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抵达英格兰的那个傍晚,两人就举行了婚礼。因为仓促,连足够的鲜花都没有,也没有外国宾客。接任米迦列的那位大主教是个老年人,当以撒派人通知他主持婚礼时,他正在自己的睡榻上休息,听说唾液沿着他的唇角滴落成一根银色丝线。
艾丽莎听说这一场景时,忍俊不禁,当场大笑起来。
但这一切已经足够好。
这是她真正的婚礼。
艾丽莎没有父兄,也不愿让陌生人代替他们的位置,她跟以撒说,自己要单独走上红地毯。他欣然同意。她捧着一束花,从地毯那头向他走去。以撒戴着皇冠,一身耀眼的暗金纹样锦缎礼服,微笑着看向自己的新娘。
他们跪在祭坛前的金色跪垫上,艾丽莎听到他嘴里念着婚姻誓言——“我愿娶这个女人为妻”。那一刻,她有点感动。
大主教开始向他们洒圣水。
在拉丁语的赞词与英语的祝福声中,他掀起了艾丽莎的面纱,低声说,“你真美。”他低头亲吻,细细品尝着艾丽莎从眼里流到嘴边的泪水。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为之欣喜。在以撒身旁站着的那个年轻的英俊男子,白金汉公爵,在艾丽莎回到英格兰后便听到侍女们窃窃私语,说他曾一度“替代了米迦列主教在陛下身边的位置”——艾丽莎一听便明白此话意思。
白金汉公爵乔治,衣着华丽,只是整场婚礼都异常沉默,跟这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
但艾丽莎早已知道以撒是什么样的人。他没有纯粹的爱与恨,一切都端看利益。
婚礼举行的时候,从罗马送来的使者密函也已经抵达英格兰。信上说,查理八世毕竟不愿与教皇结怨,只是取道罗马。而米迦列唯恐他一路攻下托斯卡纳、那不勒斯等地后,会对罗马形成包围。他已经说服了米兰大公,联手其他各城邦国的首领,在米兰城外共同对抗查理。
婚礼当晚,乔治公爵一袭暗绿,无声闯入,递给以撒这封信笺。以撒拆开看,微笑摇头:“米迦列倒会将米兰大公当刀使。”
乔治紧紧盯着以撒。
以撒用手轻轻拍拍他的脸颊:“辛苦你了,今晚好好放松一下吧。”说着便转身进去。
乔治站在门外,孤身一人默然站在墙壁灯火投下的阴影中。隔着一道门,他能听到里面传到艾丽莎的声音,她跟以撒说了句什么,以撒在放声大笑。他们似乎非常快活。
然而这样的快乐,只持续了两天。
第三天早上,以撒被来自法兰克的急报唤醒。
以撒在床上向外喊,“进来。”他边背对使者自行穿着衣服,边问,“什么事?”
“法兰克那边形势突变,加洛林家族在北部发动叛变,跟雷欧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雷欧向我国发起了求援。”
以撒脸上没有表情,对使者说,“你出去吧。”
那人躬身行了个礼,飞快退出。
以撒转身看着艾丽莎,似乎在问:“你觉得应该怎样做?”
艾丽莎正在翻书架子上的地图,嘴上轻描淡写:“我真想知道,如果米迦列现在不是自顾不暇的话,雷欧是否也会给他发出求助信号——毕竟,当日他一心要攀上这个盟友。”
以撒听她语气刻薄,走上前来,轻轻用手指刮了刮她的脸,“他毕竟只有你一个了。”
艾丽莎想:他能用的棋子那样少,也就只有她这一枚。
以撒见她沉默,握住她的手:“法兰克是你的祖国,卡佩是你原来的姓氏,我当然会出手相助。”
对于被人视为政治棋子的王室女子来说,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话,比这一句更浪漫了。她握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吻。
当时,法兰克的政治问题跟英格兰大不相同。前者在过去的三百年间,一直是欧罗巴大陆最强大的政权,最庞大的帝国。一个强大政府的发展,也意味着它面临比英格兰这种新兴国家更多的困难。一方面,从艾丽莎曾祖父开始,每当君主去世就会有一场持久的王位之争、国内战乱和政权混乱。另一方面,每一届教皇都害怕法兰克的势力过于强盛,总会在暗中干预内政,而法兰克的贵族们又分成两派,分别接受王室和教皇对他们野心和势力的扶持与贿赂——像加洛林家族,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尽管其他国家,如英格兰,也有类似的问题。像造王者沃里克,还直接对王权发起了冲击。但是这个骁勇善战的民族,每一代都会出现特别出色的男子,快速夺去政权,迅速将国内恢复到平稳态势。
从亚瑟开始到路易,还有现在的雷欧,他们全都试图压制加洛林家族的势力。无奈,他们缺乏以撒那样的魄力,和运气——如果路易活下来,历史是否会改写?
