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妈过来一看,说道:“瞧这模样是了,四少爷,去请产婆来预备着吧。”
思澜傻子似的哦了一声,雨衣也不穿,就急匆匆往外奔,三太太这时赶过来,两人迎头撞在一处,三太太皱眉道:“你稳着些,来得及。”然后拉住他,“叫老王去接就是了。”
思澜不答,一挣便出了门。三太太到床边问了迎春几句,又吩咐阿拂给思澜送雨衣,阿拂追了出去,却哪里还有思澜的影子。
这时思澜已湿淋淋地坐在汽车里,街上的水足有两尺多深,车子开动,水花乱溅,一路向前急驰。思澜接了产婆犹自不放心,又去接了一位妇科大夫,回来时迎春尚未怎么样,他自己先哆嗦个不停。何太太和秀贞、玉茜也都赶过来,进去看了迎春一回,现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看见大夫,又一齐拥了进去,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只耐心等待便是。
迎春忍痛向思澜道:“我没事,你快去洗个澡吧。”
思澜握着她的手道:“我一会儿就来看你。”迎春点点头,思澜这才去了,待他换了干爽衣服出来,再要进房时,却被三太太拦了回来。
何太太也道:“有大夫和产婆在里面,你进去反而碍事。”
思澜无法,只好在外面等,只是心里不宁贴,便前后左右地来回踱步,玉茜抿着嘴一笑。
何太太道:“你别笑他,差不多第一回当爹的都是这副样子。”
天将傍晚的时候,开始听见迎春的喊叫声,思澜猛地站定,脸色极是难看,何太太拍拍他肩头道:“你放心吧,大夫说了,不是难产。”
三太太道:“第一胎总要吃力些,你要是怕听,就先出去转两圈。”
思澜摇头道:“我不走。”
何太太道:“作丈夫的听一听也好,该让他们知道一下,女人生孩子有多不容易。”说着这话不由想起蕴芝,千里迢迢上京,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不叫人心碎。
屋内迎春痛得更加厉害,最初阵痛时一力忍着,不肯喊出声,到后来双手用力扳住床杆,咬破嘴唇也忍不住,一声出口,就一声连一声痛叫起来,周围的人在跟自己说什么也听不清楚,却听得见那雨水从房檐溜下来,打在花盆上,滴滴嗒嗒的声音无穷无尽,好像这身上的痛一样漫漫延延无尽无穷,心里不停地想,是快死了吧,大千金要带我去了。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终于听见小孩子的哭声,接着儿啼声,雨打声,脚步声,交谈声闹闹嚷嚷交织在一处。随后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迎春勉强睁眼,看见思澜红着眼圈坐在床边,她动了动唇想要说话,思澜微笑道:“是女儿。”又叫人抱孩子过来给迎春看。
何太太道:“你别闹她,让她先睡一会儿。”
思澜忙道:“是是,看我糊涂的。”
于是众人移到三太太屋里来坐,留下陆妈阿拂几个在外屋照看着。三太太因是女孩,不免有些失望,何太太已有了孙子,便不甚在意,抱着孩子笑道:“你们看看,这孩子鼻子眼睛多像思澜。”
玉茜坐在何太太旁边,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刚出生的小孩子皱皱的小猴子似的,哪里看得出像谁不像谁,口中却笑道:“人家都说,女儿像父亲。”
蕴萍笑道:“四哥,你给没给她取名字呢?”
思澜笑道:“我早就想好了,就叫何璎,璎珞之璎,老二不论男女,都叫何珞。”
蕴萍笑道:“了不得,连老二的名字都准备下了。”
思澜走到何太太近前,笑着央求道:“妈,让我抱抱她吧。”
何太太道:“不行,你不会抱,别再把她弄哭了。”
思澜笑道:“就抱一下,求求您老人家了。”
何太太笑叹道:“自己都是个毛孩子,就当爹了。”说着缓缓将孩子交到思澜怀里,思澜战战兢兢接过,望着那皱皱的小脸,有种很奇异的感觉一瞬间涌遍全身,他轻轻唤了两声璎儿,那小东西嘴巴一咧,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思澜吓了一跳,连忙交回给何太太。
何太太哄了一会儿,孩子还是哭个不停,秀贞道:“会不会是尿了?”
何太太呀了一声笑道:“我倒忘了。”秀贞从丫环手里接过新尿布,亲自来换,众人都在旁边嘻嘻地笑,玉茜跟着凑了会儿趣,终觉无味,便推说有些帐目要看,早早回房了。
玉茜看完帐抬头瞥一眼闹钟,已快到九点钟,阿盈进来换茶,玉茜便问:“外面雨还下吗?”
“小一些了。”
“下午有谁来过吗?”
“只有厨房的珠儿来过。”
“她来做什么?”
