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最恨的季节,是夏天。
对我而言,所有的灾难,仿佛都发生在夏天,于是这个季节带着油彩般浓厚的挥之不去的哀伤,潜伏在我的记忆里,一旦爆发,便是一场天崩地裂的海啸,足矣轻轻松松地带走一切。
可是夏天偏偏还是来了。
赵海生回来的时候,我正在专心地擦着厨房的玻璃门,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扇门,有很精致的花纹,像鸢尾。我已经学会烧麻婆豆腐,那是他最喜欢的菜,起锅后,放上绿色的小葱花,香味直扑鼻孔,令人食欲大增。
赵海生一进门,就把空调开了,窗户关起来,用责备的口吻对我说:“吉吉,不是叫你不要做饭的吗,钟点工呢?”
我说:“她今天休息。”
他坐到我身边,圈住我:“那我带你出去吃?”
我说:“饭菜都好了。”
“也好。今天很累,吃完早点睡。”他放开我,起身去了卫生间。任何人都知道他不再爱我,但他还在装。我见过他的新欢,是个标准的美人儿,据说是个模特儿,她穿了高跟鞋,和一米七八的赵海生站在一块,高矮难分伯仲。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原以为赵海生在对我厌倦以后会喜欢上一个作家,或是艺术家啊什么的,现在他自动降低他的品味,让我失望。
我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离开赵海生,是跟他开诚布公的谈,乖乖的主动让位,还是一语不发,选择神秘的消失。但我深知以上两种方式都是他所不喜欢的,从我跟着他到北京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习惯主宰我和他之间的一切,无论他跑得有多远,我最好是站在原地不动,不然,肯定会遇上麻烦。
我觉得我还没有学会解决麻烦,或者说,生命中一个又一个的麻烦让我无从应付,所以我才这样无师自通地学会安于天命,以不变应万变的吧。
但我爱过赵海生,赵海生也爱过我。
这简直是一定的。
(1)
十五岁的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赵海生。他是我父亲多年前的学生,那一天下很大的雨,他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打着一把伞敲开了我家的门。雨下得很大,他的衣服湿了大半,但并没有急着进门,而是礼貌地问:“是夏老师的家吗,我从北京来,有过电话预约。”
我连忙请他进来,他跟我要拖鞋,我说不用了,但他坚持要换。于是我只好红着脸找了我父亲的一双旧拖鞋给他。他毫不介意地换上,把伞收到门边立好,这才进到屋里来,我给他拿了毛巾擦干身上的水,并泡了一杯热茶给他,陪他一起等父亲回来。他穿洁白的衬衫,身形挺拔,话不多,有很感染人的微笑,用好听的嗓音问我:“这里一直这么多雨吗?”
“不是的。”我说,“夏天要来前才是这样子的。”
他微笑地看着我,眼神有些专注,我不自在地转过了头去。
桌上放了一幅画,是我没事时乱画的东西,他拿过去饶有兴趣地看,我想去抢回来,却又不好意思。
“你画的?”他问我。
我红着脸说:“瞎画。”
“挺好埃”他夸我,“以后一定比夏老师更棒!”
这时候房间里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我走过去把门推开,对着里面喊道:“米米,今天别弹了,有客人。”
但米米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琴声继续着,我走进去,生气地替她把琴盖关上了。她仰起脸问:“什么客人这么重要?”
我压低声音:“我知道他,听说他要买爸爸很多画。”
“是吗?”米米兴奋起来,“那我是不是可以换架钢琴?”
我捂住她的嘴。赵海生就在这时候走到门边,他温和地说:“让她弹吧,她弹得很好,我喜欢听。”
我和米米傻傻地看着他。
赵海生也傻了:“怎么你们是双胞胎吗?”
“不。”我赶紧纠正说,“她是我妹妹,比我小两岁,她叫米米,我叫吉吉。”
“米米,吉吉。”赵海生摇着头说,“可是你们长得真像。”
都这么说,但当然我们是不一样的。我比米米要高出两公分,她的眉毛比我浓,眼睛比我大也比我亮,除此之外,我们的性格也是完全不同的,米米像母亲,什么都敢做敢为,外热内冷。而我像父亲,什么都腻腻歪歪,外冷内热。母亲出身于名门,二十二岁的时候下嫁给我在中学教美术的父亲,这件事当年在我们家族里引起轩然大波,世俗总是难免的,如众人所料,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短短的六年,她跟着那个澳大利亚人走的时候,我只五岁,米米三岁。很长时间,我以为我对她的心里只有仇恨,但十岁那年听说她客死他乡的时候,我狠狠地哭了一场,米米却没哭,米米冷静地对我说:“姐姐,人总是要死的,你哭也没用的。”她镇定的样子,让我害怕。我怕她长大后,会变成另一个母亲。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抛弃,自然是没有什么活路可走。
但我还是疼米米,特别是睡觉的时候,她小细胳膊小细腿地缠上来,我的身体里就有一种天然的母性在滋生,发誓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米米患有气喘,体质很弱,常常生玻她喜欢音乐,母亲留下的旧钢琴是她最大的宝贝,但后来我们没有钱再请老师授课,米米只好毫无章法的自己练习。她无师自通的都是些伤心的曲子,高高低低的来来回回,我不喜欢听。钢琴放在我们俩的房间,抵着床头,父亲画不出来画生气的时候,我俩通常是躲在那个小房间里,米米趴在琴上,轻声问我:“姐姐,怎么办才好呢?”
我用一只笔在一张纸上乱涂乱抹着,当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很多年,母亲走后,家里的画廊关掉了,卖掉了,城里的那套房子也卖掉了,父亲从原来教书的学校辞了职,带着我们搬到海 边这个小房子里来,我和米米也进了海 边一所新建的中学读书,母亲活着的时候,还有钱寄来,自她走后,生活每况愈下,父亲仍是画画,或是酗酒,天命之年的他总是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仿佛钱和米可以从天上掉下来。
最忧愁的时候是学校要交钱。如果不巧,遇到米米和我一起要交,那我就想死的心都有。所以我打算念完初三就不念了,托我姨妈去城里替我找个事做,那样,我就可以养起米米来。给她读书,学琴,让她快乐长大。
姨妈叹息着:“你才这么大点儿,能做什么呢,你母亲离开,其实就是想刺激你父亲,谁料到她还会那样......”又说,“你母亲那样心高的一个人,遇到爱情就傻了,当初嫁他,我们家就没一个人同意,结果一败涂地,弄得自己抬不起头来,只好去国外......”
电话费是要钱的。
“姨妈,”我打断她说,“对不起,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借五百块,学校里要交好些费用,家里的水费电费也是一次次地在催了。”
“我跟你姑父说说看吧,你们要理解,我也是一个家,最近想把你表哥送到国外,对了,你还画画吗?米米的钢琴学得怎么样,别人都说她很有天赋的哦,可惜你那父亲不争气,不然......”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别的上面。
我只好挂了电话。
那一次,是赵海生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他用一大笔钱,买走了父亲几十幅画,说是要把它们都带到北京去,卖给别的人。父亲兴致很高,他带着我们三人一起去镇上吃饭,点了一大桌子的菜,一定要请客,感谢赵老弟的知遇之恩。我和米米很快吃完了,借口要做作业先回了家。路上,米米有些生气,她说父亲总是这样,有钱的时候从不去想没钱的时候该怎么过,他如果再不醒悟她就准备跟他大吵一架等等等等。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路还是有些不好走,月亮惨白地照着,我的心有些说不出来的慌,好像母亲走的前一夜,于是我抓紧了米米的手,我说:“不想这些,开心点。有钱总是好事。”
“噢。”米米说,“姐姐你最好,你什么事都往好里想。”
父亲那晚自然是酩酊大醉,赵海生扶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米米睡着了,我们好不容易把父亲扶到床上,我低着头对赵海生说谢谢。他说不用,并给我一个地址和电话,让我定期寄父亲的画给他,说他会定期把钱寄过来。
我把那张名片小心地收在口袋里。
米米就在这个时候开始咳嗽,她咳得很厉害,脸色发紫。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子咳过了,我冲进去找药给她吃,可慌乱中我什么也找不到,赵海生已经从厨房里倒了开水来,他扶住米米,提醒我说:“别急,别急,好好想想药在哪里。”
我还是没找到药,赵海生当机立断地把米米往背上一背说:“走,我们去医院!”
那一天,赵海生背着米米跑了二十几分钟的路,我们才好不容易找到一辆车子,把米米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我们要是再晚去五分钟,米米可能就没命了。
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一直抖动一直抖,抖得身子像一片落叶一样,站也站不住,赵海生在后面扶住我说:“吉吉,没事的,你看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米米睡着了,我们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米米醒来。赵海生说:“吉吉,我终于看出你和米米的不同来了。”
我知道他是在逗我说话,于是我也配合他:“哪里呢?”
“眉眼。”他说,“米米是个孩子,而你不是。”
我看着他:“你是说我老吗?”
“噢。不是!”他慌忙解释说,“我是说,你和很多孩子不一样。”
“那就还是老呗。”
他笑:“我说不过你。但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谢谢你,赵叔叔。”我由衷的,要不是他,我真不知道米米现在会怎么样。
“我有这么老吗?”他笑,“等米米病好了,你还得帮我一个忙。我得把那些画弄到邮局去寄掉它,我没法把他们全带走。可是,我明天中午的飞机,我得一早赶到市里,我怕那时候邮局没有开门呢。”
“那我周末去帮你寄。”我说。
他递给我几百块钱。
“不用。”我摇摇头,“米米的医药费都是您垫的。”
“收好,吉吉。”他的语气不用置疑,“夏老师是我敬仰的老师,当年他在城中教美术,我贪玩,打破别人的头,是他拿钱替我给别人治病,我才没被我爸打断腿。”
我相信,父亲是这样子的人。
同时我也信,赵海生此番前来,不为父亲的画,只为报恩。
他走了,只随身带走一张画,是父亲画的《丫头》,画上是我和米米,我安静地坐着,米米在我身后,调皮地笑着。其它的画,我按他的要求把画寄到了北京他的家里。米米很快康复,兴许是赵海生的鼓励,父亲又开始做画,没日没夜,认定自己是天生的艺术家。但他的画我越来越看不懂,也越来越没人感兴趣,坐吃山空,我们很快又面临重复的窘境。我终于决定退学,到市里的一家宾馆做服务员。但我没干满一星期,就被我姨妈骂回了家,他说:“你不能丢我们家族的脸,你问问,从上到下,谁干过这种下三滥的行当,你妈要是在世,也会再被你活活气死!”
