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客吧的人都是懒鬼,一直等到墙上的指针对着两点一刻,才见了一个人进去开门,我继续静静等着,阳光透过玻璃窗,果然是一室阳光,浸溺其中,我略略有些明白了萧瑟的梦想,只照得到阳光,天大的心事也会少些阴影的,唉,一室阳光。
我手里捏着咖啡馆的餐巾纸,又向老板娘要了一支笔,坐在哪里俨然一个苏枫,我也要觉着像他一样在纸上写字,偶然的地方,偶然拈一张纸,再偶然的写下话,那句话会不会是心理话?
我低下头,看自己写:枫、缨络、一室阳光。
笔头凝住,我看得眼熟,仿佛有这么一张纸条,是它的原身,上面写:苏、cherry、一室阳光。
我突然跳了起来,打翻桌上咖啡。
“唉呀!”有人叫,店员拿来抹布在我身上掸拂,但我不在意,我只是看着桌上的餐巾纸,它已经湿掉,字迹模糊地泡在咖啡里面目狰狞,想不到,雪白芬芳的纸张与醇美丝润的咖啡,烂在一起是这种模样,像才用完的手纸浸在污水便池里。
这个想法太过恶心,我立刻弯腰吐了出来,那店员更是大声尖叫,老板娘抢了抹布亲自上阵,好不容易把我清理安顿下来。
“对不起,全是我的不对。”我不住地说,眼泪不争气地滴下来,把前胸的衣裳湿了一片。
老板娘以为我有什么疯癫症,叫人重新做了一杯咖啡送给我,不收钱,自己小心地在远处静观。
我抖抖地在座位上坐下,忍住眼泪,面转向窗外,这时,我看到萧瑟进了雅客吧。
唉,一直以来,我知道是有问题的,我和枫始终存在问题,那个电话、他勉强的吻、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一直都知道,心存幻想,努力骗自己,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事也有萧瑟的份。
回头看,我认识了她也有近二年,她骄横、聪明、不在意是非世俗,曾经有一度她是我的榜样,我学她泼辣的口气,当她的京片子正被本城口音渐渐同化的时候,我却故意咬着不地道的字眼冒充京腔,我欣赏她的打扮与不羁,可是,我原来并不了解她。
阳光依旧普照众生,我却冷得可怕,热咖啡只在嘴里是热的,一路滚下了肠胃后,能量立刻无影无踪。
唉,一室阳光!
我在咖啡馆坐了很久,手足冰硬,三岁时,爸爸骗我说一天连吃两个柿子会中毒;八岁时,夏平骗我说论辈份他是我叔叔;十一岁时,语文老师骗我说要给我单独补课,可到了我家后她只会陪爸爸喝咖啡。这么多年,我记得这么牢,是因为只有这几次我被人骗过,可现在,我又明白,这些根本不算是骗。
刚认识时,萧瑟老是说:“你丫就是命好!”,根本里她是看不起我的吧,可看不起我也同我混了这两年。人到底有几层面目?她是那么的爽朗,不顾一切地说话做事,敢于在街心里骂警察,指责流氓欺负女孩,我始终相信她,也许粗俗,但是正义真实。
夏平曾经骂过我:“你就是那种人,吃屎也要吃屎尖!”现在我终于吃到屎底,我并不很难过。
四点半时,我镇静地起身出门,老板娘松了一口气,送瘟神一般笑迎我出去,又担心地看我走进对面的雅客吧。
萧瑟穿着雪白的工作服,白毛衣配白短裙,足下雪白长靴,她半黑半蓝的长发如一波小小瀑布,在雪白底子上扫来扫去,同阿伦说说笑笑,回过脸,一眼瞥到我,一愣。
“络络,你今天下课真早。”
“是,今天我逃课。”我说,走到阿伦对面,苍白的脸色最适合来娱乐场所,因为灯光五彩昏淡。
“你坐一会吧。”她说,自顾自回身去搬椅子。
她已经很久没有说我:“你丫真孬,真横,整个一王八蛋。”这一类的话,她在同我疏远,我怎么早没发现。
她现在根本很客气。
“咖啡。”我对阿伦说,坐好,又忍不住在眼角去瞟萧瑟。
她的背影很美,长腿细腰,骨细肉匀,她是那种俗称圆身体的女子,旁人看了纤细,可一把摸上去满是馥馥的润肌,而且她有玲珑的曲线和娃娃脸一样的面孔,水晶眸与樱桃唇。
我早该知道,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人,阿伦为了她在这里工作,苏枫为了她在纸上写一室阳光。
坐在酒吧旁,我面目冷静,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只是静静喝完咖啡,然后,拿起外套走了。
临出门时,萧瑟过来问:“怎么这么早?今天你的脸色很差。”
“我有心事。”我说:“瑟瑟,以后再告诉你。”
“嗯。”她随口应,果然没有再问,她知道的,我为了什么心烦,她不想再听一遍自己的计划。
“雅客吧的名字是ARK吧?”我指着招牌,问她:“原来是个英文名字呢。”
“当然。”她笑:“如今什么东西有个洋名字就值钱,这点你难道不知道?”
