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澜撩开帐帏,见迎春果然没睡,睁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脸上泪痕犹在,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迎春坐起身道:“你回来了。”
思澜绞了把手巾,坐到床沿给她擦了脸,低头将耳朵贴在她的腹上,笑道:“宝贝,是不是你不听话,把妈妈气哭了。”
迎春微笑道:“他这会儿倒挺老实的。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思澜笑道:“谁耐烦跟他们胡混。”他怕迎春忧思伤身,便捡些外面的趣事说给她听。
迎春忽然道:“咱们今天还没去过娘那边呢。”
思澜道:“明天再去也没什么。”迎春说不好,便待起身,思澜按住她的肩膀道:“还是我自己去吧,蕴萍这丫头闹起来没个轻重,别再让她碰了你。”
三太太这边,蕴萍思泽下午没有课,一个提着鸟笼子喂食,一个伏在桌上给三太太抄佛经。三太太见思澜来了,便道:“我还以为不请你,你是过不来了呢。”
思澜笑道:“这不是魏七哥找我出去了嘛。”
三太太又问道:“你媳妇这两天怎么样?”
思澜道:“挺好的,我看有点起风了,就没让她过来。”
三太太摇手道:“罢了罢了,你也不用解释,我还挑这个么?我这做娘的,只求你们两个好就知足了。”
思澜没坐多久,教思泽吹笛子的欧阳先生来了,思澜陪着思泽一起到后院,跟欧阳先生闲谈几句,便折回自己的住处。进房见迎春正倚在枕头上看小说,便道:“怎么又看书,当心累着了。”
迎春道:“睡又睡不着,不看书做什么。”
思澜笑道:“这样吧,你躺着,我来念给你听。”将书拿在手里一看,却是《浮生六记》,翻开的那页当中一行写着:“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但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思澜心想,果然形容得贴切,只是情好意好,结局却不好,读来不免让人伤心,就连前面的笑谑温馨也是徒增怅惘了。
迎春也道:“不要念这本。”伸手取了床头上另一本书递给思澜,却是早已读滥的《再生缘》。
思澜拿了枕头过来,与迎春并头靠着,笑道:“这一回就叫“葛迎春三品《再生缘》,何思澜再评郦君玉。”
“谁用你评了,要念就赶快念吧。”
“从哪里开始?”
“我好像放了书笺。”
思澜翻开那页念道:“德姐柔娘两佳人,如此多情有我心。几度留连真爱慕,十分关切果相亲……这说的可不是我,是郦君玉。”迎春抿着嘴笑,也不理他,听他继续念下去,“李靖相逢红拂女,越公不是五伦亲,如今我是螟蛉子,怎敢欺天败大伦。呵呵,她倒挺会找借口的。”
这样且念且评,刚刚翻过两页,就听阿拂在门外道:“四少爷,三少爷孟少爷他们回来了,老爷喊你去陪客人吃饭呢。”
思澜放下书,不情不愿地起身,皱眉道:“有三哥陪着还不够,非得回回叫上我。”
迎春道:“吃顿饭而已,你就去吧。”
“你不知道,这孟叔卿也是个妙人,一肚子洋货,在老爷子面前卖弄不出,我坐在那里都替他难受。”
“你行动快些吧,别让人家等你。”思澜也怕去晚了挨骂,匆匆换了件长袍,便赶去后湖畔荷风厅。
这荷风厅临水而建,是何家宴客之所,此时虽不当季,却也是翠盖亭亭,绿意喜人。思澜急奔几步进厅,笑道:“我没来晚吧。”
何昂夫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一时开席,作陪的除了他们兄弟,还有方经甫的侄子方自才。何昂夫向孟叔卿和蔼地说道:“你来了这么久,我因诸事冗杂,也没陪你四处看看。这些日子在南京玩得怎么样?”
孟叔卿欠身笑道:“三哥十分照顾我,玩得很好。”
何昂夫点头道:“南京虽不及上海繁华,但秦淮烟水,六朝遗迹,也是很值得一观的。”孟叔卿笑着称是。何昂夫又道,“蕴蘅这孩子太任性,为她姐姐的事,非要推迟婚期不可,我也拗不过她。叔卿,可委屈你了。”
孟叔卿敛手笑道:“伯父说哪里话,三千金重手足之情,我心里只有更敬佩。”
何昂夫呵呵一笑。整个席间多是他与方自才说话,思源偶尔插几句,孟叔卿十分拘束,思澜更是无话可说,只闷头吃菜而已。
何昂夫知道自己在这里,年轻人不自在,因此吃过饭便早早离席。这时天色转阴,隐有雨意,思澜走到窗前向外望,只见一只小船从桥下划过来,船头影绰绰一条纤细的影子,另有一人在后面扶桨,思澜暗想,难道是蕴蘅,想来看一看她未来夫婿?
