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嫇却不觉得他窝囊,相反倒觉得这样的萧镇有几分朴实相,懂道理。夕阳下,她定了定神,走过去,隔着车窗玻璃,向车子里的人点点头。
萧镇只觉眼前一亮,头顶上空犹如阳光万丈,脸上还是通红,嘴角却已上弯,情不自禁的要微笑,再不管别人的眼光,忙推开车门走出来。
“苏小姐,你好。”
他还有些难为情,低声说
苏家女儿傍到大款的消息不胫而走,等苏太太听到时,早已是众说纷纭,有人说:还是生女儿好,只要长得有几分姿色,神精病也嫁得出去。也有人对此表示怀疑:那男人真是看中她了吗?别不是在玩弄她哟。旁边立刻有人拍他一记,笑:你担心什么?人家又不怕,不是早被玩弄过了?
苏太太从沈阿姨处影影绰绰听到几句,更加生气,回来向苏嫇大发脾气。
“现在倒好,我们成了小区里的笑话,嫇嫇,你这是在痴心妄想做白日梦,以你这种条件能找到小方已经很走运了,小心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她越说越严重,自己也害怕起来,“如果你和这个男人谈崩了,我哪里抬得起头做人,以后还有谁会给你介绍朋友。”
苏嫇被她骂得头痛,怕自己情绪激动又要说出什么绝情的话,先去房里找了药服下,又取了外套,说:“妈,为什么我无论走哪一条路都是错,你要我去和小方谈恋爱,要是最后连他也没有娶我,我是不是就更加该死?”
她母亲眼睛一眨一眨,没了声儿。
“妈,我走到这一步,人家总会在后面说三道四,人要是全部听进去,怎么还可能活得下去?”
危难时等待一双相助的手,何其困难,她已不想再有奇迹,她只想不听、不说、不解释。
她打电话约常孝铭出来吃饭。
“嫇嫇,你现在的经济条件也一般,为什么老请我吃饭?”
他毕竟是个老人,有点社会阅历,知道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坐在桌子旁对她坦白道:“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就尽管直说,力所能及的一定会帮忙,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难道对我也要像个外人一样兜圈子使心眼?”
苏嫇苦笑:“常叔叔,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你是爸爸以前最要好的朋友,你还怕我会害你不成?”
常孝铭低头想想,这才笑了:“我老了,整天疑神疑鬼的犯混,你可别笑话我。”
“哪里,一定是平时工作压力太大吧,常叔叔,现在公司里对你还好吗?”
“嘿!怎么会好?如果不是还想靠我这点技术能力,他们早把我踹出公司大门了。”
一提起工作,常孝铭立刻拍着大腿开骂,把平时受的窝囊气一通狠命发泄,他指头点着桌面,一条条向苏嫇控诉。
“管采购、销售、人事的老人全部撤了下来,更别说财务室的那些人了,都换成了段绫的铁哥们,一群三十岁左右嘴上没毛的臭小子掌握大权,什么事情都干不好……”
苏嫇脸上只是微笑,不停为他倒酒挟菜,同时把耳朵竖得老高,一字不漏地全部记了。
等常孝铭喝酒换口气时,她轻轻问:“这些人真是对业务一窍不通?持专业文凭的大学生总不会这么无知吧?”
“哼!”常孝铭闻言丢下筷子,冷笑,“嫇嫇,有文凭又有什么用?不到工厂里去体验一下,一道道工序做一遍,怎么会明白其中的问题所在?要是不进车间,这些大学生还不如我手下的小徒弟呢,他们知道怎么样选择材料吗?知道国外机器与国内机器的区别在哪里吗?要我看,只是一群光说不练的吃货,偏偏喜欢拿主意装腔作势,受了骗都不知道。”
“哦?他们受过骗吗?”
“怎么没有,上次设备部的人提出要去德国进口一辆绞丝机,说是国际最先进的一种机床,花了近十万块美金,又是运输又是安装,机床是买回来了,可到现在还放在仓库里养灰呢。”
“这部机床不能用吗?”
