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档案
网名:苹果
城市:抚州
年龄:18岁
星座:巨蟹座
成长关键词:小混混,巷子,堕胎,乐队
个性签名:要离开,就请永远别再回来
女生自白书
爸爸妈妈离婚那天,我表现得相当平静。
他们冷战了已经有两三年,我想散了也就散了吧。房子归了妈妈,我归了爸爸,她要我们在一个星期之内搬出去。那个夏天的7月,阳光那样明亮,我每天都在很细心地打包,小学时候用过的课本、幼儿园得的“好孩子”奖状,都叠得很整齐,然后放进箱子里去。偶尔经过窗前,会停下静静地看着外面的街道。
这条熟悉的街道,这个熟悉的地方。我知道我以后不会再回来,更不会再想起。
妈妈回家的时候,我正在用力地把一个大玩偶塞进纸箱里。那个玩偶的脸上沾上了很多灰,但我懒得把它拍干净。她站在那儿看着我,忽然哭了。
那个玩偶是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她很少送礼物给我,那是唯一的一个。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但是没说话。她自己哭了几分钟也就慢慢地停下来了,然后,她慢吞吞地吐出一句:“你心肠可真硬。”
那一瞬间我委屈得想哭。一个宁愿要房子也不要女儿的妈妈,是谁心肠比较硬?
我转过身用力地将那只玩偶脸朝下地摁进了纸箱,眼泪就在那一瞬间被逼了回去。
哭是一点用也没有的。小时候去医院打针,大人总是对我说“哭了会更疼”。我一直都相信。他们离完婚,我正好上初三。我对自己说,我不能让任何事情影响我,我必须考上一个好高中,必须考上一个好大学,必须成为我想成为的那种人,因为,我不想认输。
我知道我就是传说中的那种早熟儿童,但我禁止自己为这一事实伤感,尤其是在初三那段变态的岁月。当时我们班有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女同学忽然没来上课了,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听说她是因为压力过大,导致家族遗传的精神分裂发作。离中考不到两个月了,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这让紧张气氛上升到了临界点,似乎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下一秒精神崩溃。在那种氛围下,我却冷静得像一个异类。
学会观察自己情绪,这种事我太擅长,就好像在我的身体之外,还有另一个我。
只有一件事情是失控的。那就是爱情。
我恋爱了。
就在校门口的倒计时牌变成“离中考只有20天”的时候,我恋爱了。
我原本以为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但我就是像其他女生一样暗恋上了成绩优秀的帅哥,尽管他看上去好像不会喜欢任何人。
我们唯一的交集是在学生会。当时他是初中部唯一的副主席,我在吃力不讨好的卫生部当干事,负责检查初一年级的扫除情况。我担任这个工作原本只为了可以不参加扫除,不过我很快发现这是个大麻烦。当我给一些班级扣分的时候,那些老师甚至找到我的班主任,说我太不留情面。当然,那分数跟他们的奖金和面子有关,我懂的。
我自问没有做错任何事,但却因为自己的做法而承受着压力。在一次学生会的例会上,负责老师不点名地批评了我,说:“有的干事在扣分时没有秉承公平的原则,把自己的情绪带到了工作里。”
当时我就想辞职不干了。例会结束以后,我说我留下来收拾办公室。所有的人都走了,不大的屋子里显得空空荡荡的。我留在那里,是希望有个空无一人的地方让我一个人呆一下。或许再流点眼泪。
“你在干吗呢?”他忽然出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我忘记拿花名册了。”他将手里的东西向我扬了一下,然后有点疑惑地打量着我,“喂,你没事吧?”
