列两个人了。艾丽莎生怕米迦列要跟自己说什么,只偏过头看向窗外。
远处,人们正在清理空地上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
所有的一切,就像今天晚上那一场烟火。当地面上的血迹擦干净后,就再也没有痕迹了,仿佛没发生过一般。
只是,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局势,跟此前再也不一样了。
她想着过去一年多来,以撒做过的事情,从清除造王者,到现在清除邻国的隐患。英格兰显然变得越来越好,再也不是当日她所不屑的那个落后国度了。
米迦列忽然握住她的手:“你是博尔金家的人。”
艾丽莎吃了痛,思绪从以撒身上被拉回来。米迦列近在眼前,他说:“如果我……”
他这话没来得及说完,从会议室通往套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如喝醉酒般姿态:“好久不见,主教大人。不,教皇军首领阁下。”
听到他的声音,艾丽莎的心猛然一跳。
以撒却忽然倒在地上。
米迦列上前,伸手揭开他外套:“他受了重伤。”
艾丽莎急急趋前,蹲在以撒跟前,见到他腹部、手上都有伤口。
他身上有血腥味,很重。他一进来,她已经闻到。但彼时,她以为那是詹姆士的血。
以撒说:“玛丽的人在外面,别声张。”
刚才他是撑着这样的身体,在外人面前展现胜者的姿态?刚才他是撑着这样的身体,与玛丽平静地说出取消婚约?
米迦列已经取来干净布条。“扶起他。”
艾丽莎将手放在以撒肩上,另一只手轻轻放在他后腰,将他扶起。米迦列上前,掏出短剑,割开他身上的衣物。
“拿酒来。”
艾丽莎从桌上取过一瓶酒,递给米迦列。他接过,含了一口在嘴里,喷在以撒伤口上。
“替他清理一下。”
艾丽莎掏出干净手帕,轻轻覆在以撒伤口上。米迦列无声而迅速地为他包扎。
不远处的建筑物透出亮光,淡淡地映在这三人身上。这里如此安详宁静。
无法相信,就在不久之前,一场血腥的大屠杀就在这里发生过。
米迦列边包扎,边问:“玛丽知道你受重伤吗?”
“她有怀疑。刚才我的脸色很不好看。”
米迦列点点头:“所以你才不让你身边侍卫替你处理。”
“她在我身边安插了人。”以撒咬着牙,“尽管我刚才特地在众人跟前宣布与她取消婚约,但万一我死在这里,没有继承人,她与我有婚约,大可以趁机吞掉英格兰。”
米迦列皱眉:“怎么可能?”他言下之意是,她又不是王后。
“可以。”艾丽莎低声说,“她只要声称已经怀孕。”
以撒微笑:“我的艾丽莎长大了。”
过去,他就是这样喊她的。我的艾丽莎。
米迦列已结束包扎。他冷声说:“陛下,艾丽莎是我弟弟的妻子,请不要胡乱称呼。”
以撒一笑,“弟弟?无论你还是我,都没有太将你那个弟弟当一回事吧。他今年几岁来着?”他看上去依然虚弱,月光下脸色苍白,只是仍带着惯有的志得意满,“别忘了我与艾丽莎已是夫妻。你是我俩的见证人。”
这番话似乎触痛了米迦列。他看向以撒的目光饱含复杂情绪。
以撒忽然用手拉过艾丽莎,伸手拈起一小撮她的头发:“她的身上,是博尔金家族特制的香水味。”他抬眼看米迦列,“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用过这香水。一个是已经死去的胡安,一个是你。”
他似笑非笑:“米迦列,还记得当日你离开英格兰时,我曾经说过,这世上有两个人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一个是你,一个是艾丽莎。”
米迦列不语。
只听以撒继续说:“但是你还记得那一天,我也说过另一句话吗?”
“你说,我一直恨你。”米迦列接口,“那实在荒谬。”
以撒笑着点点头:“你一直恨我而不自知。你认为是我将你毁了。你恨我将你拉入欲望的深渊。你曾经说过,你原本只愿投身祭坛,成为称职的神职人员,但是我为了自己的私利,将你拉到自己的床上。不过当然,这恨本身不过就是爱的另一面。”
米迦列的脸色都变了。
艾丽莎忽然意识到,过去米迦列与以撒的感情,远非只用单纯的爱或恨即可描述。她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为什么当日她在米迦列身上,总能看到那如履薄冰的脆弱感。
呵,是谁说过的——爱是一场决斗,让我们在战场上,再彼此深看一眼。
这两个无数敌人重重包围,逼入角落的私生子,踏在薄冰上前进。那时候,以撒身边所拥有的,只有米迦列,然而米迦列拥有的还有他的父亲,他的兄弟……
以撒语气从容:“你不爱女人。接近艾丽莎,只是因为你要向我复仇,你要毁掉我心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荒谬!”
这是艾丽莎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米迦列动怒。这个仿佛被人剥除了表情的男人脸上,第一次露出如此愤怒的神态。
以撒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米迦列身前。他脸上有不动声色的笑,艾丽莎熟悉那种笑容。每次他要做一些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时,他就会出现这种表情。
以撒突然向米迦列的下腹伸手。
米迦列恼怒地按住他的手,却被以撒反手扭过,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以撒轻轻抚摸他的手背:“你只有对男人才有反应,不是么?”
说着,他不怀好意地一笑,突然飞快地在米迦列脸上轻轻一啄。
米迦列脸色苍白,看向以撒的目光,愤怒而隐忍。他咬牙:“那是你——”
“是因为我在你不识男女滋味的时候,就将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以撒漠漠地笑,“我承认自己的自私。但是我从没阻止过你在女人身上试验。我们的关系结束后,我还经常将自己的女伴送到你床上。”
艾丽莎为以撒的话而震动,但比这更震动她内心的,是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为了一己私利,而扭曲了年少米迦列的欲望,是一件算不上什么的事。
她怎会忘记,自己爱上的,是自私又危险的男人?
米迦列抿紧嘴唇,仿佛随时要咬出血来。
以撒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你每次都推却,我以为那不过出于你坚定的意志。直到公爵夫人那事——”
“够了,不要说了。”艾丽莎开口。
以撒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米迦列则垂着头,月色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说:“谁没有一两件不愿启齿的过去。”
以撒说:“他不愿面对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实。他能够给予法兰克军事上的支持,但是他不能以男人的身体,给你感官上的愉悦。因为他根本对女人没有任何反应。”
米迦列的脸白得骇人。
以撒握住艾丽莎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手指,“他不是我……”
艾丽莎猛地抽出手。“够了!”
这时,从不远处的宫殿那头,传来了一声尖叫,这刺耳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室内三人之间尴尬的气氛。
“是宴会厅后面传过来的。”以撒说。
这时,宴会厅后的小侧殿亮起了灯火,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高声喊着什么。这一次,他们听清楚了她喊的内容——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因为又有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