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语重心长的话
——给现代中国青年
我在大学里教书,前后恰已十年,年年看见大批的学生进来,大批的学生出去。这大批学生中平庸的固居多数,英俊有为者亦复不少。我们辛辛苦苦地把一批又一批的训练出来,到毕业之后,他们变成什样的人,做出什样的事呢?他们大半被一个共同的命运注定。有官做官,无官教书。就了职业就困于职业,正当的工作消磨了二三分光阴,人事的应付消磨了七八分光阴。他们所学的原来就不很坚实,能力不够,自然做不出什么真正的事业来。时间和环境又不容许他们继续研究,不久他们原有的那一点浅薄学问也就逐渐荒疏,终身只在忙“糊口”。这样一来,他们的个人生命就平平凡凡地溜过去,国家的文化学术和一切事业也就无从发展。还有一部分人因为生活的压迫和恶势力的引诱,由很可有为的青年腐化为土绅劣豪或贪官污吏,把原来读书人的一副面孔完全换过,为非作歹,恬不知耻,使社会上颓风恶习一天深似一天,教育的功用究竟在哪里呢?
想到这点,我感觉到很烦闷。就个人设想,像我这样教书的人把生命断送在粉笔屑中,眼巴巴地希望造就几个人才出来,得一点精神上的安慰,而年复一年地见到出学校门的学生们都朝一条平凡而暗淡的路径走,毫无补于文化的进展和社会的改善。这种生活有何意义?岂不是自误误人?其次,就国家民族的设想,在这严重的关头,性格已固定的一辈子人似已无大希望,可希望的只有少年英俊,国家耗费了许多人力和财力来培养成千成万的青年,也正是希望他们将来能担负国家民族的重任,而结果他们仍随着前一辈子人的覆辙走,前途岂不很暗淡?
青年们常欢喜把社会一切毛病归咎于站在台上的人们,其实在台上的人们也还是受过同样的教育,经过同样的青年阶段,他们也曾同样地埋怨过前一辈子人。由此类推,到我们这一辈子青年们上台时,很可能地仍为下一辈子青年们不满。今日有理想的青年到明日往往变成屈服于事实而抛弃理想的堕落者。章宗祥领导过留日青年,打过媚敌辱国的蔡钧,而这位章宗祥后来做了外交部长,签订了二十一条卖国条约。汪精卫投过炸弹,坐过牢,做过几十年的革命工作,而这位汪精卫现在做了敌人的傀儡,汉奸的领袖。许多青年们虽然没有走到这个极端,但投身社会之后,投降于恶势力的实比比皆是。这是一个很可伤心的现象。社会变来变去,而组成社会的人变相没有变质,社会就不会彻底地变好。这五六十年来我们天天在讲教育,教育对于人的质料似乎没有发生很好的影响。这一辈子人睁着眼睛蹈前一辈子人的覆辙,下一辈子人仍然睁着眼睛蹈这一辈子人的覆辙,如此循环展转,一报还一报,“长夜漫漫何时旦”呢?
社会所属望最殷的青年们,这事实和问题是值得郑重考虑的!时光向前疾驶,毫不留情去等待人,一转眼青年便变成中年老年,一不留意便陷到许多中年人和老年人的厄运。这厄运是一部悲惨的三部曲。第一部是悬一个很高的理想,要改造社会;第二部是发见理想与事实的冲突,意志与社会恶势力相持不下;第三部便是理想消灭,意志向事实投降,没有改革社会,反被社会腐化。给它们一个简题,这是“追求”、“彷徨”和“堕落”。
青年们,这是一条死路。在你们的天真烂漫的头脑里,它的危险性也许还没有得到深切的了解,你们或许以为自己决不会走上这条路。但是我相信:如果你们没有彻底的觉悟,不拿出强毅的意志力,不下艰苦卓绝的工夫,不作脚踏实地的准备,你们是不成问题地仍走上这条路。数十年之后,你们的生命和理想都毁灭了,社会腐败依然如故,又换了一批像你们一样的青年来,仍是改革不了社会。朋友们,我是过来人,这条路的可怕我并没有夸张,那是绝对不能再走的啊!
耶稣宣传他的福音,说只要普天众生转一个念头,把心地洗干净,一以仁爱为怀,人世就可立成天国。这理想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可是也深刻到不能再深刻。极简单的往往是正途大道,因为易为人所忽略,也往往最不易实现。本来是很容易的事而变成最难实现的,这全由于人的愚蠢、怯懦和懒惰。世间事之难就难在人们不知道或是不能够转一个念头,或是转了念头而没有力量坚持到底。幸福的世界里决没有愚蠢者、怯懦者和懒惰者的地位。你要合理地生存,你就要有觉悟、有决心、有奋斗的精神和能力。
“知难行易”,这觉悟一个起点是我们青年所最缺乏的。大家都似在鼓里过日子,闭着眼睛醉生梦死,放弃人类最珍贵的清醒的理性,降落到猪豚一般随人饲养,随人宰割。世间宁有这样痛心的事!青年们,目前只有一桩大事——觉悟——彻底地觉悟!你们正在做梦,需要一个晴天霹雳把你们震醒,把“觉悟”两字震到你们的耳里去。
“条条大路通罗马”。实现人生和改良社会都不必只有一条路径可走。每个人所走的路应该由他自己审度自然条件和环境需要,逐渐摸索出来,只要肯走,迟早总可以走到目的地。无论你走哪一条路,你都必定立定志向要做人;做现代的中国人,你必须有几个基本的认识。
一、时代的认识——人类社会进化逃不掉自然律。关于进化的自然律,科学家们有不同的看法。依达尔文派学者,生物常在生存竞争中,最适者生存,不适者即归淘汰。依克鲁泡特金,社会的维持和发展全靠各分子能分工互助,互助也是本于天性。这两种相反的主张产生了两种不同的国际政治理想。一种理想是拥护战争,生存既是一种竞争,而在竞争中又只有最适者可生存,则造就最适者与维持最适者都必靠战争,战争是文化进展的最强烈的刺激剂。另一种理想是拥护和平,战争只是破坏,在战争中人类尽量发挥残酷的兽性,愈残酷愈贪摧毁,愈不易团结,愈不易共存共荣;要文化发展,我们需要建设,建设需要互助,需要仁爱,也需要和平。这两种理想各有片面的真理,相反适以相成,不能偏废。我们的时代是竞争最激烈的时代,也是最需要互助的时代。竞争是事实而互助是理想。无论你竞争或是互助,你都要拿出本领来。在竞争中只有最适者才能生存,在互助中最不适者也不见得能坐享他人之成。所谓“最适”就是最有本领,近代的本领是学术思想,是技术,是组织力。无论是个人在国家社会中,或是民族在国际社会中,有了这些本领,才能和人竞争,也才能和人互助,否则你纵想苟且偷生,也必终归淘汰,自然铁律是毫不留情的。
二、国家民族现在地位的认识——我国数千年来闭关自守。固有的文化可以自给自足,而且四围诸国家民族的文化学术水准都比我们的低,不曾感到很严重的外来的威胁。从十九世纪以来,海禁大开,中国变成国际集团中的一分子,局面就陡然大变。我们现在遇到两重极严重的难关。第一,我们固有的文化学术不够应付现时代的环境。我们起初慑于西方科学与物质文明的威力,把固有的文化看得一文不值,主张全盘接受欧化;到现在所接受的还只是皮毛,毫不济事,情境不同,移植的树常不能开花结果,而且从两次大战与社会不安的状况看来,物质文明的误用也很危险,于是又有些人提倡固有文化,以为我们原来固有的全是对的。比较合理的大概是兼收并蓄,就中西两方成就截长补短,建设一种新的文化学术。但是文化学术须有长期的培养,不是像酵母菌可以一朝一夕制造出来的。我们从事于文化学术的人们能力都还太幼稚薄弱,还不配说建设。总之,我们旧的已去,新的未来,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和其他民族竞争或互助,几乎没有一套武器或工具在手里。这是一个极严重的局势。其次,我们现在以全副精力抗战建国。这两重工作中抗战是急需,是临时的;建国是根本,是长久的。多谢贤明领袖的指导与英勇将士的努力,多谢国际局面的转变,我们的抗战已逼近最后的胜利。这是我们的空前的一个好机会,从此我们可以在国际社会中做一个光荣的分子,从此我们可以在历史上开一个新局面。但是这“可以”只是“可能”而不是“必然”,由“可能”变为“必然”,还需要比抗战更艰苦的努力。抗战后还有成千成万的问题亟待解决,有许多恶习积弊要洗清,有许多文化事业和生产事业要建设。我们试问,我们的人才准备能否很有效率地担负这些重大的工作呢?要不然,我们的好机会将一纵即逝,我们的许多光明希望将终成泡影。我们的青年对此须有清晰的认识,须急起直追,抓住好时机不让放过。
三、个人对于国家民族的关系的认识——世界处在这个剧烈竞争的时代,国家民族处在这个一发千钧的关头,我们青年人所处的地位何如呢?有两个重要的前提我们必须认识清楚:
第一,国家民族如果没有出路,个人就决不会有出路;要替个人谋出路,必须先替国家民族谋出路。
第二,个人在社会中如果不能成为有力的分子,则个人无出路,国家民族也无出路。要个人在社会中成为有力的分子,必须有德有学有才,而德行学问才具都须经过艰苦的努力才可以得到。
以往我们青年的错误就在于对这两个前提毫无认识。大家都只为个人打计算,全不替国家民族着想。我们忙着贪图个人生活的安定和舒适,不下工夫培养造福社会的能力,不能把自己所应该做的事做好,一味苟且敷衍,甚至用种种不正当的手段去求个人安富尊荣,钻营、欺诈、贪污,无所不至,这样一来,把社会弄得日渐腐败,国家弄得日渐贫弱。这是一条不能再走的死路,我已一再警告过。我们必须痛改前非,把一切自私的动机痛痛快快地斩除干净,好好地在国家民族的大前提上做工夫。我们须知道,我们事事不如人,归根究竟,还是我们的人不如人。现在要抬高国家民族的地位,我们每个人必须培养健全的身体、优良的品格、高深的学术和熟练的技能,把自己造成社会中一个有力的分子。
这是三个最基本的认识。我们必须有这些认识,再加以艰苦卓绝的精神去循序实行,到死不懈,我们个人,我们国家民族,才能踏上光明的大道。最后,我还须着重地说,我们需要彻底的觉悟。
个人本位与社会本位的伦理观
社会由个人集合而成,而个人亦必生存于社会。由前一点说,个人是主体,社会是扩充;由后一点说,社会是主体,个人是附庸。粗略地说,中国传统的伦理思想偏重前一个看法,西方传统的伦理思想偏重后一个看法。
中国思想界最占势力的是道家与儒家。道家思想有两个基本原则:一是极端的自然主义,一是极端的个人主义。惟其偏重自然主义,所以蔑视制度文为。一切都应任其自然,无为而治,凡是制度文为都是不必要的纷扰,我们必须把它们丢开,回到“自然状态”中的浑朴真纯,才能达到太平安乐景象。惟其侧重个人主义,所以蔑视社会。虽说“大患在于有身”,而身究竟贵于天下一切,尊生贵己,长生久视,是道家极重视的一套功夫。“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自然说不到个人转移社会,更说不到社会影响个人。老子所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其实并非有所作为,不过人人各安其所,把文化与生活需要降到极低限度,互不侵犯,“共存共荣”而已。道家反对社会,所以反对适用于社会的一切美德如仁义礼智之类。他们的理想是“遗世独立”,“超然物表”,儒家与道家彻底不同的地方在淑世心切,极重有为,要把世界由“自然状态”提升到“文化状态”。但是儒家虽不倡个人主义,而论道德,说仁义,却全从个人本位出发。修身诚意,克己复礼,是基本功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过是修身以后的效用。政治只是一种教育,而教育又只是人格感化。季康子问政,孔子回答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达固可兼善天下,穷仍可独善其身。儒家所提倡的美德大半含有社会性,但是他们所着重的却不在它的社会性而在它对于个人修养的重要。比如说仁与敬是儒家所极重视的,仁必有对象,敬亦必有对象,但儒家并不着重仁与敬对于人(社会)的效用,而着重它们在个人内心是美德。儒家颇鄙视功利主义,很有“为道德而道德”的精神。
西方思想界最占势力的是希腊人所传下来的哲学系统和从希伯来所吸收过来的基督教。哲学支流虽多,谈伦理大半从社会本位出发。最显著的是柏拉图和黑格尔,他们都以为国家高于一切,个人幸福应以社会幸福为本。卢梭本是菲薄社会者,也说民约既成,个人意志即须受制于公众意志。近代西方人所提倡的自由似稍替个人主义助声势,但是他们的理想的自由,如穆勒所标榜的,是“最多数人的最大量的幸福”,仍不脱社会本位的看法。至于基督教本是被压迫民族所酝酿成的一种宗教,在欧洲社会开始崩溃时流传到西方,其要义为平等博爱,实针对当时欧洲社会的病象,含有很浓厚的社会革命意味。耶稣被认为救世主,他的受刑是为全人类赎罪。耶稣教徒的理想是天国的实现而不是个人的享乐。耶稣教所以深入人心的原因,除着提出与现实黑暗世界相对照的一个光明灿烂的天国以外,还有同教门中的极强烈的“弟兄感”。总之,耶稣教之成功,正因其是从社会本位出发的宗教。哲学与宗教在西方所以走到侧重社会的方向,原因大概在西方国小,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易于感觉到,“道德”(morality)一词在西文原义本为“习俗”。近代西方伦理学家以为道德起于人与人的关系,离开社会便无道德可言,甚至有人以为行为之为善为恶,就看他对于社会有益或有害;社会学家以为道德只是社会习俗所逐渐演成的,变其所已然为其所当然,所以伦理学应由规范科学变为自然科学:政治经济学家以为人的好坏大半由于社会环境,说到究竟,个人的道德责任应由社会担负起,要改善个人,先要改善社会。
这两种不同的看法形成中西文化思想的两种不同的类型,中国人侧重个人本位,所以道德的观念特别浓厚,政治法律思想多从伦理思想出发,伦理学与政治学法律学有一个一贯的条理。西方人侧重社会本位,所以法的观念特别浓厚,伦理思想常为政治法律思想所左右,在大哲学家的系统中,政治法律伦理虽亦彼此呼应,而普通伦理学所讲的是一回事,政治学和法律学所讲的又另是一回事,彼此很少关联。
人是社会的动物,他是一个人,也是社会一分子,我们的基本问题有两个:一、离开社会一分子的地位,一个人在人的地位有无道德修养可言呢?二、一个人在社会一分子的地位所表现的道德修养,是否要根据他在人的地位所表现的道德修养呢?中国传统思想对于这两个问题向来予以很肯定的答复。西方思想或是忽略这两个思想,或是根本否认它们有何意义。这两种思想类型各有其环境背景,我们不必武断地加以评价;而且说到类型,都不免普泛粗略,中国人也未尝不偶有从社会本位出发,西方人也未尝不偶有从个人本位出发。不过就大体说,中国人以为一个人须先是自己是一个好人,对社会才会是好人,个人好,社会才能好;西方人以为一个人对于社会是好人,才算得是好人;社会好,个人就容易好。他们同以人好与社会好为理想,不过着重点不同,我们可以借用物理学的术语说,中国人的伦理观是“离心的”,由内而外的;西方人的伦理观是“向心的”,由外而内的。
这两种看法也可以说不只是中西的分别,而是新旧的分别。很显然的,在西方偏重社会本位的看法到现代更加彰明较著,中国人近来受西方思想的影响,也逐渐倾向社会本位的看法,这也是自然的趋势。文化愈前进,社会组织愈繁复而严密,社会的势力日渐大,个人的力量也就日渐小,在现代情况之下,以个人转移社会较难,以社会转移个人则甚易。我们的问题是:在现代情况之下,假如一个社会坏到不易收拾的地步,有什么原动力可以收拾它,改善它呢?依中国传统的看法,人存则政举,转移风化必赖贤哲,在一个坏的社会中,如果有少数个人敦品励行,标出一个好榜样,使多数人逐渐受感化,造成一个新风气,然后那个社会自然会变好。依一部分西方学者的看法,社会自身本其固有的力量逐渐转变,它所潜藏的弱点就是它向另一方向转变的萌芽,正反相成,新陈代谢,否极自然泰来,比如封建社会到走不通时,自然会转变到近代国家社会;农业社会到走不通时,自然会转变到工业社会;私产社会走不通时,自然会转变到企业公营社会。每阶段的社会有它的特殊理想和道德观念。照这个看法,社会是能以自力更生的有机体,所谓“自力”就是物质条件,物质条件的大势所趋有如排山倒海,人力(至少是个人的力量)是无可如之何的。
总之,社会转变不出两种方式,或由自变,或由人变。这两种方式也并不必彼此冲突。我们承认社会本身有一个常趋转变的大势,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少数人的努力也往往可以促成、延滞或移转这个大势。“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这句老话究竟不错。……我们必须承认人力可以改造社会,然后我们遇着环境的困难才不会绝望,而我们的努力也才有意义与价值,我们也才能够说:把这世界安排得较合理想一点,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
我特别提出这个问题来谈,用意是在解答目前一般人所最焦虑的一个问题:中国社会如何可以变好呢?多数青年着眼到社会的黑暗一方面,在这问题前面彷徨、苦闷,以至于绝望。在他们看,这社会积弊太深,积重难返,对于每个人是一种推不翻的重压,纵然有少数人的努力也是独木难支大厦,这种心理是必须彻底消除的。我从前曾写过一段话,现在还觉得不错:“社会愈恶愈需要有少数特立独行的人们去转移风气。一个学校里学生纵然十人有九人奢侈,一个俭朴的学生至少可以显出奢侈与俭朴的分别;一个机关的官吏纵然十人有九人贪污,一个清严的官吏至少可以显出贪污与清严的分别。好坏是非都由相形之下见出。一个社会到了腐败的时候,大家都跟旁人向坏处走,没有一个人反抗潮流,势必走到一般人完全失去是非好坏分别的意识,而世间便无所谓羞耻事了。所以全社会都坏时,如果有一个好人存在,他的意义与价值是不可测量的。”世间事有因就必有果,种下善因,迟早必得善果。物理的力不灭,精神的力更不灭,它能够由一人而感发十人百人以至无数人。所谓“风气”就是这样培养成的。
要复兴中华民族,我们必须在青年心理中养成对于个人努力的信任。道理原来很简单,分子不健全,团体决不会健全,我们的环境日渐其难,不努力决不能侥幸成功。现在许多人仍妄存侥幸的心理,以为我们在竞存的世界中,纵然没有能力,还可以卖老招牌,充空心大老倌,或是以为我们自己纵然无能,旁人也许会慷慨好施,助我们立国。这种心理最荒唐也最危险。将来我们的生存权必寄托于全民族每个分子的努力,这是确无疑义的天经地义。借自己的努力,艰苦卓绝地奋斗到底,以求征服一切环境困难,达到我们所追求的理想,这是我们所应崇奉的英雄主义。依照这种英雄主义,我们必须尊敬而且维护社会上一切环境困难而能挺身奋斗者,必须鄙弃而且消灭社会上一切侥幸苟安者夤缘幸进者和颓废因循者。社会像生物一样,寄生虫愈多,也就愈易枯朽。无功受禄者与不才而在高位者都是社会的寄生虫,他们日蛀蚀,夜蛀蚀,终久会将社会蛀蚀成枯壳。关于这一点,我觉得政教当局须特别注意,为着自树声势而多引用或扶助一个无品学的青年,便是多奖励一分苟且侥幸的心理,多打消一分艰苦奋斗的精神。这种办法可危及国家命脉,我们当知警惕。
我个人深切地感觉到中国社会所以腐浊,实由我们人的质料太差,学问、品格、才力,件件都经不起衡量。要把中国社会变好,第一须先把人的质料变好。我并不敢菲薄现代青年,我总觉得现代青年大半仍在鼓里过日子,没有明白自己的责任,更不肯出死力去尽自己的责任,多数人徒以学校为进身干禄之阶,品格固不砥砺,学问也止于浅尝肤受。这种风气必须改变过,中国才真正有希望。改变风气是教育的事,但是教育却不仅是学校的事。学问固然应该多给青年们以良好的影响,而学校以外的政教当局与整个社会也应该少给青年们以不良的影响。在过去,学校与社会都显然没有充分地尽他们的责任,应该自惭的地方甚多,彼此都需要严厉的自省与自责。
我近来读了两部基督教会史,心里颇多感触。耶稣和他的十二门徒与早期神父,除着圣保罗以外,大半出身下层社会,没有什么学问。他们处境又非常困难,内受犹太同胞的倾轧,外受罗马政权的凌虐。然而在三四百年间,他们的势力遍于全欧,五六百年间,他们的传教士远达于中国长安,使耶稣教成为世界文化中一个主要的因素,没有一个更好的实例可以使我们明白少数人的努力能造成弥漫一世的风气。可是我们也要记着早期基督教的神父的努力是如何艰苦卓绝!为着传布他们的信仰,他们赴汤蹈火,居隧道,饱猛兽,前仆后起,以牺牲性命为光荣。无论我们是否相信基督教,他们的精神确可令人闻风兴起。
我们不必需要宗教,但必须有宗教家布道的精神。十几个犹太平民居然调动了全世界,难道十几个有为有守的中国人就不能把中国社会改善么?我们需要救世主,这救世主必定是少数人而不是全社会,而少数人却必有替人类担荷罪孽不惜牺牲身家性命的决心。亚门!