在我印象中,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地交谈。那时候,他穿着白衬衫,我穿着那种特别傻的带蝴蝶结的格子裙。他好像第一次看见我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有10秒钟的时间,然后走了过来,迟疑地拍了拍我的肩。
“没事的。”他说,“老师嘛,不都是这样,很多你看起来了不得的事,他们根本不在乎,你的原则在他们那儿不过也就是一局麻将罢了。”
见我没说话,他又说:“你别为这样的事搞得自己不开心,就要中考了,要有好心情。”
现在回想起来,他那番话充满了世故的味道。这就是他和我最相像的地方——我们都是那种过早地懂得了这个世界规则的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好像真的对一切都很有把握,而我有时候只是装作有把握而已。
他说完话以后并没有马上把手从我的肩膀上拿走,而我就在那一瞬间,电光石火般地做了一个决定:我握住了他的手。
一切都是我主动的,所以我没资格抱怨什么,哪怕是对我来说几乎是致命打击的中考失利。
毫无意外的,我为这份突然而来的爱情付出了代价。我没有考上省重点一中,而是去了七中。
虽然七中也是所全市重点,但升学率远不如一中。进了七中就代表我想去北京读传媒大学的几率降低了一半还不止。但我没有怨言。我选择了得到他,我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
而当我知道他早已被保送上一中时,我还是控制不住去想一个问题:保送一中和拥有我,他会选哪个?
前途和我,他会选哪个?
高中开学以后,为了不影响学习,我们约定一周见一次面,每天打一个电话。这一点是我提出来的,说起来,多少有点赌气的意味。说这事的时候我们坐在一间很便宜的咖啡馆里,他给我点了一杯甜死人的拿铁。他看着我的眼神非常平稳,好像我的决定没有任何令他吃惊、难过或者不快的地方。我们定定地对视了几秒钟,然后他对我微笑说:“好。”
我恨他的那种眼神,恨他的那份笃定,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忽然理解了我妈对我说“你心肠可真硬”时的那种心情。但是我什么也不能说,毕竟一切都是我提出来的,所以我咕嘟咕嘟喝完了那杯拿铁,用我所知道的最云淡风轻的口气对他说:“那好,下周见。”
而我们真正再见,是在四周以后了。
因为我们都很忙。进了七中以后,我莫名其妙地成了风云人物,因为成绩好,会吹长笛,还有文章写得也不错,被老师挑中代表年级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虽然我知道这一切和高考相比都只是浮云,但我很享受,这一种短暂的虚荣。
在七中,我是一个外来者。因为是从一中的初中部过来的,所以这边的人看我本来就存着一种跟我较劲的心思。因为演讲比赛的事,我得罪了一个七中女生。她长得很漂亮,成绩还不错,哥哥又是个挺有势力的混混。
当我身边开始出现一些类似“死猴子”、“每天翻个白眼要死氨、“以为自己长得很好看了不起了”的话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的风光已经为我自己带来了大麻烦。
说我不为此烦恼是假的,可我告诉自己,我要是流露出一丝一毫烦恼的话,他们就会更来劲,所以我控制自己,连瞪都懒得瞪他们,目不斜视地经过,任凭他们在我身后发出一连串带有侮辱性质的哄笑。
时间久了,他们可能也觉得这种手段太幼稚了,于是开始升级到实质的,比如故意伸出脚想绊倒我,又比如打扫卫生的时候专门把粉笔灰往我身上弄……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矛盾彻底升级的那天,那个挑衅我的女生是不是就是那个七中女生。在扫除的时候她故意把拖把的水往我身上甩。我新买的白裤子当场就花了,那一刻,长久以来所有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和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我冲上去把她的拖把抢过来,摔在地上:“你到底有完没完啊!”
她后退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扔下一句:“你有本事还手就记得不要后悔。”
她说这话的表情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事情发生在周末回家的路上,我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几个小混混从校门口一路跟着我,但他们一路有说有笑的,我拿不准他们想干什么。我有点慌,但没意识到这情形有多危险。
我给我男朋友打了电话,但他没有接。那几个人好像注意到我的不安了,神色变得诡异了起来。我开始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个无比错误的决定。我跑了不到200米就跑不动了,停在一条小巷子旁边喘气,然后那几个人就冲了过来,趁着没人看到,几个人合力,把我拽进了巷子去。
我以前一直以为这种事情是在电视剧里才会发生的,但是当他们中的一个开始带头拼命扒我裤子的时候,我被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浑身颤抖,眼泪像水龙头里的水一样使劲往外流。我想要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低声哭着求他们,不要,不要。
到现在我还能听见自己那哀求的声音,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特别特别的疼。那不是一种发作之后就会慢慢消失的疼痛,那是永远鲜活在皮肤深层、没有办法平息的屈辱。
它就像一个不怀好意的笑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不管我有多么理智,用多大的决心掌控自己的生活,来自外界的一点点力量就可以使我全盘皆输。
我彻底失去了我的骄傲。
后来我总是想,如果陈瑜那天没有出现在那条巷子里,我肯定完了。
他后来跟我说,他那时走进巷子是因为烟瘾犯了想抽烟,没想到一进来就撞见了那一幕。他本来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只是莫名其妙地觉得我很可怜,再加上那几个人他正好认识,就喊了他们一声,帮我讨了个人情。
“你们这样搞,她估计会自杀的,搞出人命不好吧?”
