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电话许柏林打得也很不快乐。相处的细节里,争吵总是显得必不可少,它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咬出刻骨的伤害之后,又散向未名的方向。周笙笙抬起头来看面前这个连声音都变得颤抖的男人,看不清他的脸,但至少轮廓很好看。也无需多想,便知道他是打给他的女朋友的。他总想去解释一些什么,可总是解释得不清不楚的。太在乎一个人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周笙笙知道。周笙笙也有无数次面对这样的尴尬场面。
许柏林挂断电话的时候,周笙笙也不想在那个地方呆下去了。那个熬人的夜里,连掐不动的烂茄子都跟着起哄。于是只有路灯以及微弱星光的夜空下,两个人在路边低着头拍打掉粘在自己鞋底的烂茄子。“我们真倒霉。”周笙笙首先开口了。
“祸不单行。”许柏林很无奈地笑了笑。
夜色弥漫的夏天,他与她努力的方向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周笙笙说,“我们都不要哭了吧。哭的样子多难看啊。”然后她递给许柏林一枝烟,三五,“烟比人好,至少,它每时每刻都在,不会让你伤心。”
真是美妙的广告词。所以许柏林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抽了一口又一口。“她不应该不听你解释的。”周笙笙说,“如果是我,我一定要好好地听我喜欢的那个人讲下去,哪怕是骗骗我好。”
“可你不是她。”许柏林很难过地说。“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也许是类似的遭遇把他和周笙笙联系到了一起,所以他一点也没有对面前的这个女人设防,他甚至带一点撒娇口气地说,“真可怜,她对我不好。”
“他对我也不好。我以前怪他什么都不和我说,可是现在,他什么都和我说了。他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周笙笙说起这事时心情难过极了。
“我什么都想告诉她,她也愿意听我说了,可我为什么总是说不到点子上呢。真要命,我什么都说不好。她问我,你和那女人什么关系,我说,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她又问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和她提到这个人,我说因为没什么事发生啊,所以就没有机会和她提起来。她又问我,那现在为什么跟她说起那个女人呢?是因为现在有事发生了吗?我靠,我怎么把问题引到这儿到了,真是要命啊,简单就是逼良为娼嘛!”一辆卡车从边上呼啸而过,灯光照亮了许柏林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他红着眼睛跟他诉苦,如一堆深深藏起的底片在她面前一一曝光,简单的叙述里,她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伤心的人还有很多话要说,所以周笙笙说,“你打算让我在这儿听着你讲下去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笙笙不是没有后悔过,如果许柏林清醒一点点,如果他开始带一点拒绝的心意,可能他会说出“很晚了,很抱歉”之类的话,那么她在这个城市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倾诉者了。可许柏林仿佛也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讲,所以他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周笙笙喜欢这样的回答。然后她跟着许柏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们只需要一个大大的地方,有很强很强的光线来赶路心里由爱情造成的小阴影。大排档看起来很实惠,可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来填饱肚子。边上有一间小的咖啡厅,看起来很有情调的样子,有些话说出来虽然思念的人听不见,可太多的咖啡喝多了会让人变得很不清醒,许柏林和周笙都不约而同投了否定的一票。倒是路边的饮吧让他们都感觉良好,饮料好喝不贵,口味有多种选择,空调吹出微凉的风,音乐荡起微醺的波浪,里面的情侣们小声地说话,彼此的眼神里透露出他们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讲。许柏林和周笙笙也有很多很多的话讲,讲完以后才发现,他与她真的是同命相怜。后来许柏林替周笙笙摔掉了面前的磁质餐具,周笙笙因为太不满意顾轻瑶那么对他所以愤怒地把自己的凳子往后推。一屋子人惊讶地看着他们,他们掏出钱包乖乖地照价赔偿。
“何苦呢?”周笙笙说。“我们真是笨得可以。”
于是笨得可以的两个人在晚风的吹拂下,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以及被打乱的思绪与坚持,漫无目的地走啊走。一路上,晚归的少女们在唱歌,寂寞啦啦啦;午夜的夜场正沸腾,不介意送彼此一点热度;有人的肩带滑落,有人借三分酒醉大声地讲电话,还有痴心的小男生,拿着表情达意的小鲜花,在路边落寞地等啊等……
“晚上真热闹!”周笙笙仿佛有一点点的小羡慕。“可我要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许柏林说这句话的时候真想把一口气一直一直叹下去。当家变得不那么温暖,日子开始熬人,可真不是件省心的事。
城市的建筑太拥挤,可路边的晚风仍旧太凉,路灯昏昏沉沉不想听人讲心事,只有讲给身边半清醒着的人听。“他对我不好,我为什么要对他好呢?”周笙笙在自言自语,不过声音很容易地就传进了许柏林的耳朵里。
这个问题,许柏林也想了很久很久。大学的时候,许柏林看《圣经》,里面《哥林多前书》的第13章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他很喜欢这一段。可他又很矛盾,恒久忍耐,可他真的是忍不下去了。灯红酒绿城市,可拥抱的肩膀不胜枚举,可以在一起的人不计其数,可以亲吻的嘴唇转个头就能遇到,为什么要一心一意地忍耐呢?她不害怕么?
