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并没有真正喜欢过这里,只是为了一个心爱的男人,甘愿身陷荒漠异域,将黄沙幻成花海,戈壁充作瑶台。
颜夕蓦地看到真相,猝不及防,面目狰狞赤裸裸至她无力招架,心中像是花朵揉烂成汁的痛,仿佛见到自己已肝脑涂地,喉头出血在砸骨取髓。
一念之间,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在作为一个人的日子里,快乐与痛苦照镜似的对立。
这些年,为了一个男人,公主背弃家族,远走他乡,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或许嚼苦果甘之如饴也是种喜悦,虽然它其实只是种虚假的姿势,沉沦在宿命的血海,勇敢、坚定、且凄惶不自知。
火焰腾天,灿烂升起到天空后,只有成为灰色蝴蝶似的烬,没有人能在烈火里保持原身,可能有这样的烈火,终究也是种幸福。
她终于平静下来,慢慢松了手,站起身,让身下的女子可以温和的走,再把湿发抚到旁边,去帐外通知江枫。
出乎意料,颜夕没有哭,没有尖叫,没有说任何话。
佐尔用大大毛毡裹住她,守在玫雪江枫的帐篷外,一切都是安静,直到侍女们在他们面前升起篝火,火舌摧枯拉朽地舔红一片。
颜夕忽然发作起来,用手挡住面前,惨叫:“不要……请不要……”
佐尔用力按住她,又吩咐人将篝火扑灭,他一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就像刚才颜夕抱了玫雪,仿佛一个不小心,她就会随风而去。
“佐尔!”颜夕终于大哭出来,回抱住他,“我错了,原来光是白首偕老是不够的,这一生我亏欠你良多。”
相比起玫雪对于江枫,她所付出给佐尔的,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而玫雪只是一个娇弱女子,她从来,都是一朵解语花。
她越想越痛,如果可以,她愿意扯下自己每一丝头发,拔出每一枚指甲,与这种痛苦对抗。
“明白了,明白了。”佐尔见她这样也慌了手脚,用种种话语柔声安慰她,他抚了颜夕长发,叹,“夕,等会江枫出来了,不许再这样哭,如果连你都不去劝他,玫雪死了也不会瞑目。”
他一句话说中要害,颜夕马上听进去了,慢慢止住呜咽。
江枫一直没有走出帐篷,他拉了玫雪的手,在床边与她说话。
颜夕与佐尔走进去时,他抬头看他们,居然很镇定,虽然脸上垂泪,却十分通情达理:“你们再等会儿好吗?我还有些话要对她说。”
见他们面上露出犹豫不置信的表情,他又解释:“请放心,我不会强留住她,也不会过分伤害我自己。”
他果然没有食言,天明时,江枫走出帐篷,疲惫不堪,轻轻说:“你们为她准备后事吧。”然后自己走进另一只帐篷,锁了门不肯见任何人。
“颜夕,不要打扰我。”他在门后对她说,“我不是要去寻死,我只是不想见任何人。”
佐尔过来把颜夕带走,“放心,江枫不是会自尽的人,他只是想安静一下,”他仰头长叹,“看来那十年的分离之苦也是有用的,毕竟他曾有过那种经历,这次分手便不会过于突然。”
他看一眼颜夕,忽然止了声音。
“我们不会分开的!”颜夕马上接口道,“不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她走上去主动拉他的手。
可是事情永远是一桩接了一桩,尤其当人拿定主意后,往往坎坷接踵而来。
一个月后,西域王当了所有臣子面,若无其事地问子王佐尔:“子王妃似乎一直没有生下子嗣?看来子王很应该纳几个侧妃为将来打算。”
“此事不劳王费神,我自己的家务自有办法。”
他拂袖而去,回到府中依然笑语连篇,到底露出心事,他叫人找出药方给颜夕吃补药。
颜夕哪里肯糊涂,才一见药,立刻自己明白了,苦笑,“多奇怪,以前不想要孩子,于是吃药,现在想要孩子,依旧是吃药。”
她凝视佐尔,柔声说:“有没有想过,也许我真的……”
佐尔翻手掩住她口,“你只是最近生病勤了些,调养好身体就可以了。”
可她接住他手,慢慢将之贴到腹上,“佐尔,都怪我以前不该吃那种药,与人争气斗胜都是有代价的,我现在才知道。”
这一切还是为了小侯爷,当初她故意吞下能致人不孕的茶水,与他斗法,她并不曾料到会有日后的幸福。幸福,总是自己大意毁掉的。
“也许你应该试一试侧妃……”颜夕苦笑。
“想不到你居然贤慧至此!”佐尔毫不领情,闻言立刻上下看了她几眼,冷冷道,“莫非我一直看错了人?或者是玫雪死后,你决心要做个中原式温柔的妻,是不是我马上就能三妻四妾的讨进来,安排你同她们和睦相处?”