这是我听清楚他说的唯一一句话,其他时候他在和那些人窃窃私语。 被暂时放开的我躺在地上,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睁眼看着一线微蓝的天空一边呼吸一边流泪。
然后那帮人就走了,走之前甚至没看我一眼。
留下来的人是陈瑜,他慢吞吞地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拉了拉我的衣服。
“没事了,”他说,“我劝你别报警,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一边哭一边用力摇头。
我没有被强奸,也不会自杀,我只是吓到了。
我跟陈瑜说谢谢。
他站在我身后问:“要不要送你回去?”
我回答:“要。”
我还真的很怕,但无处可以倾诉。我还有一堆功课要复习,我还要背我的演讲稿,我还得把上周碰坏的长笛拿去乐器店修理……我在脑子里默默地把所有要做的事过了一遍,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证明真的是什么都没发生,我刚刚被撞得失去形状的生活,才能够迅速地、毫无痕迹地复原。
但愿,我支离破碎的骄傲,也能重生。
那天晚上,男朋友打过来几个电话给我,我全都摁掉,然后就关机了。
其实一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好好问我的话,我想我还是会说的。甚至,也许我一直在等着他问起,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他,为什么后来又不接他电话,为什么好几天不跟他联系。可是当他平淡地问起的时候,我又推说是手机放在包里自动拨了他的号,然后手机没电了。我扭过脸的时候想到自己的虚伪和故作冷静,拼命维持表面的和平是为了什么。可我控制不住自己这样做。
那是年少轻狂时最幼稚的自以为是。
可惜我到最后才明白。
当陈瑜加我QQ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我的QQ号的。他的通过请求里就只有两个字:陈瑜。
这两个字勾起的回忆让我全身激灵了一下,但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通过了他。
没想到他居然在线,马上就跟我打招呼,问我身体怎么样了。
我一愣,回复他:“谢谢你,已经好了。”
又过了几分钟,他的头像再度跳起来,这一次,我发现自己居然心跳得有点快。点开对话框,他的话让我一下子傻住了:“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见个面?”
我想我是抽风了,因为我居然想也没想,就回答说:“好。”
我在他说的那家小商店等他。
他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塑料袋,看我一直盯着袋子看,就跟我解释:“啤酒,你不要误会,这是我心情不好自己喝的。我们走吧。”
我“哦”了一声,开始觉得这一次见面有点怪异。
那天我们去了河边,一路都黑漆漆的,显得特别荒凉。可能是这样的环境让人容易想太多,我不自觉地就郁闷起来,伸手找他要啤酒。
他看了我一眼,也没问什么,就递给我一罐。
我毫不犹豫地扯开拉环,开始灌人生中第一罐啤酒。一口气灌了半瓶,头也慢慢开始晕了,我问他:“为什么跑出来?”
