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世明并未显形于脸,或者讳莫如深,反而顺竿爬上,“是的,我承认,本厂也有一个心脏,很明显,这个心脏就是我们后面的主厂房里面的锅炉、汽轮机和发电机,是整个发电厂的第一要害部位,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果要让发电厂瘫痪,需要多少炸药?”朴华愈发问得奇怪,却愈发接近核心。
王世明笑了,“朴处长,你这话把我问倒了,你明知道我不是军人,跟炸药这玩意儿也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想怎么保护好发电厂,哪里会去想炸毁主厂房要多少炸药呢,除非我吃错了药。”
“王厂长不必多心,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朴华故作掩饰地喝了口茶,摆手示意道。
“我明白朴处长的良苦用心。”王世明点头赞许,继而沉思片刻后说,“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朴处长,发电厂并不像一些人想象那样弱不禁风,随便一炸就完蛋。它本身还是有一定抵御能力的,要是仅炸掉一些附属设备,修理置换难度不是很大,即使炸锅炉、汽轮机和发电机的话,也要看你怎么炸,药量太小损坏程度小,修起来也快,个别主要部件完全被毁,我们还有备用件可换。解放前国民党特务就炸过一次,我们几天就修好了。嘿嘿。”
王世明的潜台词是,你炸你的,我修我的,你能炸坏,我就能修好,别以为破坏是万能的,我们不怕!
王世明的回答让朴华反应不及,愣了几秒钟,才恢复常态,他没有想到王世明会以这种方式和他说话,这种带有暗示意味的言语自然引起了他的警觉。王世明也从朴华的直勾勾的眼神里看到意味深长的东西,他刚想说句调和的话缓和一下气氛,朴华却先开了口,“这我们就放心了。”
“还有一件不明,想请教朴处长。”王世明提壶给朴华添了半杯茶,风轻云淡地说,“朴处长作为市公安局保卫工作的主管领导,事务一定十分繁忙,需要保卫的地方肯定很多,今天怎么专门关照发电厂呢?其它地方怎么办?”
不料,朴华一声冷笑,说:“王厂长,你是不是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啊,听我说,管好自己的事情,比什么都好!”
王世明没有接话,而是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哦,说话间到晚饭时间了。这样吧,我打个电话,叫谢主任去食堂弄几个菜,我们一起吃个饭,我这里还有二瓶好酒。”
奇怪的是,电话不通,听筒里听不到半点电流吱吱声,电话线被掐断了。王世明暗自叫苦。抬头瞥去,只见朴华稳坐如钟,悠然品茶,似乎对王世明视而不见。“怎么搞的,电话断线了,我下楼去叫。”王世明边说边走,几个大步到门边,拉开门一看,却愣住了。
那黑脸班长如一座铁塔堵在门口,一脸威严,见王世明要出门,立刻伸手阻拦,“王厂长,对不起,为了你和全厂的安全,请不要离开!”声音不大,但态度坚决,不容半点置疑。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他以及整个发电厂都陷入了敌特之手,这肯定是敌特破坏活动的一部分,他们将在今天炸毁发电厂,造成全市恐慌,并在无电的晚上制造更多的恐怖活动。王世明没有坚持下楼,与全副武装的敌人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得不偿失,更无益于事情的解决。他平静地望了黑脸班长一眼,默默关上门,“喝茶吧,别费那神了。”朴华埋头品茶,手不离烟,满屋子已是云山雾海。
王世明坐回到自己的原位,无滋无味地喝了一小口水,轻轻叹口气,头枕沙发顶,望着天花板不吱声。
“别费朋神了,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你放心吧。嘿嘿。”王世明第一次听到朴华的笑声。这笑声毫无预兆,突然爆发,很干很燥,不留痕迹,却让王世明听得头皮发麻,猛地打了一个冷战,觉得自己一下子掉入万丈深渊,眼前一片黑暗。
朴华起身在屋内走了几个来回,又停在窗前眺望门口,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王厂长果然是个人才啊,难得啊,只是可惜了。”
“不知朴处长此话从何说起,我生性愚笨,不善于揣测别人的心事,只一个死心眼做自己的事。”王世明睁开眼,望着天花板说,“朴处长,你使我想起一个人。”
“谁?”
“东湖派出所的杨鸿亮。”王世明拿了朴华扔在桌上的一支烟点了,猛吸二口,又塞进烟灰缸掐灭,“你不是朴华,你就是杨鸿亮。”
“哈哈哈!”朴华放声大笑,笑声之痛快淋漓,让王世明也受到感染,“王厂长简直就是刑侦专家,好一副火眼金睛,你入错了行,真是可惜了,人才哪。”
王世明跟着笑了起来,“杨鸿亮,你才是人才!”
“既然你如此肯定,我无话可说。”朴华不经意地叹了口气,“我承认,我就是杨鸿亮。”
于是,朴华是假,杨鸿亮才是真。
“你承认不承认没关系,因为你就是杨鸿亮。”王世明拿起茶壶,拧开盖子看了看,“没茶了,我去给你续一壶上来?”
