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又遇到了红灯,停在一长串的车中间等待放行的绿灯。杜丘无意中从后视镜里面看到了他来海鲜城的路上曾经看到的那辆灰色小车,心里立即凉了一半。他想这一切全都不是偶然的,他自以为逃出了别人的视线,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其实他一直在众多的目光注视下,在那些猎人捕获猎物的目光里,充满了得手之前的焦虑和期许。
说去就去。欧阳友情刚才已经风卷残云,撑胀了肚皮;杜丘则根本无甚胃口,提不起食欲。所以杜丘叫来服务员,抢先买了单,拉着欧阳友情便出了海鲜城。坐上出租车一路紧赶慢赶,半个钟头过去了,还没有走出繁华的市区。这天刚好是周末,星期六的晚上是人们外出吃饭和娱乐休闲的美好时光,因此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拥挤不堪,杜丘和欧阳友情坐的出租慢得像蜗牛,第一个路口遇到了红灯,以后每个路口无一例外地都遇到了红灯,杜丘心里急得不行,但又不能表现得太露,只是暗暗把大腿都拧肿了。欧阳友情则悠闲地坐在一边,闭着眼睛养神,全然不知杜丘的心思。
出租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又遇到了红灯,停在一长串的车中间等待放行的绿灯。杜丘无意中从后视镜里面看到了他来海鲜城的路上曾经看到的那辆灰色小车,心里立即凉了一半。他想这一切全都不是偶然的,他自以为逃出了别人的视线,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其实他一直在众多的目光注视下,在那些猎人捕获猎物的目光里,充满了得手之前的焦虑和期许。也许,在那些如刀剑一般犀利的目光丛中,还有几支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他的脑袋则被套牢在瞄准镜的十字交点上,须臾不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其中一支枪的扳机就会被一根食指扳动,枪响了,发出一声消音后低沉的怒吼,枪口飘逸出来一小股淡蓝色的轻烟,一颗可以穿透某种厚度钢板的特制子弹从加长的枪管里迸发而出,直奔杜丘的躯体而去,毫无疑问,子弹会准确无误地钻进杜丘身体的某一处要害,并将在其体内发生一次小型爆炸,把杜丘从肉体到精神彻底清除。要他命的是这只该死的优盘,可能救他命的也是这只该死的优盘。反正到眼下,他是骑虎难下、欲罢不能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这几天以来,他不断反思自己,提醒自己,告戒自己,不断反复肯定或否定自己,总在矛盾与斗争之中;彷徨与退缩的想法,不时在脑海中涌现。然而,现在,这一刻,他想自己其实就是这一辆汽车,虽然有慢行的时候,有停下的时候,但前进是必然的,即使前有地雷阵,后有追兵,也必须杀开一条血路,到达胜利的彼岸。他几乎是有些轻蔑后面追踪的那辆灰色小车和小车里的那些人了,他认为一个人真的毛泽东先生所说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境界的话,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想到这里,他处之泰然了,他甚至跟欧阳友情说起了一个著名的黄段子的第若干个版本,把欧阳友情和前面开车的司机都给逗笑了,欧阳友情的DNA里虽然缺少幽默成分,不一定明白其中的用意,但至少还知道领情与配合。当然,如果欧阳友情了解他现在的真实处境,恐怕他笑也笑不出来了。
红灯灭,绿灯亮,出租车重新启动往前驶去。过了这一道关卡,道路畅通多了,杜丘的心情同样舒畅了一些。他看到那辆灰色小车若现若隐,一直跟在后面,然而拐了一个大弯,就要到欧阳友情住的小区时,那车却不见了。不见了就不见了,杜丘想,管他妈的,只要解开了这只优盘密码,他就掌握了全部的主动,到时候有可能的话,他还可以反戈一击呢。
到了欧阳友情住的独栋别墅门口,下车后,杜丘发现欧阳友情的奥迪就停在一边,大惑不解,“你这傻瓜,放着自己上好的车不用,却去花钱打车,是不是吃错了药?”