乐的精神与礼的精神
——儒家思想系统的基础
儒家论学问,素重“知类通达”,“豁然贯通”,用流行语来说,他们很注重学术思想要有一贯的系统。他们探讨的范围极广,从心理学、伦理学、教育学、政治学,以至于宇宙哲学与宗教哲学,群经群子都常约略涉及。他们所常提到的观念很多,如忠恕、中庸、智仁勇、仁义礼智信、忠孝慈悌友敬等等;他们设教有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他们的经典有诗、书、易、礼、春秋。从表面看,头绪似很纷繁,名谓也不一致。但是儒家究竟有没有一两个基本观念把他们的哲学思想维系成一个一贯的系统呢?本篇的用意就在给这个问题以一个肯定的答复,说明乐与礼两个观念如何是基本的,儒家如何从这两个观念的基础上建筑起一套伦理学,一套教育学与政治学,甚至于一套宇宙哲学与宗教哲学。作者的意旨重解说不重评判。
(一)
一般人对于礼乐有一个肤浅而错误的见解,以为礼只是一些客套仪式,而乐也只是弦管歌唱。孔子早见到这个普通的误解,曾郑重地申明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在《礼记·孔子闲居》篇里,他特标“无声之乐”与“无礼之礼”。儒家论礼乐,并不沾着迹象,而着重礼乐所表现的精神。礼乐的精神是什么呢?《乐记》里有几段话说得最好:
礼节民心,乐和民声。
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
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
乐自中出,礼自外作。乐自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
礼者殊事合敬者也,乐者异文合爱者也。
仁近于乐,义近于礼。
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
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
《礼记》他篇论礼乐的话尚有几条可引来补充:
夫礼所以制中也。——仲尼燕居。
言而履之礼也,行而乐之乐也。——仲尼燕居。先王之制礼也以节事,修乐以道志。——礼器。
统观上引诸语,乐的精神是和、静、乐、仁、爱、道志,情之不可变;礼的精神是序、节、中、文、理、义、敬、节事,理之不可易。乐的许多属性都可以“和”字统摄,礼的许多属性都可以“序”字统摄。程伊川也说:“礼只是一个序,乐只是一个和,只此两字含蓄多少义理。”
这“和”与“序”两个观念真是伟大。先说和。欧洲第一位写伦理学专书的亚里士多德就以为人生最高目的是幸福,而幸福是“不受阻挠的活动”,他所谓“活动”意指人性的生发,所谓“不受阻挠”可以解作“自由”,也可以解作“和谐”。从来欧洲人谈人生幸福,多偏重“自由”一个观念,其实与其说自由,不如说和谐,因为彼此自由可互相冲突,而和谐是化除冲突后的自由。和谐是个人修养的胜境。人生来有理智、情感、意志、欲念。这些心理机能性质各异,趋向不同,在普通生活中常起冲突。不特情理可以失调,志欲虽趋一致,就是同一心理机构,未到豁然贯通的境界,理与理可以冲突;未到清明在躬的境界,情与情可以冲突,至于意志分歧,欲念驳杂,尤其是常有之事。一个人内部自行分家吵闹,愁苦由此起,心理变态由此起,罪恶行为也由此起。所以无论从心理卫生的观点看,或是从伦理学的观点看,一个人都需要内心和谐;内心和谐,他才可以是健康的人,才可以是善人,也才可以是幸福的人。社会也是如此。一部人类历史自头至尾是一部战争史,原因是在人类生来有一副自私的恶根性。人与人相等,利害有冲突,意见有分歧,于是欺诈凌虐纷争攘夺种种乱象就因之而起。人与人斗争,阶级与阶级斗争,国与国斗争,闹得一团怨气,彼此不泰平。有些思想家因为社会中有冲突,根本反对社会的存在,也有些思想家为现实辩护,说社会需要冲突才能发展。但是社会已存在,为不可灭的事实,而社会所需要的冲突也必终以和谐为目的。一个有幸福的社会必然是一个无争无怨相安和谐群策群力的社会,因为如此社会才有它的生存理由,才能有最合理的发展。
“和”是个人修养与社会发展的一种胜境,而达到这个胜境的路径是“序”。和的意义源于音乐,就拿音乐来说,“声成文,谓之音”,一曲乐调本是许多不同的甚至相反的声音配合起来的,音乐和谐与不和谐,就看这配合有无条理秩序。音乐是一种最高的艺术,像其他艺术一样,它的成就在形式,而形式之所以为形式,可因其具有条理秩序,即中国语所谓“文”。就一个人的内心说,思想要成一个融贯的系统,它必定有条理秩序,人格要成一个完美的有机体,知情意各种活动必须各安其位,各守其分。就一个社会说,分子与分子要和而无争,它也必有制度法律,使每个人都遵照。世间决没有一个无“序”而能“和”的现象。
“和”是乐的精神,“序”是礼的精神。“序”是“和”的条件,所以乐之中有礼。《乐记》说得好“乐者通伦理者也”,“知乐则几于礼矣”。先秦儒家中,荀子最精于诗礼,也见到这个道理,他说:“凡礼始乎税(从卢校,税训敛),成乎文,终乎悦恔。”(从卢校,恔训快乐)“文”者条理秩序,是礼的精神;“悦恔”即快乐,是乐的精神,礼之至必达于乐。周子在《通书》里也说道:“礼,理也;乐,和也,阴阳和而后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而后和,故礼先而乐后。”
乐之中有礼,礼之中也必有乐。“乐自内出,礼自外作”。乐主和,礼主敬,内能和而后外能敬。乐是情之不可变。礼是理之不可易,合乎情然后当于理。乐是内涵,礼是外现,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乐不可以为伪”,礼也不可以为伪。内不和而外敬,其敬为乡愿;内不合乎情而外求当于理,其礼为残酷寡恩;内无乐而外守礼,其礼必为拘板的仪式,枯竭而无生命。礼不可以无乐,犹如人体躯壳不可无灵魂,艺术形式不可无实质。《礼器》里有一段说:“先王之立礼也,有本有文。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无本不立,无文不行。”忠信仍是“和”的表现,仍是乐的精神。《论语》记有子的话:“礼之用,和为贵。”“和”是儒家素来认为乐的精神,而有子拿来说礼,也是见到礼中不可无乐。《论语》又记孔子与子夏谈诗,孔子说到“绘事后素”,子夏就说,“礼后乎”!孔子称赞他说:“启予者商也。”乐是素,礼是绘。乐是质,礼是文。绘必后于素,文必后于质。
就偏向说,虽是“仁近于乐,义近于礼”,而就本原说,乐与礼同出于仁——儒家所公认的最高美德。孔子说得很明白:“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仁则内和而外敬,内静而外文。就其诚于中者说,仁是乐,就其形于外者说,仁是礼。所以礼乐是内外相应的,不可偏废。儒家常并举礼乐,如单说一项,也常隐含另一项。“关雎乐易不淫,哀而不伤”,是说乐兼及礼;“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是说礼兼及乐。
礼乐本是内外相应,但就另一观点说,也可以说是相反相成,其义有三。第一,乐是情感的流露,意志的表现,用处在发扬宣泄,使人尽量地任生气洋溢;礼是行为仪表的纪律,制度文为的条理,用处在调整节制,使人于发扬生气之中不至泛滥横流。乐使人活跃,礼使人敛肃;乐使人任其自然,礼使人控制自然;乐是浪漫的精神,礼是古典的精神;乐是《易》所谓“阳”,“元亨”,“乾天下之至健”,“其动也辟”,礼是《易》所谓“阴”,“利贞”,“坤天下之至顺”,“其静也翕”。《乐记》以“春作夏长”喻乐,以“秋敛冬藏”喻礼,又说“礼主其减,乐主其盈”,都是这个道理。其次乐是在冲突中求和谐,礼是混乱中求秩序;论功用,乐易起同情共鸣,礼易显出等差分际;乐使异者趋于同,礼使同者现其异;乐者综合,礼者分析;乐之用在“化”,礼之用在“别”。在宗教大典中,作乐时,无论尊卑长幼,听到乐声,心里都起同样反应,一哀都哀,一乐都乐,大家都化除一切分别想,同感觉到彼此属于一个和气周流的人群;行礼时,则尊卑长幼,各就其位,升降揖让,各守其序,奠祭荐彻,各依其成规,丝毫错乱不得,错乱因为失礼,这时候每人都觉得置身于一个条理井然纪律森然的团体里,而自己站在一个特殊的岗位,做自己所应做的特殊的事。但这是一个浅例,小而家庭,大而国家社会,礼乐在功用上都有这个分别,《乐记》论这个分别最详,最精深的话是:“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第三,乐的精神是和、乐、仁、爱,是自然,或是修养成自然;礼的精神是序、节、文、制,是人为,是修养所下的功夫。乐本乎情,而礼则求情当于理。原始社会即有乐,礼(包含制度典章)则为文化既具的征兆。就个人说,有礼才能有修养;就社会说,有礼才能有文化。《乐记》中“乐著大始而礼居成物”一句话的意义,就是如此(应与《易·系词》“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二语参看)。荀子也说吉凶忧愉之情人所固有,而“文礼隆盛”则为“伪”(荀子所谓“伪”即人为)。
综观以上所述,礼乐相遇相应,亦相友相成。就这两种看法说,礼乐都不能相离。“乐胜则流,礼胜则离”,“达于乐而不达于礼,谓之素,达于礼而不达于乐,谓之偏”。礼经一再警戒人只顾一端的危险。一个理想的人,或是一个理想的社会。必须具备乐的精神和礼的精神,才算完美。
(二)
乐与礼的性质、分别和关系如上所述。儒家的全部哲学思想大半从乐与礼两个观念出发,现在分头来说明。我们在开始即说过,儒家特别看重个人的修养,修身是一切成就的出发点,所以伦理学为儒家哲学的基础。儒家的伦理学又根据他们的心理学。依他们看,生而有性,性是潜能,一切德行都必由此生发,“率性之谓道”,道只是潜能的实现。依现代心理学者看,性既为潜能,本身自无善恶可言,它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但儒家以为性的全体是倾向于善的,尽性即可以达道,例如恻隐之心为性所固有,发挥恻隐之心即为仁。至于恶的起源儒家则归之于习。性是静的,感于物而动,于是有情有欲,情欲得其正,可以帮助性向善的方向发展,情欲不得其正,于是真性梏没,习染于恶。所以修养的功夫就在调节性欲,使归于正,使复于性的本来善的倾向。乐与礼就是调节情欲使归于正的两大工具。《乐记》有一段说这道理最透辟:
先王之制礼乐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原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于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佚作乱之事……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人为之节。……
礼节民心,乐和民声。
礼乐的功用都在“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不至“灭天理,穷人欲”,宋儒的“以天理之公胜人欲之私”一套理论,都从此出发。在礼与乐之中,儒家本来特别看重乐,因为乐与仁是一体,仁为儒家所认为最高的美德。乐在古代与诗相连。《尧典》中载夔典乐,而教胄子以“诗言志”。周官太师本掌乐,而所教者是“六诗”。儒家说诗的话都可以应用于乐。孔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怨,诗教为温柔敦厚,温柔敦厚者乐之体,兴观群怨者乐之用。孔子论德行最重仁,论教化最重诗乐。道理是一贯的,因为诗的用在感,而感便是仁的发动。(马一浮先生论《论语》中凡答问仁者皆诗教义,甚详且精。惟别诗于乐,合乐于礼,谓礼乐教主孝,书教主政,与本篇立论精神稍异。从本篇的立场说,孝为仁之施于亲,仍是一种和,仍是乐的精神;书以道政事,仍是秩序条理之事,仍是礼的精神。)
诗教有二义,就主者说,“诗言志”,“乐以道志”,“道”即“达”,“言”即“表现”;就受者言,诗可以兴,乐感人深,“兴”与“感”都有“移动”的意思。这两个意义都很重要。就“道”的意义说,人的情欲需要发散,生机需要宣泄,一切文艺都起于这种需要。需要发散而不能发散,需要宣泄而不能宣泄,则抑郁烦闷;情欲不得其正,酿成心理的变态与行为的邪僻。亚里士多德论音乐与悲剧对于情感有宣泄与净化(katharsis)的功用,为近代弗洛伊德派心理学所本。儒家论诗乐特标“道”的功用,实与亚里士多德的见解不谋而合,道则畅,畅则和,所谓“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儒家并不主张“戕贼”情欲,于此也可见。其次,就感的意义说,心感于物而后动,动而后“心术形”,动为善或动为恶,“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乐感人最深,所以乐对于人的品德影响最大。《乐记》“志微焦杀之音作而民思忧……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流辟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而民淫乱”一段说得最详尽。《孝经》谓“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所以他深感觉到乐的影响之大,颜渊问为邦,他开口就答“乐则韶舞,放郑声”,至于“远佞人”还在其次。音乐感人最深,音乐中和,人心也就受他感动而达于中和。乐之中有礼仍有“节”的功用。关雎乐易不淫,哀而不伤;“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也正因其有“节”,节故能“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
儒家本来特别看重乐,后来立论,则于礼言之特详,原因大概在乐与其特殊精神“和”为修养的胜境,而礼为达到这胜境的修养功夫,为一般人说法,对于修养功夫的指导较为切实,也犹如孟子继承孔子而特别重“义”的观念,是同一道理。
礼有三义。第一义是“节”,节所以有“序”,如上所述。道家任自然,倡无为;儒家则求胜自然,主有为;“为”的功夫就在对于自然的利导与控制。颜渊问为仁,孔子答以“克己复礼”。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就自然在己的情欲加以节制使其得其中,得中便是复礼。《檀弓》记子思语:“先王之制礼也,过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礼器》记孔子语“先王之制礼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唯其称也”。“中”与“称”就是有序有理,恰到好处。从这点我们可以看见礼与儒家所称道的“中庸”关系甚密切。中者不偏,庸者不易,“礼以制中”,为“理之不可易者”,所以中庸仍是礼的精神。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中也特别着重“中”的观念,是一切德行都看成过与不及之“中”,与儒家学说可谓不谋而合。
其次礼有“养”义。这个意义《礼记》和《论语》都未曾提出,孟子曾屡提“养性”,苟得其养,无物不长,“养其大礼为大人”,却未曾明白说养的功夫就是礼。首先著“礼者养也”的是荀子。他说“制礼义……以养人之欲”,“理义文理之所以养情”。这个养的意思极好,他明白说情欲是应该“养”而不应该戕贼的。礼的功用不但使情欲适乎中,而且使他得其养。“适乎中”便是使他“得其养”的唯一方法。中国人把在道德学问方面做功夫叫做“修养”,是从荀孟来的,其意义大可玩味。从“养”的方面想,品格的善与心理的健康是一致的。
第三,礼有“文”义。“文”是“节”与“养”的结果,含“序”“理”“义”诸义在内。“义者事之宜”,正因其有“理”有“序”,自旁人观之,则为“焕乎有文”。文为诚于中形于外,内和而外敬,和为质,敬仍是文。从“序”与“理”说,礼的精神是科学的;从“义”与“敬”说,礼的精神是道德的;从含四者而为“文”说,礼的精神也是艺术的。孟子有一句很精深的话:“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朱子解为“知得彻然后行得彻”,甚为妥当,其意思与苏格拉底所说“知识即德行”一句名言暗相吻合。其实还不仅此,文艺也始终是条理之事。所以礼融贯真善美为一体。儒家因为透懂礼的性质与功用,所以把伦理学、哲学、美学打成一气,真善美不像在西方思想中成为三种若不相谋的事。