“可是姨妈,”我说,“没饭吃也会饿死的。”
“先回家,我找你父亲谈谈。”那一次,姨妈和姨父一起把我护送回了家,他们把我父亲叫到镇上的小馆子里去谈事了,我坐在客厅里等米米放学,她推开门,看到我,离开我五天的米米,骨瘦如材,眼睛又大又亮,她见了我,闷头闷脑地扑到我怀里,就死也不肯再松手。
“坏吉吉,臭吉吉。”她哽咽着说,“坏吉吉臭吉吉你不要我了。”
我替她擦掉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又掉了下来。我抱着她瘦弱的身子,发誓以后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再离开米米一步,绝不。
姨妈和姨父跟父亲的谈话好像起到了一点儿作用,一个月后,父亲在镇上的小学谋到了一份职业,他的老本行,教美术,工资不高,但可以维持我们父女三人的生计。赵海生来电话,问我为什么没寄父亲的画给他,我谢谢他的好意,告诉他父亲已经找到工作了。他知道了我的情况,希望我能再回到学校去读书,并很快寄来了我和米米的学费,要求我按时写信跟他汇报我们的学业。拿到这张汇款单的时候,父亲又喝醉了,他一次一次地把头往墙上撞,骂自己不是一个男人。第二天,他清醒过来,把我送到了学校继续读高中。
我的成绩一直一般,课余的时候,我喜欢跟赵海生写信,说一些大大小小的事,他从不回,只是打电话,有时候三天两头一个,出差的时候,就半个月一个。等他的电话慢慢变成一件很快乐的事,就算不说什么,也很快乐。米米很乖,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赵海生从北京给她寄来一些特效药,她吃了后很少再发病,这样安安稳稳的日子又过了两年,我十七岁了。米米十五,她以全校最高分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父亲决定卖掉海 边的房子,我们再回市里去生活。
这个决定让米米兴奋极了,她喜欢城市,喜欢车水马龙的大街,喜欢一切小资的东西。她有她的理想,总是说:“姐姐,我以后一定要让你过好日子。”可我的内心已经变得粗糙不堪,欲望渐渐隐藏,对未来郁郁寡欢。唯一的支撑就是希望有一天米米有条好出路。那年夏天我们搬回城里,在米米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平房,我的成绩不好,只好插在一所普通中学读高三,高考是不太有希望的,读书只是一种寄托而已。父亲去了一所职业学校,那所学校离家很远,他早出晚归,家里的事全落到我一个人头上。学校的伙食不好,有一次周末我没课,就去米米学校给她送午饭,到校门口的时候,忽然有男生把手搭到我肩上来,问我:“夏米米,今天下午逃课去哪里玩?”
手拿饭盒的我吓了很大的一跳,转头凶他:“你干吗?”
他退后一步,恍然大悟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不是夏米米。可是,你们真的很像。”
说完,他背着书包跑远了。
那晚米米回到家,我翻她的书包,翻出动画书,口红,迪斯尼的手表,还有一管小小的香水,我看到她的脚上,穿着一双来路不明的名牌的球鞋。
我把那些东西扔到地上,跑到院子里痛哭。
过了很久,米米挨过来,她从后面抱着我,柔软的身子贴着我说:“姐姐,你不要怪我,那些男生都是自愿的,你要相信我,我是洁身自好的,我也不傻,不会随便让别人占了便宜去。”
我过身,给了她一耳光。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她。
米米并没有哭。她捂住脸,站直了身子,迎上来对我说:“够不够,如果你觉得不解气,还可以打这一边。”
我绝望极了,我没有想到她有一天会变得如此不要脸。
“我不会输给她们的。”米米大声喊,“别人有的,我都要有,夏吉吉你听明白了,别人没有的,我也要有!”
说完,她冲进了房间,把门关上了。
后来我才知道,米米从乡下再回到城里,一切都跟不上别人,在学校里被人歧视,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转变。我这个做姐姐的,那一巴掌打得太武断了。米米为此一周没有理我,一周后,她开始主动跟我说话,她说:“姐姐,这次模考,我考了全班第一。”
我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
那晚,我趴在床上给赵海生写信:
“赵叔叔,您好:
当您收到这封信,夏天就完全地过去了。 北京的秋天,会不会有点冷呢?
虽然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差不多的温度,可我还是真希望,明年的夏天永远都不要再来,那些不开心的事,不会再重复。这次带来的好消息是,米米考了全班第一,爸爸第N次决定戒酒。而我,又长高了一公分,学会了烧红烧鱼,下次您来做客,我就可以烧一桌子的菜给你吃了。您最近不用寄钱来了,因为爸爸的工作和心情都还算稳定,不用再麻烦您。
不过有件事很对不起,我的成绩还是那样的中不溜秋,我想我是肯定考不上大学的,您可以帮我在北京找个工作吗,我想去北京打工。不管做什么,我都无所谓的。只要能挣到钱就可以了。这么多年,一直劳烦您,很不好意思,祝您工作顺利,爱情甜蜜!
吉吉”
这是我第一次在信里向赵海生提要求,我把这封信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觉得最后四个字看上去油嘴滑舌的,于是我就用涂改液把它涂掉了。涂掉后,整封信变得更加的装腔做势,于是我就撕掉它重写。米米站在我身后说:“又给那个姓赵的写信呢?”
我飞快转身:“你何时开始偷看?”
她掩嘴笑:“祝爱情甜蜜......”
我的脸变得绯红。
“姐。”米米说,“你会不会爱上一个男生呢?”
我把撕得粉碎的信纸扔掉,去捂她的嘴,她躲开,嘻嘻地笑起来:“姐你真保守,我们班每个人都谈恋爱,现在呀,人家都说,小学一年级才叫早恋,高三已经是黄昏恋啦。你再不找一个男朋友,就要成出土文物了。”
“夏米米!”我说,“你给我住嘴!”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米米跑到门边说,“你喜欢那个姓赵的,等高考结束,就去北京找他呗,他不就比你大十五岁吗,没关系哦。你好好考虑我们的意见,我去看我们班男生踢足球啦,再见哦。”
她闪得飞快。
我蹲在地上拾起那些碎片,那封信,因为米米的玩笑话,我终于没有重写,当然也就更没有寄出。
我已经习惯生活的流水和无味,并且慢慢接受。每个人的人生肯定是不一样的,我,米米,虽然来自同一个家庭,但注定会有不同的将来。如果我的平淡可以守护米米的精彩,我也觉得挺好。
天地良心,我真是这么想的。
(2)
再见到赵海生,又是夏天。
我没说错,夏天对我而言,总是多事。如预料中一样,我高考落败。父亲忽然住进了医院,而米米的哮喘也复发,家里乱得一团糟。赵海生从天而降,租来的房子没装电话,他按我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我家,那时候我正在煮一锅粥,准备送到医院给父亲。透过木窗户看到他推开院子的门的一刹那,我拿着勺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眶忽然就湿了,门很低,他弯腰进来,用熟悉的声音喊:“请问是夏老师的家吗?”
躺在床上的米米尖叫起来:“夏吉吉,夏吉吉,你的赵叔叔来了哦。”
赵海生进屋来,拍拍米米的头说:“难道我不是你的赵叔叔么?”
米米咧着嘴笑。她的病已无大碍,但医生说要休息。
我给赵海生沏了一杯茶,问他:“怎么忽然回来了?”
“出差,顺道来看看你们埃”
我说:“您坐会儿,我去医院给爸爸送饭去。”
“怎么夏老师住院了吗?”他说,“我陪你一块去吧。”
医院离家不是很远,我们只需走过一条滨江路,夏天的太阳烤得所有的一切都焉头搭脑,我穿了一条简单的白裙子,裙摆那里有些脏了,很碍眼的难看着。赵海生就走在我身边,三年过去了,他好像一点儿也没变,剪得好看的短发,白衬衫。温和的嗓音问我:“吉吉,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收到你的信呢?”
“我想你会很忙......”
“高考怎么样?”
“不好。”
“夏老师呢,他的病?”
“也不好。”我说。
“我来了。”他把手放到我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没事了。”
我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就飞溅出来。趁他不注意,我飞快地拭去了它们。
赵海生的手从我的肩上移走,又放了上来。他握住我瘦弱的肩,像是要给我无穷的力量。我们在路边的一个小摊子上停下来,他买了一把伞,又给我买了一瓶可乐,爱怜地对我说:“要记得打伞,南方的阳光毒,你看你都晒黑了。”
我们去往医院,医生表情严肃,正在等我们。赵海生跟随医生去了办公室,十分钟后他回来,对我说:“吉吉,你要有心理准备,夏老师是肝癌,晚期。”
我用掌心捂住脸,不让自己在他面前掉眼泪。但我最终还是熬不过灾难的苦痛,哭倒在他的怀里,他的怀抱,是暂时的抵挡,唯一的选择。
父亲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只撑了十五天。这条人生的路,他走得太累,得知可以休息,仿佛放下心中大石,轻松吐掉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这期间赵海生一直陪着我们。父亲在学校是临时执教,不享受医保,我们家也根本没有积蓄,所有的钱,都是他花的。事隔三年,他忽然上门,好像就为了专门揽上这一大麻烦。米米还是没有哭,但她好像一夜间长大,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们蹲在那里收拾父亲的遗物。
最多的还是画,一张又一张。我好象怎么收拾都收拾不好。米米跳起来,抱起它们,拿到院子里想烧掉它,我冲上去拦住她,她朝我大喊:“他们一个个都这样不负责任地走了,你还留着这些做什么?难道还指望它能卖钱吗?”
“夏米米,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夏吉吉,我警告你,你不要乱骂人!”
赵海生过来拉开我们。
米米在画上狠狠踹了两脚,冲出门去。
那天晚上,米米没有回家。我和赵海生一直找,找到夜里十二点,也没有米米的消息。我不知道她会去哪里,如果再失去她......我不敢想像。赵海生安慰我说:“没关系,米米那么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会注意自己安全的。”
“我不该跟她吵。”我说。
城市里忽然又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滴落在院子里,赵海生赶紧把画往家里搬,我拦住他:“算了。”
“这是你爸爸的心血。”他说。
“米米说得对。没有人需要它。”
“话不能这么说。”赵海生说,“留着它,会是最好的纪念。”
“可是,忘掉不是更好吗?”我点亮打火机,打火机的光照着他的眼睛,我无数次梦想中的黑白分明让人安定的眼睛,我看着那双眼睛坚定的说:“我想要选择忘掉。”
说完,我点燃了那些画。
米米就在这时候出现在门口,她小小的身影,看着那片雨中的火光,失声痛哭。我奔过去拥抱她,雨越下越大,赵海生把我们拉回屋里,拿来毛巾递给我们,可我们只是哭,抱着哭。那是我生命里最漫长的一次痛哭,相信对于米米而言也是的,我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干了最后的一滴泪水,最后虚脱地相拥而眠。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赵海生没有走,他歪在外屋的那个破旧的椅子上睡着了。我看着他亲切的面孔发呆,他忽然睁开眼,吓我一大跳。我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是米米的,他一时分不清楚,所以没喊我的名字。
“醒了?”我问他。
“噢,是吉吉。”他说,“你们姐妹俩有时还真难分。不过一说话,我就知道了。”
“饿了吧,我去做早饭给你吃。”
“不用了。”他说。
我低下头:“您要走了吗?”也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了。
“是埃”他有些艰难地说,“北京那边,一直在催我回去。”
我努力给他一个微笑:“您快回去吧,等米米考上北京的大学,我们一起去北京找你噢。”
“好。”他说,“我等着。”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来,放在桌子上。我走过去拿起它们,硬要塞回他手里。他解释说:“吉吉你听好,这些是我借给你们的......”
“赵先生,请照顾我的自尊。”我说,“您已经借得太多了。”
米米也起床了,靠在门边,看着这一切。然后,她飞快地走过来,从赵海生的手里接过那些钱,优雅地说了声:“谢谢。”再退回门边去。
“我跟电信局申请了电话,这两天就会来装。我会打电话给你们。你们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赵海生说完,走了。
米米声音清脆地说:“赵叔叔再见。”
院子的门关上了。
他走,如同他来,都是那么的突然。但米米手里的钱还是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跑到厨房里去,装做忙碌。米米跟过来,教育我说:“姐,自尊有时候是最无用的东西。”
我呵斥她:“闭嘴!”
