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许柏林把周笙笙归集于友情和感情之外的第三类人,原因他解释为先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无论怎么样,他知道,适当忘记会让他和她的关系处得更稳固一些。如果不谈感情,反而能陪伴一生。
那一晚上他不能够好睡。好在现在楼梯使用的频率起来越低了,那接近两小时的站立过程丝毫没有受到别人的打扰。这样就很好,很适合一个人静静地思考。真的要去找顾轻瑶吗?许柏林问自己。只是问过之后,他就在心中点了一下头。嗯。因为草莓说,顾轻瑶在等他。他没有想过顾轻瑶不主动来找他的理由,因为不需要想。顾轻瑶太被动了,她以前的男朋友跟她说分手,她听完以后说,“哦。”然后她低着头默默地走,眼泪流了一路。不折腾,不捣乱,然后自己一个人哭得唏里哗啦。
那天的许柏林恰巧经过,他看到那个哭着一塌糊涂的女生可怜极了,她那么柔弱,那么需要一个保护,而那个时候,她连抱着肩膀哭诉的人都没有。所以他走过去,递给她一张面巾纸,那上面他临时留了他的电话号码。后来顾轻瑶再次遇到许柏林的时候,她骂他,“骗子!”凭空被骂的许柏林当然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啊?”许柏林问。
“我都那么伤心了你还戏弄我!你又不是没有看到当时我在哭鼻子。”顾轻瑶嘟哝着嘴。
“我知道你在哭啊,要不然我怎么会递给你面巾纸让你擦眼泪。”许柏林受了冤枉当然要自己好好解释。
“你还好意思说!”
“我怎么不好意思说。”许柏林在她面前把头抬得比帽子还高,声音也高了八度。
“你的纸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黑墨水?枉我还用它擦了一路,把我的脸画得跟个大花猫似的。”顾轻瑶那天的状态不错,许柏林倒是愿意看到这样的状况,毕竟,她不难过了,她仿佛已经走出了最柔弱的那几天了。“我在上面写了我的电话号码。”许柏林轻声地说。
“那你得再给我写一遍。”顾轻瑶说。
“啊?”许柏林一楞,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当然很愿意,可是他一时间并没有回过神来。顾轻瑶看他一楞一楞的,“怎么着,不愿意啊?”她问。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这有点太意外了。呵呵呵呵。”许柏林在那儿傻笑。
“我都把你的电话号码画到脸上了,为什么不能把它存到我的手机里啊!”顾轻瑶觉得面前这个男生太木讷了,她甚至有点急了。
热恋的时候,顾轻瑶说:“找一个男生主动要他的电话号码,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许柏林一边拨弄她的耳垂一边呵呵呵地笑个不停。“我不知道你以前给过女生多少次电话号码,但是那一次,我相信是你心跳得最厉害的一次。”顾轻瑶扬起头,脸上写着满满的自信。
楼梯里的声控电灯从许柏林站定以后就再也没有亮过,当周笙笙屋子里的电灯熄灭了的时候,巨大的黑暗就在那个瞬间包围了许柏林,窗外万家灯火,全都静悄悄地隐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许柏林需要前方有一个大大的亮光,前面有一座灯塔,告诉他,出口就在那里,什么都离得不远了。
黑暗挤压梦想,无数个找寻梦想的在那些夹缝里用不同的方式做同样的事。找爱的人要自己不孤单,顽皮的小孩有一个巨型的装满五彩糖果的小盒子,再怎么又能怎么样,还一样要与黑暗的日子握手言和,于无光亮的世界里闭上眼睛骗自己睡过去。终有一天要醒来,哪怕身边的人已不在。
第二天的时候,许柏林站在周笙笙新租的房子门口,他给她打电话,他说:“你下来吧,我在你门口。”
周笙笙以为他去了她以前住的地方,便要推说自己在别的地方办事。许柏林说,“你打开窗户往外看一下。”
周笙笙半信半疑地打开了窗户,看到了窗外的许柏林。她神情有点窘迫,“呵,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啊。”
许柏林请她吃早点,豆浆油条。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热气腾腾的蒸汽对面,坐着的就是顾轻瑶。他往自己嘴里塞进去半根油条,然后说,“我带你去看看你以前的男朋友住过的地方。恰巧我也想去。”
已经是周笙笙要的回答。对于她不过分的要求,许柏林没有想过要去回绝。所谓小孩子们之间越爱越不理的那种心思,他早就跨过去了。
——所谓年少时候的寂寞、喜欢一个人的心情,都是裹在巧克力糖衣里的那颗果仁,大口吞咽是无法体味出个中味道地。只有小口小口地慢慢咀嚼,才能吃出藏匿在巧克力中那颗硕大果仁的酸甜来。
这是他以前摘录在日记本里的句子,时间过去很久,许柏林仍然记得。何止年少时如此,现在也还是一样。所以他能理解周笙笙,他与她有着类似的经历,所以想起来也有唏嘘的必要。
“谢谢你。”周笙笙说。“我想对你说的是,在我的心里,我会给你预设一个开关,它专属于你,若你有兴趣,就TURNON。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当时我过得怎么样,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转过头来。”
她早已过了堵气、说话不负责任的年龄,这一句话,说得许柏林眼眶红红的。“我知道了。”许柏林说把一根油条泡进周笙笙的豆浆里,说,“吃饭吧。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一起吃一顿早点。”