综观以上乐礼诸义,我们可以看出儒家的伦理思想是很康健的,平易近人的。他们只求调节情欲而达于中和,并不主张禁止或摧残。在西方思想中,灵与肉,理智与情欲,往往被看成对敌的天使与魔鬼,一个人于是分成两截。西方人感觉这两方面的冲突似乎特别敏锐,他们的解决方法,如同在两敌国中谋和平,必由甲国消灭乙国。大哲学家如柏拉图,宗教家如中世纪的耶教徒,都把情欲本身看成恶的,以为只有理智是善的,人如果想为善人,必须用理智把情欲压制下去甚至铲除净尽,于是有所谓苦行主义与禁欲主义。佛家似也有这样主张,末流儒家也有误解克己复礼之“克”与“以天礼胜人欲”之“胜”为消除的。这实在是一个不健全的人生理想,因为他要戕贼一部分人性去发展另一部分人性。从文艺复兴以后,西方人也逐渐觉悟到这是错误的,于是提倡所谓“全人”理想。近代心理学家更明白指出压抑情欲的流弊。英儒理查兹(Richards)在他的《文学批评原理》里有一章说得很中肯。他以为人类生来有许多生机(impulses)如食欲性欲哀怜恐惧欢欣愁苦之类。通常某一种生机可自由活动时,相反的生机便须受压抑或消灭。但是压抑消灭是一种可惜的损耗。道德的问题就在如何使相反的生机调和融洽,并行不悖。这需要适宜的组织(organization)。活动愈多方愈自由,愈调和,则生命亦愈丰富。儒家所提倡的礼乐就是求“对于人类生机损耗最少的组织”。孟子看这道理尤其明白。他主张“尽性”,意思就指人应该发展人类所有的可能性。他反对告子的“性犹杞柳,义犹桮棬”的比喻:“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柘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禁欲主义在儒家看来是“戕贼”,儒家的办法是“节”而不是“禁”。这是人生理想中一个极康健的观念,值得特别表出。
(三)
礼乐的功用这样伟大,所以儒家论教育,大半从礼乐入手。孔子常向弟子们叮咛嘱咐道:“小子何莫学夫诗?”考问他的儿子伯鱼说:“汝为周南召南矣乎?”陈亢疑惑,孔子教育自己的儿子有一套秘诀,问伯鱼说:“子亦有异闻乎?”伯鱼答道:“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礼乐在孔门教育中是基本学科,于此可见。孔子自己是最深于诗礼的人,我们读《论语》听他的声音笑貌,看他的举止动静,就可以想象到他内心和谐而生活有纪律,恬然自得,蔼然可亲。他在老年的境界尤其是能混化乐与礼的精神,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是乐,“不逾矩”是礼。宋儒谈修养理想有两句话说得很好:“扩然大公,物来顺应。”非深于乐者不能扩然大公,非深于礼者不能物来顺应。
《孝经》里说:“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礼乐的最大功用,不在个人修养而在教化。教化是兼政与教而言。普通师徒授受的教育,对象为个人,教化的对象则为全国民众;前者目的在养成有德有学的人,后者目的则在化行俗美,政治修明。“群”的观念,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在中国实在发达得很早,而中国先儒所讲的治群与化群的方法也极彻底。他们早就把社会看成个人的扩充;所以论个人修养,他们主张用礼乐;论社会教化,他们仍是主张用礼乐。内仁而外义,内心和谐而生活有秩序纪律,这是个人的伦理的理想,也是社会的政治的理想。实现这个理想,致和以乐,致序以礼,这是个人的修养方法,也是社会的教化方法,所以儒家的教育就是政治,他们的教育学与政治学又都从伦理学出发。《周礼》司徒掌邦教,职务在“敷五典,拢兆民”,“佐王安拢邦国”,不但要“明七教”,还要“齐八政”。教化兼政与教,但着重点在教而不在政,因为教隆自然政举。儒家论修身治国,都从最根本处着眼。
就政与教言,基本在教,就礼与乐言,基本在乐。乐是最原始的艺术,感人不但最深,也最普遍。上文已说到乐有“表现”“感动”二义。就表现言,国民的性格与文化状况如何,所表现的音乐也就如何。“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就感动言,音乐的性质如何,所感化成的国民性格与文化状况也就如何。“是故志微噍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咩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劲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流僻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而民淫乱。”音乐关系政教如此其大,所以周官乐有专司,孔子要教化鲁,第一件大事是“正乐”,颜渊问为仁,孔子不说别的,光说“乐则韶舞,放郑声”。古代中国人要明白一国的政教风化,必从研究他的歌乐入手,在自己的国里常采风,在别人的国里必观乐。他们要从音乐窥透一国民的内心生活奥秘,来推断这一国的政教风化好坏,犹如医生看病,不问诊,先按脉。现代人到一国观光,只问政教制度,比起来真是肤浅多了。
乐较礼为基本,因为“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相亲而后能相敬;“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无怨而后能不争。因此儒家论治国,重德化而轻政刑。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道之以德”是乐教中事,政刑仍属于礼,不过是礼之中比较下乘的节目。
礼的大用在使异者有别,纷者有序。有别有序就是“治”,否则为“乱”。治国在致治去乱,所以不能无礼。《礼记》对于这个道理曾反复陈说:“礼者所以空亲疏,决嫌疑,别异同,明是非”;“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此外类似的话还很多。
礼的范围极广。个人的言行仪表,人与人的伦常关系,人与人交接的仪式和道理,政府的组织与职权,国家的制度与典章,社会的风俗习惯等等都包含在内。所以近代社会科学所讲的几无一不在礼的范围以内,我们读三礼,特别是周礼,更会明白儒家所谓“礼”是一切文化现象的总称。儒家虽特重德化,却亦不废政刑,因为政刑的功用在维持社会的秩序纪律,与礼本是一致。荀子说得很明白:“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乐记》也说:“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儒家所忌讳的不是政刑而是专任政刑。政刑必先之以礼乐。礼乐的功夫到,政刑可以不用;如果没有礼乐而只有政刑,政刑必流于偏枯烦琐残酷,反足以生事滋乱。近代所谓“法的精神”似过于偏重政刑,未免失之狭隘。礼虽是“法之大分”而却不仅是法,有“法的精神”不必有“礼的精神”,有“礼的精神”却必有“法的精神”,因为礼全而法偏。现在我们中国人以缺乏“法的精神”为世所诟病,其原因仍在缺乏“礼的精神”。所以礼也是救时弊的一剂良药。知道礼,我们才会要求而且努力在紊乱中建设秩序。
(四)
儒家看宇宙,也犹如看个人和社会一样,事物尽管繁复,中间却有一个“序”;变化尽管无穷,中间却有一个“和”,这就是说,宇宙也有它的礼乐。《乐礼》中有一段语最为朱子所叹赏:“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这几句话很简单,意义却很深广。宇宙中一切现象,静心想起来,真令人起奇异之感,也令人起雄伟之感。每一事每一物都有它的特殊性与特殊的生命史,有一定的状态,一定的活动,一定的方位,不与任何其他事物全同或相混;所以万事万物杂处在一起,却井井有条,让科学家能把它们区分类别,纳于原理,这便是所谓“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事物彼此虽相殊,却并非彼此不相谋;宇宙间充满着的并非无数零星孤立的事物常落在静止状态;任何事物都与其他一切事物有或多或少的关系,每事物虽有一定的状态与方位,而却都在变化无穷,生生不息,事与事相因相续,物与物相生相养,形成柏格森所说的“创化”,这便是所谓“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所以这两句话说尽宇宙的妙谛。看到繁复中的“序”只有科学的精神就行;看到变动中的“和”却不止是科学的事,必须有一番体验,或者说,有一股宗教的精神。在宇宙中同时看到序与和,是思想与情感的一个极大的成就。《易经》所以重要,道理就在此。《易经》全书要义可以说都包含在上引《乐记》中几句话里面,他所穷究的也就是宇宙中乐与礼。太极生两仪,一阳一阴,一刚一柔,一动一静,于是有乾坤。“刚柔相推而生变化”,于是有“天下之赜”,与“天下之动”。“一阖一辟,往来不穷”;“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于是宇宙的生命就这样绵延下去。《易经》以卦与象象征阴阳相推所生的各种变化,带有宗教神秘色彩,似无可疑;但是它的企图是哲学的与科学的;要了解“天下之赜”与“天下之动”,结果它在“天下之赜”中见出“序”(宇宙的礼),在“天下之动”中见出“和”(宇宙之乐)。《易经》未明言礼乐之分,但是《乐记》的“天高地下”一段实本于《易·系词》(注:《乐记》后于《系词》是假定,尚待考证)。我们不妨引来比较:
天高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易系词》
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已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大小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
——《礼记·乐记》
先秦儒家以礼乐释《易》,这是一个最早的例。孔子对于宇宙运行所表现的礼乐意味,尝在观赏赞叹。《论语》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以及“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两段话都是“学易”有得的话,都是证明宇宙的序与和在他的脑里留下的印象很深。
儒家有一个重要的观念,叫做“法天”,或是“与天地合德”。人是天生的,一切应该以天为法。人要居仁由义,因为天地有生长敛藏;人要有礼有乐,因为天地有和有序。《乐记》一再说:“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乐由天作,礼以地制”;“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乐者致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人天一致,原来仍有“和”的意味在内,但这种“和”比一般“和”更为基本的,人对于天的“和”是一种“孝敬”,是要酬谢生的大惠。孝天敬天,因为天予我以生命;仁民爱物,因为民物同是天所予的生命。在此看来,人的德行都由孝天出发。张子《西铭》发挥这个意思最精当。他说:“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儒家尊天的宗教就根据这个孝天的哲学,与耶稣教在精神上根本实一致。
天地是人类的父母,父母是个人的天地,无天地,人类生命无自来,无父母,个人生命无自来。我们应孝敬父母,与应孝敬天地,理由只是一个,礼所谓“报本反始”。《孝经》一再说:“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在儒家看,这对于所生的孝敬是一切德行之本,敬长慈幼,忠君尊贤,仁民爱物,以至于谨言慎行,都从这一点孝敬出发。拿礼乐来说,乐之和从孝亲起,礼之序从敬亲起。《孝经》说:“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
孝敬天地与祖先所以成为一种宗教者,因为它不仅是一种伦理思想而有一套宗教仪式。曾子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这是伦理思想;“生则敬养,死则敬享。”一部《礼记》大半都谈丧祭典礼,这是宗教仪式。祭礼以祭天地之郊社禘尝为最隆重。孔子说:“明乎郊社之礼,褅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这话初看来像很奇怪,实在含有至理。知道孝敬所生,仁爱才能周流,民德才能归厚。《乐礼》甚至以为礼乐的本原就在此:“乐也者施也,礼也者报也;乐乐其所自生,而礼反其所自始。乐章德,礼报情,反始也。”
“报德反始”意在尊生,一切比较进化的宗教都由这个道理出发,不独儒家的敬天孝亲为然。希腊的酒神教,波斯的拜火教,用意都在尊敬生的来源。佛家戒杀生,以慈悲教世,也还是孝敬所生。耶教徒到中国传教,劝人放弃崇拜祖先,他们似误解耶稣的“弃父母兄弟妻子去求天国”一句话。其实耶教徒之崇拜耶稣,是因为耶稣本是天父爱子,能体贴天父的意思,降世受刑,替天父所造的人类赎“原始罪恶”,免他们陷于永劫;这就是因为他对于天父的孝敬和对于天父的儿女们的仁慈。耶稣是孝慈的象征,耶稣教仍是含有“报本反始”的意味,这一点西方人似不甚注意到。
现在把以上所述的作一个总束。乐的精神在和,礼的精神在序。从伦理学的观点说具有和与序为仁义;从教育学的观点说,礼乐的修养最易使人具有和与序;从政治学的观点说,国的治乱视有无和与序,礼乐是治国的最好工具。人所以应有和与序,因为宇宙有和有序。在天为本然,在人为当然。和与序都必有一个出发点,和始于孝天孝亲,序始于敬天敬亲。能孝才能仁,才能敬,才能孝天孝亲,序始于敬天敬亲。能孝才能仁,才能敬,才能有礼乐,教孝所以“根本反始”,“慎终追远”。这是宗教哲学的基础。儒家最主要的经典是五经。五经所言者非乐即礼。诗属于乐,书道政事,春秋道名分,都属于礼。易融贯礼乐为一体,就其论“天下之赜”言,是礼;就其论“天下之动”言,是乐。礼乐兼备是理想,实际上无论个人与国家,礼胜乐胜以至于礼失乐失的现象都尝发现。我们可以用这个标准评论一个人的修养,一派学术的成就,一种艺术的风格,以至一个文化的类型,但是这里不能详说,读者可以举一反三。
处群的训练
极浅显而正当的道理常易被人忽略。一个民族的性格和一个社会的状况大半是由教育和政治形成的。倘若一个民族的性格不健全,或是一个社会的状况不稳定,那唯一的结论就是教育和政治有毛病。这本是老生常谈,但是在现时中国,从事教育者未必肯承认国民风纪到了现有状态是他们的罪过,从事政治者未必肯承认社会秩序到了现有的状态是他们的罪过。大家都觉得事情弄得很糟,可是都把一切罪过推诿到旁人,不肯自省自疚。没有彻底的觉悟,自然也没有彻底的悔改。这是极危险的现象。讳疾忌医,病就会无从挽救。我们需要一番严厉的自我检讨,然后才能有一番勇猛的振作。
先说教育。我们在过去虽然也曾特标群育为教育主旨之一,试问一般学校里群育工作究竟做到如何程度?从前北京大学常有同班同斋舍同学们从入学到毕业,三四年之中朝夕相见而始终不曾交谈过一句话。他们自己认为这是北京大学的校风,引为值得夸耀的一件事。一直到现在,还有许多学校里同学们相视,不但如路人,甚至为仇雠,偶遇些小龃龉,便摩拳擦掌,挥戈动武。受教育者所受的教育如此,何能望其善处群?更何能希望其为社会组织的领导?我们的教育所产生的人才不能担当未来的艰巨责任,此其一端。
我们的根本错误在把教育狭义化到知识贩卖。学校的全部工作几限于上课应付考试。每期课程多至十数种,每周上课钟点多至三四十小时。教员力疲于讲,学生力疲于听,于是做人的道理全不讲求。就退一步谈知识,也只是一味灌输死板材料,把脑筋看成垃圾箱,尽量地装,尽量地挤塞,全不管它能否消化启发。从前人说读书能变化气质,于今人书读得越多,气质越硬顽不化,这种教育只能产出一些以些许知识技能博一饭碗的人,决不能培养领导社会的真才。
近来颇有人感觉到这种毛病,提倡导师制,要导师于教书之外指点做人的道理,用意本来很善,但是实施起来也并未见功效。这也并不足怪。换汤必须换药,教育止于传授知识一个错误观念不改正,导师仍然是教书匠。导师制起于英国牛津剑桥两大学,这两校的教育宗旨是彰明较著的不重读书,而重养成“君子人”。在这两校里教员和学生上课钟点都很少,社交活动却很多,导师和学生有经常接触的可能。导师对于学生在学业和行为两方面同时负有责任,每位导师所负责指导的学生也不过数人。现在我们的学校把学业和操行分作两件事,学业仍取“集体生产”式整天上班,操行则由权限不甚划分,责任不甚专一,叠床架屋式的导师、训导员、生活指导员和军事教官去敷衍公事。这种办法行不通,因为导师制的真精神不存在,导师制的必需条件不存在。
要改良现状,我们必须把教育的着重点由上课读书移到学习做人方面去,许多庞杂的课程须经快刀斩乱麻的手段裁去,学生至少有一半时间过真正的团体生活,作团体的活动。教师也必须把过去的错误的观念和习惯完全改过,认定自己是在“造人”,不只是在“教书”。每个教师对于所负责造的人须当作一件艺术品看待,须求他对自己可以慰怀,对旁人也可以看得过去。每个学生对于教师须当作自己的造化主,与父母生育有同样的恩惠,知道心悦诚服。这样一来,教师与学生就有家人父子的情感,而学校也就有家庭的和乐的空气了。
这一层做到了,第二步便须尽量增加团体合作的活动。团体合作的活动种类甚多,有几个最重要的值得特别提出。
第一是操业合作。现行教育有一个大毛病,就是许多课程的对象都是个人而不是团体。学生们尽管成群结队,实际上各人一心,每人独自上课,独自学习,独自完成学业,无形中养成个人主义的心习。其实学问像其他事业一样,需要分工合作的地方甚多。材料的收集和整理,问题的商讨,实验的配置,遗误的检举,都必须群策群力。学校对于可分工合作的工作应尽量分配给学生们去合作,团体合作训练的效益是无穷的。一个人如果常有团体合作的训练,在学问上可以免偏陋,在性情上也可以免孤僻;他会有很浓厚而愉快的群的意识,他会深切地感觉到:能尽量发挥群的力量,才能尽量发挥个人的力量。