“那个赵海生,他是心甘情愿的。”
我把手里的抹布扔到地上:“我叫你闭嘴!”
“好的。”米米说,“现在就我们俩个相依为命了,我会很乖的。”
夏天完全过去的时候,我在一家大超市谋到了一份收银的工作,这期间我姨妈来买过一次东西,她已经不再需要家族的面子,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要面子就一定要付出票子。我替她算完账,她拿走她的东西,我们只是微笑一下,亲人犹如路人,不知道九泉之下的母亲看了后该是大哭还是大笑。生命走到尽头,一切责任都会卸下,冷眼旁观,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但我还不能,我还有米米,米米是我的希望。
可是米米还是让我失望了。
那天下班已经是九点半钟。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小混混,他们对着我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那顿打来得太突然,我根本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倒在了地上,然后感觉到脸上在流血,但不知道是哪里在流血。
“夏米米。限你三天内把钱还回来,不然有你好看的!”
我知道,他们认错人了。
我挣扎着回到家里,我在水龙头下清洗伤口的时候米米回家了,我转头看她,她惊呼起来:“姐,你怎么了?”
我用力推开她。
“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去找他们算账!”米米往门外冲,我赶紧上去拦住她,她看着我脸上的伤,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如果你敢去,就永远不要再回这个家!”
米米扶我坐下,拿来毛巾替我擦拭脸上的血迹,哭着说:“姐,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你痛不痛,我们去医院......”
“米米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有个男的约我出去玩,我偷了他的钱。谁知道他是黑社会的,姐,这回我麻烦大了,怎么办啊?”
“偷了多少?”
“一千多块。”
“钱呢?”
“请同学吃饭吃掉了。”米米趴在我大腿上哭诉,“姐,姐我没有办法,我不想让别人瞧不起我!我跟他们撒谎,说我在北京有个有钱的干爸,我怕他们不信......”
“没事米米。”我咬紧牙关安慰她,“你不要再犯错了,一千多块而已,我可以想到办法的。”
“姐。”米米说,“我真的很烦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好读书。”我苍白地说,“可不可以呢?”
她朝着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自然是没有什么办法可想,我每月的工资是八百块,就算全预支回来,也不够米米还债,我真不知道她请人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一下子可吃掉这么多钱。或者她还有什么话没有跟我说,但我也没能力气去盘问她,只期待以后不要再出事就好。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米米已经放学,在做作业。她很久没有这么乖巧过了,不过唯一说得过去的还是她的成绩,她聪明,只需付出别人一半的精力,成绩就不会太难看。见我进门,她神秘地一笑说:“刚才有人打过电话来。”
我心一跳。
家里的电话,除了米米的同学打,就是赵海生。
“你没乱讲什么吧?”我问她。
“没。”米米说,“厨房里有麦当劳的汉堡,你不用做晚饭了,我已经吃过。”
“你哪里来的钱?”
“有人愿意请的。”米米说,“求着我吃的,不吃白不吃。”
我看着窗外惨谈的月色,觉得我就要晕过去。
我没有吃米米带回家的汉堡,而是自己煮了粥来吃。我喝粥的时候,米米走到我身边来,看着我,用教训我的口气说:“姐姐,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我们弱者,要用脑子战胜强者,不然,是没可能混下去的。”
“那是你的原则,而我有我的原则。”我说。
米米拿开我的碗,摊开我的手掌:“姐姐,你信不信宿命。我替你看过了,你这双手不是干粗活的,我们夏家的人,都不是干粗活的,我们要高贵地活着,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你明白吗?”
我看着米米,我心爱的妹妹,她是那么那么的陌生。
“姐姐,你还恨妈妈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如何做答。
“其实我早就不恨她了。”米米说,“如果我是她,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人不往高处走,这辈子没有活头。”
“可是,你也不能去偷!”
“姐姐你错了,我不是偷。”米米纠正我说,“他摸了我的手,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惊讶地看着米米。
“你放心,他只是摸了我的手。”米米说,“我聪明的,不会让人家随便占了便宜,将来第一个吻我的男生,一定要是很帅很帅的,我看得上眼的。”
“可是,”我指着我脸上的伤无力地对她说,“你才只有十六岁,怎么保证这一切都全在你掌控之中?”
她沉默。过了好半天说:“姐,我给你唱首歌吧。”
米米的旧钢琴坏了,有好几个键都发不出声音,可她坚持着每天都弹,残缺的调子,她带有童音的歌喉,轻轻地唱:大海不知道,弄潮的人啊,夏天过了秋天它不会再来,不会再来......
这是妈妈爱唱的一首歌。我惊讶米米竟能完全记得它的歌词。一时兴起,我拿了纸笔替米米画画,穿白衬衫的少女,扎了双辫坐钢琴前歌唱,天真却孤单的眼神。我随手画的,米米很喜欢,抢过去捧在手里欣赏良久。
“姐,你有没有想过当画家?”
“呵呵。”我说,“爸爸的教训还不够吗?”
“那你猜猜我的理想?”
“当明星?”
米米从小爱美,喜欢被万众瞩目。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
兴许是被我猜中,她嘿嘿的笑。 表情竟有些羞涩。
那晚我睡不着,我想念赵海生,怀念他的手放在我肩上时的温热。我相信这个世上惟有他能度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我没有米米那样的野心,清楚我与他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隔海相望,今生无缘,惟有放手,方可永恒。
(3)
可我最终还是成为赵海生的情人。在我迈向十九岁那年的那个春天。
米米闯的祸确实不小,那天晚上,几个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了我的家,把我和米米从床上抓起来,绑住了手脚,还用胶布贴住了我们的嘴,要收拾我们为快。
在这之前,我一直求他们,希望他们能放了米米,我告诉他们一切都是我做的,只要放了米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但他们狰狞地笑着,动手动脚,根本就没有要放任何人的意思。
随着可耻的响声,我的睡裙被撕裂,我闭上眼睛,天真地乞求这只是一场恶梦而已。就在千均一发之际,有人敲门了。
敲门声越来越大,我听到赵海生的声音:“米米,吉吉,快开门,是我!”
上帝保佑,他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那帮歹徒越窗而逃。大约过了一分钟,赵海生从窗口爬了进来,他冷静地报了警,然后替我们松绑,我的睡衣变得很凌乱,样子狼狈之极,一时竟找不到我的外套,他脱下他的衣服,迅速地包住了我。
然后他说:“吉吉没事了,我来了。”
“赵叔叔。”米米声音抖抖地说,“你就像孙悟空的一根毫毛。总能救命。”
“你给我闭嘴!”我大声骂米米。
米米哈哈大笑:“你应该感谢我聪明,要不是我告诉赵叔叔我闯了大祸,我们今天就没命了!”
“是。”赵海生说,“我接了米米的电话,处理完手中的事就赶来了,还好,没出事情,不然,我怎么跟夏老师交待!”
“他死了!”我说,“还交待什么!”
说完,我冲到客厅里,身后传来米米的声音:“赵叔叔你别介意,我姐姐看来是受了刺激了。”
我当然是受刺激了,如果这样子的事情发生都不叫刺激,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更加刺激的事情。我穿着赵海生宽大的男式外套像困兽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放在地上的水瓶不慎被我撞翻,滚烫的热水流得一地都是,在米米的尖叫声中,赵海生冲过来,一把把我抱离地面,像扔皮球一样地把我扔在床上。
“好了!”他说,“你们都给我冷静,不然警察来了还以为是我要行凶杀人!”
我和米米都乖乖噤了声。
警察很快赶到,我们被带到警局录口供,米米很怕,她担心偷钱的事情会被抓起来,又担心学校会因此开除他,但我们小看了赵海生的本事,在警察调查完一切事情以前,赵海生就把我们姐妹俩带回了北京。余下的事情,交给了律师处理。飞机上,劫后余生的米米非常开心,但她强行压抑着自己,假模假式地在看她的英语书。我曾经想过,就让赵海生带走米米......但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赵海生给我们姐妹如此大恩,也绝不是看在父亲当年帮他的那个小忙上。
也许我有些高估我自己的身价,但这点智慧,我还是有的。
到了北京,我才知道赵海生原来那么有钱。他把我和米米安置在一套新房里,替我们买了所有的生活用品,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墙上挂着的,竟是多年前父亲画的那张《丫头》。赵海生问我说:“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只是米米不记得,她嘻嘻笑着说:“谁画的,这么像我和吉吉?”
她那么擅长遗忘,万事不必思考,我多么羡慕她。
晚上的时候,赵海生开车带我们去吃西餐。我吃不下,但米米胃口很好,她东张西望,像是想在一夜之间对北京了如指掌。
“你们安心住下。”赵海生说,“我已经让人替米米联系学校,很快可以去上学。”
“那我姐姐呢?”米米问。
“吉吉?”赵海生看着我说,“随她,她想读书也行,想工作也行,想玩也行。”
“那么好。”米米说,“真让人羡慕。”
我示意她闭嘴。
她听话地把嘴闭起来,专心地享受眼前的大餐。她的样子像极了母亲,家教良好,淑女风范十足,一切熟门熟路,像是从小就出身在上流社会。我则显得笨手笨脚,赵海生笑笑,把我的盘子端过去,替我切牛排。我连忙说:“我自己来。”
他不许我动手,切好了才把盘子递回我,命令地说:“吃完它!”
米米吃吃地笑。
西餐厅叫圣地亚。很好听的名字,很舒服的环境,但第一次去,我一点儿也没吃饱,因为紧张,出门的时候,还忘了我的外套。有侍应生追出来送给我,他长得真好看,米米和我挤在赵海生的后座,她兴奋极了,在我耳边轻喊:“天呐,这就是北京啊,连服务生都这么帅!我真的要晕过去了。”
米米一向有帅哥综合症,就是见了帅哥后短时间内发呆发痴。她看着窗外的霓虹陷入沉思,不再发表任何评论,我也乐得清闲。
虽然赵海生借我们住的房子有很多房间,但那晚,米米还是和我挤在一张床上。床很大很软,窗帘拉开,就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米米嘻嘻笑着说:“就像是做梦呃,姐姐。哗啦,一下子就掉进仙境里。”
她跟我真的有很大的不同,对这天上掉下来的一切并无不安。
“你安心读书吧。”我说,“我会去找事情做,不能这样子靠着别人活。”
“他是心甘情愿的!”
“你别这样讲!”
米米在我耳边大声喊:“他就是心甘情愿的,他喜欢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从他第一次到我们家,我就看出来啦!”
我把耳朵堵起来。
米米喊完,倒头就睡。
到北京的第一个夜晚,我彻夜末眠。我明白,只是一个灰姑娘,捡到一双水晶鞋,十二点一过,王子公主都要离场,我还得回到脚踏实地的生活。
在赵海生的帮助下,米米很快进了新学校读书,是贵族学校,但她比较争气,进校时考得很好的成绩,被分到优等班。赵海生给她买了新手机,她用手机拍她穿着校服的样子,传到赵海生的手机里。赵海生给我看,教育我说:“你要学习米米,快速适应新生活。”
“我不能像她那么不懂事。”我说,“赵先生,你对我们姐妹如此大恩,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多见外。”他说。
我笑。
“放轻松些。”他说,“和米米比,你的心事太重。”
“我和米米是不一样的。”我说,“也许我没她识相。不是吗?”