“上回沈妈和千金商量的,说她年纪不小了,让她回家嫁人,她心里不愿意。”
“这是她娘自己来求的,又不是我们要撵她。难道她还想留在这府里有什么奇遇不成?”
阿盈笑道:“那倒也不是。她自小许给她表哥,两下里都还中意,就是不想这么早嫁,情愿留下再服侍两年。”
玉茜皱眉道:“胡说八道,你们四少奶奶都当娘了,她比你们四少奶奶只大不小,还能说嫁得早么?”
却听门外有人笑问:“谁嫁得早了?”软帘一挑,思源已走了进来,向阿盈道:“雨衣我放在外面,你去收了。”阿盈应声出去。
玉茜将帐本收好,坐在妆台前,一边脱镯子一边道:“下着雨,你也能在外面混一天才回来。”
思源脱了西装外套,往衣架上一挂,说道:“这是做正经事,怎么能说是混呢,父亲不在南京,这钱庄工厂里里外外还不全等着我拿主意。”
玉茜不答,手饰卸毕,进了洗澡间,扭开热水管子放水。
思源推门进来嘻嘻笑道:“给我放水呢?”
“你可真不客气。”
“夫妻一体,客气什么?”
放好了水,玉茜伸手试了试水温,思源上前抱住玉茜,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道:“要不一起洗吧。”玉茜啐了一口搡开他,出去将门带上。
思源洗了澡出来,只觉浑身清爽,见玉茜已换了睡袍躺在床上,身子向内,叫了她两声她也不理,便踱到外面屋子,放了唱片来听,又唤阿盈冲咖啡,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捡了报纸来看,正看得有趣,蓦地想起一事,急忙三两步跑回卧房,向衣架上的西装口袋里摸去,一摸摸个空,心里顿时凉了。
转头见湖绉帐子半垂着,玉茜似已睡熟,便轻手轻脚走到镜台前,去掀她的手饰盒,不料帐帏一挑,那人已然坐起,皱着眉问他,“你找什么?”
“有封信,怕糊里糊涂压在这底下了。”
“是么,那你找到没呢?”
“大概是乱放在哪件衣服口袋里忘了。”说罢便讪讪出去了。
玉茜自是知道他在找什么,当下并不说破,睡至中夜,却发现在身旁没了人,趿着鞋下床,见洗澡间亮着灯,慢慢推开那扇门,见思源正弯腰翻着那些换下来的脏衣服,原来他不死心,只疑自己将东西落在昨天换下的衣服里了,这时听见声响回头,见是玉茜不免一呆。
玉茜道:“你别找了,那张支票我拿去还鞋店的帐了。”
思源怔了怔,笑道:“你拿去用了倒没什么,我只怕不留神洗碎了可惜。”
“你放心,不会打水漂的,等我手头宽松了就还你,三少爷最近这么阔绰,想来也不会在乎这几个小钱吧。”
“我阔绰?这是从何说起啊。”
“我虽然少去外面,但也多少认识几个交际场上的朋友,何家三少爷最近跟人家做交易所发了财,你还想瞒着哪个呢?”
“我知道你是听谁说的,玉成对不对,他打电话告诉你的?不是我当着你面说你堂哥坏话,他的嘴里,十句话也只好信那么一两句。”
玉茜点头道:“不错,这句便在那可信的一两句当中。况且人家平白无故,造你的谣言做什么?”
“那次给他朋友搭桥办事,万把块钱根本不够上下打点的,我还要替他贴补,他倒嫌我不尽力,跟他朋友要得多了,我看在你面上,懒得同他争辩,他心里不大满意我也是有的。”
“我不信这些话,反正说你有钱,就跟要了你的命似的。”
“算了罢,有什么留着明天再说,三更半夜的,在这儿站着蘑菇这些多没意思。”说着将脏衣服一抛,挽着玉茜的胳膊向外走。
重新挨枕,玉茜很快就入梦,思源却是翻来覆去睡不安稳,这两千块本是他答应杨四姐的,现在给玉茜拿去,只好另外再筹,总是大意之过。又想起前几天永达的李经理所提的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行,趁着父亲不在,不如自己就做一回主,转念一想终是不敢,还是等他回来探探口风再决定不迟。
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睁眼已是八点多钟,向窗外一看,细雨绵绵仍在下着,但雨势已小得多。因何昂夫不在家,思源夫妻两个洗漱完毕,便到上房陪何太太吃早饭,饭后正说着话,忽听外面脚步杂沓,玉茜伸手将思源衣袖一扯,思源尚不解其意,见玉茜已转身进了里间屋子,只好跟了进去,问道:“怎么了?”
玉茜不语,嘴巴向外一努。思源隔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思澜和一个乡下妇人前后脚进来,便道:“不过是个新请的老妈子。”
玉茜“哼”了一声,眉目间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