有几种课程特别宜于团体合作。最显著的是音乐。在我们古代教育中,乐是一个极重要的节目。它的感动力最深,它的最大功用在和。在一个团体里,无论分子在地位年龄教育上如何复杂,乐声一作,男女尊卑长幼都一齐肃容静听,皆大欢喜,把一切界限分别都化除净尽,彼此蔼然一团和气。爱好音乐的人很少是孤僻的人。所以音乐是群育最好的工具。其次是运动。运动相当于中国古代教育中的射。它不但能强健身体,尤其能培养遵秩序纪律的精神。条顿民族如英美德诸国都特好运动,在运动场上他们培养战斗的技术和政治的风度。他们说一个公正的人有“运动家气派”(sportsmanship)。柏拉图在“理想国”里谈教育,二十岁以前的人就只要音乐和运动两种功课。这两种课程应该在各级学校中普遍设立。近来音乐课程仅限于中小学,运动则各校虽有若无,它们的重要性似还没有为教育家们完全了解。音乐和运动是一个民族的生气的表现,不单是群育的必由之径。除非它们在课程中占重要位置,我们的教育不会有真正的改良。
操业合作之外,第二个重要的处群训练便是团体组织。有健全的团体组织,学生们才有多参加团体活动的机会,才能养成热心公益的习惯。一般学校当局常怕学生有团结,以致滋扰生事,所以对于团体组织与活动常设法阻止,以为这就可以息事宁人,也有些学校在名义上各种团体具备,而实际上没有一个团体是健全的组织。多数学生为错误的教育理想所误,只管埋头死读书,认为参加团体活动是浪费时光,甚至于多惹是非,对一切团体活动遂袖手坐观。于是所谓团体便为少数人所操纵,假借团体名义,作种种并非公意所赞同的活动。政治上许多强奸民意假公济私的恶习惯就由此养成。学校里学生自治会应该是一种雏形的民主政府,每个分子都应有参议表决的权利,同时也都应有不弃权的责任。凡关于学生全体利益的事应由学生们自己商讨处理,如起居、饮食、清洁卫生、公共秩序、公众娱乐诸项都无须教职员包办。自治会须有它的法律,有它的风纪,有它的社会制裁力。比如说,有一位同学盗用公物,侮谩师友或是考试舞弊,通常的办法是由学校记过惩处,但是理想的办法是由自治会公审公判,学生团体中须有公是公非,而这种公是公非应有奖励或裁制的力量。民主国家所托命的守法精神必须如此养成。
人群接触,意见难免有分歧,利害难免有冲突,如果各执己见,势必至于无路可通。要分歧和冲突化除,必须彼此和平静气地讨论,在种种可能的结论中寻一个最妥善的结论。民主政治可以说就是基于讨论的政治。学问也贵讨论,因为学问的目的在辨别是非真伪,而这种辨别的功夫在个人为思想,在团体为讨论,讨论可以说是集团的思想。一个理想的学校必须充满着欢喜讨论的空气。每种课程都可以用讨论方式去学习,每种实际问题都可以在辩论会中解决。在欧美各著名大学里,师生们大部分功夫都费于学术讨论会与辩论会,在这中间他们成就他们的学业,养成他们的政治习惯。在学校里是一个辩论家,出学校就是一个良好的议员或社会领袖。我们的一般学生以遇事沉默为美德,遇公众集会不肯表示意见,到公众有决定时,又不肯服从。这是一个必须医治的毛病,而医治必从学校教育下手。
处群训练一半靠教育,一半也要靠政治。社会仍是一种学校,政治对于公民仍是一种教育。政治愈修明,公民的处群训练也就愈坚实。政治体制有多种,最合理想的是民主。民主政治实施于小国家,较易收实效,因为全体人民可以直接参与会议表决,像瑞士的全体公决制。国大民众,民主政治即不能不采取代议方式。代议制的弊病在代议人不一定能代表公众意志,易流于寡头政治的变相。要补救这种弊病,必须力求下层政治组织健全,因为一般人民虽不必尽能直接参加国政,至少可以直接参加和他们最接近的下层行政区域的政治。我国最下层的行政区域是保甲,逐层递升为乡为县为区为省。保甲在历史上向来是自治的单位,它的组织向来带有几分民主精神。我们要奠定民主基础,必须从保甲着手。保甲政治办好,逐层递升,乡、县、区、省以至于国的政治,自然会一步一步地跟着好。英国政治是一个很好的先例。英国民主政治的成功不仅在国会健全,尤其在国会之下的区议会与市议会同样健全。市议会已具国会的雏形,公民在市议会所得的政治训练可逐渐推用于区议会和国会。一般人民因小见大,知道国会和市议会是一样,市民与市政府的关系也和国民与国政府的关系一样,知道国政与市政和己身同样有切身的利害,不容漠视,更不容胡乱处理。
健全下层政治组织自然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我们一方面须推广教育,提高人民知识和道德的水准,一方面也要彻底革除积弊,使人民逐渐养成良好的政治习惯。所谓良好的政治习惯是指一方面热心参与政治活动,一方面不作腐败的政治活动。我国一般人民正缺乏这两种政治的习惯,他们不是不肯参加政治活动,就是作腐败的政治活动。比如我们的政府近来何尝不感觉到健全下层政治组织的重要?保甲制正在推行,县政正在实验,下级干部人员经常在受训练。但是积重难返,实施距理想仍甚远。根本的毛病在没有抓住民治精神。民治精神在公事公议公决,而现在保甲政治则由少数公务员包办。一般保甲长和联保主任仍是变相的土豪劣绅,敲诈乡愚,比从前专制时代反而更烈。一般人民没有参与会议表决的机会,还是处在被统治者的地位。下情无由上达,他们只在含冤叫苦。一件事须得做时,就须做得名副其实,否则滋扰生事,不如不做为妙。县政实施本是为奠定民治基础,如果仍采土豪劣绅包办制,则结果适足破坏民治基础。这件事关系我国民治前途极大,我们的政治家不能不有深切的警戒。
民主政治与包办制如水火不相容。消极地说,废除包办制;积极地说,就是政治公开。这要从最下层做起,奠定稳固的基础,然后逐渐推行到最上层。政治公开有两个要义,一是政权委托于贤能,一是民意须能影响政治。先就第一点说,我国历代抡才,不外由考试与选举。考试是最合于民治精神的一种制度,是我国传统政治的一个特色。一个人只要有真才实学,无论出身如何微贱,可以逐级升擢,以至于掌国家大政。因此政权可由平民凭能力去自由竞争,不致为某一特殊阶级所把持乱用。中国过去政权向来在相而不在君,而相大半起家于考试,所以中国传统政体表面上为君主,而实为民主。后来科举专以时文诗赋取士,颇为议者诟病。这只是办法不良,并非考试在原则上有毛病。总理制定建国方略,考试特设专院,实有鉴于考试是中国传统政治中值得发挥光大的一点,用意本至深。但是我们并未能秉承总理遗教,各级公务员大部分未经考试出身,考试中选者也未尽录用,真才埋没,与不才而在高位的情形都不能说没有。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不能奖励贫士的努力而徒增长宵小夤缘幸进的恶习,政治上的腐浊多于此种因。要想政得其人,人尽其职,必须彻底革除这种种积弊而尽量推广考试制。至于选举是一般民主国家抡才的常径。选举能否成功,视人民有无政治知识与政治道德。过去我国选举权操纵于各级官吏,名为选举,实为推荐,不像在西方由人民普选。这种办法能否成功,视主其事者能否公允;它的好处在提高选举者的资格,即所以增重选举的责任,提高被选举者的材质。在一般人民未受健全的政治教育以前,我们可以略采从前推荐而加以变通,限制选举者的资格而不必限于官吏,凡是教育健全而信用卓著者都可以联名推选有用人材。选举意在使贤任能,如不公允,由人民贿买或由政府包办,则适足破坏选举的信用与功能,我们必须严禁。民主政治能否成功,就要看选举这个难关能否打破,我们必须有彻底的觉悟。
考试与选举行之得法,一切行政权都由贤能行使,则政治公开的第一要义就算达到。政治公开的第二要义是民意能影响政治。这有两端:第一是议会,第二是舆论。先说议会,民主政治就是议会政治。在西方各国,人民信任议会,议会信任政府;政府对议会负责,议会对人民负责。政府措施不当,议会可以不信任,议会措施不当,人民可以另选。所以政府必须尊重民意,否则立即瓦解。我国从民主政体成立以来,因种种实际困难,正式民意机关至今还未成立。召集国民代表大会,总理遗教本有明文规定,而政府也正在准备促其实现,这还需要全国人民共同努力。最要紧的是要使选举名副其实,不要再有贿买包办的弊病。
我国传统政治本素重舆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两句话在古代即悬为政治格言。历代言事有专官,平民上诉隐曲,也特有设备,在野清议尤为朝廷所重视。过去君主政体没有很长期地陷于紊乱腐败状态,舆论是一个重要的力量。从前的暴君与现代的独裁政府怕舆论的裁制,常设法加以压迫或控制,结果总是失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是一点不错的。思想与情感必须有正当的宣泄,愈受阻挠愈一决不可收拾。近代报章流行,舆论更易传播。言论出版自由问题颇引起种种争论。从历史、政治及群众心理各方面看,言论出版必须有合理的自由。舆论与人民程度密切相关,自然也有不健全的时候,我们所应努力的不在钳制舆论,而在教育舆论。是非自在人心,舆论的错误最好还是用舆论去纠正。
以上所述,陈义甚浅,我们的用意不在唱高调而望能实践。如果政治方面没有上述的改革,群的训练就无从谈起。人民必有群的活动,群的意识,必感觉到群的力量,受群的裁制,然后才能养成良好的处群的道德。这是我们施行民治的大工作中的一个基本问题,值得政治家与教育家们仔细思量。
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
朋友们:
《申报周刊》在暑期中成为给学生诸君的赠品,编辑者邀我给诸位写几封信。这番盛意颇使我踌躇。“戏仿自己”,在写作者是低级趣味的表现,我从前已经写过《十二封信》,现在如果再来这一套似不免贻“冯妇下车”之诮。而且说话作文,都要一时兴到,随感随发。预定货品,限期点交,不是我的能力所做得到的事。我只希望,以后我常有兴会和时间和诸位谈心。心里有话时就说,无话时就不说,免得使朋友间的通信成为一种具文。
我常接到青年朋友的信,陈诉他们的烦闷。生在现代中国的青年,烦闷不能说是一种奢侈。一切烦闷都起于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现代中国,这种冲突比在任何时任何地都较剧烈。第一是内政和外交的不良,以及国民经济的破产,处处都令人对于国家前途悲观失望;第二是社会的不安影响到个人的学问事业。国家前途愈混沌,我们愈感觉到个人前逾的渺茫。在学校肄业时代,多数人都受经济的压迫;到毕业以后,每个人都有失业的恐慌。虽然有一副热心肠要替社会做一番事业,社会总是不给你一个机会,纵然有了机会,社会积弊太深,你也往往觉得无从下手,有“独木难支大厦”之感。
在这种情形之下,青年总是抱怨环境。说自己不能有成就,有理想不能实现,完全是因为环境恶劣。这种心理未尝不可原谅,但究竟是怯懦懒怠的表现。一个人对于自己须负责任,自己不肯对自己负责任,把一切错都推诿到环境:正犹如中国民族现在不能自拔于贫弱,一味委过于外国的富强一样,都是懦夫的举动。
我相信一个人如果有自信力和奋斗的决心,无论环境如何困难,总可以打出一条生路来。我有一个朋友,从小当兵出身,由小兵而升书记,每月只赚得三元五元钱的口粮,维持他的简单的生活,但他有自信力,有奋斗的决心,在誊写公文之暇看书写作,孳孳不辍,现在已成为中国的数一数二的小说家——沈从文先生。我又有一个朋友,在中学当教员,嫌现在教育制度不好,要自己办一个中学来实现他的“人格教育”的理想,就赤手空拳地求得一块地皮,凑齐一笔基金,盖起一座房屋,创办一个新型学校,后来这个学校因为在江湾被日本兵毁了,他又赤手空拳地把它重建起来,他自己因为学校的事积劳成疾死了,他的理想虽没有完全实现,可是许多青年和许多朋友的头脑里都还深深地印着他办事的毅力和待人的诚恳,觉得中国还有好人,中国还有可为——这是我生平所敬仰的无名英雄,为立达学园牺牲性命的匡互生先生。此外我还可以举许多实例,诸位自己也可以想出许多例子证明一个人如果肯奋斗,一定可以打出一条生路来,环境不是绝对不可征服的。
我们中国人向来有一句老话:“有志者事竟成。”在这个紧急关头,我希望每个中国青年都记着这句话。个人不放弃他的自信力和奋斗的决心,全民族不放弃它的自信力和奋斗的决心,都脚踏实地做下去,前途决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黑暗。
人总要有志气,不过“志”字也容易引起误解。没有长翅膀想飞,没有学过军事学,当过兵,打过仗,而想将来做大元帅,没有循序渐进地学加、减、乘、除、比例、开方而想将来做算学上的发明家,那不是立“志”而是发狂妄的空想。“志”字的意义原来很混,它可以解作“意志”或“决心”(will),可以解作“愿望”(wish),也可以解作“目的”(purpose),即古训所谓“心之所之”。一般青年心目中的“志”,往往全是“愿望”,而“有志者事竟成”一句话中的“志”应该是兼含“意志”和“目的”二义。认清“目的”,和达到“目的”的路,下坚忍不拔的“决心”向那条路去走,不达“目的”不止,这才是“立志”的真正的定义。“愿望”往往只是一种狂妄的妄想。一个小孩子说他将来要做大总统,一个乞丐说他将来成了大阔佬以后要砍他的仇人的脑袋,完全不思量达到这种目的的方法和步骤如何,那决不能算是“立志”。
我很相信卢梭在《爱弥儿》里所说的一段话。他的大意是说人生幸福起于愿望与能力的平衡,一个人应该从幼小就学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以内起愿望,想做自己所能做的事,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这番话出诸信任自由的卢梭,我觉得更是青年人难得的针砭。真正的自信力要有自知力做基础。一般青年不患不能自信,而患不能自知;不患没有志向,而患把妄想误认为志向;不患志向不能远大,而患不“度德量力”,不切实,想得到而做不到。
青年人不满意于现在,都欢喜在辽远的未来望出一个黄金时代。这比老年人把黄金时代摆在过去,固然较胜一筹,但是也有一种危险,就是容易走到逃避现实,只一味地在一种可望不可攀的理想世界里做梦。这种办法好像一个穷人不脚踏实地做工作,只在幻想他将来得了航空奖券,怎样去过富豪阔绰的日子。
成功的秘诀并不在幻想中树一个很高远的目标,并不在打航空奖券中彩后的计算,而在抓住现在,认清现在环境的事实,认清自己的责任与力量,觉得目前事应该怎样做,就去怎样做,不把现在应做的事拖延到未来再做。时时抓住现在,随机应变,未来的事到时自有办法。对于现在没有办法,对于未来也决不会有办法。因为未来转眼就变成现在,你今天不打今天的计算只打明天的计算;到了明天,今天的机会错过了,今天所应做的事你没有做;明天的环境变迁了,今天所打的明天的计算在明天又不能适用。“延”与“误”两字永远是联在一起写的。
我很佩服英国人,他们总是事到头来,才想办法。事没有来到头来,他们总是冷静地等待着,观察着,今天决不打明天的计算。但是他们也决不肯放弃现在的机会,觉得一件事应该去做,就马上去做,不张皇也不迟疑。他们的国家内政外交如此,个人经营的事业也是如此。他们不幻想未来,他们的老谋深算都费在抓住现在和认清现在上面。他们出死力抓住现在,事到头来时,他们总是不慌不忙地处理得很妥当。这种冷静沉着的态度就是值得我们观摩的。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种生活方法,有一种处理生活的信条。我常把我的信条称为“三此主义”,“三此”者“此身”、“此时”、“此地”。这个主义包含三项事:
一、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让此身(自己)去做,不推诿给旁人。
二、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时做,不拖延到未来再做。
三、此地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诿到想象中的另一种环境去做。
举一个实例来说。我现在当教员,我不幻想到做教育部长时再去设法整顿中国教育,也不把中国教育腐败的责任推诿到教育部长的身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是在何种“位”就应该谋何种“政”,我当教员,就应该做教员分内所应尽的事。
我的信条可以一言以蔽之:“从现世修来世。”瞧不起现世,是中世纪耶教徒的错误。如果你让现在长留在地狱的情况里,来世也决不会有天堂。我希望每个中国青年不要让来世的天堂麻醉他的意志,且努力在我们现在这个世界里用自己的力量去实现天堂。
光潜
二十五年七月,北平
在混乱中创秩序
——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二)
朋友:
在上次信里,我反复说明现代青年应该认清现在和抓住现在,因为我觉得中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青年们不容再有迟疑观望的余地了。如果我们这一代人再不振作,中国事恐怕就永无救药了。每个人都能见到这层,所缺乏的是抓住现在的决心与毅力。
现在中国社会的最大病象,在每个人都埋怨旁人而同时又在跟旁人一样因循苟且。大家都在想:中国社会积弊太深,多数人都醉生梦死,得过且过,纵然有一二人想抵抗潮流,特立独行,也无济于事,倒不如随波逐流,尽量谋个人的安乐。如果中国真要亡的话,那也是“天倒大家当”!