此话我说出口,就知道我说错了。赵海生起身告别,我送他出门,他连再见都没说就开车离去。我整日整夜地在翻报纸找工作,不停地去面试,赵海生当然明白我都做过些什么,不过并不阻拦,老谋深算的他等着我伤痕累累,碰壁回头,安心接受他所有的安排。
所以,那日走后,他多日不联系我。只是有钟点工定时来做食物,替我打扫房间。但他去米米学校看过米米,给她买新衣服,送去很多吃的。除了冷落我,他把其它的这一切做得可圈可点,无可挑剔。
我很快在一家快餐店找到了工作。每天端盘子,快餐店生意很好,我累得手酸脚酸,有时候恨不得把双手双脚砍下来才觉得痛快,那个地方离我住的地方比较远,要换两次公交车。深夜寂寞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想过赵海生,但这种想念是不可告人的,我把它深深压在心底,时刻告诫自己认清自己。
米米当然不知道这些,她每个周末回来,吃很多的东西,唧唧喳喳说学校里发生的新鲜事,批评我的发型和穿着。从她的口中,我知道赵海生在南方出差,我是这样才可以得知他的近况,心里除了失落,竟有隐约的恨。
有一天,我从快餐店下班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出门的时候,看到赵海生的车子等在外面。
他摇开窗户唤我:“吉吉。”
我们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见面。那一刻我很恍惚,我以为他已经忘掉世间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他向我招手,我没理他,独自往前走。
他的车跟上来,一直跟在我的后面。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他把车停在路边。伸长手,替我打开了车门。
我坐了上去。 北京的夜,有一种让我恐慌的美,我缩在座位上,想把自己缩到看不见。内心跟自己做着无谓的挣扎。
他问我:“你在快餐店干得开心吗?”
“恩。”我说。
他笑:“恩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的笑里有讽刺的意味,心里就像忽然破了一个洞,本想用力扯回来,却越拉越大,不可收拾的失落。
“吉吉。”赵海生说,“这些天,是我特意留给你的,你感受一下生活,也不见得是坏事,但从明天起,你不许再去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说,“我已经联系好一家美院,你可以去做旁听生,我一直觉得,你在画画上面比你父亲更有天赋。纸,笔,颜料,电脑,我都替你准备好了。”
“我不想画画。”我看着窗外说,“我讨厌画画。”
他慢悠悠地说:“你听好了,你没有选择,必须画。”
我咬着牙问他:“你凭什么管我?”
“你一定要知道吗?”
我说:“恩。”
他俯身过来,拉我入怀,不由分说地吻了我。
然后,在我狂乱的心跳声里,我听到他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吉吉,我爱你。”
我觉得我像是淹进了海水里。小时候有一次去海 边玩,掉到海水中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我以为我已经死了,却又意外逢生,那一次,拉我起来的人是母亲,她拍拍窘迫而后怕的我说:“吉吉,你要学会游泳,要知道,妈妈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在你身边的。”赵海生亲吻我的时候,我第一次那么清晰地回忆起了母亲的脸,她是那么美,美得令人窒息,她在很远的地方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吉吉,这就是宿命。”
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总要去。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小小要求的话,那就是,来的时候,能不能慢一些些,去的时候,能不能快一点点呢。
(4)
在赵海生的安排下,我到了一所大学的美术学院学画画,只是旁听,我不用考虑学分,画画没有压力,反而越见灵气。只是我不擅长交际,更不会推广自己,我的画,多半是画给自己看。我甚至懒得贴它们上网。
大学生活只是掩人耳目,我准确的身份是赵海生的情人。他很宠我,不停地给我钱,给我买礼物,我没有拒绝,但我总是把他们都统统地收起来,除了陪他出去吃饭,我都穿自己的简单的衣服。对于赵海生来讲,这无疑是一件让他不痛快的事,但这是我的底线,无论如何要保守的东西。也不是没有男生追我,除了情书,还有人跟在我后面吹口哨唱情歌。但我长期冷漠,别人自然会渐渐失去兴趣。这个世界仙女太多,不是非我一个不可。更何况,我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成仙女过。
画画之余,我最大的爱好是做饭,我喜欢做饭,看赵海生或是米米狼吞虎咽地吃下它们。米米每个周末回来住,赵海生每个周末回去祝所以很长的时间里,米米并不知道我和赵海生的关系,直到有一次,她回来得较早,她是想给我一个惊喜,结果推开门的时候,看到赵海生在吻我。
我们慌乱地分开,米米并没有尖叫,她吐了一下舌头,冷静地把门替我们关上了。
赵海生多少有些尴尬,他拍拍我说:“没事,她迟早会知道的。”
我还是觉得很不安,催促他快走。赵海生走的时候,米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很轻快地说:“赵叔叔再见!哦,不对,姐夫再见哦!”
赵海生回头笑了一下,把门关上,走了。我扑过去,要揍她,她从沙发上跳起来,我们姐妹俩在客厅里追了老半天,我终于逮住了她,我命令她说:“以后不许乱叫,听到没有?”
“是是是。”她说,然后,她开始拼命地咳嗽,我吓得要命,赶紧放开她:“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骗你的,没事啦。”又圈住我,低声问:“姐,赵海生对你好不好?”
“恩。”我说。
她继续问:“你可甘愿?”
我看着她,她吐吐舌头,拖长了声音说:“赵海生嘛,也算是个好男人,可是,我不会喜欢他那种。实在是有点太老啦,我喜欢的男生,一定要是很阳光,很帅气,很会说话,还要有点拽拽的那种哦。”
“有了吗?”我问她。
“没有。”她摇摇头,“我们学校的男生,我一个都看不上。”
我拍拍胸口,暗自觉得庆幸,米米不适合恋爱,按她的脾气,要是爱起来,肯定是天翻地覆什么也不管的那种。
“姐姐。”米米说,“他们都说,我的病随时可能会死掉。”
“瞎说!”我捂住她的嘴,“谁这么胡说八道,我非揍他不可!”
“姐姐,我不会死的。”米米说,“我要是死了,留下你一个人,我怎么会安心呢,要是赵海生对你不好,也不会有人替你出气,对不对?”
“别胡说八道胡思乱想了!”我推开她,“你饿了吧,我去弄点吃的给你!”
“姐姐,”米米说,“你等一等,我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呢。”
“恩?”
“你保证不生气我才说。”
“说吧,我保证。”
“我不想参加高考了。”
“为啥?”我急得差点跳起来。
“都说了不生气的。”她把嘴嘟起来,“你再这样,我怎么敢继续说下去呢?”
在米米继续说话以前,我已经在大脑里做了无数的猜测,很多个念头在我心里上下跳跃,翻滚,但,都远不及米米说出来的话让我震惊。
她说:“我想去唱歌。”
在我呆若木鸡的表情里,她赶紧解释说:“姐,不是在酒吧,夜总会当歌手的啦,我是说,去当歌星,当明星的那种。”
吓我一跳,谈何容易!我只当她痴人说梦!
我把一颗就要跳出来的心脏强行按回去,到厨房里去做饭,做得差不多的时候米米溜进来对我说:“姐姐,借我点钱。”
“你要做什么?”
“去参赛。”她说,“歌唱比赛,我需要买服装什么的。”
“你疯了。”我说,“吃完饭给我好好做作业去!”
她很不开心的样子,一碗饭扒拉了半个多小时,但我不能这样子顺着她。米米是有美好前途的人,我必须要让她有美好的前途,她怎么可能去当什么歌手?
“姐,”米米问我,“你为啥画画?”
我咬着筷子,想了半天答:“挣钱。”
“恩。”米米说,“这是个很有力的理由。”
我堵住她的口:“但你不须挣钱,我以后可以养活你。”
她的情绪看来好转,很乖地点头,冲我做鬼脸。
但我没想到,米米还是去上海参赛了,出钱资助她的人,是赵海生。
我知道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米米在机场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千万莫生气等她凯旋,随即就关了机。我赶到赵海生的办公室,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公司,我在公共汽车上捏紧了我的拳头想,我一定要当面告诉他,他也许有权决定我的一切,但米米的将来他却不能,他无权,无权!路上很堵,公车摇了半天才到站。我赶到他公司楼下的时候他已经下班,带一个女人正在上车。
“噢,吉吉。”他神色稍有不自然,“你怎么来了?”
又指着旁边的美女对我说:“我太太。”
原来他有太太。
我喘着气:“米米......”忽然就失语。
“米米有她的理想,你为什么不让她去试一试?”赵海生微笑着说,“你放心,我派了人陪她去,保证她安全回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他。
“对不起,吉吉。”他说,“这是米米的意思,我要尊重她。”
赵海生美丽的太太一直微笑。
我转身就跑,他没有跟上来。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收拾好我的东西,准备离开。我知道赵海生没做错什么,他有太太,我早该想得到,他为米米做这一切,无非也是为了我。但我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也不想领这个情。他没有错,一切的耻辱都是我自己给自己的,我感觉自己像一根棚紧的弦,就差断的那一刻。我只知道,我必须走,不论如何,走掉,永远不再回头。
我把箱子合起来的时候门打开了。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赵海生。
他快步走过来,在后面圈住我,问我:“吉吉,你要去哪儿?”
我不说话,眼睛叭嗒叭嗒往下掉。
“你走不掉的。”他把我的身子掰过去,逼我面对着他。
“看着我的眼睛。”他命令我。
我不敢,却只能与他对视。
“你是我的女人,”他说,“从你十四岁的那年起,你就应该明白,你今生今世只属于我一个人,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回来,不然,你可以试试的。”
我拼命掉眼泪,恨透了自己的沉溺,却没法挣脱那个怀抱。人世间苦痛太多,那是我十四岁时滋生的温暖的依赖,十七岁时夜夜最美的思念,十九岁的时候找到的唯一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我又怎忍放弃!
更何况,我早已经是没有了翅膀的鸽子,怎么还可以飞翔呢?
那晚,我画了一幅画,一只被剪掉翅膀的鸟,长了一张少女的面孔。我很喜欢,所以把它拍成照片,放进电脑里。赵海生走近电脑的时候,我飞快地关掉了屏幕。我知道,他不会喜欢看到这些。但他的手指握住我的,用鼠标重新点开了它。在我沉重的呼吸声里,他一直在研究那幅画,我试图解释,可我张不开嘴,在他的面前,沉默一向是我最有用的武器。
“很好。”他说,“吉吉你确实是个天才。”
我慌乱地站起身来:“我去给你泡杯茶喝。”
“不用。”他把我按到椅子上,俯下身来,看着我的眼睛说,“记住,我不喜欢你有翅膀,你这样自动自觉,我很满意。”
米米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她的电话打到赵海生的手机上:“姐夫,我进了复赛,我要在这里继续呆下去,想去恶补一下舞蹈......”
米米的声音很大,我听得一清二楚。
赵海生笑着跟她说:“恭喜你啊,米米,我就知道你行。不是让你有什么事都跟文姐说吗,她会替你安排好一切的,你只管找她。你要你钢琴已经买好了,过两天就送到家里来,对啊,是你喜欢的那一款......”