颜夕被他顶得喉口噎住,委屈才升到胸口,立刻又化成怒火,她一把推开面前药碗,冷笑,“你当然是看错了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赌气地一句话,佐尔竟‘唬’地跳起来,一脚踹开门冲出去。
颜夕气得目瞪口呆,以往不管是发生了什么口角,佐尔总能插科打诨地与她周旋到底,他似乎有无穷耐心与余地,这次,一定是触到了他的要害。
丹珠怯怯地凑进来打扫残局,颜夕只觉疲倦入骨,她支肘在桌面上,叹:“随它去吧。”
累,真累,原来以往风云变幻诡计奸险并不算是真累,累不是奔走颠簸后的一瞬,不是尔虞我诈里的缓息,而是心单调乏味的长驻于此地,任岁月风尘细微侵蚀渐渐至血脉干涸,过程缓慢至毫不可察,所有的变化须千年后回首才见。
看,连佐尔也有累的时候,今天,他不与她争吵蛮缠,索性出门一走了之。
丹珠偷偷地把碎碗药水清理干净,垂头立在一边等颜夕吩咐。这女孩子跟她也有一段日子,面目干净甜美得不像是个西域女奴,她那么年轻,看人时眼睛睁得浑圆,无数个新鲜与好奇。
现在她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颜夕,少女的眼睛永远会说话,它在说:“王妃,你要不要紧?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颜夕努力向她微笑,“丹珠,要知道有时嫁人还不如攻城,千万别以为进城了就是一了百了的事,这当中可真是后患无穷,”
她不会明白的,就像当初的颜夕也不会明白,为什么生命里可以没有小侯爷,为什么嫁了如意郎君以后还会烦恼,而面对这样的烦恼,人并不需要哭泣。
第二天佐尔仍未回来,西域王的使都却登门拜访,他有两撇极其漂亮翘起的胡须,自己也很明白,一直用手去捻。
“王命我送来些礼物给子王。”他不屑的看着她,一个中原女人,且不会生养,不过是仗了子王的宠爱,他分明看不起她,又有些顾忌,道,“既然子王不在,请王妃代为收下。”
他送来的礼物,却是两个女人,金发碧眼与红发蓝眸,每一个都美得似一朵走路的花。
使者得意地捻着胡须,挑衅地看住颜夕,问:“王妃肯收吗?”
若是以前,颜夕冲动起来会拔刀削了他的小胡须,可现在她只是温和地与他对视,微笑:“好的,谢谢王的恩赐。”
到了这个地步,大吵大闹都是愚蠢,她极其有礼地与两位美人打招呼,让人安排房间好好款待。
使者走时有一些失望,他原以为能看到个羞怒绝望的中原女人,泼口大骂然后抢天呼地,而她如此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如收到的只是寻常珠宝。
颜夕始终和颜悦色,她亲自监督侍女整理房间,那两名美女分别来自波斯与西夏,她们的皮肤呈淡金小麦色,眼睛特别明亮,嘴唇特别娇艳。颜夕笑了,出门时对丹珠说:“你看,原来子王放弃的竟是这样一些瑰宝。”
语气不是不感慨的。
丹珠听得一头雾水,她虽然年轻,也知道平静海面下必然波涛汹涌,果然,回到寝室,颜夕从橱里取出一柄长剑。
“啊,王妃……”
“毕珠,我不是要寻短见,只是请你把它挂在我房间门口。”
颜夕仍在微笑,可丹珠身上根根汗毛竖起,她守在寝室门口不敢离开。
“怕什么?”她大祸临头的表情引得颜夕好笑,问,“毕珠?你多大了?可有十五了?”
“明年十五岁了。”
“在你们这,十六岁的女孩子就可嫁人了吧?”
“是”。
“你订亲了?”
“是。”
“你可是喜欢那个人?”
“喜欢?”侍女迷茫地抬头看她,纯净的眼睛清澈如湖水。
颜夕静静看着她,一双红尘外的眼睛,原来,这才是福气,玫雪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只有顾虑极少,目的单纯的人才会有这种清爽表情,可是,玫雪仍是死了。
那种疲倦感潮水般涌来,包围住她,沉溺中颜夕看不到也听不到,虽然此刻她正滔滔不绝自言自语地在说话。
玫雪死前也一定是这样的感觉,当她孤单地躺在陌生土地上,渐渐放弃所有目的与牵挂,不为了什么人,不为了什么事,她只是想回家。
而我呢?颜夕想,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嫁人后便要生孩子,生不了孩子也要让别人生,生活是一本帐,笔笔名目分明,今天不理会,明天后天也要来补还,只是,我死的时候会说些什么话?回家?到底回哪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