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力过去。夜已这样深。
艾丽莎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脸色苍白如幽灵。房门紧闭，只有门外站着两个强打起精神的守卫。他们见她走来，赶紧行了个礼，而后将门口推开。
她走进去，听到房门在身后阖上。
雷欧背对她，身子陷入座椅上，正在看着窗外。外面的雨像一条条银丝，怎么样都扯不断，不住扑上窗户来，又沿着窗户落下去，像落下一道道透明的伤痕。
艾丽莎盯着他的背影，紧紧盯着这个路易将自己的妻儿悉数托付的至亲，这个在护国公的位置上与加洛林家族一直抗争的孤独男子。
她走上前去，平静地立在他身后，“这么晚，还在等我？”
他转过身来。即使是最好的画家，也无法将此刻他脸上那哀伤描画出来。他一言不发，紧紧地打量着艾丽莎，她突然不怀好意地笑笑，“你何必等我呢？这种事情，哪有这么快结束。”
他眼中的痛苦更深了几分。
她又指着窗外，用童年时代天真的语气，故作欢快地说：“你看，对面是路易哥哥当年的房间。那时候我们俩玩捉迷藏，还跑到里面去，撞见他跟女人在一起，然后被他赶出来呢。”她俯在雷欧耳边，一字一顿，“这一切，你还记得吗？”
雷欧举起手来，将脸埋在掌心中。艾丽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她的心极痛，她知道，自己每说一句话，都会在他心上再刺入一刀。但她忍不住，就像小时候的自己，总忍不住在他跟前得意地数落他蹩脚的拉丁语。
雷欧低声说：“艾丽莎……对不起……”
艾丽莎盯着他的脸：“对不起什么？是因为你自己清楚，米迦列根本不可能放弃安妮公主转而娶我？但是又有什么所谓？只要我成为他的情妇就足够了，不是吗？当初你让我笼络住他，不就是这样想的吗？”她边说着这番话，一双手边在发抖。
雷欧始终一动不动，外面雨水的影子一条条地落在他背上，仿佛有鞭子在不断抽打他。
她又问，“你觉得，在教皇眼皮底下做这种事，破坏他亲手缔结的两桩婚约，真的不会有问题么？”
良久良久，雷欧慢慢地抬起头来，眼角竟然是湿润的，只是脸上依旧冷静克制，“教皇知道。”
艾丽莎没有料到这一点。
雷欧说，“尽管我一直在劝诱教皇，由米迦列替代弗雷泽，成为你的未婚夫，但是教皇自然不愿意让一个随时可能被加洛林替代的王室，成为大儿子的姻亲对象。直到一个月前，他改变了主意。”
一个月前……“在他病重的时候？”
“是。”雷欧站起来，“教皇需要西班牙王室的支持，两位公主里，年纪大的那位在胡安死后已经陷入疯癫，目前在修道院里，不可能再嫁了。只剩下安妮……”
艾丽莎冷冷地听着。这些事情，她都知道。但是，跟她有什么关系？
“安妮不能生育。”
她意外至极。
雷欧说，“她不像其他正常女人，每个月都会……这就是为什么胡安当时没有选择更为漂亮的安妮作为妻子的原因。”
他将手搭在座椅扶手上，沉声说，“这是西班牙王室紧守的秘密。至于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父王当年也曾考虑过让安妮成为亚瑟或是路易的未婚妻，直到他们收买了西班牙的王室私人医生，从他们口中听到这一消息。博尔金家族在消息方面比我们更厉害，不可能不知道。”
艾丽莎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所以……在他们确定让米迦列和安妮订婚的同时，你已经在背后跟教皇达成了协议？我表面上是弗雷泽的未婚妻，实质上是米迦列的情妇？”
雷欧沉默不语。
她多么希望能够从他嘴里，听到只字片语的否认啊，即使是谎话也好。但他只是沉默，室内只有窗外的哗哗雨声。
“是你提出的，还是教皇提出的？”她又问。
——求你了，求你亲口告诉我，那是教皇的主意。他们博尔金家向来以阴谋与暗杀著称，无论多么败德乱纲的事都做得出来，更何况只是通奸和制造私生子呢。又或者，那可以是米迦列的私心。请告诉我，是因为他被压抑已久的情感冲昏了脑袋，所以主动提出这种事情。求你，什么样都好，只要不是你主动提出——
