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丘被两个便衣警察夹在中间,坐进了另外一辆车。十分钟后,小车驶进了市公安局刑侦队大院,杜丘被带进了一间摆满了沙发和茶几的会议室,他坐在沙发上,甚至还得到了一杯茶的待遇。
杜丘被两个便衣警察夹在中间,坐进了另外一辆车。十分钟后,小车驶进了市公安局刑侦队大院,杜丘被带进了一间摆满了沙发和茶几的会议室,他坐在沙发上,甚至还得到了一杯茶的待遇。便衣安排好他坐下后,就悄悄出去了。他感觉有些奇怪,他们近乎粗鲁地把他强行弄来,却以礼相待,既不上手铐,又不带进审讯室,什么意思?杜丘歪着脖子想了一下,没有结果,干脆不去费神想了。点了一支烟,品上一口茶,就差翘着二郎腿外加吹一声口哨了。
烟抽完了,茶喝完了,还没有人过来理睬他。续上的一支烟抽完了,续上的一杯水喝完了,人终于进来了。一个约莫三十五岁左右的黑脸汉子,板寸头,目光如柱,一看就是个干练精明的家伙。汉子坐在杜丘的对面,伸出一只手,“我叫石一山,石头的石,一二三的一,山峰的山,刑侦队长。”
“久仰久仰,石队长,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啊。特别是在这种地方,让我这个小记者受宠若惊啊。”杜丘并不情愿地伸过手去,给石一山碰了一下,然后轻轻地但坚决地摔掉了这只壮实有力的手。
“杜丘先生,请别误会。”石一山说,他们把他请来,并不是故意给他好看,也没有进入任何严厉的法律程序,只是想跟他谈一谈,弄清楚几个技术上的问题,以达到正本清源的目的,“你是本市的名记,我们充分尊重你,所以在偏僻的地方请你,尽可能减少影响。”
杜丘不置可否,“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请问吧,我正忙着呢。”
石一山显然来了情绪,话里就有了些敲山震虎的意思,“我提醒你,杜记者,我想你应该清楚,权利和义务是相依并存的,你需要明白现在的处境,而且勇于面对现实,消极对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行,我积极配合,不给你们出难题。”杜丘脑子一转,倒是快言快语。好汉不吃眼前亏,该低头时还是要低头,没必要背着一根一丈二尺长的牛鞭赶圩,不知道换肩。
石一山满脸横肉出现了一些松弛,一直紧绷绷的嘴角甚至绽放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这是自信和智慧的结果。与对手较量,他石一山应对的办法层出不穷,花样繁多,而结果总是一样的。作为事业成功者,他从来不陶醉于浅薄的喜悦中。比如,面对杜丘这样的高智商对手,很容易被某种表象所迷惑,陷入似是而非的想象里面,你以为你赢了,其实可能恰恰相反。石一山坚信自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石一山说:“请你回忆一下,本月十三日晚上至十四日凌晨你在什么地方?”
杜丘不假思索,“在郭子健家里,是的,我在郭子健家里。你们要的不就是这个答案吗?这下你们该满意了吧。”
“你想不承认恐怕不行,我们有这方面的证据。”石一山声色不动,冷着脸子,“我们有理由知道,你去郭子健的住处有何贵干?而且,我相信你明明知道郭子健已经死亡,郭子健的住处已被封锁,你仍然冒险潜入室内,想必是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者是销毁有关罪证吧。”
杜丘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我在错误的时间去了一个错误的地点,干了一件错误的事情,犯了一个不可逆转的错误。现在,我的任何解释都将是苍白无力的,我没有证人,不能自圆其说,当然也不可能使你们相信。所以,我不打算为自己辩解,至于你们会拿我怎么样,我不清楚,你们看着办吧。”
“我们能够拿你怎么办呢?我们不准备拿你怎么办。你看,你跟我,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会议室单独谈话,只是向你了解一些情况,哪里是拿你怎么样的架势啊。要真拿你怎么办,还不是小菜一碟。”正说着,石一山的手机响了。石一山接着电话,渐渐地变了脸色,“这……不是那回事……不讲价钱……是……马上放人,我保证,局长。”石一山通完话,把手机扔到一边,铁青着脸,猛吸几口烟,拇指和食指一捻,烟头就被掐灭了。石一山望着杜丘,揶揄道:“杜丘先生,你面子大呢。这不,你人刚进来,还没说上几句话,那边就来电话了,而且还是我的顶头上司袁国栋局长的电话,你说,我一个照章办事的小警察,怎么办?看来这话也用不着谈了,赶紧让你走人吧,弄不好我倒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石一山站起身,握了握杜丘的手,“给个面子,我送你吧。”