艾丽莎坐在小礼拜室内,为以撒祈祷,内心却无法平静。
她已经一个月没有收到来自他的消息了。
尽管从法兰克那边没有坏消息传来,但是也没有令人振奋的好消息。整个国家仿佛被封锁了一样,无论是加洛林,雷欧还是以撒,都没有传闻。
反倒从意大利传来了不少消息——查理八世节节败退,已经再也无法对罗马跟梵蒂冈造成威胁了。米迦列此时正在谈判桌上忙碌着。据说,他的风采让许多人大为折服,就连佛罗伦萨那位向来以说话尖刻锐利而闻名的政治学者马基雅维利,也对他赞赏有加。
艾丽莎想得如此入神,连有人进来都没察觉。当她回过神时,才发现有侍女站在跟前,“殿下,这样晚了,你还是滴水未沾呢。”她放下手中的托盘。
尽管以撒登基以来,为英格兰这个国家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制定多部法典,分别在牛津和剑桥两个郡创办大学,建立一个叫做财政署的金融办公机构,但这个宫廷还是跟艾丽莎当时来的一样——没有太森严的等级之分。
仆人们竟然可以在王后祈祷的时候,进入她的礼拜室,这在法兰克是难以想象的。
过去的艾丽莎觉得他们粗鄙,但现在却学会了欣赏。
她揉了揉膝盖,从祈祷垫上站了起来,看向窗外,“天色已经这样晚了呢。”
侍女微微一笑,“王后殿下是担心国王,所以彻夜为他祈祷吗?你们的感情真好。”
艾丽莎不言,只静静看着侍女在外面房间铺好餐桌,摆上食物。当她低下脑袋,用叉子拨拉着盘中的鱼肉时,窗外突然响起了砰砰砰的声音。她抬头看,窗外绽放出一朵朵焰火。那彩色的爪子颤巍巍地伸展着,在空中摇曳出最美的线条,又颤巍巍地褪色,下垂。在这几朵焰火还没消失的时候,新的焰火又燃放了起来。
艾丽莎还在目瞪口呆,一旁的侍女已经笑了起来:“是陛下出发前的命令。宫中上下最近都在忙碌着这事,也按照陛下的意思,先瞒着王后您。”
艾丽莎仍在百思不得其解,侍女已经说,“陛下说这是庆祝他和王后您在英格兰见面的日子。”
所以,正是两年前这一天,他们俩在山洞里初遇吗?
她看向窗外,外面耀眼的烟火所发出的光,落在她的脸上,一片斑驳。她沉默着,一直沉默着。手中的叉子放下,小刀扔下,只看着窗外的焰火。
侍女很是奇怪,试探着低声喊:“王后?王后?没事吧?”
艾丽莎转过头去,“替我召白金汉公爵。”
这天晚上的焰火极度缤纷,宫中众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纷纷抬头张望,张着嘴巴赞叹不已。在烟火声中,一列轻骑从宫廷中往外策马而去,马背上的人都身着黑衣,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没有人发现,英格兰王后艾丽莎已经在掩护下,向法兰克进发。
在此之前,身为执政官的白金汉公爵乔治问艾丽莎:“王后并不认为,此时应该留在宫中坐镇,等待陛下归来?”
“那当然。”她轻声说,“所以,就让他们认为,王后一直在宫中即可。”她交给他一张纸,那是艾丽莎未来要离开的日子里,他们所要对外宣称的“王后行踪”——接下来,王后将在王家修道院待上两周,为以撒陛下祈祷;接下来,则到汉普顿的宫殿里度假两周……
“但是圣灵降临节快要到了,王后要代表王室,在露台上向民众撒下花瓣,为他们祝福……”
艾丽莎打断他的话,“普通民众只在婚礼巡游上远远见过我,怎会认得出来。找替身即可。”
乔治是以撒离开前选定的执政官,对以撒忠心耿耿。这个将近三十岁仍未谈婚论嫁,身边连一个女伴都没有的英俊男子,似乎对以撒有着超乎君臣的恋慕。对于这样的人,以撒当然会放心。
艾丽莎在心里想:以撒可真会用人。财富和地位都无法真正笼络人心,只有感情才可以。造王者沃里克是例子,米迦列跟艾丽莎何尝不是例子?
至于乔治所担心的事,艾丽莎也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万一以撒真的不在了——艾丽莎作为没有子嗣、来自法兰克的王后,英格兰的宫廷怎可能容得下这个外国人呢?
关键在于,以撒要平安无事。
星夜下,艾丽莎握紧了骏马的缰绳,冒着夜风前进。风刮在她的脸上,脖子上,手背上,让她阵阵发麻,像有小刀子在刮着皮肤。她在心里默默念着乔治的话——“有人在法兰克的诺曼底地区见到过陛下”。
在以撒出发前,艾丽莎跟他彻夜详谈,她告诉过他法兰克的地理形势,同时告诉他,哪些人跟加洛林家族是盟友,哪些人是他们的敌人。
加洛林家族的巢穴就在诺曼底地区。成与败,就在此一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