思源笑道:“黄梅天气,这雨说下就下,有什么好看的?”说着也走到窗边,随即呀了一声。
他这一声呀,引得余下几人都往窗外看,乌云渐浓,渐渐飘下雨点来,那少女撑起一把伞,依旧站在船头,脸向这边望着,孟叔卿心中一跳,知是何家女眷,却不知是哪一位。耳边听思澜喊道:“快上来,当心淋湿了着凉。”那小船终于驶近,两个女孩子跳上岸来,瞧模样是主婢二人,那千金满脸稚气,不过十四五岁,孟叔卿心头一紧一松,暗想,我道是她,却原来不是。
思澜跑下石级把女孩子拉进厅来,埋怨道:“想划船什么时候不能划,非要挑下雨的时候。”
那少女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算到这会儿下雨。”说话间眼光便向孟叔卿脸上扫去,笑道:“这位一定是我未来姐夫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孟叔卿笑道:“我猜你一定是他们嘴里常提的那位又聪明又可爱的蕴萍妹妹。”
蕴萍笑道:“原来你这个人很会讲话,怪不得能写那么长的诗。”
“你看过我写的诗?”
“岂止看过,我还能背下来呢。春风吹不断泪的相思,细雨缀染着花的忧郁,伊人啊,你总在梦里依稀,依稀,让我难寻难觅。伊人啊……”一边背一边笑,思澜几人也忍俊不禁。孟叔卿虽说对自己写的诗颇为自信,这时也不免有些脸红了。
散席后思源回房,将这事讲给玉茜听,又道:“这孟叔卿脾气还算不错,蕴萍这么闹,他也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玉茜不答,坐在梳妆台前,拿着一瓶香水闲喷。思源走过去道,“你最近怎么了,不爱说话,做什么事都懒懒的。”忽然一喜,“是不是有了?”
玉茜冷冷道:“你发什么昏?”
思源顿时心凉,哼道:“我想当爸爸,也是人之常情,怎么叫发昏。唉,倒叫老四抢在我前面了。”玉茜将香水向地上啪地一扔,思源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玉茜站起身,寒着脸道:“不干什么,失手打了。”说着喊阿盈进来收拾,思源见她面冷如霜,便不敢再说。
送走了孟叔卿,思源自然要践前诺,这天晚上在花雨楼摆酒,其他人叫的局都陆续到了,晓莺还没回来,思源将杨四姐叫到一旁,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明知道我今晚请客,你还叫她出局。”
杨四姐哎哟一声道:“她自己要出去,谁能绑着她的腿?我还以为她跟你出去了呢。”
思源怒道:“胡说八道,我这一下午都在钱庄,哪有时间出来。”
正在缠杂不清时,有人喊道:“五千金回来了。”
思源急忙上前拉住晓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晓莺望着思源的眼睛,怔怔不语。思源也无暇细究,只道,“先入席再说吧。”
魏占峰一见他们过来,便敲着碟子道:“太不像话了,把客人丢在一边,主人翁两口儿悄悄说体贴话去了。”说得众人哄笑起来。
筛过一巡酒,又唱过两支曲,正听魏占峰口沫飞溅地讲笑话,一个小大姐进来说道:“有人找三少爷。”
思源抬头道:“谁呀?”却见一个少年缓缓从屏风后踱出,向众人团团一揖,含笑道:“小弟冒昧,要做个不速之客了。”
思源顿时怔住了,魏占峰见他神情有异,不由转身打量那少年,见他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穿件湖水蓝印度绸长夹袍,戴一顶阔边呢帽,肤色白腻,样貌清秀,倒有一两分面熟,只是想不出哪里见过,碰了碰思源胳膊道:“你不认识他么?”
思源脸上忽青忽白,说不出的难看,那少年瞧也不瞧他一眼,笑向魏占峰道:“魏七哥,金玉成是我堂兄,常听他提起你,想不到今天才有机会见面。”
魏占峰忙起身笑道:“哎呀,原来你是玉成的堂弟,什么时候到南京的,怎么不去你姐夫家里?快过来一起坐。”说着便去挽他手臂。
思源这时像被电打了似的,猛地跳起来,一把将那少年拉开,低声喝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家去。”
那少年用力挣开,走过去在思源的座位坐下,便有小大姐来接帽子,思源喝道:“去去去。”
那少年笑着打量晓莺两眼,“这位就是云枝姑娘么,姐夫果然好眼力。”
思源低声央求道:“我跟你一起回家,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
施可久笑道:“虽说这地方不适宜小孩子来,但偶尔一两次打什么紧,老三你又何必这样蝎蝎蛰蛰的。”又问能喝酒么。
那少年尚未答言,思源已急道:“喝不得。”众人都见紧张得过分,不免诧异,思源自知失态,讪讪笑道,“我,我内弟若出了事,回去跟他姐姐不好交代。”
晓莺脸上微微变色,站起身来强笑道:“这杯子不好,我去拿鸡缸杯来。”说罢便离了座位,若在平常,思源早已跟过去哄她,这时看那少年似笑非笑的样子,迈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嚷,接着冲进来一个邋遢汉子,直奔晓莺,上去就是一巴掌,嘴里骂骂咧咧道:“死不了的小娼妇,在这里做婊子做得好快活,跟你要点钱推三阻四的,他妈的,老子的绿帽子白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