“谢谢,你忙你的,哪里敢劳驾你个大队长。”杜丘听到石一山说公安局长袁国栋亲自打来电话指示放人,同时看到石一山本人的态度突然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心里不禁暗暗吃惊,但表面平静如初,不露一丝痕迹,“石队长,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先走了。你放心,我还是那句话,一定配合警方工作,随叫随到。”
石一山朝杜丘摆摆手,点了一支烟,重新坐下,整个身子深深地陷进沙发里,留给杜丘一个疲惫的背部。杜丘曾经听说过石一山这人耿直的秉性,自嘲似的笑了笑,无声地走了出去。出了刑警队大门,杜丘正一摇三摆,满头雾水地走在长了梧桐树的人行道上,那辆黑色凌志已经悄悄停在了他的旁边。杜丘漠然看了一眼招呼他上车的陆忠诚,毫不迟疑地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凌志车立即掉头,穿过闹市区,沿着江边林荫道疾驶而去。行约二十分钟,车到天鹅上的观景亭,停住了。杜丘下了车,陆忠诚则留在车上。此时,时间已是正午,春天的阳光若隐若现,天鹅山如同伫立于大海中一座小小的孤岛,站在山顶放眼四周,只见云海茫茫,雾流如潮似涌,使人疑为天上之宫阙,山下的一切事物都被隐藏起来,仿佛不曾存在。“这真是一个人生难得的清凉境界啊。”杜丘暗自叹道。他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走向那弯曲而顽强前行的嶝道尽头。就在尽头的那块突兀悬空的巨大岩石上,一座飞檐翘角褚红色大理石六边形观景亭便建筑其上。庞之浩静坐于亭中石凳,他身着布扣马褂,黑绒灯笼裤,人工纳底圆口布鞋,手握一卷,石桌上置清茶一杯佐读。杜丘看着政坛商海情场路路通的庞之浩现在假模假样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仙风道骨状,一种复杂而怪异的感情油然而生。一方面,他佩服庞之浩对时局世事的耳聪目明,把握进退的雄才大略,以及洞若观火的冷酷无情;庞之浩不仅聪慧圆熟,而且敢说敢干,更多的时候是只干不说,是个货真价实的冷血杀手。另一方面,天生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使他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一切以他为中心,让别人围着他转动,并且只把别的人和事作为他行走的跳板和桥梁,否则便视作障碍坚决清除。他的骨子里充满了冒险和刺激所带来的快乐,他只为这种简单的快乐存在,而能够使他真正得到快乐的冒险和刺激,必然要超出法律的界定和人类约定的游戏规则。所以,他认为,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对这个社会的现存秩序进行挑战,在这个违反规则、打破规则、最后废除现有规则的过程,他将为此从中得到享受。
“嗬,庞总好雅兴啊,跑到这高山顶上潜心做起学问来了。”杜丘步入观景亭,坐到庞之浩对面的石凳上,给自己泡了一杯绿茶,“读的什么书啊?”
庞之浩显然已经把书读了进去,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杜丘的出现,因此杜丘的说话声才把他从书的意境中拉了出来。庞之浩的心思一阵短暂的凝固之后,将书反扣在石桌上,方才笑着跟杜丘打招呼。
杜丘看到了石桌上封面朝上的书名,原来是卢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他不明白庞之浩为什么要读这种书,它跟庞之浩的生意经没有什么关系,恐怕也不能给庞之浩的阴谋和罪恶带来什么有益的启示;它是卢梭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在极为悲戚的的境况下,坦然写下留给世人的十篇“绝笔”,是卢梭最后的“忏悔”,充满了抗争搏斗以后的绝望的感叹。
庞之浩吃了一口茶,重又拿起书,念书的声音平缓而凝重,“‘我就这样在这世上落得孤单一人,再也没有兄弟、邻人、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往。’”
“庞总?”
“请先别说话,听我的。”庞之浩用一只食指贴住嘴唇,嘘了一声,然后继续他的朗读,“也许我早在不经意时就从清醒坠入了昏睡,更确切地说是从生踏向死。不知怎么的,我就已被甩出事物的正常轨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掷入一团难以明了的混乱之中,什么也看不见。而我越是努力想弄清我目前的境况,我就越是不能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你?还是我?”
