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茜到了上房,刚唤了一声母亲,便听何太太叹道:“你父亲这次可是气坏了,思源也太不争气,只是自己儿子,总不能看着他也去跳河。”说到这里,眼光在玉茜脸上绕了两绕,玉茜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思源虽是替她隐瞒,却不知何太太相信不相信;那位堂叔有没有回去乱说话;自己娘家有没有来查问?
正胡思乱想着,又听何太太道:“等你父亲消了火,我再劝他把思源接回来。俗话说妻贤夫祸少,你们两个也闹得够久了。唉,养儿养女一辈子,不要养出孽来才好。”
她的话也不甚重,但玉茜听来,还是句句惊心,说不出是怕是愧。终于回到房中,只觉筋疲力尽,汗透重衣,挨枕便睡着了。
次日清早一睁眼,还恍惚惚叫了一声云生,但马上就想起她已回何家,不由呆呆地想自己走后,他会怎么样?若是再回去,那人还能像从前一般温存体贴么?若是留下,思源又真能忘记过去的事么?
钟太太知道她回来,也来看她,玉茜却不愿再跟她说那么多了。
思源听了玉茜的劝告,养好伤后,先到何昂夫面前磕头认错,又去四叔家里陪罪,对待玉茜便如初婚时候,似乎真不介怀她与柳云生那一段,他不提,玉茜自然也不会提,但心中总是将信将疑,那张离婚协议书,时常要拿出来看一看,还想着要跟思源重新开口,却不料自己母亲竟带着阿盈阿满从苏州来了,想是思源找她来帮忙劝合的。
白天亲家们一起说些客气话,到了晚上房里只有母女两个,金太太开门见山便问她在天津是跟什么人在一起,玉茜一惊之下自是否认。
金太太叹道:“我是你娘,还会害你不成?你堂叔都给你父亲写信了。”
玉茜面红耳赤,吞吞吐吐说了个大概。
金太太道:“就是你慧妹原来迷的那个人么?”玉茜点头说是。
金太太又问:“你为了他要跟思源离婚?”
玉茜道:“也不是为了他。思源从前那些事你们也知道,我是寒透心了。”
金太太道:“思源从前是不好,可他现在已经诚心改过,你若是对他一点情义也没有,怎么一听说他出事就跑回来。可见夫妻间的缘份还没断。话又说回来,你做的事也不见得怎么高明,难道何家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
玉茜越听越羞,越羞越怒,瞪着她母亲道:“难道我被人欺负死了也不能离婚?”
金太太道:“你把这两个字想得也未免太容易,你回娘家住,我和你父亲养你一辈子也没什么,可你那几个嫂子的嘴,你能受得了?去北京,你祖母自是宠你,不过那些堂姐妹一人说上一句,你就要气死了。”
玉茜赌气道:“那我哪也不去。”
金太太道:“你不是还想回天津吧。思源是你能拿得住的人,那个姓柳的,你又知道他几分,我听说他还有别的女人。”
玉茜急问:“是谁?”
金太太道:“我怎么知道,都是听人说的。就算这话不真,可长成那样的男人,他就不去沾花惹草,桃花也要来找他,能跟你天长地久么?你自小心高气傲,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把名声弄坏了,六亲都断了,值不值得呢?”
玉茜不由一震,她母亲最后两句话倒是说到她心坎里,想想慧妹,胡太太,还有那个闵嫂,天长日久,他真能次次把持得定?就看那些温存手段,也知是女人身上有些经历的。她这次再去天津,只怕要与何家彻底绝裂了,那个师妹的假身份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么?想想一世抬不起头做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一边是情爱,一边是是名声,一边是花朝月夕,一边是锦衣玉食,到底应该怎么选,还是怎么选都会后悔?