他喝了口酒,看我一眼:“我女朋友无理取闹很烦。”
我愣住了。
我不是傻子,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抱怨女朋友,潜台词是什么。如果我当时走掉就好了,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对他有什么感觉。可是这一切有种要命的浪漫气息,这种浪漫是我从没体会过的。
所有的浪漫中最蛊惑人的恐怕就是错误的浪漫了,一个要去北京学传媒的重点中学女生和一个普通高中的体育生、社会上的小混混,正坐在一起喝啤酒,这样的事在我理性、正确的人生里从没发生过。
我不记得是我们谁先把头靠上对方的肩膀了,这一点都不重要。后来他侧过头开始吻我,我全身抖了一下,也开始回吻他。那是我的初吻,但我却没有太多的感觉。我一边吻他一边想,我大概还没有很喜欢他。可是亲吻的感觉带来安慰,我没有逃开。
在这件事发生之后,我并没有马上跟男朋友分手。陈瑜也没有明确地提出来跟我交往。我想在他的世界里,这样一个吻也许算不得什么。虽然他会不时来找我,也会请我吃个饭什么的,但我听说他女朋友其实很多,像我这种程度的,其实只能算暧昧的一种。
决定性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周末。那天,因为爸爸出差,我留在学校没有回家。陈瑜来找我(后来我猜想他已经从别人那儿打听到我不回家),邀请我去看他的篮球赛。
男朋友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和陈瑜去吃夜宵的路上。我拿起电话,陈瑜问我是谁,我做了个手势要他别开口。
我不知道那时候男朋友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一点什么了,总之,他很少见地用一种质疑的口气问我:“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和我男朋友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那几秒的时间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他一直没说话,我也一直不说话,我们两个好像一直热衷于玩这样的游戏,谁能挺得更久,谁就赢了。
最后,他那边好像颤抖着呼吸了一下,把电话挂断了。
我没有想过要与他分手,但就在刚才,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做了决定。
而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为了赌气,还是真的爱上了陈瑜。
“你什么意思?”我一挂电话,陈瑜就开口问了。
“没什么意思,”我逞强地说,“只不过想和他分手了,随便找个借口而已。”
他没说话,我又急急地补充道:“你别想多了,我没想和你怎么样,我要回学校了,再见!”
说完这句话,我真的转身了,我发誓那个时候我是真心想走的,但是,他拉住了我,拉的力气很大,我趔趄了一下,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
“你干什么!”我用力甩开他。
他笑了:“这里离我家很远,我们不如去旅馆?”
我做决定只用了一秒钟。那天晚上,该发生的就都发生了。
后来男朋友还来找过我一次。是一个星期一的中午来的,这个时间让我很诧异,因为我记得他们星期一下午一般要搞小测验。他打电话给我,能不能在我们学校外面见个面,我想了想,同意了。
他说要请我吃饭,其实我在食堂已经吃过了,但我没说。我们坐在一间很吵的小饭馆,他点了多得超过四个人饭量的菜,我很想告诉他点多了,但我没有。
上第一个菜的时候,他有点艰难地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关心不够?因为我们还是学生……”
“你别说了。”我打断他,“你没做错什么,都是我的错。”
在那之前我对他不是没有埋怨的,我始终觉得他不够喜欢我,对我太冷漠。甚至我和陈瑜那么快做了那件事,都是出于对他的一种报复心理。可是当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甚至不敢看他,我想这就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喜欢的人,这就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恋爱,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是不是从没真正喜欢过他?那我为他没有考上一中,算什么?我失去的所有东西,又算什么?
菜都上来了,我们都坐在那儿,筷子也不动一动。最后我对他说:“你还不回去,上课要迟到了。”
他忽然露出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表情,好像很认真也很绝望:“你真的决定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
自从和陈瑜上了床之后,我们的关系算是确定下来了。
高二的时候我爸也开始谈恋爱,对方是一个比我大了不到四岁的女人。他们很快开始谈婚论嫁。我并没有阻挠我爸的第二春,因为我知道阻挠也没有用。高二下学期我主动提出寄宿,这好像让我爸如释重负。我知道那样想自己的亲爹有点不地道,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可以在学校过周末了,只要打个电话回家,我爸就不会追究。其实那时候我们每周六补课,周日还要上半天自习,我和陈瑜能在一起的时间也就是半天而已。我们没有什么别的娱乐,在一起就是做那种事。有时候我们见面以后什么话还没来得及说,陈瑜就开始上来解我的扣子。我猜想只有男生会对这种事情乐此不疲,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陈瑜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这个,每当想到这点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恶心,然后,我会跟他吵架。
我们吵架的理由可以说是包罗万象,从国家大事到鸡毛蒜皮,任何事情都可以发展成一场毫不留情的大吵。最搞笑的一次,为了美国该不该打伊拉克战争,我骂他是傻逼,他骂我是婊子。但当时我们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吵架可以让人失去理智,完全变成疯子。