这种心理是普遍的,也是致命的。要想中国起死回生,我们青年首先应丢开这种心理。我们应明白:社会越恶浊越需要有少数特立独行的人们去转移风气。一个学校里学生纵然十人有九人奢侈,一个俭朴的学生至少可以显出奢侈与俭朴的分别;一个机关的官吏纵然十人有九人贪污,一个清廉的官吏至少可以显出贪污与清廉的分别。好坏是非都由相形之下见出。一个社会到了腐败的时候,大家都跟着旁人向坏处走,没有一个人反抗潮流,势必走到一般人完全失去好坏是非分别的意识,而世间便无所谓羞耻事了。所以全社会都坏时,如果有一个好人存在,他的意义与价值是不可测量的。
自己不肯做好人,不肯努力奋斗,只埋怨环境恶劣,不容自己做好人,这种人对于自己全不肯负责任,没有勇气担当自己的过失。他们的最恰当的名号是——“懦夫”!朋友,你抚躬自问,你能否很忠实大胆地向自己的良心说:“我不是这种懦夫”呢?
现在许多青年都埋怨环境,揣其心理,是希望环境生来就美满,使他们一帆风顺地达到成功的目标。环境永远不会美满的。万一它生来就美满,所谓“成功”乃是“不劳而获”,或者说得更痛快一点,乃是像猪豚一样,“被饲而肥”。所以埋怨环境的心理,充其究竟,只是希望过猪豚生活的心理。人比猪豚较高一着,就全在他能不安于秽浊的环境,有一颗灵心,有一股勇气,要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
据宗教的传说,太初一切皆紊乱(chaos),上帝从紊乱中创出秩序(order),才有宇宙。我很欢喜这个传说,它的历史的真实性姑且不问,它对于人生却无疑地具有一种感发兴起的力量。人的一切有意义有价值的活动,像上帝创世一样,都是从紊乱中创出秩序。人的特长是思想。思想,无论是哲学和科学的,或是日常实用的,都是把本来紊乱的知觉或印象加以秩序化。比如说一个审判官断案,把所有的繁复的事实摆在一块参观互较,找出条理线索来,于是本来散漫的东西都连续起来,成为案情的证据,这就是思想的好例。艺术创作也是思想活动的一种。自然界的材料,无论是内心生活或是外界现象,初呈现于观感时原来都很紊乱,艺术家运用心灵的综合,逐渐把它们理出一个秩序来,创出一个形式来,于是才有艺术作品——一篇文章,一幅画或是一座像。推广一点来说,一切人工设施,一切社会制度,一切合理的生活,都是一种艺术,都是从紊乱中所挣扎出来的秩序。
现在中国社会是一团紊乱,谁也承认。它能否达到秩序,就看中国青年有没有艺术家的要求秩序的热忱以及创造秩序的灵心妙手,从这团紊乱中雕琢一种有秩序的形式出来。凡是紊乱都须经过一番整理,才能现出秩序。现在中国人的大病就在不下手做整理的工夫,只望着目前的紊乱发呆,或是怨天尤人。
我也常拿从紊乱中创秩序的必要和青年朋友们说,他们总是将信将疑。他们闪避责任的借口不外是个人的力量有限。他们想:秩序是全体的事,社会全体紊乱,纵有少数人在局部中创出秩序来,仍无补于全体的紊乱。筹划社会全体的秩序是握有政权者的职责,吾侪小民手无寸铁,对着临头大难,只有束手待毙而已。这种心理仍是希望有“真明天子”出来救中国的心理。“真明天子”是一个渺茫的幻象,纵然他出来了,小百姓们都不是奋发有为的材料,他一个人能把中国事情弄好吗?你如果把现在中国一切灾祸都归咎于政府,你对于这种灾祸之源的政府不设法制裁,它的存在根于你的容忍,到底它的误国的责任还要回到你自己的身上来。如果你说个人无组织,不能做出事来,谁教你不去组织,不去团结,不去造成能表现民意的势力呢?现代各民治国家所享受的自由都不是“天赋的”,都是人民自己挣扎奋斗得来的。你想想看英国的《大宪章》,法国的《人权宣言》,美国的独立,以及苏俄的经济制度的革命,哪一件不是从紊乱中所创出的秩序?哪一件不是人民自己努力奋斗的代价?
全体的紊乱固然可以妨碍局部的秩序,局部的紊乱也未见得可以造成全体的秩序。无论政论家怎么说,我始终坚信全体的秩序要以局部的秩序为基础。清道夫能尽清道的职,警察能尽警察的职,每个行人都守他所应守的规则,一条街道自然有秩序了。一个机关,一个乡村,或是一个国家也是如此。士农工商官吏军警都公而忘私,各尽其责,社会就决不会有紊乱的现象了。
一般青年都不免有几分夸大狂心理,常想到自己做了大总统或是什么总长,中国事就有办法,而他自己的作为也就来了。这是从前人所夸奖的“有大志”,而我们现代青年所应该痛恨深恶的怯懦(因为不敢担负目前的责任)和虚伪(因为夸大是自欺欺人)。一个农家子弟鄙视耕种,一个商家子弟鄙视贸易,或是一个清寒子弟一定要进大学出洋争头衔,多少都是怯懦和虚伪的表现。要做事何处不可做,何必一定要做大总统?要造学问或地位何处不可造,何必一定要大学或留学的头衔?一种职业只要是有益于社会,纵然是挑大粪,或是补破皮鞋,应该和做总统或当大学教授享同样的尊重。把同是有益的职业加以高低评价,是封建社会和虚骄心理的流毒。没有哪一国的青年比中国青年这种流毒更深。现代中国青年如果要谋心理改造,我以为首先应铲除这种流毒。应该认清事业只有益与害的分别,没有贵与贱的分别。
在孙中山先生所说的许多话中最使我念念不忘的,不是他的《建国方略》或是《遗嘱》,而是他在香港大学演讲时所说的一段自供。他在少年时嫌他住的中山(那时叫香山)县的街道龌龊,就自己去做清道夫,拿扫帚去把他的门前和邻近的街道逐渐扫干净。这就是我所说的“在紊乱中创秩序”。孙先生后来奔走革命,仍然不过是本着这种厌恶紊乱要求秩序的精神。在平民的地位,他能够扫清污浊的街道,在握政权的地位,他就能筹划洗清政治上的种种紊乱。在未握政权之前,你且莫作握政权以后的夸大语,或是埋怨现在握权的人,你且自问:现在你能力范围以内的事你是否都尽力做过。
你说你现在无事可做么?你的书桌应该理,你的卧室应该检点干净,你的村子里应该多栽几棵树,你的邻坊子弟不识字的太多,你乡里还有许多土豪劣绅敲诈唆讼,你的表兄还在抽鸦片烟,你的外祖母还说曹锟在做大总统……这些数不尽的事不都是你的事么?
大处着眼,小处下手。时时刻刻都用力去从紊乱中创出秩序,无论你的力量所达到的范围是一间屋,一条街,一个乡村或是一个国家。你能如此,旁人也都能如此(旁人的事你暂且莫管),社会自然有秩序,中国事也自然会改头换面了。
朋友,让我复述前信中的话,从今日起,从此地起,从你自己起!把你目前一切紊乱都按部就班地化成秩序!这是我对于你的最虔敬的祝福语。
光潜
谈理想与事实
——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五)
朋友:
前几天有一位师范大学朱君来访,闲谈中他向我提出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现代社会恶浊,青年人所见到的事实和他自己所抱的理想常相冲突,比如毕业后做事就是一个大难关。如果要依照理想,廉洁自矢,守正不阿,则各机关大半是坏人把持住,你就根本不能插足进去,改造社会自然是谈不到。如果不择手段,依照中国人谋事的习惯法,奔走逢迎,献媚权贵,则你还没有改造社会,就已被社会腐化。我自己也很想将来替社会做一点事,但是又不愿同流合污,想到这一层,心里就万分烦恼。先生以为我们青年人处在这种两难的地位,究竟应该持什么一种态度呢?”
朱君所提出的只是理想与事实的冲突的一端。其实现在中国社会各方面,从家庭、婚姻、教育、内政、外交,以至于整个的社会组织,都处处使人感到事实与理想的冲突。每一个稍有良心的人从少到老都不免在这种冲突中挣扎奋斗,尤其是青年有志之士对于这种冲突特别感到苦恼。大半每个人在年轻时代都是理想主义者,欢喜闭着眼睛,在想象中造成一座堂华美丽的空中楼阁。后来入世渐深,理想到处碰事实的钉子,便不免逐渐牺牲理想而迁就事实。一到老年,事实就变成万能,理想就全置度外。聪敏者唯唯否否,圆滑不露棱角;奸猾者则钻营竞逐,窃禄取宠,行为肮脏而话却说得堂皇漂亮。我们略放眼一看,就可以见出许多“优秀分子”的生命都形成这么一种三部曲的悲剧。
我常想,老年人难得的美德是尊重理想,青年人难得的美德是尊重事实。老年人我们姑且不去管他们,死在等待他们,他们纵然是改进社会的一个大累,不久也就要完事了。“既往不咎,来者可追。”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青年所负的责任特别繁重,中国事有救与无救,就全要看这一代人的成功与失败。一发千钧,稍纵即逝。这个时代的中国青年应该认清他们的责任,认清目前的特殊事实,以冷静而沉着的态度去解决事实所给的困难。最误事的是不顾事实而空谈理想。
我还记得那一次我回答朱君的话。我说:什么叫做“理想”?它不外有两种意义:一种是“可望而不可攀,可幻想而不可实现的完美”。比如说,在许多宗教中,理解的幸福是长生不老;它成为理想,就因为实际上没有人能长生不老。另一种是“一个问题的最完美的答案”或是“可能范围以内的最圆满的办法”。比如说,长生不老虽非人力所能达到,强健却是人力所能达到的。就人所能谋的幸福说,强健是一个合理的理想。这两种理想的分别在一个蔑视事实条件,一个顾到事实条件;一个渺茫空洞,一个有方法步骤可循。第一种理想是心理学家所谓想象中的欲望的满足,在宗教与文艺中自有它的重要,可是决不能适用于实际人生。在实际人生中,理想都应该是解决事实困难的最合理的答案。一个理想如果不能解决事实困难,永远与事实困难相冲突,那就可以证明那个理想本身有毛病,或者可以说,它简直不成其为理想。现代青年每遇心里怀着一个“理想”时,应该自己反省一遍,看它是属于我们所说的两种理想中的哪一种。如果它属于前一种,而他要实现它,那末,他就是迂诞、狂妄、浮躁、糊涂,没有别的话。如果它属于后一种,他就应该有决心毅力,有方法程次,按部就班地去使它实现。他就不应该因为理想与事实冲突而生苦恼或怨天尤人。
比如就青年说,有两个问题最切要:第一是怎样去学一点切实的学问?第二是学成之后,怎样找机会去做事?一般青年对于求学问题所感到的困难不外两种。一种是经济困难。在现在经济破产状况之下,十个人就有九个人觉到由小学而中学,由中学而大学这一笔费用不易筹措。天灾人祸,常出意外,多数青年学生都时时有被逼辍学的可能。另一种是学力问题。学校少而应试者多。比如几个稍好的大学每年都有四五千人应试,而录取额最多只有四五百名。十人之中就有九人势须向隅。这两种事实都是与青年学生理想相冲突的。一般青年似乎都以为读书必进大学,甚至于必进某某大学;如果因为经济或学力的欠缺,不能如自己所愿望,便以为学问之途对于自己是断绝了。我以为读书而悬进大学或出洋为最高标准,根本还是深中科举资格观念的余毒。做学问的机会甚多,如果一个人真是一个做学问的材料,他终久总可以打出一条路来。如果不是这种材料,天下事可做的甚多,又何必贪读书的虚荣?就是读书,一个人也只能在自己的特殊经济情形和资禀学力范围之内,选择最适宜的路径。种田、做匠人、当兵、做买卖,以至于更卑微的职业也都要有人去干;干哪一行职业,也都可以得到若干经验学问。哲学家斯宾诺莎不肯当大学教授而宁愿操磨镜的微业以谋生活。这种精神是最值得佩服的。现在中国青年大半仍鄙视普通职业。都希望进大学、出洋、当学者、做官,过舒适的生活。这种风气显然仍是旧日科举时代所流传下来的。学者和官僚愈多,物质消耗愈大、权利竞争愈烈,平民受剥削愈盛,社会也就愈不安宁。我们试平心而论,这是不是目前中国的实在情形?
如果一般青年能了解这番道理,对于择校选科,只求在自己的特殊情形之下,如何学得一副当有用的公民的本领,不一定要勉强预备做学者或官僚,我相信上文所说的第二个问题——做事问题——就不至于像现时那么严重。在中国现在百废待举,一个中学生或大学生何至没有事可做?一个不识字的人还可以种田做买卖,难道一个受教育的人反不如乡下愚夫愚妇?事是很多的,只是受过教育的人不屑于做小事。事没有人做,结果才闹成人没有事做。
我劝青年们多去俯就有益社会的小事,并非劝他们一定不要插足于政治教育以及其他较被优待的职业。这些事也要有人去做,而且应该有纯洁而能干的人去做,现在各种优遇位置大半被一般有势力而无能力的人们把持,新进者不易插足进去。这确是事实,但不是不可变动的事实。恶势力之所以成为势力,大半是靠团结。要打破一种恶势力,一个人孤掌难鸣,也一定要有团结才行。中国青年的毛病在洁身自好者不能团结,能团结者又不免同流合污,所以结果龌龊者胜而纯洁者败。谈到究竟,恶势力在一个社会里能够存在,还要归咎于纯洁分子的惰性太深,抵抗力太小。要挽救目前中国社会种种积弊,有志的纯洁青年们应该团结起来,努力和恶势力奋斗。比如说一乡一县的事业被土豪劣绅把持,当地的优秀青年如果真正能团结奋斗,决不难把事权夺过来。推之一省一国,也是如此。结党、造势力、争权位都不是坏事;坏事是结党而营私,争权位而分赃失职。只要势力造成权位争得以后,自己能光明正大地为社会谋福利,终久总可以博得社会的同情,打倒坏人所造成的恶势力。社会的同情总是站在善人方面,“人之好善,谁不如我?”现在许多人都见到社会上种种积弊和补救的方法,只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力量孤单,见到而做不到。其实这里问题很简单,大家结团结起来就行了。在任何社会,有一分能力总可以做一分事,做不出事来,那是自己没有能力,用不着怨天尤人。
理想不应与事实冲突,不但在求学谋事两方面是如此,其他一切也莫不然。比如说政治,现在一般青年都仿佛以为一经“革命”,地狱就可以立刻变成天国。被“革命”的是什么?革命后拿什么来代替?怎样去革命?第一步怎样做?第二步怎样做?遇到难关又怎样去克服?这些问题他们似乎都不曾仔细想过,只是天天在摇旗呐喊。我们天天都听到“革命”的新口号,却没有看见一件真正“革了命”的事迹。关于这一点,目前知识界的“领袖”们似乎说不清他们的罪过,他们教一般青年误认喊革命口号为做革命工作,误认革命为一件无须学识与技能的事业。“革命”两个字在青年心理中已变成一种最空洞不过的“理想”,像道家所说的“太极”,有神秘的面貌而无内容,它和事实毫不接头,自然更谈不到冲突。
政治理想是随时代环境变迁的。我们不要古人为我们打算盘,也大可不必去替后人打算盘。每一个国家的最好的政治理想应该是当时当境的最圆满的应付事实的方法。目前中国所有的是什样的事实?民穷国敝,外患纷乘,稍不振作,即归毁灭。这种事实应该使每个有头脑的中国人觉悟到:在今日谈中国政治,“图存”是第一要义。中国是一个久病之夫,一切摧残元气的举动,一切聊快一时的毁坏,都与“图存”一个基本要义不相容。“社会革命”,“打倒帝国主义”,“永久平等”,“大同平等”,种种方剂都要牵涉到全世界的制度组织。在加入这个全世界的大战线以前,中国人首先须要把自己训练到能荷枪执戟,才可以有资格。
这番话对于现代青年是很苦辣不适口的。我只能向他们说:高调谁也会唱,但是我的良心不容许我唱高调,因为我亲眼看见,调愈唱得高,事愈做得坏,小百姓受苦愈大,而青年也愈感彷偟怅惘。
光潜
谈十字街头
朋友:
岁暮天寒,得暇便围炉嘘烟遐想。今日偶然想到日本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和《走向十字街头》两部书,觉得命名大可玩味。玩味之余,不觉发生一种反感。
所谓《走向十字街头》有两种解释。从前学士大夫好以清高名贵相尚,所以力求与世绝缘,冥心孤往。但是闭户读书的成就总难免空疏虚伪。近代哲学与文艺都逐渐趋向写实,于是大家都极力提倡与现实生活接触。世传苏格拉底把哲学从天上搬到地下,这是“走向十字街头”的一种意义。
学术思想是天下公物,须得流布人间,以求雅俗共赏。威廉·莫里斯和托尔斯泰所主张的艺术民众化,叔琴先生在《一般》诞生号中所主张的特殊的一般化,爱迪生所谓把哲学从课室图书馆搬到茶寮客座,这是“走向十字街头”的另一意义。
这两种意义都含有极大的真理。可是在这“德谟克拉西”呼声极高的时代,大家总不免忘记关于十字街头的另一面真理。
十字街头的空气中究竟含有许多腐败剂,学术思想出了象牙之塔到了十字街头以后,一般化的结果常不免流为俗化(vulgarized)。昨日的殉道者,今日或成为市场偶像,而真纯面目便不免因之污损了。到了市场而不成为偶像,成偶像而不至于破落,都是很难的事。老庄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白云观以静坐骗铜子的道士。易学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街头摆摊卖卜的江湖客。佛学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祈财求子的三姑六婆和秃头肥脑的蠢和尚。这都是世人所共见周知的。不必远说,且看西方科学哲学和文学落到时下一般打学者冒牌的人手里,弄得成何体统!
