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她还不敢仔细地抚摸他,触了一会便收手回来,怕自己控制不住要伤悲。在最美与最爱之前,人通常伤心大过喜悦,怕一切风光极乐之后,好花凋零,好景不在。
她终于落下泪来。
“阿夕,你在想什么?”嘉瑞公子问,他声音也有几分像永乐侯,特别是在温和低沉时,简直辩不出真假。
他捧了她的脸,端在面前仔细地看,“唉,你哭了?”
这么近,他淡淡的薄荷香,定是用了与永乐侯相同的熏衣球,还有这面目语气,恍若隔生。魔由心生,是因为魔早已长驻心底,特别是在这样黑暗的夜里,一切心魔会伺机自生自长。
只是她的魔头已经死了,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与他对视。
这一次,颜夕舍不得缩手回来,纵然他只是个替代,她也舍不得。
所有的想念与怨怼,今夜流淌泛滥成河,她放纵自己靠在他身上,空气中淡淡清雅的薄荷气息,一路牵引了思绪,重回十八岁以前,彼时她仍幻想如意郎君,渴望得到他的垂爱。
人真正懂得单纯时,通常已距离那个年纪很远很远,远到根本不再会有那样的心情与心思,只是模模糊糊地存了一个影子,简单无邪的明媚。
“请抱我紧些。”她喃喃道,就算是至死的迷恋吧,或者是永乐侯的鬼魂在冥冥中恶意纠缠,她情愿他不放手,如同她永远不会忘怀。
嘉瑞公子沉默,大力拥紧她,像是要把她嵌进胸膛里,同时,他低下头,吻在她唇上。
他轻柔地,像蝴蝶寻找花瓣,钻入她唇间,正要更进一步,颜夕突然皱眉,将他推开。
“公子,不要忘记上一次你是怎么露馅的。”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温存甜蜜,连自己的眼泪一起停住,“我虽然痴心,但还不至于到失心疯。你是嘉瑞公子,不是永乐侯!”
嘉瑞公子哪里料到她会这样煞风景,顿时怔住。
她慢慢地从他怀里脱身出来,苦笑:“况且我并不只有痴迷不悟,是真是假我还分得清。”
她自己走去桌边,摸到火石纸媒点亮蜡烛。灯光摇曳中嘉瑞公子脸上也阴晴不定。
“明日一战至关重要,或许连我自己也成了你手中的人质。公子,就算我与子王心生瑕隙终要劳燕分飞,也不会白白便宜到你。”
她微笑着,把话说到最最绝情,是为了让他断念,也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回想刚才的情景,暗地里出了一声冷汗,诱惑通常与后悔相连,引得人先甜后苦,乐极生悲。
“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痴心与糊涂,而令子王颜面蒙辱。公子,你的提议,无论真心假意都怕是要浪费了。”
嘉瑞公子脸上雪白,灯光下像是罩了只白银面具,他一点点收敛起所有表情,冷冷道:“我很难过,但也应该明白——既然你已决心不相信任何人,自然也不会相信我。”
他动了真怒,说话也不再留情面,直直戳穿道:“颜姑娘,刚才若是永乐侯本人,只怕你却会更痛苦,因为你实在矛盾,既想要他,又不敢要他,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颜夕被他斥得瞠目结舌,然话语如针尖,齐齐刺入心中,引发创口鲜血淋漓。
她满口苦涩无言以对,只得霍然转头离开。
第二天天还未亮,他们便摸黑起身赶路,眼前大战将至,嘉瑞公子更是寸步不离,红茵时刻守在马车外,成了监视颜夕的第二双眼。
“你不会以为子王真的会束手待毙毫无动作?”颜夕嘲笑他,“我早说过,就算当年永乐侯在,也未必是子王的对手。”
“那我们就再赌一记,看究竟是谁更厉害。”嘉瑞公子自昨夜起便面无表情,淡淡道,“我也很想见识一下子王的手段。”
中午时他们赶到一座山坳处,两座山坡中一道窄窄羊肠小道,旁边岩石杂草荒芜,凌昭华策马赶上,在车外禀报:“公子,常德侯的人还在后面,约还有一个时辰可到。”
“吩咐夏伯按计划办。”
“是。”
再回过头来,他对颜夕道:“麻烦颜姑娘和我一同下车,在路旁观战。”
嘴里客气,手上动作飞快,一手点了她哑穴,一手扶了她手臂。
颜夕知道争也没用,索性任他摆布,慢慢走下马车。
他手指扣了她脉门,并肩站在道旁看夏伯布置人手。
“我知道子王不是个肯吃亏的人。”他轻轻对她道,“可这里山路险峻,除非他事先早做安排抢据地形,否则只怕还是要受我所制。”
颜夕看了他一眼。
嘉瑞公子立刻明白,道:“不错,你现在在我手里,子王只怕还不敢当面与我硬碰硬。”
他年轻秀美的脸在阳光下分外动人,而颜夕只觉得心寒,仿佛一直以来她便是个工具或人质,从这只手转入另一只手,在这个男人身边用以要挟另一个男人。
她默默看夏伯将一队人藏于山坳处的巨石后,另一队人埋伏于山坡草丛间,一切就绪后,有人取了树枝来,将地上人马走过的痕迹扫除。
嘉瑞公子拉了她到半山坡处一块巨石后,红茵持了剑柄紧跟在后。
他们屏息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日头偏西,远处仍是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嘉瑞公子觉出不妙,谴人将夏伯叫来。
他急得一头热汗,派人快马回去探听消息。又过了许久,那人匆匆回来,道:“禀公子,常德侯早上的确出发,但却又半道折回了客栈。”
颜夕嘴角露出笑意,虽然口不能言,但看了嘉瑞公子满是嘲讽。
他则一脸凝重,沉思半天,下令:“全部撤回去。”
马车中他为她解了穴道,苦笑:“子王已经出动了,只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让常德侯又回了客栈?”