我们没有因为吵架而分手,是因为到了最后,陈瑜总还是让着我。
每次吵完一场,当我疲 惫不堪地痛哭起来,他总会带我去夜市,吃点好吃的,或者给我买个小礼物。
他没什么钱,买得起的也不过就是手机挂件、指甲油、藏银手镯之类的东西,那些东西我一样都用不上。可是当他低下头去跟摊主讲价的时候,我又会觉得心里酸酸的,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他,想要用尽全身力气对他好。
我们就这样吵吵停停,一直到了高三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跑来跟我说,自己不读书了,要去学技术。
我用了10分钟才搞清楚,这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冲动。
我压抑着自己的怒气,问他:“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
他看了我一眼,笑容很复杂:“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幼稚,你以为你什么都懂,其实你什么都不懂,只懂得逃避现实。”
那句话,他是一字一句慢慢说的,甚至让人觉得,他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腹稿,排练了无数遍。
他毕竟是了解我的,知道打击到哪里会让我最痛。
我错愕地看着他,其实我知道,我们从来就不是一种人。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也注定要过着不同的生活。
我只是从来不敢真的正视这一切。
不到半个月他就把退学手续办好了,在外面先报了个班,学开车。他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才告诉我的。因为这个,我们爆发了最严重的一次争吵,吵着吵着我情绪失控地抡了他一巴掌,他一把把我推到墙根儿,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这场吵架是用一场更激烈的运动来结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恨得咬牙切齿的两个人还能那样纠缠在一起。当他吻我的时候我特别特别绝望,我心想我这是怎么了,我现在应该做的是给这个男的一巴掌然后跑掉,永远都不再见他,但我为什么还在做着这种事?
但更悲剧的事情还在后面。
我怀孕了。
其实我们平时都很注意避孕,在这方面陈瑜还是很爱护我的。但是那天,我们都吵昏了头。等我发现一向很准的例假居然晚了近一个月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做完检查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他很小心地牵了我的手,问我要不要去喝煲汤,我整个人已经轻飘飘的了,没有拒绝。
是在店里的时候,我们做出了去把孩子打掉的决定。一个小生命对我来说太沉重了,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认识到,我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
我们很平静地谈了一下借钱的计划,期间他出去打了几个电话,后来回来的时候说还差500块,我沉默了一下,说:“没关系,我来解决吧。”
我打了电话给前男友。
其实当时我还可以找别人借到钱的,但我就是打给了他。他很爽快,见面时甚至都没有问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就把卡拿去提款机那儿取钱了。
回来时他递给我的居然不是500块,而是1000块,他说:“这是我自己的钱,你有急用就先用吧,不要担心,我不着急要。”
我跟他说最迟过年拿了红包就给他,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男朋友是不是欺负你?”
我摇摇头,挣脱他的手,把钱装进书包里,很冷淡地说:“过年,等我拿到红包了,就还你。”
做手术那天陈瑜要路考,他说要我换一天,他去陪我,我说,不用了。
做完手术的第二天,我约他见面。他说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我说我吃过了。我们最后定在第一次见面的那条河边,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半小时,他迟到了10分钟。看见我等在那里,他小跑着过来,把手里的一只塑料袋递到我面前:“你最喜欢吃的,扬州卤鸭。”
我接过那只袋子,轻轻地放在身边。
“我们分手吧。”我说。
他愣住了。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我彻底心寒的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找他借钱了。”
如果是在过去,我一定会马上跳起来,质问他是不是偷看了我的手机短信,但那天,我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当那个护士把冰冷的钳子伸进我的体内搅动的时候,我全部的力气都已经用尽了。我就只是看着他,等着他问出我意料之中的那句:
“你是不是跟他……”
我点点头。
他咬牙切齿地骂我:“贱货!”
我怔了怔,用我能做到的最镇定的口气回答道:“很贴切。谢谢你。”
陈瑜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留在河边,风开始大起来,我衣服没穿够,冷得发抖。冷或许能让我变得更清醒一点。我给前男友打电话,告诉他我现在的地方,问他愿不愿意来陪我。
他很快就来了,我猜他是从晚自习上直接跑出来的。他什么也没问我,只是陪我在那河边坐着,没过一会儿他说了句“你嘴唇都冻紫了”,然后脱下校服,披在我身上。
我们已经分手两年了,彼此都已经不再熟悉,也没有了共同的话题。他尝试了好几次说起我们初中时共同认识的一些人,我没有应声,他也就逐渐陷入了沉默。就那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问他:“学校宿舍都关门了吧?”