我的耳朵嗡嗡乱响。
赵海生接完电话,温柔地抱起我,在我耳边温柔地说:“亲爱的,你需要休息,明天再画吧。”
我继续着我的涂抹,用力的,不停止的。浓烈色彩泄露我内心强烈的不满。
“我跟她已经分居了,只欠手续。”赵海生轻声说,“你心里不要有想法,我是爱你的,吉吉,你是我唯一爱的女人。”
“噢。”我无力地答。
只是,除了相信,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5)
第二天,我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决定去推销我自己的画。
那是一间不大的画廊,就在我们学校的旁边,画廊的名字叫:最初。
写得典雅古朴的两个字,小小的挂在那里,不经意你都会看不见。我抱着我的画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终于有个小姑娘走出来问我:“要买画吗?这里的画都是美院的学生们画的,又好看,又便宜。挑一挑吧。”
“不是。”我说,“我想来卖画。”
她把我手里的画拿过去,端详了一阵,摇摇头说:“你这种类型的画,怕是不好卖啊,来这里的买画的人都是学生,送男女朋友,要浪漫一些比较好呢。”
我的那幅画,我叫它《一只不会飞的鸟》。不美的少女,鸟的身子,红唇似血,黑发如瀑,插一朵淡白的菊,她抬头看着诡异的夜空,眼神里是绝望的孤单。
倒也是,这样的画,我怎么能指望有人欣赏呢。
我正要从她手里收走我的画,另一只手从我的头顶上拿走了它。
“我买了。”取走画的人说:“请问多少钱?”
我抬头看,拿着我画的人是个男生,高高的个子,很黑的眉毛,戴了顶舌帽,冲我坏坏的笑着。我觉得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于是呆在那里。
“请问多少钱?”他第二次问。
“噢。”我有些慌乱地说,“您看着给吧。”
“一块钱够吗?”他扬起眉毛问我。
这真是个“不错”的价格。不过想想,有知已也不错,总比被人丢到垃圾堆里好。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像是怕我后悔似的,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递过来给我。我摊开我的手心,那枚硬币掉进来,晶亮的,在手心里跳一下,不动了。
“谢谢噢。”男生好像很开心,他拿起画,吹了一声口哨,跟我挥挥手,走掉了。
就这般,如做梦一样,我卖掉了我的第一幅画,挣了一块钱。连画纸钱没收得回来。
画廊的小姑娘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将信将疑地问我说:“你还有画吗,是不是都卖一块钱?”
“今天没了。”我说。
“那你明天来吗?”
我耸耸肩说:“今天特价。”
“喂!”她追出来,“下次把画拿来我替你代卖啊,你自己标价好啦,我们这里只收手续费,很划算的。”
“好埃”我挥手跟她再见。
她也朝我挥手,表情奇特。也许是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像我这样的傻瓜吧。
那晚我躺在床上,捏着那枚硬币,想那个强行买走我画的奇怪的男生,我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真的。但我也真的是想不起来了。我在一张纸上画他的模样,那张脸在笔下越变越清晰,吓得我赶快用笔把它涂掉了。
涂完后,我又忍不住再画,一张脸在我的笔下死而复生。我决定用很长的时间,去完成一部自己最想画的作品。赵海生从后面环住我,问我说:“在画什么呢?”
“没。”我说。
“呵呵。”他说,“吉吉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总是这样,除了控制我的人,还试图控制我的思想。我感到一种无法抵制的厌倦从心底升起来,像幼时吃过的棉花糖,中看不中吃,腻腻的绕了一圈又一圈,于是我放下画笔说:“困了,我要睡了。”
“你先睡吧。”他拿起他的外套说,“我要出去,今晚还有应酬。”
我从不关心他的应酬。他不回来的夜晚,对我而言更是轻松。他有钱,身边当然美女如云。我能在他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从而在整个世界占有一席之地安逸地生存,怎么讲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吧。
我把那枚带有体温的硬币塞到枕头底下,愿意相信它是一枚幸运之币,或许我的生活会因此而有转机,新世界面对我哗的一下拉开窗户,此夏吉吉从此非彼夏吉吉。
呵呵。
周末的时候,米米还看我。她给我带来了两样礼物。一是她的获奖证书,二是一大包的钱,是现金,一万块。
“我在比赛中拿了季军,当初广告上说是三万的奖金,到手只有一万,不过我已经很满足。”米米说,“姐,我一分钱都不花,全留给你存起来。”
“你买衣服穿吧。”我说,“你都是明星了,要穿漂亮些。”
“不用啦,姐夫都让人替我买好啦。我发过誓,生平挣的第一笔钱,一定是全部全部交给我最最亲爱的姐姐。”
她说完,把钱塞到我手里,再抱住我。然后她的眼角就扫到了放在屋内的新钢琴,她尖声叫起来,人几乎是飞到钢琴的边上,轻轻抚摸着它,用梦呓一样的声音问我说:“姐,这是我的吗?”
“是赵海生让人送来的。”我说。
米米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琴键,手指触碰键盘,音乐先是迟疑的,很快就开始变得流畅。我走到她身边,看她兴奋而激动的小脸,愉悦而灵巧的手指,我的心开始对自己投降,我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米米走红,真的是在一夜之间。
她在那次歌手大赛中得的是季军,不过冠军和亚军均没她好运,借着超常的人气,她很快推出自己的个人专辑,成为歌坛炙手可热的新一代小天后。我从报上看到关于她的新闻:出身富贵人家,三岁学琴,五岁练舞,七岁第一次登台演出,十岁随母亲出国深造......
扯淡。
赵海生笑着对我说:“这些只为宣传需要,你无须放在心上。”
但她开始很忙,我见不到她,给她打电话,竟是别的人接的:“对不起,夏小姐在接受记者采访,有事你留言给我,我会转告她。”
我愤愤地摔了电话。内心当然介意。她的新碟发布会我没去参加,赵海生倒是去了,带回她的唱片和MTV给我,我装作不感兴趣地丢到一边。深夜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爬起来看,我是在电脑上看的,怕吵到赵海生,因此戴了耳机。米米的确很有天赋,歌唱得可圈可点,大部份歌讨小姑娘喜欢,唱唱跳跳,唯有一首慢歌很怀旧,她穿了旧时的服装,两只小辫,化了妆的样子,像极了记忆中的母亲。轻轻吟唱:沧海 变了桑田,春花惹了秋月,心事掉进尘埃,这场梦到底该还是不该......
米米眼里的忧伤让我震憾,这不是一首小姑娘唱的歌。
“不睡?”赵海生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吓我一跳。
他给我披上一件衣服,叮嘱我说:“小心着凉。”但也被画面上的米米吸引,眼睛也盯牢了电脑。
“米米是天生的艺人。”赵海生评价说。
“但不一定非要唱歌。”我说。
他笑,转开话题“你和米米,长得不像夏老师。”
“是,我们像母亲。”
“哦。”赵海生说,“你母亲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离开的时候我还小,不记得了。”
“哎。”他仿似在叹息。
这是赵海生第一次问到我的家事,不过还好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比如我母亲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离开父亲又为什么会死掉。对我而言,不管过去多少时日,这些回忆总是难尴。
赵海生回到床上,很快又睡着,呼吸均匀,神情安祥。我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他转过头,继续安睡。不知道他对我,有什么样的事是难以启齿的,我悲伤地想,我们终究是陌生人。看似相依,却始终奔波于两个不同的轨道。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偶尔也失落,还是只有吃定我的安稳和满足。在爱的面具下,生命充满假相,只是每人面对假相的态度不同罢了!
那晚我始终睡不着,于是跑到阳台上去抽烟,因为赵海生不喜欢抽烟的女人,所以我从不当着他的面抽。阳台放有个小小的书柜和茶几,还有一把舒适的椅子,这是我的角落,也感谢他几乎不来。抽完烟后,仍无睡意,于是我上了线,想去了解一下米米的近况。我到百度上输入夏米米三个字,果然有很多她的新闻,她在各地开小型歌友会,代言某款手表,看望西部失学儿童,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我的米米,不知道她现在是否真的幸福?
我们来自同一个家,就算现在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我知道,就算现在是兵分两路的活,我也会拼了命和她殊途同归。
这是必须。
(6)
栀子花开的时候,我闻到夏天的味道。
我知道会有事情要发生。但我已经懒得去猜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愿意摆出一幅和“灾难”随时对抗的姿态。起码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软弱。
有天晚上,赵海生没回来,我画了一整夜的画,清晨的时候我才睡去,也许是太困了,竟一下子睡到了下午一点,是赵海生把我喊醒的,问我:“今天不用上学吗?”
“不用,”我揉揉眼睛说,“昨天睡晚了。”
“又是画画吗?”他问。
“恩。”我说。
“我不喜欢你这样。”他说,“对身体不好。”
“对不起。”
“快起来吃点东西。”
“我不饿。”
“没听到我说什么吗?”他大声问我。
“知道了。”我说。
“夏天来了,你要多些运动,不要整天就窝在家里。你看你,脸色越来越苍白,让人看了多担心。”
“知道了。”
“我给你办了健身卡,明天会有专人送过来。”
我懒得表示反对,因为我知道,反对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我看着桌上的画,那张我花了好多个夜晚完成的画,画上的他是真实的,和夜的海融合得天衣无缝。这应该是我目前最满意的作品。
“你的作业?”赵海生的眼光也被那幅画吸引。
“噢。”我试图用身体挡住它。他却拿起它认真地看起来。
“进步很大埃”他说,“这个男孩子是谁?”
“不是谁啦。”我赶紧说,“虚构的而已。”
“挺帅呵。”他笑。
我把画抢回来,放到了阳台的墙角。
的确是没什么胃口,所以我热了粥来喝,并顺便给赵海生煮了咖啡。我把咖啡递给他的时候他的电话忽然响了,我能清楚地听到,那边是个女人的声音。他接完电话后就匆匆地出了门。我问他:“晚上回来吃饭吗?”
他说:“等我电话吧。”
“好。”我微笑着说,“开车慢些。”
他爱怜地摸了摸我的长发,走了。
一小时后我接到米米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大喊大叫说:“姐,我看到赵海生在泡妞!”
我没吱声。
“我当着那妞喊了他一声姐夫。”米米得意地说,“他脸色都白了,哈哈哈。”
“米米。”我说,“以后别这样。”
“姐,我告诉你,谁欺负你我都不会放过他的,我管他赵海生李海生还是张海生,我都跟他们没完!”
“我叫你以后不许这样!”我喊完,摔了电话。
那晚赵海生回来得很晚,我装做睡着了。第二天一早,他还没醒,我就去了学校。再见面的时候,他没提那件事,我当然更不会提。现实把我们俩人的演技逼得日渐成熟。或许这才是爱情最真实一面,从热情到冷淡,从绚丽到平静,从忠实到背叛,它不断地改变着模样,你痛苦是因为你不能接受,而你一旦接受,就不会再痛苦。
还好,我有不错的接受能力。
当然也有好消息,我的画在“最初”开始畅销,甚至有些“供不应求”。画廊的小姑娘告诉我,大家都觉得我的画很特别,希望我能画得越多越好。甚至有家杂志社的编辑看了我的画后千方百计地找到我,让我能替他们的杂志画一些插画。条件不是很好,不过我都统统接过来画,只要能挣钱,多费点精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常常想起那个用一枚硬币买走我第一幅画的男生,我觉得我应该要好好谢谢他。只可惜人海茫茫,他闪一个小小光,便从此消失不见。
我用挣来的钱给赵海生买了一件新衬衫,白色的。像我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的那件。这是我第一次送他礼物,他有些不习惯,但欣然接受。第二天清晨他穿着它上班,我送他出门,他亲吻我面颊跟我说再见,我的内心升起久违的甜蜜。赵海生带给我的安全感一直大于甜蜜感,我弄不明白这到底是爱情的优点还是缺陷。但我一直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总感觉前面有个大陷井时刻在等着自己跳进去,所以,我离不开赵海生。
终于又见到米米,她进屋就死死的抱住我:“姐,你打我,骂我都行,我想死你啦。”
“一边去!”我说。
她忽然就流泪,眼泪如滔滔江水,拖着哭腔:“你不要我,我怎么办?”