庞之浩在空中轻轻压了一下手掌,仍然沉醉在他的思维中,“‘于是我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我决定服从命运的安排,再不与这定数相抗了……既然一切已成定局,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我今后不会再害怕了,也不再焦灼地期待写什么了……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结束了。’”
杜丘坐在石凳上,一边吃着茶,一边观望庞之浩的举动。他好象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庞之浩,他似乎看到庞之浩原本平淡无奇的脸部渐渐转化为一种因紧张而抽搐的状态,这种状态被刻意控制着,如果有可能的话,庞之浩甚至愿意伸出一只手抹平它。正午过后,浓雾正悄然而缓慢地散去,半斜的阳光穿云破雾照射过来,树桠枝叶间浮荡着耀眼眩目的光雾,四周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庞之浩的阴影也修长且清晰起来,那阴影差不多完全笼罩在杜丘身上,有这么一刹那,他几乎抓住了庞之浩内心的一些什么东西,但这一些什么东西显得是那么的虚无缥缈,随即离开他,消失了,没有了踪影;他几次试图重新抓住,但都失败了。他摇摇头,叹出一口气,放弃了努力,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突破心灵障碍与这么一个人交流。是的,庞之浩当过“狗崽子”,插过队,挨过饿,吃过苦,救过落水儿童,也偷过生产队的苞米。他跟庞之浩有着年龄与经历的巨大差异,然而,更为巨大的差异是,庞之浩那种视挑战为快乐,视死如归的精神境界,与他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所以,在庞之浩的表演结束后,杜丘用三个字表达了他的意见。他说:“庞总,实话实说,我不懂。”
庞之浩莞尔一笑,“你并非不懂,你是不愿意懂。你认为我在作秀。唉,算了算了,喝茶喝茶。”说着,庞之浩便吃了一口茶。吃了一口茶,接着又吃了一口茶之后,庞之浩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杜丘,你怎么叫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啊,和当年的日本电影《追捕》里面的主人公杜丘一模一样,是跟着电影叫的吗?”
“不是的,庞总,我的这个名字让很多人都误会了,以为是跟着电影里叫的,笑我。其实,我出生的时候,电影《追捕》还没有拍出来呢,更不可能在中国放映的。我取这个名字的原因非常简单,我父亲姓杜,我母亲姓丘,俩人的姓合在一起,就是我现在的姓名。”杜丘笑道,“庞总,这个问题你老早就问过的,而且不止一次。你看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对不起,我还真忘了。”庞之浩给杜丘让了一支烟,然后自己点上一支,“还有一件事我也忘了,我答应送给你一箱好烟,一定要兑现的。等一下你回去的时候,陆忠诚顺便给你捎去就行。”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用不着你破费了。我是个叫花子的命,消受不了太好的烟。顺便说一句,刚才把我从刑警队弄出来的是不是你?我想,不是你还能有谁这么在乎我啊。不过,我不会对你的大恩大德表达我的谢意。”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在外面总比在号子里头呆着舒服吧。何况有些事情还是大智若愚的好,真亦假来假亦真,犯不上跟谁较劲。这一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可是我还是要重复:别太较真了。”庞之浩点到这里,话锋一转,又回到了笑话范围,“杜丘,见到你,总是使我想起电影里的那个杜丘。那个杜丘,是个伸张正义的英雄啊,但那毕竟是所谓的艺术,是骗人的把戏啊,现实的生活中,永远都不可能有存在的理由。你说是吧?”
杜丘以同样的方式转了话题,“庞总,你刚才的阅读使我感到很愉快,甚至使我产生了一种哲学的心情。这地方的确是一个好地方,特别适合于读一些思想家的著作,也适合于思考哲学问题。但是,请原谅我的直率,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周围的真理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我记得尼采说过,一阵强风从林中吹过,到处都有真理的果子落到地上。就像丰收的秋天一样,你经常被那些果子拌倒,有时则被你踏死。算了吧,你我在此讨论哲学,犯得上吗?”
“其实,杜丘,我个人的真实想法是,没有对与错,只有成与败。前几年,你我是很好的朋友,曾经多次交流,有许多的共同点。本来,我想就现在这个机会跟彼此作一些交流,但是看来我们的谈话是失败的,是的,是失败的。好了,我不多说废话了,喝茶吧。如果嫌茶不好,那你请便。”
这是百分百的逐客令,它宣告这两个人一个时代的结束,剩下的只有义无返顾的前行了。想到这里,杜丘反而一身轻松起来。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庞之浩及其阵营的对手,不过真理总是相对的,有些事情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呢?
杜丘冲庞之浩灿然一笑,表达了一切。在庞之浩多少有些奇怪的目光注视下,他没有一点难为情的样子,而是态度认真地吃着杯中的绿茶。杜丘一边吃茶,一边很抒情地眺望山下的景致,似乎完全忘记了庞之浩的存在,以及这几天所有的不快。
此时,已是下午,云雾散尽,阳光明媚,四月的春风吹荡着绿枝新芽,斑驳的光影中有一种神醉迷离的惬意;从山的西边望去,山谷下那个小小的村庄好象与东面的都市间隔的不仅仅是空间,还有漫长的时间。和熙的阳光下山谷里一片寂静,村庄被遗忘在时间的深处,至于它沉睡了一百年还是一千年已经不重要,因为它早已把欢乐和忧愁、希望和失望凝固成了一个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杜丘发觉天鹅山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庞之浩早已不见了踪影。而陆忠诚则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猎犬,坐在顶坡下的车里,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的动静。至于庞之浩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他一概不知。他甚至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庞之浩,庞之浩刚才也根本没有来过天鹅山顶。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切都已经成为即将消失的记忆,如同时间一样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