他说:“是的,那我送你回家吧。”
我摇摇头,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转头看着我,眼睛里有种很复杂的温柔。然后他站了起来,我跟在他身后。
那天晚上我跟他做了,是我主动的。那或许是他的第一次,但我没问。半夜的时候我醒来,迷迷糊糊碰到一个人的身体,我忽然意识到那不是陈瑜,再也不可能是陈瑜,心就忽然痛得跟死了一样。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过陈瑜,但失去他的痛苦在黑暗中是清清楚楚的,清楚得我几乎承受不祝
而我之所以要做这些,是因为做完这一切,我就没办法再回头了。
在那之后,前男友来找过我,我躲开了,他后来又坚持来了好几次,终于在半年后,他不再找我了,只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我恨你。”
高考结束后我的分只够念专科,也去不了北京,但我还是固执地选择了传媒专业,9月的时候我到外地的大学去报到了。一开学我就开始疯狂地报名学生会和各种社团,我告诉自己在这样一个野鸡大学里,我要努力得到我可能得到的一切,我没有时间可以再虚掷,也没有情感可以再浪费。
因为会乐器的关系我最终进了文艺部,很快地,一些男生注意到了我,我们一起组了个乐队,我担任贝斯和主唱。他们开始传说,我身上有种冷淡而尖锐的气质,很像摇滚明星ToriAmos,也许是巧合吧,ToriAmos曾经在一次搭便车的途中被乐迷强暴。
我们的乐队开始有了名气,我们在当地的大学生艺术节上演出。我们的吉他手是个很帅的男生,他被一家唱片公司看中去北京发展。临行前,他邀我和他一起去。
我拒绝了。
我还是那个一脸孤清相的女生,男生缘不错,但几乎没有女生朋友。有一次我在台上演出,被一帮女生喝倒彩。回宿舍的路上,一个女生在路上堵住我,对我说:“你以为你会写几句歌词,会弹琴,会唱几首歌就了不起?别太嚣张了,不然有你后悔的一天!”
从她的脸上我忽然看见了很久以前,七中的那个女孩的影子,她冷冷地笑着,对我说:“你不要后悔。”
我不会让她知道我后悔。我甚至不让自己觉察出一丝的后悔。那天晚上我做梦了,梦见那帮人把我拖进了小巷子里。那是一个重复的噩梦,我一边手脚并用大哭大喊,一边又好像有种模糊的希望,有个人会来的,会救我离开这里。
然后,是陈瑜蹲在我身边,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轻声说:“你没事吧?”
然后我就醒了。我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想起陈瑜,想起他给我发的最后一条短信:“你是不是从来就没尊重过我?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这样醒来以后我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我打开电脑,在空间里上传的初次表演视频下面看到了一个匿名留言:
IHATEYOUBUTIMISSYOU
我没办法知道这是谁留下的,是陈瑜还是我的初恋男友。在那一瞬间我发现了一个很可怕的事实,就是,我忽然记不起初恋男友的名字了。这真的很夸张,我们一起在一个学校呆了三年,他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喜欢的人……我忽然全身激灵了一下,我忽然明白,也许最可怕的事实是,我谁也没有喜欢过,不管是他还是陈瑜。
我心里每一寸柔软的地方,都被我自己牢牢封死了。
我想起爸妈离婚的那天,他们走进我的房间问我跟谁,我对他们说:“法院把我判给谁,我就跟谁。”
我想起一部电影里的台词:“当事情很糟糕的时候,我试着让它变得更糟糕一点,这样眼前的情形就不会让人难以承受。”
我试着这样做了,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每当一件事情让我难以接受,我就会不断地去分析它,然后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总有一天会忘记。而当你忘记了之后,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你就能变得勇敢、强大、无坚不摧——这很好,不是吗?