“你不还有万千Fans?”我说
“但我只有一个姐姐。”她说,“我努力做这一切,只想做给你看,我是我唯一的亲人,你要明白我的苦心!”
“拉倒吧。”我推开她,她又粘过来,抱住我不放。眼泪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
我看着窗外的车子,问她:“你还要走?”
她点头:“我只有一小时,晚上有很重要的颁奖典礼,你应该恭喜我,我拿了最佳新人奖。”
“走吧。”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有空再回来。”
“我知道你生我气。”她说,“你答应不生气,我才会安心。”
“那就喝杯咖啡再走吧。”我说完,起身到厨房替她煮咖啡。因为赵海生喜欢喝咖啡,所以煮咖啡慢慢变成我擅长的一件事,米米走到厨房的玻璃拉门边,问我:“你和赵海生咋样了?”
“就这样。”我说。
她嘻嘻地笑:“找个帅哥谈恋爱,踢掉他。”
胡说完,米米开始咳嗽,她已经很久不发病,一开始我以为她又是装的,想故意让我心疼。但很快我就发现是真的,她喘得非常厉害,人已经站不稳,我赶紧上去扶住她。她倒在我身上,指着她的包。
我把她放到沙发上,从包里翻出药给她。她吃了药,但并不见有多大的好转,我决定送她去医院。她不肯,说是休息一下就会好,晚上的颁奖典礼很重要,不能不去......
她话还没说完,人已经晕了过去。
医院里,我第一次见到米米的经纪人。她姓文,一个看上去冷冰冰的干练女人。他们商量着要给米米打一种什么针,让她可以支撑着去参加晚上的颁奖典礼。
“绝不可能!”我黑着一张脸说,“谁也别想动米米。”
文姐看着我说:“你是吉吉吧?”
“是。”我说。
“她常谈到你。”文姐说,“你是她最亲密的人。”
“知道就好。”我说。
“别对我有敌意。”文姐说,“我是海生的表妹。你和米米,果然长得很像。”
我大惊。
看来有很多的事情我都不清楚,赵海生在米米的成功后面,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医生的结论很简单,米米的病是过度劳累所以复发,她需要休息。文姐对着赵海生搓手:“这个奖对米米很重要,要是不去领,视为主动放弃。更何况,我们在现场已经组织了数百位歌迷捧场,老板那里也很难交待......”
赵海生给她做手势,示意她住嘴。
我做好心理准备,不管谁想带走米米,我都跟他拼命。
时针已经指到晚上六点。我走到米米的病床边,她犹在熟睡,还没醒来,一张小脸依然苍白,我的心很疼,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是我的错,明明知道她的病,就不该让她如此放任自己。在薄且脆的生命面前,一切繁华皆是过往烟云。
我的心里百转千回的时候,她忽然睁开眼,看着我,笑。见她醒,大家一起围上来。米米却说:“我想跟姐姐单独聊聊。”
赵海生让所有的人都出去,门关起来了。我伸出手触摸她的脸:“怎么样?感觉好一些了吗?”
“姐。”米米说,“对不起,让你担心。”
我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那就快给我好起来。”
“遵命!”她稍有力气就胡说八道:“只是不知道下一次,会不会就这样死掉?”
我还是老一套,捂住她的嘴,她把我的手拉开,轻喘着气对我说:“姐,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觉得我这个人很虚荣,在乎名利,地位,金钱什么的?”
“别说了。”我说,“病好了再讲这些。”
“让我说!”米米压低了声音,“你听我说,我一定要挣到很多很多的钱,我再也不想回到过去那种贫穷的生活,姐,再给我两年时间,最多两年,我挣足了钱,去过我们想过的日子,我心里很明白,赵海生是个老头子了,又那么花心,你怎么可能会喜欢他,你所受的这些委屈,都是为了我......”
我再次捂住了她的嘴,捂得紧紧的。不准她发声。她的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一直流到我的手掌心里。
“姐。”米米的眼睛里忽然放出光来,“你跟我长得这么像,你去替我领奖好吗,不会有人看得出来的!”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说。
“求你。”她低声下气。
我摇头。米米站在云端太久,能脚踏实地下来几天,对她未必是坏事。
深知说服我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米米扭过头去,不再理我。
那一次,米米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痛失了最佳新人奖。
她一个星期都没有说话,也拒绝看电视和报纸,出院后,她没有见我,而是让文姐来家里,拿走了她所有的衣物。她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没有对她百依百顺。
我们太相亲相爱,所以容不得对方任何的错。
如果这就是姐妹一场的结局,我不知道我要用多长的时间来能够接受。那些天我一直埋头画画,像当年的父亲一般愚蠢而执着,有时候画到半夜两三点,赵海生把我从电脑边上硬生生地拖开,拖我到卫生间里替我洗澡,他用很烫的热水冲我,试图让我从那样的自虐中清醒过来,然后把我抱上床,逼我睡觉。
我顺从地躺在他的怀里。
但我知道我终将会离开,像米米一样不留余地。
(7)
米米的迅速走红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困扰。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街头,我常常 被人拦下来要求签名。有时候要说半天,才能让他们相信我确实不是夏米米,将信将疑地带着遗憾离去。
趁着赵海生去上海出差,我去烫了我的头发。
为了配我的新发型,我又去买了一件淡蓝色小花的旗袍。新形像让我有相对不错的心情,加上天气不错,我决定去看一场一直想看的画展。来北京这么长时间,除了上学,我很少独自出门。所以北京对我,始终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步行穿过王府井大街的时候,我在一家酒店门口看到了赵海生的车,他不在车里,车内坐着一个很漂亮的时髦女孩。
我想逃离,但脚下却犹如生了根。
三分钟后我看到赵海生从酒店出来,他拎了一个不大的黑色旅行包,把他扔到后备厢。然后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女孩子的脸笑嘻嘻地凑过去,他吻了她。
车子很快开走了。空气里扬起细微的灰尘,它们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还是去看了画展,从头到尾,看得细致入微。那是一个我喜欢的画家,和我父亲一样的年纪,我父亲曾经在我面前数次提到他的画。那时候的我认为他的画非常一般,但现在的我渐渐懂得欣赏,有过故事的画者,才懂得在图画里融入生命的滋味。父亲去世后我从来都没有如此怀念过他,我想起烧掉他作品的那个雨夜,心像被撕裂一般的痛楚。那时候的我自以为是,以为往事可以随着火光消失殆尽,再也不用留任何痕迹。却不知留在心里的伤痕是长存的,新伤复旧伤,盖不及,修不好,唯有勇敢是唯一自救武器。
我当然不会倒下。
我很平静地过了二天,二天后,赵海生回到了家里。我正在厨房里做饭,三菜一汤,我并不知道他要回来,这么做只是为了慰劳我自己。
我喜欢我的蓝色小花的旗袍,所以做饭时也没换下它。
赵海生一进屋,看着我就呆了。
我等着他质问我的发型,还有衣着。谁知道他只是问:“在哪儿买的这件衣服?”
我问他:“我是不是老了五岁?”
他放下行李,走近,拥住我,不说话。他从来都没有用这种方式拥抱过我,若有若无,却直抵心之深处。我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到他叹气,然后他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说道:“吉吉,我们结婚吧。”
我推开他,差不多是跳了起来。
他重新抓我入怀:“怎么,你不愿意吗?”
我只是摇头。
“为什么拒绝?”他红着眼睛看着我,从未有过的失态。
我真弄不明白他,刚和美女度假归来,怎么就可以如此深情地跟另一个女人求婚。我抬起脸来问他:“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他笑:“如果说得清,那就不是爱情。”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赵海生说不清楚的东西。
“年底。”他依旧自说自话,“我们结婚。”
“不。”我说。
“我会买新房子,你可以抽空研究一下你喜欢的家具。”
“不。”我还是说。
他只当我矫情。闻了闻桌上的菜,拍拍手在餐桌上坐下说:“米饭的待候,我饿了。”
“洗手呢。”我说。
他站起身来:“遵命,媳妇。”
整顿饭,他的眼光一直在我身上流连,还是那个老问题:“在哪儿买的这件衣服?”看来对衣服的兴趣远远超过对我的。
“小店。”我说。
“我见过一件差不多的。”他说。
“是,这衣服很普通。”
“那要看穿在谁身上。”
我不理会他的吹捧。收拾了碗筷到厨房里去洗,顺便给他煮咖啡。咖啡香味飘出来的时候,他进了厨房,从后面环住我,问我:“我不在家,想我没?”
我“嗯”了一声。
他继续要跟我亲热。我推开了他。
他有些不悦。
我赶紧说:“咖啡好了。我把这边收拾好,你先出去吧,别在这里添乱。”
他出去了,我发现自己端咖啡壶的手在发抖。我没有办法完完全全做到若无其事,在我亲眼目睹他的唇吻向别的女人的脸颊以后。
那晚,我终究拒绝了兴致勃勃的他,他摔门而出,一整天没有回来,也没有一个电话。也好,我用了一整天来思考“离开”这个词,离开后,我将去哪里,过什么样的日子。可是,在我的思考不还不够成熟的时候,文姐敲开了我的门,这回她带来的消息更是惊人天人:米米失踪了。
我问:“什么叫失踪?”
她说:“从昨晚起到现在一直没消息,电话关机。”一面说一面在我房间里东张西望。
“你别找了,她不在这里。”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她。
“我之前与她有过争论。”
“因为什么?”
“因为钱。”文姐说,“过两天有场重要的演唱会,她不满意公司给她的报酬。但你也知道,合约是之前签定的,这一切我没法改变。”
“米米到底能挣多少?”我问她。
“她拿小头,大头是公司的。”文姐说,“你知道,捧红一个新人不容易,公司的投入也很大的。”
我从没过问过米米这些,她签约的时候已经年满十八周岁。在这方面,米米一向比我聪明,所以我并不担心她会吃亏,但看来,事实并不是我相像中的那样。
“合约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真什么都不知道吗?”她不相信地看着我。
“是。”我说,等待她给我答案。
她却说:“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找回米米才是正事,演唱会就要举行了,如果违约,要赔很多钱。不是开玩笑的事。她跟你最亲密,不可能不给你消息。”
“如果她是故意失踪,谁也没办法。”我没好气地说。
“也有人怀疑米米的失踪跟蒋雅希有关,米米从出道起就跟蒋雅希有过节,米米最近人气很旺,难免会让有些人心里不舒服。”文姐说。
“蒋雅希?”
“你应该知道她,她也是当红歌手,据说她能走红,是因为有黑社会的背景。我早就跟米米说过,让她不要跟她硬斗,可是米米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失态,揪住文姐的衣服:“你跟我说实话,米米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告诉你,她有任何闪失,我都不会放过你们!绝不会!你们等着。”
“吉吉。”赵海生突然出现在门口,“你冷静。”
我做不到!我冲上他面前,对着他一阵乱打,他抓住我的双手,把它们背到我身后,不许我动。我挣扎,却丝毫没用。
文姐在他的示意下离开。
门关上,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听到我粗重的喘息声。我以为他会揍我,谁知道他却松开我,改为拥抱。
“好了,亲爱的。”他柔声说,“你乖点。”
我脑子很乱,濒临崩溃的边缘。我看着赵海生,他显得很憔悴,一向打理得精致的发型也有些凌乱。我满怀忧伤地看着他,我知道我们的爱情已经无可救药。
“不会有事的。”赵海生说,“我已经派人去找。”
“都怪你!”我尖叫,“要不是你的鼓动,米米才不会去当什么劳什子歌星!都怪你,你把米米还给我!”