寂居文艺之宫,固然会像不流通的清水,终久要变成污浊恶臭的。可是十字街头的叫嚣,十字街头的尘粪,十字街头的挤眉弄眼,都处处引诱你汩没自我。臣门如市,臣心就决不能如水。名利声势虚伪刻薄肤浅欺侮等等字样,听起来多么刺耳朵,实际上谁能摆脱得净尽?所以站在十字街头的人们——尤其是你我们青年——要时时戒备十字街头的危险,要时时回首瞻顾象牙之塔。
十字街头上握有最大权威的是习俗。习俗有两种,一为传说(tradition),一为时尚(fashion)。儒家的礼教,五芝斋的馄饨,是传说;新文化运动,四马路的新装,是时尚。传说尊旧,时尚趋新,新旧虽不同,而盲从附和,不假思索,则根本无二致。社会是专制的,是压迫的,是不容自我伸张的。比方九十九个人守贞节,你一个人偏要不贞,你固然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可是如果九十九个人都是娼妓,你一个人偏要守贞节,你也会成为社会公敌,被人唾弃的。因此,苏格拉底所以饮鸩,伽利略所以被教会加罪,罗曼·罗兰、罗素所以在欧战期中被人谩骂。
本来风化习俗这件东西,孽虽造得不少,而为维持社会安宁计,却亦不能尽废。人与人相接触,问题就会发生。如果世界只有我,法律固为虚文,而道德也便无意义。人类须有法律道德维持,固足证其顽劣;然而人类既顽劣,道德法律也就不能勾消。所以老庄上德不德绝圣弃智的主张,理想虽高,而究不适于顽劣的人类社会。
习俗对于维持社会安宁,自有相当价值,我们是不能否认的。可是以维持安宁为社会唯一目的,则未免大错特错。习俗是守旧的,而社会则须时时翻新,才能增长滋大,所以习俗有时时打破的必要。人是一种贱动物,只好模仿因袭,不乐改革创造。所以维持固有的风化,用不着你费力。你让它去,世间自有一般庸人懒人去担心。可是要打破一种习俗,却不是一件易事。物理学上仿佛有一条定律说,凡物既静,不加力不动。而所加的力必比静物的惰力大,才能使它动。打破习俗,你须以一二人之力,抵抗千万人之惰力,所以非有雷霆万钧的力量不可。因此,习俗的背叛者比习俗底顺从者较为难能可贵,从历史看社会进化,都是靠着几个站在十字街头而能向十字街头宣战的人。这般人的报酬往往不是十字架,就是断头台。可是世间只有他们才是不朽,倘若世界没有他们这些殉道者,人类早已为乌烟瘴气闷死了。
一种社会所最可怕的不是民众肤浅顽劣,因为民众通常都是肤浅顽劣的。它所最可怕的是没有在肤浅卑劣的环境中而能不肤浅不卑劣的人。比方英国民众就是很沉滞顽劣的,然而在这种沉滞顽劣的社会中,偶尔跳出一二个性坚强的人,如雪莱、卡莱尔、罗素等,其特立独行的胆与识,却非其他民族所可多得。这是英国人力量所在的地方。路易·狄更生尝批评日本,说她是一个没有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希腊,所以不能造伟大的境界。据生物学家说,物竞天择的结果不能产生新种,须经突变(sports)。所谓突变,是指不像同种的新裔。社会也是如此,它能否生长滋大,就看它有无突变式的分子;换句话说,就看十字街头的矮人群中有没有几个大汉。
说到这点,我不能不替我们中国人汗颜了。处人胯下的印度还有一位泰戈尔和一位甘地,而中国满街只是一些打冒牌的学者和打冒牌的社会运动家。强者皇然叫嚣,弱者随声附和,旧者盲从传说,新者盲从时尚,相习成风,每况愈下,而社会之浮浅顽劣虚伪酷毒,乃日不可收拾。在这个当儿,站在十字街头的我们青年怎能免彷徨失措?朋友,昔人临歧而哭,假如你看清你面前的险径,你会心寒胆裂哟!围着你的全是肤浅顽劣虚伪酷毒,你只有两种应付方法:你只有和它冲突,要不然,就和它妥洽。在现时这种状况之下,冲突就是烦恼,妥洽就是堕落。无论走那一条路,结果都是悲剧。
但是,朋友,你我正不必因此颓丧!假如我们的力量够,冲突结果,也许是战胜。让我们相信世界达真理之路只有自由思想,让我们时时记着十字街头肤浅虚伪的传说和时尚都是真理路上的障碍,让我们本着少年的勇气把一切市场偶像打得粉碎!
最后,打破偶像,也并非卤莽叫嚣所可了事。卤莽叫嚣还是十字街头的特色,是肤浅卑劣的表征。我们要能于叫嚣扰攘中:以冷静态度,灼见世弊;以深沉思考,规划方略;以坚强意志,征服障碍。总而言之,我们要自由伸张自我,不要汩没在十字街头的影响里去。
朋友,让我一齐努力罢!
你的朋友 孟实
消除烦闷与超脱现实
王君光祈在本志《学生生活号》发表的《中国人之生活颠倒》那篇文章,把青年烦闷之最大原因,可算说得透辟极了。不过王君的娓娓动听的文笔很遮盖一些美中不足。人生各时期有各时期的嗜好,要有机会自由发展,免得斫丧生机。这话固然含有至理。但是假使吾人都能及时行乐,不至有“过时之感”,世间便可以没有烦闷苦恼么?在王君的意见,欧洲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及时行乐,所以他们的生活最愉快。但是我们研究欧洲近代文学,似乎觉得欧洲人心窝里也还有许多忧愁愤懑。罗素到中国看见农夫走贩,和寺庙里罗汉菩萨一样,都满面带着笑容,以为中国人是最能快乐的一个民族,非欧洲人梦想所能及。从这点看起来,各人自己的苦乐,只有各人自己心里晓得。我们不能假定欧洲人没有过时之感,所以就没有烦闷;而推论到烦闷的原因完全由于过时之感,只要及时行乐,便不会有烦闷。
理想上可然的事情,没有限制,事实上竟然的事情,就要受环境的因果律支配。欲望跟着理想走,是一件随时伸缩不可餍足的东西,背着太阳走路,影子比身子总要前一步。欲望和行乐的关系,也很像影子和身子。你今天及时行乐吗?你的欲望已跑前一步了。假使明天有机会餍足今天的欲望,后天又有机会餍足明天的欲望,如此展转下去,有求必应;那么,烦闷自无从发生,王君的原理,自然可以成天经地义。但是世事不尽由人算。实际上我们许多的梦想,到底都石沉云散归于乌有。欲望不餍足,就是失望的代名词;失望又可以说是烦闷的代名词。那么,因为乐到这步田地,望到那步田地,失望便烦闷;我们可以说,今天行乐便种下明天烦闷的种子。这样凭空说话,人家或者要骂我玄之又玄。现在说一个具体的例子。吃了早饭没中饭的穷措大,看见别人食前方丈,便以为到了这步田地,就尽了人生之乐事了。但是他既然狂饮大嚼,看见坐高车驱驷马的人,又想那个人何等阔绰!他自己还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咧!不多会儿,他有马车坐了,又想没有一个很亲爱的很美貌的妻子,人生究竟还没有真正的乐趣。好了,他现在有了妻子了。伉俪间遐情逸致,南面王也不能易其乐呀!可是过了几年,姣且好者变成老而丑了。他又想,“嗳!这究竟还不是我的理想的至乐。”以前希望一件就有一件,尚不免有些儿无聊赖。倘若希望这件,得不了这件,希望那件,得不了那件,生活不更加枯燥无味,不更加惹人烦闷么?实际上失望比得意似乎较普通一点。照我们的理想,世界应该不仅是如此如此。然而现实偏偏不由人算,走他自己的路。感情冷淡的人对于这般情景,还不觉得什么无可奈何,至多不过叹口气说,“天实为之,于人何尤!”于是就是这样了事。可是在富于感情的人看他们亲爱的梦想都不能实现,便有些儿不服气。现实比冰还冷,比铁还硬,哪管你服气不服气哟?现实越发不如人期望,人生就越发枯燥无味。于是失望、丧气、悲观厌世……都蜂拥而来了。
总而言之,烦闷生于不能调和理想和现实的冲突。
少年气盛的人总说“什么烦闷呀,什么调和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呀,都是懦夫口里说的话。因为社会黑暗,环境困难,我们才不虚生。不然,我们生在世间就专为过太平日子么?别的人尽管烦闷,我呢,决不屑失望和悲观。我以为人生任务只有奋斗。奋斗到征服环境为止。”我也是极端主张和环境奋斗的一个小卒,可是我同时也相信环境是极不容易征服的。
你看这一阵和环境奋斗过的人!他们面目上毫无有温热气和闪烁的光彩了。或者他们的头脑中也不复有什么高尚的意志和坚强的决心了吧!殷仲堪有一天在园里看见一棵枯树,便深深叹一口气说,“此树婆娑,生意尽矣!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看见没生气的冷冰的行尸走肉,怎么不叫人作同样的感想!但是,我们如何能瞧他们不起。十年前他们也和你和我一样,也很兴会淋漓地用热心毅力去干事,也很有百折不挠的气概咧,不过现在环境把他们征服了罢了。
你再看这一阵和环境奋斗过的人!他们看见世事一天坏似一天,心里虽然不服气,可是心力俱瘁无可如何。个个人都在那边愁着眉毛叹气。这个人说,“神州莽莽,阴霾四布。流离浩劫,人间何世!”那个人说,“皇皇大陆,吾人将于何处觅一片干净土耶!”这个人想,像这样活着,倒不如死,还是把万事丢开,投海去罢。那个人想,世事已不堪问,我姑且寄情于醇酒妇人,借以消愁解闷罢!嗳!谁晓得这种悲观哲学消磨了几多有用之才哟?但是,我们且慢些去怜惜。他们十年前也像你和我一样,也很抱乐观,也时常说,长夜漫漫,终有时旦,只要精诚贯彻,金石都自然会破裂咧。不过现在环境把他们征服了罢了。
我们说话论事,一方面要顾及当然,一方面也要顾及可然。就当然说,环境要降服,理想才可以实现。但是环境如何可以征服,我们也不可不注意。许多人起初都发愿要征服环境,何以后来大半反为环境征服?我们自然会说,因为他们的精神不能坚持到底。但是,他们的精神何以不能坚持到底?我们可以说,因为他们的精神不能超脱现实。一个人如果只能在现实界活动,现实如果顺遂,他自然可以快乐;但是现实如果使他的活动不成功,而他又没有别条路可以去求慰安,他自然要失望悲观。但是,倘若他的精神能够超脱现实,现实的困难当然不能叫他屈服,因为他还可以在精神界求慰安。现实既然不能屈服他的精神,那么,他自然可以坚持到底和环境奋斗了。
超脱现实的方法也很多。最普通的要算宗教信仰。现世一切苦恼不用说罢!灵魂不灭,来世的天堂快乐还不晓得有多么可爱。现在不过是时间的太仓一粟。我们撑持肉体活着,是一件极偶然的现象。在这个撑持肉体活着一顷间,就有一些儿苦痛,那值得愁眉蹙额?不错,现世一切奋斗,眼前似乎没有大的效果。但是,我们不必因此失望灰心,我们现在不过是播种子,将来一定有岁物丰成的日子。这些话是极浅近的极普通的宗教信仰。我自己既不是一个教徒,也不敢和打维护科学招牌的人搬唇舌。不过我很忠实地相信纯粹的宗教对于人类,利害相权,还是利多害少。倘若现世的苦乐不能叫普通人趋善避恶而宗教能够做这件事,为什么宁愿普通人做过恶不去信仰宗教?假使大家都觉得现世烦恼,假使宗教可以安慰他们的精神,为什么把烦恼的人逼到山穷水尽,不知去向?我也十分相信宗教原来是一种自欺。可是这究竟根于人性,不可免的。心理学家对我们说过,就是通常所谓理智(rationization),也大半是自欺的结果,你说宗教靠不住,理智又靠得住么?人类行为大部分都受感情支配。事前并不很揣摩为什么要这样做。事后追维,才找出一些理由来解释庇护自己的以往举动。这种理由和以往举动或毫无关系,不过姑且拉来自宽怀抱罢了。在理论上,吾人生活当全然受理性支配,但是在实际上,吾人生活是不受理性支配的。因为无意识和感情在那儿默化潜移,意识的防范实在鞭长不及马腹。所以想养成道德的习惯,与其锻炼理智,不如陶冶感情。宗教也是一种陶冶感情的工具。宗教何以能陶冶感情呢?感情是一件极活泼的东西,如果不得寄托的处所,来自由活动,便会游离不定。感情游离不定,结果就是精神失常,小而烦闷,大而疯癫。宗教的长处,就在能把游离不定的感情引到一个安顿的地方。这种陶淑作用(sublimation),弗洛伊德(Freud)和荣格(Jung)一派的心理学家说得非常透辟,我在这里也无须多话。不过添一句话代宗教辩护:托尔斯泰、甘地一流的人物,如果没有宗教做他们的精神元素,他们的生活决不像那样可爱、那样能感发兴起;希伯来和穆斯林两个民族,如果没有宗教做团结的线索,他们早当让极艰苦的环境征服了。
这番话谈给科学成见很深的人听,或者不能叫他们相信。那么,他们如果想解除烦闷,就要在美术中寻慰情剂,因为美术也很能使人超脱现实的。美术何以能使人超脱现实呢?一、就创作美术的人说,美术虽借现实做资料,但是对于资料的应用支配,美术家能够本着自己的创造理想,伸缩自由。在现实范围里说话,空中决计不能起楼阁。美术便没有这种限制。所以现实界不能实现的理想,在美术中可以有机会实现。二、就欣赏美术的人说,美术能引起快感,而同时又不会激动进一步的欲望;一方面给心灵以自由活动的机会,一方面又不为实用目的所扰。譬如在实际上看见一个美人,占有欲就蠢蠢欲动。但是看雷阿那多·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莎》,如果曾经受过美术的陶冶,那时心神只像烟笼寒水,迷离恍惚,把世界上一切悲欢苦乐遗忘净尽了,还有什么欲望?我有一次劝一个学数理的朋友偷暇学一点文学,或者他的心绪不像那样干枯烦躁;他说,“写实派文学把黑暗世界越发写得黑暗,读这种文学不叫人更悲观么?”我虽然觉得我生平所经过的极乐心境,是在深夜读含有悲剧元素的文字;但是我那时不能对这位朋友解释这种心理作用,所以我的朋友把我的忠告置之一笑就算了。后来读爱宾浩斯(Ebbinghaus)的心理学美术章,才恍然大悟。吾人生机时时刻刻求活动。生机发泄,感觉愉快;生机抑郁,感觉烦闷。所以遇着悲痛,哭一场就消了劲。生机不一定要在现实界才能发泄,美术也是一个极好的发泄生机的尾闾。在美术中发泄生机,所感的快乐比在现实界还更加纯粹深厚,因为没有实用的目的来滋扰。譬如在现实界看见父子三人都被恶蛇捆绞在一起,心里只有恐惧哀矜种种的不快之感。可是欣赏希腊著名雕刻《拉奥孔》(Laocoon),这种哀矜恐惧虽还有若干存在,但是他们都变成愉快的感觉了。这就是因为心里没有实用目的来烦扰。哀矜恐惧两种感情发泄了,然而心目中没有生死存亡的念头,没有逃脱抵抗的打算,所以虽哀矜恐惧而还能十分愉快。普通人在饮食男女名誉权利场合中生机受了挫折,便不知道向他方面求发泄,所以抑郁,所以烦闷。谁肯宣传美术的福音来救济这些无数在苦海中挣扎的失望者呢?