后来我努力地想记起那个男生的名字,但我真的忘了。我能想起的只是他递给我的1000块钱,还有他披在我身上的校服。于是我试着去回忆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握住他手,我想事到如今,回忆已经不能再伤害我。我回忆着那个在夜市上看着一个男生的侧脸偷偷掉眼泪的女孩子。那都是些不必要的眼泪,廉价的伤感,什么都不能挽回,只会让她自己的世界变得混乱不堪。
我讨厌那个女孩,她是一个未熟的苹果,酸涩难当,但是,我想念她。
雪漫记录面对面
Q:饶雪漫
A:苹果
时间:2010年7月29日地点:夏令营驻地——北京奥亚酒店
饶雪漫:苹果你好。
苹果:雪漫姐好。
饶雪漫:你的乐队,现在情况怎么样?
苹果:现在发展挺好的,大家关系很好,参加过几次小演出,反响好像还不错。
饶雪漫:听说你还是乐队里的灵魂人物埃
苹果:哈哈,没有,只是因为我平时比较喜欢写东西,所以乐队原创就我来做了,我也是乐队的主唱。
饶雪漫:为什么会想要组乐队呢?
苹果:你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吗?“用力改变平凡生活。”其实我就是想通过这个找到支撑我的动力。
饶雪漫:之前你对这个是很盲目的?
苹果:对,我以前对这个没有什么意识,后来发现我一直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别人活着。
饶雪漫:为什么会造成这种情况呢?
苹果:我爸爸我妈妈平时都很忙,很少照顾我,可能是因为这个,所以后来我对人特别依赖。
饶雪漫:有没有想过,正是你对陈瑜的依赖,让你受到这样的伤害?
苹果:当时的情形很混乱,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饶雪漫:事后你和陈瑜分手,是不是因为对前男友有愧疚感?尤其他还那么爽快地把钱借给你。
苹果:有这个原因,当时觉得他挺可怜的,而且那个时候特别恨陈瑜,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原谅他。
饶雪漫:最后你谁都不要。
苹果:我想我需要时间来冷却这些,那时候我真的累了,不想再谈恋爱。
饶雪漫:你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一个理性的人吗?
苹果:不是。
饶雪漫:但是夏令营里,你表现得好像很理性,喜欢现在的状态么?
苹果:其实我也是过了很久才懂的,后来我就一直提醒自己做事情要有条理。
饶雪漫:可是我觉得你现在好像发展到了另一个极端,你在有意识地屏蔽一切感性,只用理性来做判断。
苹果:这有什么不对吗?
饶雪漫:所以周围的人才会说你很冷漠。
苹果:我觉得这样才对啊,人总被感情支配会死得很惨,总是依赖别人也没有出路,必须要让自己变得很优秀。
饶雪漫:你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优秀了吗?
苹果:不够,但我在努力。
饶雪漫: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达到自己期望的那种状态,你那时候怎么办?
苹果:我觉得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付出总会有回报,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如果说无法达到自己的期望,那可能是因为期望太高了,那就调低一点。
饶雪漫:高考对你来说应该算是一个挫折吧?
苹果:算。
饶雪漫:当时怎么处理心态的?
苹果:心情很沮丧,但是没办法,只能继续往前,人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饶雪漫:现在还有情绪崩溃的时候吗?
苹果:几乎没有了,有时候排练不顺的时候也会发脾气,但一会儿就过去了。 毕竟最后的目的是要大家一起排练好,发脾气没有任何作用。
饶雪漫:现在有谈恋爱吗?
苹果:没有。
饶雪漫:为什么呢?大学不谈恋爱多可惜。
苹果:我觉得周围男生都挺幼稚的,我现在对爱情想得很现实,至少要能撑得起今后的生活。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用爱情帮助实现自己的理想。
饶雪漫:不觉得现在想这些有些太早了吗?