“公司配的,可我用车干什么?我不喜欢。”欧阳友情掏出钥匙开了门,自己先进了屋。
杜丘听了暗喜,立即就汤下面,“既然如此,何不借我用几天,这段时间里我正好有几件事要办一办,正愁没车呢。”
欧阳友情对于钱财总是很爽快的,这一次也不例外,“车钥匙在电视机旁边,尽管拿去用。”
杜丘和欧阳友情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几句下来,杜丘按捺不住了,手伸进内衣口袋摸索一阵,拿出了那个给郭子健和他带来灾难的该死的优盘,放到欧阳友情的面前的茶几上,说:“请给我解开密码,揭开以后,最好别去看里面的内容,这对你恐怕没什么好处。”他在用郭子健告戒他的话来告戒欧阳友情。
欧阳友情听了杜丘说的话,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既不惊讶也不愤怒,似乎无动于衷。欧阳友情喝了一口茶,拿起优盘,走进书房去了。杜丘点了一支烟,任凭电视画面在眼前晃来晃去,只把眼睛和耳朵当作了摆设,心里焦急万分,忐忑不安,吃不准欧阳友情是否能够揭开密码以及担心优盘里面到底存贮了些什么秘密。他是相信欧阳友情这方面的智商的,他其实更耽心的是解开了密码,看到里面的内容后会做些什么,是不是会疯掉。
这时候,电视里一个画面和声音忽然引起了杜丘的注意,他看到在本地新闻栏目中,丰阳市委书记李明卿正在全市反腐倡廉工作会议上作报告。电视上的李明卿坐在主席台正中间,神情庄重,凛然正义,几大班子诸侯作拱卫状,分坐两旁。李明卿书记在工作报告中严正指出,要把加大反腐倡廉力度,惩治腐败,坚决铲除黑恶势力作为市委市政府近期工作的主要目标,狠抓落实,并提出了措施大一二三小一二三。李明卿书记针对当前反腐倡廉的严峻形势,说得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其决心之大,令听者无不动容。作为一名主流媒体记者,杜丘对政治和经济有自己的敏感和认知方式,在杜丘的眼里,李明卿是一个勇于创新,敢于冒险,雷厉风行,襟怀坦白的行政者,在两年前就任丰阳市市委书记时的首次公开讲话,就创造了著名“寡妇理论”,被全市传为笑谈。所谓“寡妇理论”,按李明卿的表态,大意是,第一,我李明卿为人比较豪爽,好酒贪杯,喝起来是“寡婆子经不住人劝”,爱醉;第二,我李明卿来丰阳市当这个市委书记,仅仅是两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来的,“讲老实话,我是寡婆子睡的素觉,上面没有人”;第三,我李明卿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纵有三头六臂也不顶用,所以,全市的工作还要是“寡婆子生的崽,靠大家帮忙才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如此,李明卿的确创造了丰阳市有史以来许多不可思议的奇迹,和经济高速发展的神话。至此,杜丘和丰阳市的几十万老百姓一样,由怀疑而赞赏,由敬畏而敬佩。但作为一名普通记者,杜丘不可能跟一个万人仰止的丰阳市委书记“过从甚密”,他甚至没有一次机会跟李明卿“共进晚餐”。他看到的李明卿,是会议上和电视上的李明卿,至于生活中的李明卿,他没有看过一致想象过,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此时他看到电视上的李明卿,却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几乎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吃了一吓。然而,这个奇怪的想法最终并没有说和做出来。
就在杜丘打算进入里面的书房,看看欧阳友情的工作情况时,书房里面却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响声。杜丘迅速站起来,直奔书房而去。书房里的情景让他吓呆了,简单地说,刚才还鲜活生动的欧阳友情已经死亡了,一命归西了,不在人间了。欧阳友情的死使书房形成了既恐怖又滑稽的场面,像一幅毕加索的抽象画展现在他的眼前:坐在电脑前转椅上的欧阳友情的眉心钻进了一粒子弹,细如蚕豆,如同点了一颗放大了的吉祥痣,鲜血正从这个小洞汩汩涌出来,淌了满脸;身体后仰,头部大约被子弹的巨大冲力所撞击,枕在转椅的靠背上;双眼圆睁,呈惊恐状,怕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吓呆了,而脸上的肌肉却是松弛愉悦的,有着静如止水的平和表情,大概是肌肉来不及作出这么快的反应吧。杜丘沿着子弹射来的大致角度望去,发现窗户的对面是一幢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可以肯定枪手就是隐藏在那幢楼内,往这里瞄准射击的。“真是一个神枪手!”杜丘倒吸一口气,暗自赞叹道。悲痛与愤慨之后,他更关心的是与他生死关联的优盘。他看到了优盘,优盘仍然插在电脑主机的USB接口上,他立即拔了下来,收进了内衣口袋。电脑屏幕上一个十分醒目的红色大叉不断闪烁,旁边“非法操作,即将关闭”的字样也在跳动不停。杜丘正要把欧阳友情弄下地板平躺着,此时似乎第六感官却向他发出了警报,他本能地往窗户外面一瞥,隐约看到一道瞄准镜的寒光闪过,一根有洞的钢管正对着他,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头一低,脖子一缩,准备蹲到宽大的电脑桌底下。