美术不但可以使人超脱现实,还可以使人在现实界领悟天然之美,消受自在之乐。自然界有多少美致,人生有多少妙趣,在粗心浮气的人看,都忽略过去。经美术家一指点,美就确乎是美,妙就确乎是妙。谁没有看过流水?不过在普通人看,流水只是流水罢了,孔子一看到,便叹气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样一指点,滚滚东流的水便含有无限生机,无限悲感。谁没有看见鸟鹊在树林里度日子?陶渊明看见,便推出一种极乐的人生观哲学。“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两句诗把宇宙写得多么可爱!美术家不但在花明风惠的境界,可以领略鱼跃鸢飞的乐趣,就是在极细微处——甚且在极悲惨处——也能寻出赏心乐事。托尔斯泰是一个最好例子。在他的《战争与和平》里面,那位彼得在牢狱中饥寒交迫,人生之苦,无不备尝。但是一天他看见天上月明如水,牢狱四围的园林山谷都空濛澄澈,一望无际,他就恍然觉悟人生的至乐,不是环境可以磨灭的。在他的《神在爱所在》那篇小说里,一个极穷苦的鞋匠梦见上帝要到他家里来,从天早候到天晚,只有一个扫雪的苦工来分他屋子里的暖气,和一个抱着呱呱哭的孩子的丐妇来分他的几粒豆饭。他就因而觉悟神在爱所在的道理,心里便二十四分的畅快。这不过是偶尔想出来几个例子。其实我所见到的何及恒河一粒沙哟!我相信人肯受美术陶冶,世界和人生决不至枯燥无味。烦闷无形消灭,自然不消说了。
除宗教家和美术家以外,最能超脱现实的要算是婴儿。他们高起兴来,就结队搬砖弄瓦呀、捉迷藏呀……玩得不公平,便打一个痛快架,打痛了,便索性哭一场。哭过了,就揩干眼泪,开笑脸再去做别的玩艺。他们天真烂漫,完全趁着一时的兴会做事,绝对不瞻前顾后,所以他们生活最愉快。人生快乐倘若想完备,一定要保存一点孩4子4气4,这种孩子气应用非常之广。孔子有一天问门弟子的志愿,许多人都说一些什么兴邦治国。曾点一个人却说,“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过,便不迟疑地宣布“吾与点也”。曾点的长处就在能保一种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孔子称许他,或则也因为“大人者无失其赤子之心”罢。王徽之的故事也是一个好例子。有一晚雪后初晴,月亮照得非常光澈。他忽然想到他的朋友处谈谈心。立刻间他就撑只小船去了。不多会儿到他朋友的门口了,他忽然地又抽身转去。人问他的缘故,他说:我“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足为奇?像这一流人物才晓得人生在世,怎样才能怡情养性,无沾无碍咧!有些人或者骂这种习惯带着臭名士气。他们自然也许有他们的高见。不过我想这种天真烂漫无沾无碍的气象倘若不用到过分,实在对于精神的卫生有许多裨益。人的精力无论属于精神方面或者身体方面,都有一个限度。譬如弓弦,拉到满引的时候,倘若不放松一点,怎么可以再加力?纵使再加力,怎么能不崩折?普通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一样地认真到底,不能稍稍放肆一点。所以容易倦怠,容易灰心。孩儿气的好处就在有时使人偶尔把现实的重载卸在旁边,让心灵偷点空儿休息,好预备再出力。
这三个方法,我个人认为可以超脱现实,解除烦闷。别人——科学家和哲学家——也许在别的地方寻出超脱现实解除烦闷的方法,不过我没有经验,不能说话。我和王君光祈的出发点都是给生机以自由活动的机会。不过王君着重的是人生各时期有各时期的嗜好,要随时餍足。所以王君似乎主张生机只可以在现实界活动;如果现实界活动不成功,便使人生烦闷。我的主张是一种补充的办法。我以为生机不仅可以在现实界活动,如果在现实界受了挫折,不一定使人生烦闷,因为他还可以超脱现实在精神界求慰安。就积极方面说,超脱现实,就是养精蓄锐,为征服环境的预备。就消极方面说,超脱现实,就是消愁遣闷,把乐观、热心、毅力都保持住,不让环境征服。在我国现在状况之下,谁晓得有多少失望者与悲观者?我很惭愧这篇文章不能把超脱现实的道理说得透彻,使他们感发兴起;但是我很希望享受过精神上的至乐的人多用工夫来宣传超脱现实的福音,来救济众生咧。
学业·职业·事业
每个有志气的人,在他的生平都不免为三件事操心。在学校时代,他关心学业;离开学校,他关心职业;有了职业,他关心事业。这自然只是一种粗略的分期,也有许多人始终就专在学业、职业或事业上打计算。总之,这三个名词的意义对于一般人大半不成为问题,不过从逻辑的眼光来分析,我们不能说它是三件互不相同的事。它们的关系还须待确定。
先说“业”。《说文》所定的这个字的原始意义是钟架上一块木板,与我们所谈的没有多大关系。就“业”字所常用在的语句看,(如“进德修业”,“业精于勤”,“以农为业”,“成大业”,“创业守成”等等),我们可以看出两点:第一是学业、职业和事业都可以叫做业,第二是这个“业”字含有相当指流行语“工作”一词的意义。佛典常用“业”字,和“行”字同义,凡人为造作通可叫做“业”,例如思想、言语、行为,都可是一种“业”,“业”简直就相当于流行语的活动。我们可以说,“业”是人运用他的力量做一种工作或活动;所进行的工作或活动叫做“业”,工作或活动所成就的结果也可以叫做“业”。
依这种解释看,学业就是学问的工作或活动,职业就是职分所在的工作或活动。工作或活动就是“事”,所以“事业”是只有一个意义的复词,学问是一种事业,职业也还是一种事业。如果事业还另有特殊意义,那就只能指工作或活动的成就。依这种意义说,在职业上可以成就事业,在学问上也还可以成就事业。综上两义,学业与事业,职业与事业,在逻辑上都不应分开;我们至多只能说“事业”比“学业”或“职业”涵义较广泛,不过这也还有问题。
问题在学业与职业是否绝对为两回事。一般人说“职业”,似带有一种误解,以为职业是衣食工具,“谋职业”就等于“谋生活”,也就等于“谋衣食”,这里“职业”和“生活”两个词的意义都同样窄狭化得很离奇可笑。在这种用字的习惯上,我们可以见出一般人的生活理想的低落。顾名思义,“职业”显然是职分以内的事业。所谓“职分”是起于社会的分工合作的需要。社会上有许多事要做,一个人不能同时做许多事,于是这个人种田,那一个人经商,另一个人做工匠,如此分工,每个人有一个“职分”,都能各尽“职分”帮助社会大机器的轮子旋转,以一份工作的效益,换取同群许多份工作的效益,“吾尽所能,各取所需”,于是人与社会两得其便。每个人有一个“职分”,对于那“职分”就负有责任,须把那“职分”以内的事做好。对于“职分”不尽责就是不称职。职与责是不能分开的。
回到原来的问题,学业与职业是否绝对为两回事呢?从两个观点看,它们也不应分开。
第一,从狭义的学业说,学业是某一种专门学术的研究。专门的学术研究需要长久的集中的力量。一个人既研究一种专门学术,他就没有时间精力去干别的事。社会需要学术的进展,就需有一部分人以研究学术为“职业”。做学问是学者的职分以内的事,正如种田是农人的职分以内的事,他们的成就都于社会有益,他们都负有责任在自家职分以内求有成就。照这样看,学业还是可以当作一种职业。
其次,就广义的学业说,学业是每一种职业必有的准备。一切工作(尤其是在近代社会分工很严密的工作)都需要学习,每一行都有一套专门学问,所以你如果想把某一种职分以内的事做好,你就必须先把它学好。不但如此,工作本身也就是学习。有些人以为在学校里学得一种学问,学业便可告结束,以后入社会就职业,只须拿这一套法宝作无尽期的应用。这不但是误解学业,也是误解职业。最亲切最实在的学问大半不是从书本得来,而是从实地亲身经验得来的。古人所谓“到处留心皆学问”,就是有鉴于此。同时,到处留心学问的人可以说“学”与“事”相得益彰,不至犯不学无术的毛病,在职业上才能成就真正的事业。一辈子拘守一部讲义的人决不是一个好教员,一辈子拘守一部步兵操典的人决不是一个好战士,余可类推。所以要想把一种职业做好,必须把职业当作学业看。
依以上的分析,学业、职业和事业应该是三位一体。学业或职业如果不能成为事业,那就空洞无成就。学业和职业如果不能打成一片,学业就只是私人的嗜好,不能成为社会中的一种职分,对社会没有效益;职业也就降为与学问脱节的盲目的衣食营求,干燥无味。
职业与学业一贯,然后所学即所用,所用即所学,人得其事,事得其人,不过这只是理想,事实上一个人的职业往往和他的学业不很相关。这是由于有些学业不能为谋生之具,一个人一方面要忠于一种没有经济价值的学问,一方面又要维持生计,于是不得不就一种与自家专门学问无关的职业。最显著的例子是大哲学家斯宾诺莎,他为着要保持学术思想的自由,拒绝当大学教授,宁愿操磨镜片的职业,借以营生。英国文学家兰姆写得那样一笔风格奇特而隽永的散文,而他的终身职业只是一个公司的书记。波兰小说家康拉德在商船上当过多年的水手。英国诗人蒙罗在伦敦一条小街上经营一个小书店。这种实例在西方很多。这种办法颇有它的长处。不靠所研究的学业来谋生,可以保持学业的独立自由;同时,在本行以外就一种职业,也可以扩大眼界,增加生活经验。在目前中国,一般人囿于浅狭的功利主义,都争着去学可以赚钱的学问,而文哲数理一类虽是冷门但是极重要的学问却很少有人问津,这对于文化学术的全局是一个危险的现象。有志于纯粹学术的人们最好拿斯宾诺莎、兰姆诸人做榜样,一方面埋头做自己的学问,一方面操一种副业,使生计有着落。这种办法的存在,当然显示社会组织有毛病,在社会组织未完善以前我们只有这个办法可采用。将来社会合理化时,我们希望每一项学术工作者都不感受到生活的压迫,每一种学业同时就是一种职业。
在另外一种情形之下,学业与职业也不完全相称,这就是通才就专职。政府行政工作本来也还是一种职业,可是一直到现在,各国还很少在学校里设专门学科去训练议员部长以及其他公务员。在从前中国,政府大小职位,上自宰相,下至县丞,大半依科举履历任命,由科举进身者所读的书大半不外经史诗文,而做的职务却可以彼此相差很远。一榜及第的人有典钱谷的,有主试的,有带兵的,有典刑狱的,有掌漕运的。职务和学问似没有显著的关系。这种情形在目前似还没有经过很大的变更,在英国情形也很类似。一个人在牛津或剑桥毕业了,就可以参加文官考试,及格了,无论所学的是什么,可以被派到任何官厅去服务。如果他想做大一点的官,他可以运动入国会,只要有本领,就不愁没有阁员当。所谓本领也并非专门学术。比如现在首相丘吉尔,做过好久的海军大臣,却没有学过海军,他本来是文人,当过新闻记者。专才学一行才能做一行,通才无须学哪一行才能做哪一行。医工农商等等需要专才,而社会领导工作则需要通才。近代教育似正在徘徊于两种理想之间,一是“职业教育”的理想,一是“自由教育”的理想,学业须包含品格、学识各方面的普遍修养,不能狭窄化到学徒训练。依我个人想,自由教育对于社会领导工作实在比职业教育重要,不过这两种理想也并非绝对不能相容,专门的技术训练和普通的品格学识修养最好是并行不悖。
择学择业对于一个人是一个极重要的问题。首先要考虑的是个人的资禀与兴趣。我曾观察过许多人所学的和所做的全与他们性不相近。有些学文艺的人对于人生世相看不出丝毫情趣,遇事称斤称两,谈吐枯燥无味,他们理应学商业或是法律。有些工程师根本没有科学的头脑,却欢喜做点旧诗,结交大人阔佬,他们理应干政治。如此等类,不胜枚举,性不相近,纵然是努力,也往往劳而无补,对于个人和社会都是精力的浪费。在美国,“职业测验”已成为一种专门学问。一个人对于择学择业如有疑难可以找一个专家通过测验来解决。这种测验容或很幼稚肤浅,但是它的原则是不错的。我们希望测验的方法日趋精密,将来一个人在学一门学问或是就一种职业之先,都仔细经过一番测验,免得走错门路。
一个人的性之所近,大半自己明白。有些人明明知道自己的长短而却不根据它来决定志向,这大半误于名利观念。现在学生们都欢喜学工程或经济,以为出路好,容易赚钱。存这种心理的人根本不配谈学问,也根本不能做好一行职业,因为他们的兴趣不在学业或职业自身的成就,而在它对于个人所能产生的实利。得鱼忘筌,钱赚到手了,学业和事业有无成就却不必管。这种人的毛病都在短见。“行行出状元”,世间宁有哪一种学问不能学好,或是哪一种职业不能做好?宁有其正在学业和事业上有成就的人会穷得要饿死?如果以为某一行比较走时,或比较容易成功,不费多少气力就可以有成就,这也是妄想。世间没有一件有价值的事可以不费力就能学好做好。我们必须谨记着“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一句至理名言。下一分功夫,自然有一分成就。世间纵然也偶有不劳而获的事,那是苟且侥幸,除着寄生虫,都不应存苟且侥幸的心理。
此外,我们中国人对于职业向来有一个更错误的观念,以为世间职业有些是天生的高贵,有些是天生的下贱。所以大家都希望做官而不希望做农工兵警。其实职业起于社会的分工合作的需要。社会需要一种职业,那一种职业就对于社会有效益。一个人有无荣誉,不能看他任的什么职业,应该看他在他的职位上是否尽责。一个误国的总统或部长实在抵不上一个勤恳尽职的清道夫。我们通常对于“不才而在高位”者的阔绰排场倍感欣羡,对于老老实实替社会造福的农人工人反存鄙视。这是一种可耻的价值意识的颠倒。
无论在学业或职业中想成就事业,都需要两种基本德行。第一是“公”。公就是公道公理。一个问题的看法,一个事件的处理,都须依据一个客观的普遍的道理,对自己说得过去。对他人也说得过去,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决,学问也好,事业也好,都要尊重这种公道公理,才不至发生弊端。公的反面是私。世间许多人、许多事都败于私心自用。做学问存私心,便为偏见所蒙蔽,寻不着真理;做事存私心,便不免假公济私,贪污苟且,败坏自己的人格,也败坏社会的利益。其次是“忠”。“忠”是死心塌地地爱护自己的职守,不肯放弃它或疏忽它。把学问当作敲门砖,把职业当作营私的门径,就是不忠于所学所职,为着势利的引诱、放弃自己的学业或职业去做别的勾当,其行为也正等于汉奸卖国,都是不忠。忠才能有牺牲的精神,不计私人利害,固守职分所在的岗位,坚持到底,以底于成。忠是基本德行,有了它也就有了两种附带的德行,勤与勇。勤是精进不懈,时时刻刻努力前进,务求把事做好;勇是无畏不屈,遇到任何困难,都必须拼命把它克服。懒怠与怯懦是治学与治事的大忌;它们的病源在缺乏忠诚与忠诚所附带的热情。
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每个人的江山都依仗自己的奋斗才打得来。这个世界是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如果想以寄生虫的心习,去侥幸获取只有勤奋的蜂蚁所能获到的花蜜,他终究必归自然淘汰。万一他成功侥幸一时,社会所受的祸害也就更大,一条寄生虫有时可以危害到一个人的性命,凡是关心学业、职业和事业的人,须记起这一番简单的道理。
有志青年要做中小学教师
朋友:
我写这封信给你,假定你是一个有志的青年,如果你真正不小看自己,你一定会明白我向你作这封信里的劝告,不是小看了你。你常跟着旁人说,并且你也实在相信,教育是建国的根本工作;可是到你准备职业或是选择职业时,你总觉得当教师,尤其是中小学教师,是穷途末路。你有别的事可干,就干别的事,没有别事可干时,只得当教师。你以为这是不得已,你叫苦,你甚至引以为耻。朋友,你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这是不是一个矛盾?这矛盾后面是不是藏有虚伪的心理和不彻底的思想?你认为应该做的重要的事而自己不肯去做,希望旁人去做,因为你嫌做这事清苦。这是逃避责任,是自私,是贪图世俗人所谓荣华富贵,是看到危险而不出力救济,只苟偷一日之安。世间事大半误于你这种人和你们存的这种心理。你问一问良心,我这话是否冤枉了你?