“吉吉,你公平点!你想想,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拼命地摇头:“我不需要不需要!”
“要不要,你没有选择。”赵海生说,“我只做我该做的!”
“我可以选择离开你。”我推开他,退后一步,冷笑着说。
他也笑:“离开我?夏吉吉,我还是那句话,你可试试!”说完,他站起身来,拉开了门。大声吩咐文姐说:“再去找,给我找到为止!”
“恩。”我听到文姐轻声问他:“这里,要留人吗?”
“不用。”他说完,回转身看着我,吩咐我说,“我一会儿让人送吃的给你,你吃完早点睡,不要胡思乱想。”
说完,他走掉了。
他太了解我了,他知道,在没有米米的消息之前,我肯定不会轻举妄动。
我以为那晚他肯定不会回来,可是当我在阳台上一遍一遍地打着米米的电话,一根一根地抽烟的时候,门却忽然开了。他进了屋,径直走到阳台上来,我没有熄灭我的烟头,我等着他发火,最好是毒打我一顿。我欠他太多,还一点是一点。还清了,我就可以跟他算一切的账了。
但他只是容忍地看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他走到我身边,拿走我手里的烟头,按熄了它。然后他弯下腰来抱住我,把我的头按到他的怀里。
“吉吉。”他说,“我真怕你走掉。”
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化了,不属于自己了。他紧紧地抱着我,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他抚摸着我的长发,唇滑到我的耳边:“对不起,吉吉,不要生我的气。要知道,你对我真的真的很重要。”
“海生,”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米米是我唯一的亲人,她不可以出任何事。”
“我知道,”他说,“放心吧,我不会让她出任何事的。”
我的眼泪流下来,我知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要米米平安,快乐,我都愿意。
(8)
圣地亚。
一家很不错的西餐厅。
记得来北京的第一夜,赵海生就曾经带我和米米来过这里。那时候的我笨笨拙拙,连切牛排都不会。荣誉和失败一样的不伟大,因为时光总是能毫不留情的摧毁一切,让往事片甲难存。
我来这里,是想会会蒋雅希。文姐告诉我,蒋雅希每个星期都会来这里一两次。如果米米的失踪跟她有关,她见到我肯定会惊慌。
我和文姐在座位上刚坐下,就有侍者过来招呼我们,他把菜单微笑着递给我,我犹如触电般地呆祝
竟然是他!那个用一块钱买走我画的男生!
他没有认出我来。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认真看我。
我却莫名其妙的脸红心跳。低着头,潦草地点了一大堆吃的。等他走开了,文姐问我:“你吃这么多,不怕胖吗?”
“不怕。”我答。
“米米可不敢这样。”文姐说,“做明星其实真的很辛苦,限制很多。”
可怜我的心,它还没有归位。
文姐压低声音:“蒋雅希今晚在这里请朋友吃饭,喏,后面那一大桌人就是的,一会儿见到她,你一定要保持冷静,不要慌。”
我决定先去洗手间里洗洗脸,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很巧,推开洗手间的门我就看到了蒋雅希。我没见过她真人,但见过照片和MTV。她正在对着镜子涂抹口红,我装做若无其事地打开水笼头,心却跳得厉害。
“夏米米。”她先叫我。
我转头朝她微笑。
“许弋呢?”她问,“难道你们不在一起吗?”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我就继续微笑,在心里想着对策。
“喜欢我的男人你可以直说,不必用卑劣的手段。不过我也要好心提醒你,小心被别人玩弄了,还不知不觉呵。”
“请注意你的言辞。”我不喜欢她这样侮辱米米。终于忍不住开腔。
“你看看你的新造型,啧啧啧,谁替你弄的,像个小丑。”
“是吗?”我说,“雅希姐有空指教指教。”
蒋皎拿着口红退后一步,用惊讶的口吻说,“你到底是不是夏米米呵?你的小泼妇样呢,收敛了?作秀给谁看啊?”
“谁是许弋?”我问她。
她哈哈大笑。口红指到我脸上:“演技不错,值得学习哦。”
我绕过她,走出了洗手间。
回到座位,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文姐。文姐皱着眉头,拼命地回忆。然后她一拍桌子:“对,我想起来了。我见过那个男的,在那天晚上的酒会上,他好像跟米米说过话,然后,米米就失踪了!”
“他是蒋雅希的男朋友吗?”我问。
“不知。”文姐说,“但我敢肯定,十有八九是他拐走了米米!”
“他拐走米米干嘛呢?”我问。
文姐紧张地看着我。我的心忽落落地往下掉。千百种不祥的想法冒上来,又被我硬生生地压下去,我唯一的期盼是蒋雅希确实什么也不知道,米米是和那个叫什么许弋的一起消失的,如果是这样,至少米米现在是安全的。
文姐压低声音问我:“蒋雅希的确把你当成米米了吗?”
“也许吧。”我说。我不敢肯定。
“你快吃,吃完我们走,回去再商量。”文姐说。
我没有任何胃口。我的心里忽然很恨米米,恨她自私,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我都不能原谅她这样没有道理不负责任的消失。
我站起身来,对文姐说:“我们走吧。”
蒋雅希就在这时候端着两个酒杯走了过来,她一直走到我面前,把酒杯往我面前一放说:“夏米米,我请你喝一杯。”
文姐站起身来:“米米不喝酒,谢谢你的好意。我们要走了。”
“这么不给面子?还是怕呢?”蒋雅希笑起来。看她的样子,好像是有些醉了。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荆
“好酒量,”蒋雅希说,“这可是纯正的Moet&Chandon,要是夏小姐不尽兴,我再请你喝一瓶如何?”
文姐挡开她,拉着我说:“我们走。”
蒋雅希挡住我的路,不肯让。
文姐低声警告她:“不要闹事。”
“哈哈哈。”蒋雅希纵声笑起来,指着我说:“要闹事的人不是我,是她!我告诉你,你要是不交出许弋,我今天跟你没完!”
我心疼米米,成天跟这种疯子打交道。
“我不认识什么许弋。”我说。
“我让你装!”蒋雅希把手里的酒往我身上一泼,酒杯往地上一砸,人就朝我扑过来。文姐拼命挡在我前面,不让她靠近我。她那边的人也上来拉她,但她已经醉了,力大无比,无人能挡。她一直一直冲上来,抓住了我的衣服领子,挥起巴掌就要打我。
就在这时候,有人一把捏住了她的胳膊,低声说:“你放开她!”
是那个侍应生!
蒋雅希松开了我。往后退了好几步,笑起来:“怎么?你们又都向着这个狐狸精?太好笑了,看来你们真是一对冤家兄弟,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了,哈哈哈哈哈......”
“闭嘴!”他呵斥她。
我以为她会跳起来,谁知道她竟然真的乖乖的闭了嘴。
蒋雅希终于被人拉走了。
我整整衣服,对那个侍应生说道:“谢谢。”
“不用。你们快走吧。”他说,“遇到记者就该麻烦了。”
我和文姐在他的护送下匆匆出了餐厅的大门。文姐开了一辆红色小车,车子上了大道后,她有些紧张地对我说:“好像有人跟踪。”
我朝后看,身后全是车,看不出任何不妥。
“你打电话给海生,让她来接你。”
“不用吧。”我说。
正说着,一辆白色宝马就朝着我们直冲上来,我惊讶地发现,驾车的人竟是喝得半醉的蒋雅希,天啦,她要做什么????
“她疯了。”为避免被她撞上,文姐只好加快了速度。蒋雅希的车子逼得很紧,好几次都险象环生。我失声尖叫,直到一辆摩托车从后面横插上来,隔开了我们两辆车。
蒋雅希的车终于被摩托车逼停在了路边。
摩托车手下了车,把她直接从车上拖了下来。后面另一辆车很快跟上来,他们合力把蒋雅希推上了车。车门关上,掉了个头,朝着反方向开走了。
夜色里,我认出那个摩托车手!又是那个侍应生!我让文姐停车,跑到他面前去。他正在戴头盔,对我说:“你往边上站点,这里车多。”
“谢谢你。”我说。
“不用。”他冷冷地说完,跨上车,很快远去了。
他一定没认出我来,也一定是把我当成夏米米了。
(9)
我决定替米米出席演唱会前的记者招待会。
这是我最后的一招,我相信一定可以把夏米米给逼出来。她的性格,我还算是了如指掌。不过在米米出现以前,我先见到了传说中的许弋。
看到许弋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应该是米米喜欢的那种男生。米米为他做出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理解。
那天,在后台的化妆间,许弋冲进来,强吻了我,我咬了他的舌头。看起来我们算是打了平手,但事实上应该还算是我赢,因为我弄明白了米米这些天和他在一起,但后来他被米米甩掉了。这样一来,我基本上可以对米米的安全完全地放心了。
我估计他和米米认得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他对我丝毫没有产生怀疑。但爱情这回事肯定不是以时间来计量的,我敢肯定的是,这个如同从漫画中走出来的美少年,他注定了是米米的劫数。我倒真的希望米米能和他之间有故事,爱情是有着翻天覆地的本领的,我自私地想,如果爱情可以让米米放弃一些虚无的东西,拥有真实的痛和真实的悔,也好。
唯一遗憾的是,这个男生和蒋雅希有关。
但我相信米米自有她的办法,那个姓蒋的,不是她的对手。
如我所料,演唱会开始的前十分钟,夏米米真的出现了。我最初并没看到她人,而是听到她尖尖细细的嗓音,好像在和什么人吵架,我正想从化妆间里冲出去,文姐把我拦住了。
“我去,”文姐说,“你现在出去被人看见就麻烦大了。”
我只好躲在化妆间里,大约五分钟后,米米和文姐一起进来了。她并没看见我,而是把她头上古里古怪的围巾拿下来,扔到地上,嘴里生气地骂着:“老女人,假香港人,在我面前嚣张,我见她一次骂一次!”
又是蒋雅希!
文姐劝她说:“好了,时间不多了,快准备一下吧,你拐走了人家男朋友,还不许人家发飙?”
“我姐呢?”夏米米说,“我看她出席记者招待会的时候挺像模像样的嘛。不过也不能再玩了,要是你们逼她到台上去唱歌,她回头非杀了我不可!”
米米说到这里,忽然转身看到我,赶紧闭了嘴。
“我现在就想杀了你。”我说。
“姐。”米米扑上来,“别生气,等我唱完这场你再杀也不迟,哦文姐,我的裙子呢,还有我那双白色的凉鞋......”
“文姐。”我打断米米的话,“你先出去,我要和米米谈谈。”
“没时间了。”文姐说,“你们姐妹俩晚上再谈可好?”
米米不肯表态。
我问她:“谈谈许弋你也不愿意吗?”
米米惊慌失措地说:“你看到他了吗,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看着文姐,米米把文姐往外推:“你出去你出去,我只需要两分钟。 保证不误事。”
文姐出去了,米米把门关上,冲到我面前来:“姐。你怎么会认得许弋的,你告诉我,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叫我姐了。”我说。
“姐。”她说,“哪能呢,求你告诉我。”
“他把我当成了你,我答应他三天内见他。”
“姐......”她欲言又止。
文姐已经推门进来,她着急地说:“快些,演出已经开始了,化妆师等在外面。”
“快你个头!”米米很凶地吼她。
我问文姐:“我该怎么离开?”
