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因为张学良的红颜知己赵四小姐的缘故,老四在我印象里是个不错的排行。——题记
四姨是我母亲五姐妹中最漂亮、最有学识的一个,本来也应该是最幸福的。大姨和二姨我连照片都没见到过,她们是外公的原配夫人所生,如果活着,该有一百多岁了。母亲在姐妹中排行数第三,也是外婆的长女。接下来便是四姨,她比母亲年轻四岁,如今也已年过八旬了,是母亲兄弟姐妹中硕果仅存的一位。可能因为张学良的红颜知己赵四小姐的缘故,老四在我印象里是个不错的排行。
前文提到,母亲读到小学四年级时,南田岛上有个送到大陆读书的女孩,回乡探亲时因为打扮时髦引得乡邻议论纷纷。外婆因此认为女孩子书读多了不是件好事,便让她终止了学业。这使我想起两千五百多年前的萨摩斯岛(比南田岛略大),古希腊数学家兼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出生地,该岛位于地中海最东端的爱琴海,与亚洲大陆最西端的小亚细亚(今土耳其)近在咫尺,恰如南田岛与亚洲大陆最东端的中国沿海之间的距离。
当年毕达哥拉斯从埃及和巴比伦等地游学回来,披着长发,穿着裤子(古希腊人崇尚裸体),很让岛上的乡邻看不惯,尤其是不能接受他的言谈举止。这无疑是岛民的保守心态使然,他们不让自己的孩子就读毕达哥拉斯创办的半圆学校,他只好永远离开了故乡。毕达哥拉斯后来移居到亚平宁半岛,在那里创办了一所学园,形成了著名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想必也在毁灭希腊的罗马人中间播撒了文明的种子。
幸运的是,轮到四姨读完小学时,南田岛的社会风气变得稍许开明了,她因此得以继续升学,念完了初中。不过,也只是到此为止,岛上没有高中。可是,四姨年轻时是一个有强烈进取心的女性,上个世纪50年代,她通过自学,以同等学历考入了南京大学历史系。那时候她在天台县做文教干部,相当于如今颇为吃香的公务员吧。之后,她成了五姐妹中惟一的大学生,也是惟一跨出省界的。四姨后来告诉我,她之所以选择历史这门专业,是受到了三姐夫,也就是我父亲的影响。可是,当她大学才读完一半,我父亲就变成了“右派”。
多年以后,我携家带口,驱车到苏北小城江都看望四姨。当天晚上,妻子悄悄地对我说,如果四姨嫁给你父亲,可能是比较圆满的。她说得有道理,四姨不仅在形象和学识上超过母亲,更主要的是她的性格豁达、脾气温和,比起母亲来更容易相处。除此以外,四姨还擅长画国画,并在晚年以此为乐。可是,姻缘的问题是不能这么简单推断的,尤其在那个特定的年代。
本来,四姨有许多机会选择男友,她在南大读书期间担任班长一职,社交面比较宽广。但四姨上大学以前工作过,年龄偏大,个人问题迫在眉睫,有点像如今戏称的“剩女”。最让四姨抬不起头的是,她的家庭出身是地主,而当过国民党兵的小哥又身在海外。
那时候,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需要填写上百份甚或几百份含有家庭出身栏目的表格。可以想象,在“有成份论”的年代,如果一个少女出身不好,那么她在填写那张表格的时候就会不安,不愿意让同学或同伴看到,即便别人原先已经知道。久而久之,美丽聪明也会变得没有自信。四姨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因此她想找一个根正苗红的男友,以便日后有棵大树做靠山。
姨父正好满足四姨的这个要求和条件,他出身贫农,本人还参加过新四军,算是一个老革命了(他上大学想必和今天的奥运冠军一样免试)。果然,姨夫后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幸免于难,只遇到过一点小波折。虽然姨父比四姨年轻两岁,这对同班同学在大学期间还是确立了恋爱关系。毕业前夕,两人领了结婚证,四姨的一生就这么决定了。
小两口先是分配到武汉一所大学做老师,可是不到一年,因为姨夫不习惯那里的生活,他们只好离开大城市,双双返回姨夫的苏北老家,在长江边一座叫大桥的小镇(隶属江都县)做了中学老师。没想到的是,四姨在那里一住就是半个世纪。
江都位于扬州城东,京杭大运河在城南汇入长江,因此那里也成为南水北调的起点。据说江都水利枢纽工程的引排能力在亚洲名列前茅,并因此成为扬州近郊的一个游览胜地。在历史上,江都和扬州密不可分,远比临安和杭州的关系密切复杂。
扬州或江都已有近两千五百年的历史,且与“九”有缘。先是隋开皇九年,改吴州为扬州,至唐武德九年,扬州州府移至江都县。自此,江都和扬州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清雍正九年,江都县分为江都、甘泉两县。民国时期,又将江都、甘泉两县合并,称江都县。直至1949年,又设立了扬州市,原江都县划分为扬州市、江都县、邗江县,江都复归属扬州。
正如杭州有“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美名,扬州也有“淮左名都”、“富甲天下”之誉。不仅如此,扬州和杭州一样,也留下了历代诗人颂扬的名篇佳作,并让游人铭记于心。这一点并不容易,别的城市导游手册上也有古代文人墨客留下的文字,可是游人一般看过即忘。