耳听金太太柔声劝道:“好孩子,听娘一句话,趁年纪还轻,赶快把病治好,生几个孩子。这个世上,只有两样是真的,一样是自己亲生的子女,一样是钱,把那个姓柳的忘了吧。若真惹恼了何家老爷子,告那人一个拐带罪,你们两个都得毁,到时候我和你父亲也帮不了你。”
玉茜想起何太太那句养儿养女,不要养出孽来的话,不由背上冷汗涔涔。忘了吧,忘了吧,可那清疏眉目,枕边细语,真能忘得了么?事到如今,似乎也只好努力去做一个善忘的人,玉茜如此,思源也是如此,忍下不能忍的,去弥补破镜上那条裂缝。
金太太见他们当着自己的面,把那纸协议撕了,才算放心回苏州。只是玉茜接连几晚乱梦颠倒,有一次梦见自己回去找柳去生,被他骂水性杨花,然后就惊醒了。
这段时间玉茜一直睡不好,再听到些闲言碎语,不免肝气复发,思源搬回房中照顾她,四处请名医来看,玉茜却只认那个许大夫,按他开的方子抓药来煎。思源怕阿盈她们掌握不好火候,每日亲自看着,似在补当日摔药碗之过,玉茜想想当初,再看看眼前,只觉百感交集,一颗心越发涨得难受了。
因玉茜这一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调理好,何太太又懒于管事,便将家中诸事重又交付秀贞,秀贞自觉才短力绌,情愿让与迎春,又夸迎春聪明谨慎,比她能写会算,何太太心中并无成见,于是跟迎春提起,不想迎春却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秀贞只道她谦退,未知自己确是诚心让贤,这天下午便来寻迎春,打算再劝一劝她。
其时正值初春天气,院子里的梨花堆雪似的,开得繁繁茂茂,迎春坐在树下藤椅上,低头拂着衣襟上的落花瓣。
秀贞走近笑道:“好悠闲啊。”
迎春闻声起身,含笑叫了一声大嫂,请她进屋,秀贞跟着迎春绕过一道游廊,进了客厅,见思澜从左边一个雕花月亮门里走出来,仿佛刚睡醒的样子,便笑道:“吵醒你了。”
思澜笑道:“没有,醒了有一会儿了。”说着扬声唤阿拂倒茶。
秀贞一边喝茶,一边打量屋子,只见仿古雕花格架依墙而立,随格放了些宣炉茶具,壁上悬一幅山水,旁边的镂云梨木架上,放了盆麦冬草,茶几沙发却仍是原来置的那些,秀贞想起思澜之前说过搬新居后,木器全部要换紫檀雕花的,便问他怎么没换,思澜指着迎春笑道:“你问她,说什么也不肯换,真是没有办法。如果照我的意思,这边都要雕成仿古摺扇式,那边怎么也要再安一串五彩挂灯。”
迎春笑道:“还要到处糊西洋花纸呢。”
思澜笑道:“糊西洋花纸怎么了?”
秀贞笑道:“老四从前的屋子就弄得花花哨哨的,现在这样,看上去倒是舒服多了。”
思澜笑道:“大嫂你总是帮她的,我还是回去睡觉了。”说着又踏进门内。
秀贞要看璎儿,迎春就去李妈处抱了来,秀贞接在怀里,璎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灼灼看人,然后弯起来,咯咯地笑,秀贞大乐,向迎春道:“她怎么这么会逗人。”贴了贴她的小脸蛋,又跟迎春闲谈了些育儿经,直到李妈抱了孩子回房,秀贞方进入正题道:“虽说璎儿还小,但有李妈带着,也不费你什么心,我这几年歇惯了,现在一看帐薄头就疼,你千万接了这副担子去,就当是帮大嫂的忙好不好?”
“大嫂,不是我不识好歹,实在这中间有些难处。”
“什么难处,你先说来听听。”
“第一件是璎儿太小,又爱生病,虽有李妈阿拂她们照顾,但我心里总放不下,眼看也该是学走路说话的时候了,总还是做娘的陪在她身边的好。
“看你说的,也不至于忙成那样,况且我听三娘说了,思澜拿孩子很为重,心又细,你不放心李妈,难道连他也不放心么?”迎春笑笑不言。
秀贞又问:“这是第一件,难不成还有第二第三件?”
迎春微笑道:“第二件么,我若管事,是不能服众的。”
秀贞拉着迎春的手道:“我原本打算事情交给你管,自己不妨担个虚名,后来又想,名不正则言不顺,怕这样反害你为难。现在有母亲发话,哪一个敢不服你,你就告诉母亲,或者告诉我,我替你跟母亲说去。”
迎春笑道:“那母亲自己管事就是了,又何必找你我?”
秀贞倒被她问住,想了想又道:“那第三呢?”
迎春低声道:“第三,是我自己的问题……”秀贞听她这么说,倒不好追根究底,以为她不肯说了,却听迎春缓缓道:“有些事,不小心就陷在两难之地,我实在是怕打这些饥荒了。”
秀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老吕妈的事情是前车之鉴,若是迎春管家,三太太必然乘机揽权,装聋作哑不成,撕破脸皮更不成,换她是迎春,也实在难做,勉强笑了笑道:“倒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迎春忙道:“不,是我辜负了大嫂的好意。”
秀贞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看起来,只有等玉茜大好了。”又谈了谈玉茜的病情,少时彩屏来找秀贞,说阿盈将帐册送过来了,秀贞便急匆匆走了。
迎春走到窗前,拿了柄剪刀,修剪窗前那几盆兰草,一时思澜出来道:“大嫂走了。”迎春嗯了一声,思澜道:“我看她今天找你倒不像是说闲话的,有什么事么?”迎春便告诉了他,思澜笑道:“真是有趣,人家争还争不来呢,你们两个倒是谦来让去的,岂不矫情?”
迎春剪掉一片叶道:“那你就当我矫情好了。”
思澜笑道:“我倒觉得,就答应了也没什么。我娘那边若找你麻烦,我替你挡掉就是。”
“大言不惭,你能挡掉几回呢?”
“你不信咱们就试试看。还是你自己才能有限,不敢答应。”
“说对了。”迎春想了想又道:“地租房租,一年所收虽多,所费也不少,日用饮食,迎送贺吊,全在当家人筹划度支。我自问既无平衡之能,又无服人之德,更没有兴利除弊的魄力,所以宁愿呆在这里修花剪草。”
“我要是这么说,你们又要骂我没出息了,现在你也这么说。”
“你一个男子汉,倒跟我这女人家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