周笙笙的那个人说,“其实不爱就是不爱,不能有委屈和勉强掺在中间。”他从来都不在爱里面掺入他的委屈与不快。于是周笙笙一个人独自承担了双份的委屈与不快。周笙笙也曾经个性激烈过,在遇到他之前,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会遇到一个肩膀从此变得温柔,收敛起先前所有的极端想法,安安分分从从容容做一个守爱的人。在电话里小声说话,从几千里之外坐火车坐过来看他,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土特产。他单位里的男人们都喜欢开玩笑,他们说:“林士庭,如果有一天你不要周笙笙了,一定要通知我啊。”林士庭只是笑笑,在心里说,“我是个男人,不喜欢也没有意向来开一个琐碎的超市。”
周笙笙对许柏林说:“真悲哀,两斤真心,只适合喂狗。”想到林士庭那张臭脸,她又补充一句,“我们互相用真心喂对方吧。”
许柏林想反驳,可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狠狠亲了面前这个落魄的女人。
午夜的灯光斑驳流离,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在的哥们稍稍扭头的视线中,在他们不完整的观后镜中,许柏林和周笙笙吻得很认真,也吻得很伤心。吻到最后两个人都哭了,谁都有自己不开心的小情绪,安慰不了彼此,却能给对方一点点的真心真意。如同在电脑前面对着那些陌生人的倾诉,如同跋涉到另一个城市在心理医生面前的失声恸哭,把自己内心的伤痕,一点一点剥给别人看。
24小时营业的经济型酒店,挽着周笙笙的许柏林在前台登记了自己的身份证号码。然后和她一起摇摇晃晃上了七楼。
浴池的水哗啦啦,没台的电视沙沙沙,仿佛要交织成快节奏的进行曲。房间开在七楼的最大好处就是,打开窗便能俯瞰这个城市最美丽的轮廓。有一张小床,即将属于他与周笙笙。洁白的床单上,有一包周笙笙扔在上面的女式烟,许柏林点了一根,看它从头到尾烧得彻彻底底,然后从七楼的窗户上弹了出去。
穿着浴袍的周笙笙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并没有太多的害怕与畏惧。凭内心讲,其实周笙笙看起来也很漂亮,至少穿着浴袍的样子很迷人。
周笙笙抬眼看许柏林那有点褐色的皮肤,多少还是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自己要以怎样的姿势跌入到他的怀抱中才算恰到好处。有一层窗户纸,怎么着她也不希望是自己亲手来捅破。许柏林没有喝酒,可许柏林有一点点属于男人的冲动,他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如拍电影般把她扔到小床上。猴急猴急的样子。
周笙笙在心里喊了一声林士庭,然后就把眼睛闭起来。许柏林怎么看床上的这个女人怎么都像是顾轻瑶,然后笑容一分一分在脸上荡漾开来。
仿佛暴风雨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