在漫长得像在深海里沉睡般的时间里，艾丽莎只能听到雷欧的呼吸声。良久，他开口，“我知道米迦列一直喜欢你。安妮只是幌子，我想……他会对你好，让你幸福……”那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如此微弱，毫无底气，几近哽咽。
她退后了几步，紧紧捏住拳头，又松开，然后仿佛失控似的笑了出来，“幸福？我的幸福为什么要由你来决定？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幸福就是跟你一起，守护着路易哥哥的孩子长大，守护着这个国家？”
雷欧不言不动，只是紧紧盯着自己妹妹，任由她宣泄自己的情绪。
她又问：“路易哥哥的孩子在哪里？凯瑟琳在哪里？”
她看到雷欧的身体微微晃动，仿佛这个简单的问题重重击中了他。他低声说：“凯瑟琳难产死了。小王子失踪……”
失踪……
艾丽莎突然又笑了两声，这次把雷欧吓到了。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看到没有，路易哥哥的鬼魂站在那里看着你呢。你也看到了，对不对？所以你不敢轻易地说出真相。失踪，失踪……所以还有希望？所以法兰克人不会因此怀疑你？”
“别说了！”雷欧冲她厉声叫。
“那教皇呢？你跟教皇达成了什么协议？别告诉我，你只是求教皇恕免你的罪过，你手上沾满了路易哥哥妻儿的鲜血……”
“艾丽莎！”雷欧摇晃着她的手臂，“别说了！”
艾丽莎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雷欧，仿佛他是个可恶的陌生人。
雷欧说：“我只是请求教皇帮忙，协助颁布法令，宣告路易跟凯瑟琳的婚姻无效。因为路易此前已经跟人私下有过婚礼。”
所以，路易的儿子就成了私生子，成了被排除在王位继承权外的低贱血统。
一听就是些政治把戏。但是，他们这些男人总是乐此不疲。
难怪谁都要讨好教皇。难怪教皇如此重要。难怪雷欧要将自己的妹妹亲手送到教皇儿子的床上。
艾丽莎扬起脸来，故作轻快地问，“恭喜你，什么时候由护国公成为君主？加冕礼记得邀请我哦。”她难看地笑了笑，“要是你邀请博尔金家的人来观礼，那我要怎么办好呢？是跟我的丈夫弗雷泽来，还是跟在情夫米迦列的身后呢？”
雷欧用力捏住她的手臂，她好像听到自己的骨头在作响。
艾丽莎脸色苍白地惨笑着，“别不小心在这里将我杀死。路易哥哥的灵魂还在宫中游荡呢，我可不想跟他一起走，你知道，他的腿长，走得那么快……”
雷欧一下失神，松手，艾丽莎整个儿跌坐在地。她抬起脸来，见他脸色白得骇人，就像月亮。她攀着旁边的扶手椅，慢慢站了起来。
她一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扯下那个小坠子，用力撕开，离开的羽毛散落出来，她伸出手去，抓住两根，握在掌心。
她说，“这是属于你的东西。从我在英格兰开始，到布列塔尼、罗马、佛罗伦萨、法兰克，我把这个一直带在身上，就像你在我身边。不过我想，我们已经再也不需要彼此了。”
艾丽莎松开手，掌心中的羽毛轻飘飘地晃了下来，它们煞白煞白，就像雷欧的脸色那样白；它们没有重量，就像此刻她的心。当它们落到地上的那一刻，她转身往外走。她以为自己会流泪，但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眶，竟是干干的。
当年那个爱哭鬼，居然已经忘记了怎样哭。
许多年后，有人在以这个故事为原型的童话里这么写——
“在黄昏的时候，有一只天鹅的拍翅声在格子窗外响起来了——这就是她最小的一位哥哥，他现在找到了他的妹妹。”
那位小哥哥，曾经找到了他的妹妹。
现在，他们又失去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