事要人做,人要想把事做好,第一需要知识和技能,第二需要公正忠诚的性格。社会上一切病况,分析起来,也就不外两种原因。第一是许多必须干的事没有能力足以胜任的人去做,于是就丢下不去做,或是拉一些知识技能不够的人去做,做得有名无实,敷衍公事,等于不做。第二是任事的人偶然也有能力很够的,只是没有公正忠诚的心地,处处为个人利害打算,不惜假公济私,贪污作弊,钻营侵轧,诈取浪费,于是举办的事业愈多,愈扰民害国,播下的毒种子愈蕃衍,总之,做得比不做更坏。“人存则政举”,人不存政就不举,这是古今中外的公例,无法可推翻的。我们现当建国开始,应该做的事很多,工商业要开发,海陆空军要建设,交通网要织得严密,财政要整理,社会组织和行政机构都要合理化——这一切谁都知道,谁都能谈。但是这些事真正做起来,千头万绪,人在哪里?我们所缺乏的并不是人的数量,而是人的质料。如果没有先把人的质料变化过,其他一切且慢谈,谈亦等于空谈。变化人的质料正是教育的工作,也正是教师的工作。建国先须培养建国人,培养建国的人先须培养教师。你尽管觉得这话无深文奥义——大道至理本来都无深文奥义——它却是颠扑不破的大道至理。如果不依这个程序做,我敢说,建国前途希望很渺茫。
政变人的质料必须从头做起。我这些年来都从事高等教育,深深感觉到我们的高等教育建筑在一个极不牢固的基础上。大学生在初入学时,大半都已经在中小学时代被教坏了,要把他们改造成另一样的人,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先就功课说,中小学里好像学得很多,却没有一样学得彻底。在一百本中文试卷中,你难找一篇清通的文章;考理工学院的学生数学往往得零分,考外文系的学生英文也往往得零分。基本课程已如此,其他次要课程可想而知。像国文之类课程在中小学里学过十几年,还没有弄清楚,在大学公同必修科中再学一年,你想那怎样会学得好?而且一般学生对于公同必修科都自以为已经学过(己否学好他们都不问),到大学里还要再学一遍,总觉得这是乏味的事,不肯去努力学习。中小学不但没有树立基本课程的基础,而且把学习这些课程的兴趣也打消得干干净净。凡是在大学里任过教的人都感觉到这种苦楚。其次,就品格说,一个人在中小学时期最富于感受性,学好学坏,都很容易,所以他的品格模样在这时期大致已形成,将来不过顺这粗定的模样渐渐发展。现在一般人家庭教育不大讲究,社会影响大半很坏,中小学不但不能弥补家庭的缺陷,纠正社会的坏影响,反而变本加厉,使已成的恶习惯更加坚牢。我知道现在中学生加入流氓组织的颇不少,行动近于流氓的(如嫖、赌、吃烟、写匿名信、敲诈、偷窃之类)更多。一种恶习惯养成很容易,排除却很困难。现在一般大学对于训导固然没有尽职,即使尽职,单就大学本身来改良学风,怕也很难。我们必须从中小学时期就把根基打好,以后才可以因势利导。总之,中小学教育是基层教育,要有健全的中小学,才能有健全的高等教育。中小学教师对于树人大业所负的责任,比大学教授所负的还大得多。
不但在中国,就是欧美各国,能进大学的人比例率都很低,进大学是一种特优权利,只有少数人才能享受,大多数人只能止于小学或中学阶段。所以我们不能把中小学教育当作高等教育的准备,中小学教育应该进可以为高等教育的基础,退可以独立自足。在中小学毕业的人应该就可以成为健全的国民。民主国家的命脉所系究竟还在国民全体。国民全体都健全,社会秩序自然安定,政治基础自然稳固,各种事业自然井井有条,国力也就自然雄厚。中小学教育应该是普及的,这就是说,应该是全体国民教育。全体国民教育没有办得好,人民的知识技能和道德就够不上民主政治,如果采行民主政治,那就有名无实。姑就我国现况来说,我们正在励行新县制,这是认清下层基础的重要,可谓探本求源,但是下层工作人员仍太缺乏,县政府找不着得力的科秘,乡保找不着得力的首长绅耆,于是敷衍公事,敲诈乡愚,蒙蔽上峰的种种现象仍在所不免,所谓新县政的施行,事实距理想仍是太远。这只是一例,其他各种设施亦可作如是观。这种现象决不会改善,如果基础教育没有改善。想改善基础教育,中小学教师的训练、质料、地位、待遇都非提高不可。事在人为,如果一方面政府切实倡导,一方面多数有志青年肯以当中小学教师为终身职志,有十年二十年的工夫,我们能把一切建国事业的基础都打得很结实,这并非一件很难的事。最要紧的是说做就要做,就要切实地做,不能再延误时机。
现在一般有志青年大半不愿当中小学教师,一半固由于中小学教育还没上正轨,还没有挣得它应有的高尚的地位,一半也由于他们自己认识不清。就个人经验说,我当过大学教师,当过中学教师,也当过小学教师,前后比较起来,我觉得当小学教师比当中学教师有趣,当中学教师也比当大学教师有趣。原因很简单,从小学生到大学生,天真纯朴的气象逐渐减少,情感也逐渐凉薄。只要你有可敬爱的地方,年幼的小朋友总是心悦诚服地敬爱你。他叫你一声“老师!”如同叫爸爸妈妈一样的亲热,你的风范,你的言语,对于他的影响比他爸爸妈妈的还更深刻。你对着天真烂漫的一群小人儿,你觉得自己也年青,世故气和不纯洁的心地使你羞惭,你自己也回到你的“赤子之心”。在恶浊的社会中,你处处看见人与人摆假面孔、斗心机、玩恶毒手段;在这还没有染世故气的人群中,你发见人性原来洁白美善,而感觉到它的尊严;并且你有把握,这原来洁白美善的人性是听你手指揉捏成任何形样的,如同一块泥在陶匠手里,也如同世界在创造主手里,上帝给他一条性命,你给他一个人格。再过若干年,他离开你到社会里去,你看他站在他的岗位,做他的事业,尽他的职责,他的一分力量无论是大是小,增加了人类的幸福,世界的光明,你心里知道,这是你种下来的种子,于今开花结果;而且花与果所念念不忘而深致感激的第一是天工造化,其次就是你这位园丁。
朋友,人生最大的快慰是精神上的快慰。精神上的快慰还有比我在这里所描绘的更真实、更深厚么?你舍此不求,要去跟着一般肥头鼠脑的人们求虚名,求高官厚禄,求腐坏你的国家和你自己的种种诱惑,到头来于人何补,于你何补?世间许多颠倒错乱都起于价值意识的错误。我们估定一件事的价值,不凭那件事对于人群的实惠,而凭它的招牌在愚夫愚妇的心目中响亮不响亮。我们羡慕那些在街上撒垃圾的朱门大户,而鄙视拿帚箕的清道夫。这是价值意识的错误,在愚夫愚妇本无足深责,在有志青年就该引以为耻。朋友,认清了中小学教育对于国家民族的重要性,和它给你的精神上的快慰,你就应该有勇气与决心,把这件建国基础的事业当担起!
一个做过中小学教师的朋友。
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我提出这个题目来谈,是根据一点亲身的经验。有一个时候,我学过做诗填词。往往一时兴到,我信笔直书,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成了自己读读看,觉得很高兴,自以为还写得不坏,后来我把这些处女作拿给一位精于诗词的朋友看,请他批评,他仔细看了一遍后,很坦白地告诉我说:“你的诗词未尝不能做,只是你现在所做的还要不得。”我就问他:“毛病在哪里呢?”他说:“你的诗词都来得太容易,你没有下过力,你欢喜取巧,显小聪明。”听了这话,我捏了一把冷汗,起初还有些不服,后来对于前人作品多费过一点心思,才恍然大悟那位朋友批评我的话真是一语破的。我的毛病确实在没有下过力。我过于相信自然流露,没有知道第一次浮上心头的意思往往不是最好的意思,第一次浮上心头的词句也往往不是最好的词句。意境要经过洗炼,表现意境的词句也要经过推敲,才能脱去渣滓,达到精妙境界。洗炼推敲要吃苦费力,要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福楼拜自述写作的辛苦说:“写作要超人的意志,而我却只是一个人!”我也有同样感觉,我缺乏超人的意志,不能拼死力往里钻,只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
这一点切身的经验使我受到很深的感触。它是一种失败,然而从这种失败中我得到一个很好的教训。我觉得不但在文艺方面,就在立身处世的任何方面,偷懒取巧都不会有大成就,要有大成就,必定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抵抗力”是物理学上的一个术语。凡物在静止时都本其固有“惰性”而继续静止,要使它动,必须在它身上加“动力”,动力愈大,动愈速愈远。动的路径上不能无抵抗力,凡物的动都朝抵抗力最低的方向。如果抵抗力大于动力,动就会停止,抵抗力纵是低,聚集起来也可以使动力逐渐减少以至于消灭,所以物不能永动,静止后要它续动,必须加以新动力。这是物理学上一个很简单的原理,也可以应用到人生上面。人像一般物质一样,也有惰性,要想他动,也必须有动力。人的动力就是他自己的意志力。意志力愈强,动愈易成功;意志力愈弱,动愈易失败。不过人和一般物质有一个重要的分别:一般物质的动都是被动,使它动的动力是外来的;人的动有时可以是主动,使他动的意志力是自生自发自给自足的。在物的方面,动不能自动地随抵抗力之增加而增加;在人的方面,意志力可以自动地随抵抗力之增加而增加,所以物质永远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而人可以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物的动必终为抵抗力所阻止,而人的动可以不为抵抗力所阻止。
照这样看,人之所以为人,就在能不为最大的抵抗力所屈服。我们如果要测量一个人有多少人性,最好的标准就是他对于抵抗力所拿出的抵抗力,换句话说,就是他对于环境困难所表现的意志力。我在上文说过,人可以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人的动可以不为抵抗力所阻。我说“可以”不说“必定”,因为世间大多数人仍是惰性大于意志力,欢喜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抵抗力稍大,他就要缴械投降。这种人在事实上失去最高生命的特征,堕落到无生命的物质的水平线上,和死尸一样东推东倒,西推西倒。他们在道德学问事功各方面都决不会有成就,万一以庸庸得厚福,也是叨天之幸。
人生来是精神所附丽的物质,免不掉物质所常有的惰性。抵抗力最低的路径常是一种引诱,我们还可以说,凡是引诱所以能成为引诱,都因为它是抵抗力最低的路径,最能迎合人的惰性。惰性是我们的仇敌,要克服惰性,我们必须动员坚强的意志力,不怕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走通了,抵抗力就算被征服,要做的事也就算成功。举一个极简单的例子。在冬天早晨,你睡在热被窝里很舒适,心里虽知道这应该是起床的时候而你总舍不得起来。你不起来,是顺着惰性,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被窝的暖和舒适,外面的空气寒冷,多躺一会儿的种种借口,对于起床的动作都是很大的抵抗力,使你觉得起床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但是你如果下一个决心,说非起来不可,一耸身你也就起来了。这一起来事情虽小,却表示你对于最大抵抗力的征服,你的企图的成功。
这是一个琐屑的事例,其实世间一切事情都可作如此看法。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所以能有伟大成就者,大半都靠有极坚强的意志力,肯向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例如孔子,他是当时一个大学者,门徒很多,如果他贪图个人的舒适,大可以坐在曲阜过他安静的学者的生活。但是他毕生东奔西走,席不暇暖,在陈绝过粮,在匡遇过生命的危险,他那副奔波劳碌栖栖遑遑的样子颇受当时隐者的嗤笑。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就因为他有改革世界的抱负,非达到理想,他不肯甘休。《论语》长沮桀溺章最足见出他的心事。长沮桀溺二人隐在乡下耕田,孔子叫子路去向他们问路,他们听说是孔子,就告诉子路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意思是说,于今世道到处都是一般糟,谁去理会它,改革它呢?孔子听到这话叹气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意思是说,我们既是人就应做人所应该做的事;如果世道不糟,我自然就用不着费气力去改革它。孔子平生所说的话,我觉得这几句最沉痛,最伟大。长沮桀溺看天下无道,就退隐躬耕,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孔子看天下无道,就牺牲一切要拼命去改革它,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他说得很干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再如耶稣,从《新约》中四部《福音》看,他的一生都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他抛弃父母兄弟,反抗当时旧犹太宗教,攻击当时的社会组织,要在慈爱上建筑一个理想的天国,受尽种种困难艰苦,到最后牺牲了性命,都不肯放弃了他的理想。在他的生命史中有一段是一发千钧的危机。他下决心要宣传天国福音后,跑到沙漠里苦修了四十昼夜。据他的门徒的记载,这四十昼夜中他不断地受恶魔引诱。恶魔引诱他去争尘世的威权,去背叛上帝,崇拜恶魔自己。耶稣经过四十昼夜的挣扎,终于拒绝恶魔的引诱,坚定了对于天国的信念。从我们非教徒的观点看,这段恶魔引诱的故事是一个寓言,表示耶稣自己内心的冲突。横在他面前的有两路:一是上帝的路,一是恶魔的路。走上帝的路要牺牲自己,走恶魔的路他可以握住政权,享受尘世的安富尊荣。经过了四十昼夜的挣扎,他决定了走抵抗力最大的路——上帝的路。
我特别在耶稣生命中提出恶魔引诱的一段故事,因为它很可以说明宋明理学家所说的天理与人欲的冲突。我们一般人尽善尽恶的不多见,性格中往往是天理与人欲杂糅,有上帝也有恶魔,我们的生命史常是一部理与欲、上帝与恶魔的斗争史。我们常在歧途徘徊,理性告诉我们向东,欲念却引诱我们向西。在这种时候,上帝的势力与恶魔的势力好像摆在天平的两端,见不出谁轻谁重。这是“一发千钧”的时候,“一失足即成千古恨”,一挣扎立即可成圣贤豪杰。如果要上帝的那一端天平沉重一点,我们必须在上面加一点重量,这重量就是拒绝引诱,克服抵抗力的意志力。有些人在这紧要关头拿不出一点意志力,听惰性摆布,轻轻易易地堕落下去,或是所拿的意志力不够坚决,经过一番冲突之后,仍然向恶魔缴械投降。例如洪承畴本是明末一个名臣,原来也很想效忠明朝,恢复河山,清兵入关后,大家都预料他以死殉国,清兵百计劝诱他投降,他原也很想不投降,但是到最后终于抵不住生命的执著与禄位的诱惑,做了明朝的汉奸。再举一个眼前的例子,汪精卫前半生对民族革命很努力,当这次抗战开始时,他广播演说也很慷慨激昂。谁料到他的利禄熏心,一经敌人引诱,就起了卖国叛党的坏心事。依陶希圣的记载,他在上海时似仍感到良心上的痛苦,如果他拿出一点意志力,及早回头,或以一死谢国人,也还不失为知过能改的好汉。但是他拿不出一点意志力,就认错做错,甘心认贼作父。世间许多人失节败行,都像汪精卫洪承畴之流,在紧要关头,不肯争一口气,就马马虎虎地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
这是比较显著的例,其实我们设身处世,随时随地目前都横着两条路径,一是抵抗力最低的,一是抵抗力最大的。比如当学生,不死心塌地去做学问,只敷衍功课,混分数文凭;毕业后不拿出本领去替社会服务,只奔走巴结,夤缘幸进,以不才而在高位;做事时又不把事当事做,只一味因循苟且,敷衍公事,甚至于贪污淫佚,遇钱即抓,不管它来路正当不正当——这都是放弃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而走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这种心理如充类至尽,就可以逐渐使一个人堕落。我当穷究目前中国社会腐败的根源,以为一切都由于懒。懒,所以苟且因循敷衍,做事不认真;懒,所以贪小便宜,以不正当的方法解决个人的生计;懒,所以随俗浮沉,一味圆滑,不敢为正义公道奋斗;懒,所以遇引诱即堕落,个人生活无纪律,社会生活无秩序。知识阶级懒,所以文化学术无进展;官吏懒,所以政治不上轨道;一般人都懒,所以整个社会都“吊儿郎当”,暮气沉沉。懒是百恶之源,也就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如果要改造中国社会,第一件心理的破坏工作是除懒,第一件心理的建设工作是提倡奋斗精神。
生命就是一种奋斗,不能奋斗,就失去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能奋斗,则世间很少有不能征服的困难。古话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希腊最大的演说家是德摩斯梯尼,他生来口吃,一句话也说不清楚,但他抱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大演说家,他天天一个人走到海边,向着大海练习演说,到后来居然达到了他的志愿。这个实例阿德勒派心理学家常喜援引。依他们说,人自觉有缺陷,就起“卑劣意识”,自耻不如人,于是心中就起一种“男性的抗议”,自己说我也是人,我不该不如人,我必用我的意志力来弥补天然的缺陷。阿德勒派学者用这原则解释许多伟大人物的非常成就,例如聋子成为大音乐家,瞎子成为大诗人之类。我觉得一个人的紧要关头在起“卑劣意识”的时候。起“卑劣意识”是知耻,孔子说得好,“知耻近乎勇”。但知耻虽近乎勇而却不就是勇。能勇必定有阿德勒派所说的“男性的抗议”。“男性的抗议”就是认清了一条路径上抵抗力最大而仍然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许多人虽天天在“卑劣意识”中过活,却永不能发“男性的抗议”,只知怨天尤人,甚至于自己不长进,希望旁人也跟着他不长进,看旁人长进,只怀满肚子醋意。这种人是由知耻回到无耻,注定要堕落到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能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是人的特点。人在能尽量发挥这特点时,就足见出他有富裕的生活力。一个人在少年时常是朝气勃勃,有志气,肯干,觉得世间无不可为之事,天大的困难也不放在眼里。到了年事渐长,受过了一些磨折,他就逐渐变成暮气沉沉,意懒心灰,遇事都苟且因循,得过且过,不肯出一点力去奋斗。一个人到了这时候,生活力就已经枯竭,虽是活着,也等于行尸走肉,不能有所作为了。所以一个人如果想奋发有为,最好是趁少年血气方刚的时候,少年时如果能努力,养成一种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精神,老而益壮,也还是可能的。
一个人的生活力之强弱,以能否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前进为准,一个国家或是一个民族也是如此。这个原则有整个的世界史证明。姑举几个显著的例,西方古代最强悍的民族莫如罗马人,我们现在说到能吃苦肯干,重纪律,好冒险,仍说是“罗马精神”。因其有这种精神,所以罗马人东征西讨,终于统一了欧洲,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殖民帝国。后来他们从殖民地获得丰富的资源,一般罗马公民都可以坐在家里不动而享受富裕的生活,于是变成骄奢淫逸,无恶不为,一到新兴的“野蛮”民族从欧洲东北角向南侵略,罗马人就毫无抵抗而分崩瓦解。再如满人,他们在入关以前过的是骑猎生活,民性最强悍,很富于吃苦冒险的精神,所以到明末张李之乱社会腐败紊乱时,他们以区区数十万人之力就能入主中夏。可是他们做了皇帝之后,一切皇亲国戚都坐着不动吃皇粮,享大位,过舒服生活,不到三百年,一个新兴民族就变成腐败不堪,辛亥革命起,我们就轻轻易易地把他们推翻了。我们如果要明白一个民族能够堕落到什么地步,最好去看看北平的旗人。
我们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经过许多波折,从周秦到现在,没有哪一个时代我们不遇到很严重的内忧,也没有哪一个时代我们没有和邻近的民族挣扎,我们爬起来蹶倒,蹶倒了又爬起,如此者已不知若干次。从这简单的史实看,我们民族的生活力确是很强旺,它经过不断的奋斗才维持住它的生存权。这一点祖传的力量是值得我们尊重的……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于今我们的时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时代了,孟子所说的种种磨折,我们正在亲领身受。我希望每个中国人,尤其是青年们,要明白我们的责任,本着大无畏的精神,不顾一切困难,向前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