“海生在外面等你,你先把妆擦掉,衣服换回来,我马上带你出去。”
“好。”我说。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米米追上来,她从后面抱住我:“姐,你别生我的气,我其实早就不生你的气了。”
我回转身抱住她,在她耳边说:“记得,我等你回家。”
她拼命地点头。
那天晚上,赵海生一直陪着我。他给我看一幢房子的照片,那幢房子是在海 边,如童话中的城堡,美仑美奂。
赵海生对我说:“这是我朋友在大连开发的房子,等我的资金周转过来,我马上买一幢送给你。”
我冲他微笑,说:“我还是怀念我们家以前海 边那座小房子。”
他有些入神地看着我说:“吉吉,你笑起来真好看。回头还是弄成卷发吧,我喜欢你卷发的样子。”
“海生,”我问他,“你爱我吗?”
“当然。”他说。
我多么羡慕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可以像他这样不露痕迹地撒谎。在爱情消失的时候还能够做到镇镇定定的若无其事。
“过来。”他说。
“噢。”我走过去,坐到他的身边,他伸出手抱住了我。
我仰起脸,吻了吻他的脸颊。我很少这么主动,他反倒有些窘迫。
两天后我终于见到米米,已经是夜里很晚了,门铃急促地响起来,赵海生站起身来,去开门,米米像个炮弹一样地弹进来,脱了鞋。光脚站在地板上,冲我做个鬼脸,视赵海生如空气。
赵海生说:“你们姐妹聊聊,我先走。”
米米还是不吱声。
我起身送他出门,看他的车消失在夜色里。回转身,米米已经半躺在沙发上,她的妆还没卸尽,像个玩累了的孩童一般困倦。我去端了一盆热水,用热毛巾替她擦脸。我对她说:“米米,你不该对他这个态度。”
“谁?赵海生吗?”米米说,“他对你不好,我就这个态度。”
“他对我挺好。”
“算了吧,我什么都知道。”米米抓住我的手说:“姐,我好像恋爱了。”
“是那个......许弋?”
“恩。”米米说,“他是蒋雅希的男朋友,你知道吗,一开始,我只是想捉弄他。可是后来,我发现我真的爱上他了,哇呀呀,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你爱他什么呢?”
“我知道就好了。”米米问,“姐,那你说你爱赵海生什么呢?”
“是啊,”我叹气:“要是能说清楚,就不叫爱情了。”
米米把我手里的毛巾放到茶几上,握住我的手说:“姐,我知道你的心,你再给我半年的时间,相信我,只需要半年,我们就可以脱离这一切,去过我们想过的日子。他也说过,半年后,来北京接我,我们去过我们想过的日子!”
“米米。”我说,“别太天真。”
“我要试一试的。”米米说,“一定要试一试。”
“米米,如果做明星做得不开心,就不要再做下去了。”我说,“我可以画画,我们的生活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不。”米米说,“这回是你忘了父亲的教训。”
“米米......”
“好了,姐。”米米不耐烦地打断我,“我需要你的鼓励。”
那晚,米米又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她习惯性地抱着我入眠,我习惯性地失眠。我知道第二天米米醒来,会忘掉一切的烦恼,生龙活虎地继续奋斗。也许这就是我和米米最大的不同。所以,她注定要比我幸福。
米米在梦里喊我:“姐......”
我轻轻拍拍她的脸,她微笑,继续沉入好梦。
她已经长大,选择自己的生活,遇到心爱的男孩,她不再需要我。我的心里有一种悲凉,但悲凉很快又被释然代替。或许这就是命运,一切的过程都早已有了安排,我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暂时消失。
(10)
知道米米出事,是在米米出事两个月以后。
这之前,我一直呆在江西农村的一个小镇,我租了一个农民的小屋,小屋不足十平方,有简单的家俱,阳光不错。那里风景很好,有来自各地的游人。我替他们画肖像画,挣很少的钱,维持自己的简单生活。
我这样做并不是想要惩罚谁。我对未来也没有过多的思考和精心的安排。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沉淀自己。所以,我关掉了手机,远离了网络。我甚至连报纸都不看。深夜的时候,我坐在小木床上抽烟,有时看流星滑过,想念远在北京的米米和赵海生。除了他们,我生命中也没什么别的人可以想念,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没有我,他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九月的江西,秋高气爽。相对于夏日,游人开始减少,我的生意也日益惨淡。从赵海生家离开的时候,我只带了很少的衣服和少量的积蓄,为避免生活出现问题,我决定先找个地方打工。镇上是不太可能找得到工作的,思考再三,我决定退掉租房去县里。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一小时一班,很肮脏,车上有让人快窒息的味道。我坐在最后一排,很长的椅子,只有我一个人。经过一条小路的时候,公车摇晃得厉害,我心里的不安全感又上来了,然后我就开始晕车。
下车后,有人上来兜售当天的晚报,五毛钱一张,我买了一张,想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招聘信息。
娱乐版通篇报道:别走,米米:
两个月前,当红歌星夏米米拍广告时从高台摔下,生死未卜.成为植物人。牵动万千歌迷的心。昨夜,夏米米哮喘病复发,陷入重度晕迷状态。医院再度下达病危通知,无数歌迷在医院门口长时间守候,不愿离去,并拉出:‘米米你别走,我们爱你’的动人横幅,呼唤偶像醒来......
我捏着报纸,浑身发抖。
世界变得一片惨白,天就在那一刻塌了。
一个好心的中年妇女扶住我说:“姑娘,你没事吧?”
“怎么去机场?”我哑着嗓子问她。
她朝我摇摇头。
我跑到大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去了南昌机场,司机跟我要四百,我说好。那时他要四千,我口袋里有,也会给他。到了机场,我用我身上最后的钱买了一张机票,给赵海生打了个电话,坐上了当天最后一班飞往北京的航班。
赵海生和文姐在机场等我,他们直接把我带到了医院。
医院大门依然有歌迷在守候。我们通过特殊的通道进去,上了五楼,长长的走廊,仿佛怎么也走不完。我的双脚一点力气也没有,心跳得飞快。赵海生搂着我的肩,紧紧的,我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他的手也曾经这样放在我的肩头。他是这样邪门地见证着我人生的每一场生离死别。我推开他,朝前奔跑,却在病房前怯懦地停下了我的脚步,文姐追上来,替我推开病房的门,黄昏的阳光是金色的,从窗口投进来,给所有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我看到护士用白色的被单盖住了米米的脸。
“不!”我失声尖叫。然后,我彻底地晕了过去。
之后的很多天,我才知道,米米是在我离开北京的当天晚上出事的,她去拍一个广告,搭建的高台忽然离奇倒塌,她脑袋着地,当场昏迷不醒。但是,她一直没死掉,在医院里撑了两个月,才离开这个人世。
“她在等你。”赵海生说,“如果你在她身边,也许能唤醒她的意识。”
我没有眼泪,我只是看着赵海生,我的眼泪已经流干。连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我都已失去,痛哭对我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拥抱我:“吉吉。米米已经死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仰起脸,他温柔吻我。
我对他说:“带我和米米回海 边,好吗?”
“好。”他说,“我已经替你买回海 边那个小屋,你还记得那小屋吗,我第一次在那里见你,那天下好大的雨,你穿一条小白裙子,不笑,倍儿严肃。那时候我就想,我要好好照顾你,给你快乐。对不起,吉吉,米米的事,我真的很遗憾。”
“海生。”我说,“我们家人命不好,也许我也是活不长的......”
他伸出手,在我的脸上用力拍打了一下:“不许说晦气话,记住,我以后都不要再听这样的话!”
我想念米米,心如刀绞。
第二天,赵海生带着我成功地躲过了所有的媒体,回到了老家。我把米米葬在了父亲的旁边,希望他们可以在九泉之下互相照顾。
海还是那片海,一百年一千年,潮涨潮落,从不改变。所不同的是,我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地消失不见,永远都不再回来。刹那繁华都是假相,如果没有贪恋,也许我们可以活得更好。只可惜年轻的我和米米不懂得这一点,所以才会得如此下常
我对生已经毫无眷恋,那晚我自杀,我用的是刀片,割向我的手腕,疼痛提醒我死去的过程。我看到血一点一点地从我的身体流出,没有任何恐惧。我用最后的力气走向大海深处,等待海浪卷走我的身体,夏吉吉三个字从此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醒来的时候,四周是白色的。
我以为我到了天堂,且好像听到米米在歌唱。我兴奋地转过头,却看到赵海生。他伸出手握住我的,对我说:“等你好起来,我要好好揍你一顿。”
我看到我手腕上白色的纱布,碍眼的,丑陋的,纠缠在那里,明白自己是没死。
“你最好把我揍死。”我扭过头去说,“不然,我还是会想别的办法。”
“吉吉。”赵海生说,“你想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我瞪大了眼睛。
“听我跟你说个故事。”赵海生说,“这个故事有点长,你要有点耐心听。很多年前,在澳州,有个中国的留学生,他很穷,每天要打二份工来维持自己和生活和学业。有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天上下着很大的雨,留学生从打工的地方出来,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车撞了。撞他的车子很快就开走了,后面的车上下来一个穿蓝色旗袍的中国女人,把他送进了医院。那个中国女人不仅救了留学生的命,还替他付了所有的医药费。后来,他们成了朋友,她常常跟留学生讲起她留在中国的两个女儿,说她们长得漂亮极了,也像极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双胞胎。有时候,她也会讲起他在中国的的前夫,说他前夫的画画得好极了,只是时运不好,所以当不了画家。她还说,她嫁给一个老头来到澳州,只是权宜之际,最多五年,她肯定带着钱回去,帮前夫实现梦想,让两个女儿快乐长大。她的故事打动了留学生,留学生出院以后,常常去找那个女人聊天,虽然女人比她大十岁,但他却感觉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爱上了她的沉静,美好,善良,温柔。有时候,他坐在她家里听她弹琴,能听上一整天,也不觉得厌倦。虽然留学生和女人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还是被他的先生认为绝不能容忍,老头子有一天喝醉酒,拿出了他家里的猎枪,对着留学生扣动了手里的扳机,女人冲过来,挡住了那颗子弹......”
我颤声问他:“你的故事里,说的都是谁?”
赵海生说:“那个女人,就是半夏,你的母亲,而那个留学生,就是我。”
我大惊:“这么说来,你压根就不是我父亲的学生?”
“当然不是。”赵海生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爱上你的原因,你跟你的母亲实在是太像了,特别是那双眼睛,简直就是一个人。你穿上那件蓝色旗袍的时候,我简直就要疯了,恨不得告诉你一切。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纵容米米的原因,我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让她的家人幸福,倾尽我所有,也要让你们幸福。回国的前三年,我一直在创业,有了钱,我才有勇气去找你们。现在,米米走了,我心里,比你还要难过,吉吉,如果你还不珍惜你的生命,你让我怎么跟你九泉之下的母亲交待呢?你又让我怎么办才好呢?”
“这么说,你爱的一直是我的母亲?”
“不。”赵海生说,“吉吉,我现在爱的是你。死者矣去,唯有生者可以鲜活地谈情说爱。我是一个生活在现实里的人,一个成人,懂得对自己的感情负责任。你明白吗?”
我的眼泪流下来。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赵海生是用温热的掌心紧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