“哦,那你有没有英文名字?”我故意问:“这样出来混也比较行得通吧。”
“没有。”她嗤之以鼻:“我又不是夜总会做的,要那玩意有什么用。”
她不肯说,我想,那也许是一个亲昵的称呼,cherry,樱桃,又不自禁地看了眼她娇艳的红唇。
好不容易挨到家里,开门进屋,汤姐见我像见到了鬼:“络络,你不是在楼上?我刚才推过,门反锁着,里面是谁?”
我说里面没有人,让她找钥匙把门打开,多可笑,这时候我仍然是清醒,知道自己不该爬阳台,因为,会情绪不稳定,如果一个人还怕死,他就是理智的。
夏平在晚饭后来找我,关上门,他把一扎砖块似的人民币丢到桌上,道:“一共十万块,再多没有了。”
他不知道,这还是不够的,我想了想,拿下来,说:“谢谢你,夏平,我会还你的。”
“随便。”他还没消气,愤愤道:“络络,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是。”我说:“我知道。”
我的声音低低的,像个临受审的犯人,虽然什么也不想说,可是到底没了力气。
他查出不妙,过来看我:“你真的生病了?我还以为你是生了气所以不上学。”
“夏平。”我拉着他的手,只是一个劲的说:“谢谢你。”
“你别吓我呀!”他冷汗也出来了:“你怎么了?络络,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茫然看他:“你看我怎么了?没事没事真没事。”
他问不出我话的,有些事情,一个人不肯说,没有人能逼得出。
终于,他无奈,把我扶到床上,探了探额头,不确定:“好像是有热度,你有没有头痛?心跳加速?浑身无力?”
“有。”
“那就是病了。”他叹:“你呀,唉,太不小心了,生了病还到处跑。”
他很小心地帮我把被子拉上来,把窗关到只留一条缝,又去端来热水,放在床头柜上,等在一边:“现在太烫了,凉了一点再喝。”
我的确是病了,浑身发凉,发抖,精神恍惚,倒在床上大口喘气,可我不能告诉夏平,不能告诉汤姐,不能告诉爸爸,不管他们怎么疼我宠我,这件事情没有人能够帮忙。
第二天,我又起床去上学,连汤姐也不放心:“络络,你脸色真难看,要不要再休息一天,我会给学校打电话。”
我摇头,背着书包往外走,汤姐追上来塞给我火腿三明治和袋装牛奶,她奇怪:“今天学校有事?怎么走得这么早?”
的确是早,教室里还没有人,我慢吞吞地把书包打开,取出书和三明治牛奶,放在桌上,没有胃口。
“哇!”门口忽然有人尖声大叫,我起抬头,一个圆滚滚的身体已迅速堵在面前,她激动地一把拉起我的手:“络络,我终于见到你了耶!我好高兴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