“王厂长,这种小聪明就不要耍了,有害无益。”杨鸿亮拒绝了王世明的提议,转而问道,“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是杨鸿亮的?我脸上可没有长大麻子啊。”
“你脸上是没有长大麻子,可你比大麻子更出名,你是家喻户晓的大名人。”王世明笑道。
“怎么说?”
“满大街都贴着你的光辉形象,上面还写着三个大字呢。”王世明捂嘴掩饰。
“什么字?”
“通缉令。”话一出口,二人眼光相碰,同时爆笑开来。
杨鸿亮冲王世明竖起一只大拇指,“我喜欢你的直爽,要不是由于政见不同,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我从不过问政治,更不会与政界人士打交道,我只关心技术上的事情,我只是知识分子,鸡兔不能同笼,你我永远不能成为朋友。”王世明起身离座,“人有三急,天大地大不如屎尿大,撒泡尿总可以吧?”
“当然。”这回杨鸿亮倒是痛快,作了个请的手势,跟着王世明往外走。门刚打开,杨鸿亮即对守在门口的黑脸班长说:“老黑,给我看好了,人要是跑掉,你死定了。”
老黑点点头,随王世明向左边的卫生间走去。
公共卫生间在楼道尽头,窗户关着,王世明清楚,从窗户逃跑的机率接近于零,即使勉强跳了下去,不是摔死也会被后面跟来的枪子打爆脑壳。而且王世明被指定在离窗最远处方便,门也开着,老黑目不转睛地死盯着他,想发个暗号或做点手脚根本不可能。直到方便完毕,王世明都没有找到通风报信的机会,老实回到办公室。但王世明没有坐回沙发,而是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一张《青城日报》看起来。巧的是,刚翻过对页,第三页右下角一幅人头照片赫然入目,王世明一看,正是眼前冒充朴华的杨鸿亮,看着看着王世明就笑了,他扬着手里的报纸对杨鸿亮说:“你真是胆大包天!”
“王厂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所谓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就是这个道理,逆向思维的人毕竟少之又少。”杨鸿亮信步走到办公桌前,拿过报纸,用欣赏的眼光看了看,又还给了王世明,“乘我们还有点时间,我给你讲个故事。故事不长,但真实可靠。”
“愿意洗耳恭听。”
杨鸿亮坐回原位,点上一支烟,喝了一口茶,翘上二郎腿,娓娓道来:如今市公安局的侦查处长毕虎,是个情报工作老手,也是共产党的侦察英雄。他在国民党期间表面上是青城市公安局的督察官,其实是青城地下党的行动队长。在他的直接指挥下,行动队四面出击,威风八面,营救被捕人员,惩治叛徒内奸,策反国民党各级军政官员,给解放区运送枪支药品等违禁品,诸如此类,把整个青城搅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鸡犬不宁,气焰十分嚣张。不料马失前蹄,在一次很小的行动中被叛徒出卖,被捕入狱。不料,此君果然厉害,竟买通狱警,带入工具,挖洞越狱成功。之后离开青城,进入解放军作战部队任职,最近才调回来市公安局任侦查处长。不过,这位毕处长显然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还可以像当年一样如鱼得水,叱咤风云,这个如意算盘他打错了,而且错得让他始料未见。虽然现在天是解放区的天,但已时移势易,角色互换,你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毕虎过去那三板斧已经失灵了。对此,毕虎浑然不知,我们为了给他长长脑子,接连给他上了几课。诱杀梁子民,制造车祸,惩治叛徒,等等,搞得他焦头烂额,顾此失彼,而今天,时刻一到,我们将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礼物,不,是两个大大的礼物。
“事实必将证明,毕虎绝不是神,我们也不是吃干饭的酒馕饭袋。他跑到东湖派出所来抓我,却只见到我留给他的一首诗:如果你要藏匿一片树叶,你会藏在哪里?我会藏在一座树叶里。如果你要藏匿一片枯树叶,你会藏在哪里?我会藏在一座枯树林里。如果没有这座枯树呢?那我就制造一座。这首诗看似简单,乍一读就懂,然则其妙无穷,沿因相循,层层环复,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玄机尽藏其中,让人着迷。从现在情况来看,毕虎并未读懂这首诗,而且一知半解也没有,以后能否读懂,我们不能确定,不过给他的时间和机会越来越少。上帝保佑他,可怜的孩子!”
王世明靠在硬椅背上,头向后仰着,眼皮耷拉,似睡非睡,似听非听,杨鸿亮那边说得热火朝天,王世明这边毫无反应,这让杨鸿亮稍感不快,耐住性子轻击茶几,“喂,你在听吗?”
“当然。”王世明的应答出乎杨鸿亮意外,但那声音发自喉咙深处,勉强可闻。不过,王世明很快抬头,望着杨鸿亮说,“讲得倒是挺精彩,可是我听不懂。”
“什么意思?嘲笑我弱智?”
“不,我只是不明白,你干吗跟我说这些,是因为演了一台好戏,需要观众吗?而且这个观众将很快在你面前消失,不会泄露你的秘密,是不是?”王世明说不是嘲笑,但那表情分明就是嘲笑。
“聪明!”杨鸿亮再次竖指夸奖。
“但我对你们能否藏起那片枯叶表示强烈怀疑。”
“我们走着瞧。”
“本人静候。”王世明头向后一仰,又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