果然,一颗子弹呼啸而入,擦着他的头发末梢过去,打碎了对面墙上的一只花瓶,花瓶在强大的冲力下发出一声脆响,碎片四处迸射,其中的一小块碎片划破了他的额角,不过仅仅是擦破皮而已。刚蹲下,一颗子弹再次光临,将电脑击毁掉了,尚未关机的电脑立即冒出一股白烟,火花四溅,杜丘吓傻了,不等第三颗子弹的到达,迅速连滚带爬出了书房。他想都没想,抓起电视机旁边的车钥匙,猫着腰顺着墙根出了客厅和过厅,扳开防盗门,往边上溜走,过了一个花坛和一处喷水池,便进入了敞开的车库。车被发动起来,马达声一响,他的心好象提到了嗓子眼,但已经顾不上弄出多大动静了,一下子就推到三挡,松开手刹,猛轰油门,车如脱缰之马窜了出去,差点撞上了一辆正要拐弯进来的警车。慌忙中他一个刹车再猛打方向盘,与警车擦肩而过。那警车却反应不及,撞了人行道上的一根灯柱,灯柱则轰然倒下,砸在警车上。杜丘还来不及欣赏,便发现又一辆警车正迎面驶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一咬牙,把车开上了人行道,顺着围墙与灯柱之间的空隙溜了出去,不等后面的那辆警车转身,他已经回到行车道,换了高速挡位往前飞奔,那辆追赶的警车在他的后视镜里渐远渐小,不久就不见了。走了一段,他发现前面公路红灯闪闪,警笛声声,一队警车又朝这个方向驶来,他急忙拐进了旁边的一条林荫小路,将车停在一棵大树底下,熄了火,关了车灯,等那队警车过去再说。紧张而恐惧的几分钟之后,警车声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杜丘经过短暂的等待,神智清晰过来,心脏反而一阵痉挛,全身发抖,双手更是颤动得厉害,几次都点不了火,无奈只有暂停。他想抽一支烟缓缓神,可是一摸身上,发现自己没有穿外衣,而且座椅上也不见。他一拍脑袋,骂出了声,“杜丘,你是个杂种!你自己拿绳索往自己头上套!”他把外衣脱在了欧阳友情家客厅的沙发上,里面有手机和钱包,钱包里有他杜丘的身份证、记者证、章紫薇的小照、一些百元人民币、几张银行卡和一些票据,这些东西加起来可以要他三条命。欧阳友情的死亡和他的外衣以及外衣里面的物品形成一条证据链,可以说是铁证如山,别说是跳进黄河,就是跳进太平洋都难洗罪名。至于他手里的这只该死的优盘,天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玩意,说不定只是一堆大中公司正常的经营往来帐簿的记录呢。如果真是这种情况的话,那他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了。
想到这里,想到终归是鱼死网破,自己在劫难逃,杜丘反而平静了一些,一发狠,车轰地一声发动了。正要挂档开动,却出现一只手掌啪啪拍打车窗,把本来就惊魂未定的杜丘吓掉了大半条命。借着车大灯的散光仔细一看,原来是胡俊民。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下了车窗。“干什么?是不是想立功请赏?”声音充满了警惕和愤怒。
“你打开车门,让我上车再说好不好?”不等杜丘回答,胡俊民已经绕过车头跑到助手席的车门边,杜丘只得下了电动锁,胡俊民立即开门上了车。
按胡俊民的指示,杜丘驾车驶出了大路,仅行走了一小段,便又拐进了一条比刚才更小的路,路面坑洼很多,凹凸不平。但只走了十来分钟,就进了一个围墙圈着的大院。在朦胧的夜色中,隐约可见大院极其空旷,里面只有几幢破败的建筑,不知道是仓库还是煤场。车停在其中一座破房屋的前面,胡俊民下了车,推开大门,从屋里开出一辆车来,杜丘看得出是一辆七成新的旧式桑塔那。胡俊民在车里按了一下喇叭,示意他下来。他明白了胡俊民的意思,连车钥匙也没有拔掉就下了奥迪,上了胡俊民的桑塔那。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救我?你是不是也想进号子里去了?”杜丘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这个反差太大了些,他无法猜测胡俊民的真实用意。
“你说什么?”胡俊民并不正面回答,却又一次装聋卖哑起来。杜丘想这个老狐狸,不是装聋卖哑,就是装疯卖傻,也算修炼成人精了。
“到了地方再告诉你。”胡俊民补充了一句。
“我们这是去哪里?”
“嘿嘿,老弟,到了,你就知道了。”胡俊民笑道。杜丘听了,心里暗暗骂道,妈的,等于什么都没有说。他也不想再说什么,不想再问什么,干脆拉好安全带,放下座椅睡了。
桑塔那在胡俊民的操作下,风驰电掣地行驶在高速路上。一个多小时后,车转入一条崎岖多弯的环山公路。深夜行驶在这条人烟稀少的省道中,四周的寂静让人心里发毛。黑夜极其浓稠,它更像某种流动的物质,比如历代文人说的墨汁,它的无边无际和无形无影如同泰山一般压迫着在夜幕中缓慢移动的桑塔那,车灯微弱的光柱刺破黑夜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反而使夜变得更为黑暗和凝重。杜丘并没有真正睡死过去,在迷糊昏沉的状态中他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冷到了灵魂深处。
车进入了黑夜最隐秘的深处,停下了。杜丘听到了胡俊民说话的声音如释重负:“到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