他们离开的时候,天空下了一场雨,然后又迅速转晴。从火车站出发的列车上,他们对握着站台票的蒋维招手,火车就要开了,蒋维挥动电话,朝着许柏林的方向,“记得打电话,记得来看我。”他声音那么大,站台上的人也不多,列车缓缓地向前移动,很快就从蒋维的面前消失,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蒋维在火车开动时朝着许柏林的方向喊,“记得打电话,记得来看我。”他声音那么大,站台上的人也不多,于是他的声音还是惊动了一对在站台等另一辆车的恋人,他们停止拥吻,朝这边望过来。
然后蒋维看到和另一个男人牵着手的唐小曼。她与他刚从亲吻的姿态回复过来,变成诧异的循声望过来的好奇路人。
以前失恋了有人帮他治疗,这一刻没有人帮他检讨。蒋维只是觉得一瞬间天昏地暗,有一辆火车从不远处开过来,他“啊”一声便跳了下去。他觉得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点一点飞向无边的天空。
一个人的一生总要经历这样的感情,左右思量,忐忑不安,冲动的时候体会完那些暗涌着的强大力量,总想着如何去殒身且不自恤,那样简陋而真切的心情,只有冲动得无可救药的人才能明白。
爱和拥有无关,这样的痛苦,叫做割让和丧失。
唐小曼立在原地,一片空白,她吓呆了,什么都记不起来,脑袋嗡嗡直响,仿若置身梦境。还是她的新男友在那一刻迅速回过神来,站台边的乘务也迅速与总台通话,而蒋维,忘记了疼痛,静静地躺在下面,看远处的天空,想起那些清晨与白昼的时光,以及纠缠在心中无人打理的感情枝蔓,想起说过的那句“有丝为缦,有草为蔓,有水为漫,有言为谩,而人一有心,就慢了”的话,然后淡淡地笑了起来。
不怕死,但已无力活下去。
然后天暗了下来。感觉到身上有了重量。
唐小曼说,“我不要你死。”
唐小曼身后的声音说,“不管去哪里,我都想陪着你。”
火车在离他们不足一米的地方停下来。是列车的乘务员迅速的反应救了他们,那些年轻的脸上重重舒出一口气的时候,有人站在站台上,小声地哭了。
三个,叠在一起。
蒋维。唐小曼。还有唐小曼的新男友。蒋维哭了。唐小曼呆呆地回不过神来。唐小曼的新男友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然后也哭了。
没有人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可明天的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三个人,有爱存在,怎么都不平衡。可爱着的人心中总有一杆称,置身其外的人永不会明白。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他们三个人被抬了上去。蒋维看了看唐小曼的新男友,居然是倪幸。
蒋维不止一次在脑中思量唐小曼的新男友的样子。也只有这一次,才这么真真切切地看清楚。和他完全不同的两个类型,不像他自己那样会照顾人,距离与生分才是唐小曼需要的爱情姿态。以前唐小曼说的“你对我太好了”之类的话,蒋维总不能理解,对你好有什么不好呢?也许她觉得那是负担。在身边的那个人,可以亲昵,但不是任何时候,可以事无具细,但需要在她特别需要的时候,可以生疏,那是在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想独处的时候,可是蒋维完全不是这样的。觉得对她好,就要在任何时候,在一起了,就不许有离开的片刻。有一个对比,蒋维终于明白自己到底是输在什么地方。
“谢谢你,倪幸。”蒋维伸过手去,可伸出手后,他觉得有点滑稽,倪幸救他的女友,关他蒋维什么事。
倪幸看起来也没有想那么多,或者只是客套。
三个人都摔坏了腿,蒋维看起来更严重一点,他的腰也扭了。他们住在同一个病房里,腿包得像个大粽子,吊在一边动不了。
“你冲动什么呢?”唐小曼问。
“我们真不靠谱。”蒋维自言自语。
“我吓到你了,是吗?”唐小曼把目光转向倪幸。“对不起。”她又补充一句。
“没什么。我只是吓到了我自己。我觉得在你的身边,我及格了。”倪幸微笑着对唐小曼说。
“不是及格。是满分。”蒋维说。“对不起,其实我早应该明白。”
“要说对不起的是我。”唐小曼说。“蒋维,我知道你对我好,在乎我,我也谢谢你在心里留了这么重要的位置给我,但如果心里还有爱,你就应该要自己好好地面对每一天。就算今天你在我面前死掉,我也只是偶尔难过,想起来的时候会觉得心里堵堵的,但日子还是要过,恋爱还是要谈,笑的时候还是要笑,哭的时候不是因为你。原谅我今天跟你毫不避嫌地说这些话。”
“我知道。”蒋维把头转过去。他一定又哭了,唐小曼想。之后她埋着头发短信,她要发给倪幸,她要告诉他,那么冲动地跳下去,并不是因为她爱他,她只是不想以后想起来会觉得愧疚。
短信还没有发完,她的短信提示音就响了,她给倪幸发完短信后打开那条短信,是蒋维,蒋维说,你一定是在发给倪幸的吧,你一定是不要他误会你。
她惊讶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样了解自己的人终究不能陪自己一起老,好可惜,低头的时候,眼泪洇进眼框里。扬起头来看蒋维,他仍旧是扭过头去的模样。然后她听到抽鼻子抑制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声音。
也许是他们太投入了,几句不经意的话,在一边沉默着不说话的小护士感动得哭了。她替他们换好药,然后就停在蒋维面前挪不动脚了。“我等你这样的等了好久了。”她对自己说。
没有人听见她说的话,她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她相信时间,相信自己的细心,相信面前这个人,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记起她的样子。
而蒋维仿佛觉得好车节车厢从他身上碾过去,一节接着一节,之后,节节驶向许柏林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