以唐朝为例,那时的扬州是南方一颗璀璨的明珠,为中原一带乃至全国的文人雅士所向往。从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到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从徐凝①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到皮日休②的“谁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这些脍炙人口的诗句大大提升了扬州的魅力和知名度。
这其中,李白和皮日休的诗分别写的是扬州城和大运河,而杜牧和徐凝的诗咏的是瘦西湖。说到扬州的“瘦西湖”,不得不令人想起杭州的西湖。为瘦西湖起名的果然是一个杭州人,他叫汪沆,是清代康熙、乾隆年间的诗人,他的藏书在江南也颇有名气。汪沆无意于仕途,也与民国年间修建在西湖边的汪庄无关,他和当时杭州的许多文人墨客一样,经常往来于扬州(别忘了有扬州“八怪”)。
在一次游览了扬州风光之后,汪沆信笔挥毫,写下了一首诗:“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从此,“瘦西湖”的大名便风行天下。可是,在我看来,她后来的衰落也因为此名。本来,瘦西湖颇具特色,但她的风景与杭州西湖放在一起就不能比了。
不过,在我的童年,扬州和江都的吸引力一点也不比杭州逊色,就因为四姨的缘故。四姨是我的第一个通信对象,我不记得童年还和谁通过信,给我寄过礼物的小舅通常由母亲单独写信联系,而四姨给母亲的信函中会夹带着她写给我的小段文字,有时甚至会是一张单独的便条。四姨也是我的“春节老人”,如果我写信问她要什么礼物,她保准会答应并做到,比如铅笔盒和书包,比如钢笔和乒乓球拍。
遗憾的是,在幼时随母亲去南田岛看望外婆之后,考上大学之前,我再也没有见过四姨。那不仅是因为路途的遥远,还有某些可知或不可知的原因,即便外婆去世那会,四姨也没有回南田老家。这当然不能怪四姨,甚至连同在浙江的母亲也不敢前去探视或送别外婆,因为那是在文革最残酷的年代,她们自身难保,而外婆偏偏又是地主婆。我的堂姐告诉我,她父母(我的大伯和伯母)去世那会,她也不敢回家,怕地主的帽子转戴到她头上。
1979年元月,我大一的寒假来临。一天上午,太阳已升得很高,在挤了一整个夜晚没有爬上火车(辅导员因此挨了校系领导的批评)之后,15岁的我终于在警察的帮助下,在济南车站登上一列南下的客车。那时火车非常拥挤,济南又是过路站,即便有了车票,如果没有足够的力气或帮手,是挤不上去的。那年我没有回到故乡,而是在苏北小镇大桥过了春节,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四姨,以往照片上见到的倩影荡然无存了。
此后的二十年间,我曾四次造访四姨,后面三次,她家已经搬到江都县城,住在县广播电视大学的教师宿舍内。四姨经过多次返聘以后,终于从副教授岗位上退休了。姨夫依旧爱唠叨,他的性格耿直率真。因为娶了地主的闺女,姨夫原本光明的仕遇到挫折,退休时屈居广播电视大学副校长。他们育有两个儿子,化工学院毕业后回到父母身边,老二正是当年和我一同去南田觐见外祖母的那位表弟。
文革结束以后,四姨也曾两次回到浙江,与我母亲团聚。姐妹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这才发现,原来母亲一直在她们姐妹中间起主导作用,虽然妹妹的学识远高于姐姐。这是由个性的差异引起的,四姨性格比较随和,她的婚姻也一直比较稳定,至少未出现过大的波折。记得有一次,我陪四姨去南田岛,见到了众多的亲戚,包括传说中的舅母,原来她是四姨的初中同学,四姨还是她和小舅的红娘呢。
当然,四姨必然领着我去参拜外公外婆的墓,那是在樊岙村后面的小山坡上。还有小舅公,他跟着我外婆一起从黄岩宁溪来到南田,终生未娶,小舅公的墓和我大舅舅母的墓都在外公外婆的墓后头。同时我也得知,爷爷奶奶在终老以前,返回了温岭老家。
也是在那次旅途中,四姨告诉我,外公的原配夫人留下的一子两女中,大姨、二姨和大舅与外婆年纪相差不大,她要处理家里的关系十分不易。外婆自己又育有一子三女,还要帮助外公打点生意,等到温州的小姨母出生时,已经不堪忍受家庭的重负和精神压力了。外婆狠了狠心,把小姨闷在木桶里。没想到第二天揭开桶盖,小生命依然存活,无奈之下才将其抚养成人。虽然小姨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却是智商和生活能力有些偏低,这是她的个人和家庭不幸的主要原因。
记得有一位中国作家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一个作家一生所写的文章里有一句话能让读者记住,那么这个作家就算是一个不错的作家了。我记住了这句话,但却忘记了这位作家的名字和作品。四姨不是一个作家,但她讲过一句让我不会忘记的话,她说,“女人年轻就是漂亮”。而根据我的观察,女人的美貌和青春是因为丈夫或情人珍惜或有要求才得以长久保持,也与她的艺术理解力或善解人意与否有关。
让我深感不安和遗憾的是,四姨和母亲这对经历了80年风风雨雨相互关爱、始终保持密切书信往来的亲姐妹,却在暮年因为一件小事闹不愉快,那时她们已无力修补关系了。我在感叹生命无奈的同时,也曾想到过,这是逝去的时光留给她们最后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