“只怕公子的计策要全盘否定。”
“哪时,枝节可改,大局不变。”他挑着眉,仍然踌躇满志。
他们仍住宿在原来的客栈,掌灯后,嘉瑞公子走进颜夕房间。
“请颜姑娘更衣同我出去一趟。”他边说边示意红茵过来,她手里托了一只木盘,盘上放了一套衣裙。
“公子又要出什么花招?”颜夕道,“今天常德侯半路而回难道不够明显,子王已查觉你的诡计,这是他的地盘,就目前公子身边这几个人动手只怕会得吃亏。”
“我知道,故此来请颜姑娘帮忙,事到如今,子王不敢轻举妄动,也只是看在颜姑娘的面子上。”
他说完自己转身过去,红茵立刻上来,请颜夕更衣。
颜夕咬了牙,只得在红茵面前换衣,衣饰极其精美华丽,绯红色长裙下摆与袖口绣满云头花纹,每一朵云头上都缀了细小的水晶珠子。
“这么招摇示众,公子想必是要全镇的人看我与常德侯见面。”她冷笑,把闪闪银鳞似的裙裾展示给他看。
“不错。”嘉瑞公子只是微笑,上下打量一番,道:“颜姑娘,这套衣裳很美,真是适合你。”
红茵背了他狠狠咬住嘴唇,她这几日仿佛没有睡足,眼底几道细细血丝。
偶尔,她抬了头,阴沉沉地看了颜夕,目光几乎是毒辣的,颜夕坦然与她相对,倒也并不生气。恨与爱往往相等相对,两者同时又与痛苦相连相通,没有人能逃得开。
她暗自叹息,与嘉瑞公子走出去。
常德侯所住的荣芳客栈不过两条街外,是本镇最大的一家客栈,门口挂了长串灯笼,将街面照得通亮。
嘉瑞公子的马车在荣芳客栈门口停下,他先下车,再扶颜夕下来。
看着门口常德侯府的护卫,颜夕皱眉:“你究竟要做什么?”
“你说呢?”他微笑,伸手上来扣了她脉门,领向大门处。
夏伯抢先一步过去,向门外通报的人交上拜贴道:“我家侯爷想见常德侯。”
如此光明正大,颜夕也吃了一惊,不禁转头看住嘉瑞公子。
“没什么。”他却向她一笑,眨眨眼,“我只知道树挪死人挪活,世上哪有干坐白等的道理?”
常德侯手下有人曾见过永乐侯,此时便像看到厉鬼一样,慌手慌脚接了帖子踉跄奔进门去,好一会儿才又奔回来,一躬到底,“我家侯爷身体不适不想见客。”
“是身体不适还是体虚心病?”嘉瑞公子毫不理会,抬腿进门,边走边笑道,“王兄,多日不见,竟然不敢与本侯相见,你到底是在怕什么?”
常德侯护卫哪里肯让他进去,刀剑出鞘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夏伯自然也有备而来,身后侍卫呼啦围成一圈,将嘉瑞公子等人护在当中。
“公子是不是该见好就收?”颜夕喝他,“难道你真要一路杀戮进去?”
“本侯怎会做这样的事?”嘉瑞公子微笑,“自古君子待客有道,主人不讲礼节,客人又怎么再能粗鲁行事,只是我一片好心来与王兄相聚,竟受到如此冷落,实在心中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