苹果:想得越早才越不会浪费时间,才越能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雪漫记录印象
在夏令营开幕仪式上,苹果作为营员代表发言。
我没有想到她可以表现得那么出色。在我的想象中,她面对那么多媒体和记者,多少会有些怯场,但她的表现的确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她神情自若,说话不疾不徐,既沉稳又有腔调,而且非常具有逻辑性,让人难以相信她只是个17岁的女生。她发言完毕下台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后面的记者嘟囔了一句:“这该不会是请来的托儿吧。”
她当然不是托儿,她也是一个受过成长伤害、有故事的普通女孩。
只不过,她很好地把过去的那些不快乐隐藏了起来。
很快,苹果便成为夏令营中最引人注目的女生之一。
在一次做心理游戏时,苹果站了起来,气势磅礴地侃侃而谈,从逻辑上分析这个游戏的不合理之处。一时间气氛弄得有些尴尬,最后还是方悄悄出面做和事佬,让游戏继续进行下去。与苹果分析的不同,游戏非常成功,大家都受到很大触动。
苹果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这样:聪明,理性,但却不太好相处;有攻击性;生活得很努力,很用力,却让人担心会不会用力过度,走进死胡同。
在讲自己故事的时候,苹果绝对是所有女生中最冷静的一个,好像整个人完全跳脱了出来,经常讲到一个地方时会进行自我分析,分析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分析当时的心态,冷静客观至极。
这样的女生,必定会有人敬而远之,也有人趋之若鹜。在夏令营里,苹果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但她身边渐渐出现了几个追随者。平时生活中,她看起来并不咄咄逼人,但只要有发表意见的机会,她也断断不会放过。
也许有人会觉得她冷漠。
但她现在做的却是极需要感性的事情——做乐队,写歌,如果没有对生活的某些敏感,恐怕很难有所成就。
一个和自己较劲的人,必定有过那么一段自我厌恶的过程。
苹果就是这样。在她的那段并不成功的恋爱中,她犯了很多错,比如和陈瑜的草率开始,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断地自我妥协,还有对前男友的辜负与留恋。对那个时候的自己,她一定是讨厌的。
所以才会有现在的反弹,才会有现在对感情的有意屏蔽,她相信所有问题通过理性分析,通过逻辑推理,都会得到解决。
但亲爱的苹果,我真的很想告诉你,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冷冰冰的理性,并不是只有简单的因为所以,有些事情用情感去体会,比用逻辑推理来得更加简单,也更加准确。
即使是受过伤,也要相信爱,用力爱。
夏令营结束的时候,我作了一个成长讲座,讲座完了让大家都说说参加夏令营的感受,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泪,苹果也不例外。看着她流泪的样子,我突然想起在夏令营做“我想对小石头说”这个心理游戏时,我因想起自己多年的付出流下眼泪,是苹果第一个给我送来了纸巾和拥抱。她当时也哭了,她还在我耳边说,要我坚持下去,她会一直支持我。
我知道,苹果并没有像她表现的那样害怕感性。
也许这一切,都是她用于自我保护的方式罢了。
那我也更要祝福她,祝福她顺利走过今后的日子,祝福她终有实现梦想的那一天。
苹果,我会一直在心里记住你给我的那个拥抱。
后来……
夏令营结束之后,苹果给我发来她写的小说,一个关于学生乐队的故事。从故事里很容易看出来她写的就是自己。故事关于理想的坚持,说实话,看到结尾,我被这个故事感动了。
我知道,我的感动并非是故事写得多么动人,更多的源自于对她本人的了解。在她身上,我看到一个不断朝认定的方向走下去的坚强女生。借用一个北方方言词汇,就是“死磕”吧。
她在跟自己死磕。
这样的女生必定有人爱也有人恨,而我只是希望她珍惜爱她的人,而将他人的恨转化为继续前行的力量。
苹果,你准备好了吗?
心理档案
王卫民: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培训中心心理咨询中心咨询师
夏令营跟营心理辅导员
何时能放下坚固的防御?
苹果在夏令营中表现出的“理性”一面,大多数的营员并不理解,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那却是一种有效的自我防御机制,能让她从以往被伤害的经历中脱离出来,塑造一个更完整的自我。
目前的苹果,在这一防御机制的保护下生活得很好。她考上了大学,组织了乐队,过着非常积极的生活。如果对现在的她说一些“你要放下心防,勇敢去爱”的话是没有意义的,无论那样的话有多正确,都只是旁观者的一厢情愿。实际上,现在的苹果还没有能力将她内心感情丰富的层面展现出来,强逼着苹果迈入这一心理阶段,只会伤害她,使她的内心世界陷入混乱。
对苹果来说,目前最重要的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一些成功(无论是乐队的还是学业上的),获得对这个新自我的信心。这种信心会抵消掉她“理性”的自我防御机制,到时她自然会释放出自己内心感性的一面,从而拥抱他人,获得美好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