“能用,怎么不能用?但是操作人员培训费用没有做过详细预算,机床上的模具也是德国特制的,一套模具要美金二万块,两个月必需换新一次,而且这机床对材料硬度要求特别高,材料太软加工处会卷边生出毛刺,影响到尺寸测量,于是每批材料又多出近十万的开销,这些成本事先都没有人算过,等机床开动后,再想到去算相关费用,连段绫自己都傻了眼。德国人的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咱们用不起,这就叫做——不适合中国国情!”
常孝铭说得起劲,苏嫇也听得津津有味,始终用眼神鼓励他,更引得他长篇大论不断。
“嫇嫇,若不是这些哑巴亏吃得太多,公司哪会倒得这么快?现在他们自己也知道是缺乏经验,许多重要合同不得不拿来给我看,从技术上先肯定一下,不是我夸口,若是我哪天在合同上摆他一道,叫他倾家荡产也是可能的,从这点来说,他段绫就该好好尊重我,老老实实发给我一笔养老金。”
“不错!”苏嫇的眼睛顿时亮了,一直以来,她便有种预感,与常孝铭的老交情不能断,这个念头时隐时现,常常在她脑中盘旋,可略一细想,又说不出个大概所以然,而今天的一番交谈,却令她蓦地豁然开朗。这一句话,已经在她心里播下种子,迟早会抽出枝条,叶茂花盛。
她温柔地听他发牢骚,自从段绫接管公司后,常孝铭的日子的确不好过,为了区区两千多块的工资收入,委屈在不懂行的毛头小子下讨生活,眼看原先的朋友纷纷散尽,各自为生计奔波苍老,除了苏嫇,他甚至找不到倾诉的人。
他低了头,常常凝视杯中清酒,满脸郁闷苦涩难言,然后一口气全灌进喉咙去。
“常叔叔,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愿望是你们小孩子的事,我现在只想拿到养老金,之所以还这么拼命地替段绫干活,只想能替公司再赚点钱,他心里到底有个数,退休时大家坐下来将心比心的讲道理,我不信他就一点人性也没有!”
“常叔叔,你看段绫对我做的这些事,你觉得他还会有良心吗?”
“……”
常孝铭很快地醉醺醺,却又不是那种放肆大胆的醉汉,苦恼人容易遇酒而倒,于是更苦恼,他用力捏了杯子,埋头喃喃说个不停,连苏嫇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只好叫了辆出租车送他回家,又多给了司机十块钱,请他一同把常孝铭扶上楼。
“常叔叔,你到今天这一步全是因我而起,爸爸虽然不在了,可还有我,你总会拿到养老金的。”
这是苏嫇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
半夜十一点,她还在街上游走,萧镇电话来之前,她正在想,原来,这就是责任。
亲手种下的毒果,殃及路人,就必须亲手去拔除掉,若不是当初她一意孤行,令段绫有机可乘,就不会有接下来的这许多事,选错男友本身并非大错,错的是,因此连累波及到无辜的人。
而萧镇是如此四平八稳的男子,喜欢女朋友穿套装、头发不长不短只长到肩上,脸上淡妆清雅可人,性情一定要温和娴静,办事处世中规中矩。所以当得知她此时还在外面后,他很担心:“这么晚你还在街上走?真是太危险了,人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接你。”
“不用了,我可以打的回家。”苏嫇说。
被拒绝后,他似乎有些不悦,可还是柔声叮嘱一番,又关照她勿必到家后发消息确认,这才挂了电话。
苏嫇立在街旁,左右环顾,并没有见到出租车的影子,这样也好,她慢慢地沿着路灯向前走,夜色这么静,淡黄色的光晕罩在脚下,一步一团,安然寂寞,却又万分充盈,这个时候,她不想萧镇来打扰。
生命这么短,生活那么长,只有在暗夜行走的时分,才是完全为自己,放肆而畅意,没有任何责任与标准因素牵绊。
放肆是,众人向东,你却往西;众人噤声,你开口大声歌唱;众人集聚,你偏偏独自临街起舞。
放肆是,抛弃童话,颠覆美满,以单个区分于群体。
放肆是,大众眼中的一种罪过,虽然或许你并没有因此伤害到什么人。
苏嫇抬了头,向着墨蓝色星光点点的天空,重重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