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韩非子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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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喻老(1)

【原典】

天下有道,无急患,则曰静,遽传不用①。故曰:“却走马以粪②。”天下无道,攻击不休,相守数年不已,甲胄生虮虱③,燕雀处帷幄,而兵不归。故曰:“戎马生于郊。”

【注释】

①遽(jù):送信的快车或快马之意。②却:驱赶。粪:施肥治田。③甲:古代作战时将士用于护身的战衣。胄:头盔。虮:虱子的卵。

【译文】

天下太平,没有发生危急的战乱,就叫作静。递送军情的传车快马也就不再使用。所以说:“歇下奔马,用来运肥耕田。”天下不太平,攻占连年不断,相互防备着,几年都不能停止,以至于将士的战衣和头盔里都长出虱子,燕雀在军帐上都筑起了窝,而将士还是不能回家。所以说:“战马在郊外产下马驹。”

【原典】

翟人有献丰狐、玄豹之皮于晋文公易①。文公受客皮而叹曰:“此以皮之美自为罪。”夫治国者以名号为罪,徐偃王是也②;以城与地为罪,虞、虢是也。故曰:“罪莫大于可欲。”

【注释】

①翟:通“狄”。古代中国中原人对北方各民族的泛称。②徐偃王:西周时徐国国君,相传他目能仰视看得到自己的额头,故有“偃王”之称。偃,仰卧,引申为“仰”。

【译文】

有个狄国人向晋文公进献大狐、黑豹的皮。文公接受客人的兽皮后感叹道:“大狐和黑豹就是因为自己的毛皮太华美了而给自己带来灾难啊。”国君因为名号而带来祸害的,徐偃王就属于这种情况;因为自己的城邑和土地而给自己带来灾难,虞、虢就属于这种情况。因此说:“罪过中没有比可以引起欲望更大的事物了。”

【原典】

智伯兼范、中行而攻赵不已,韩、魏反之,军败晋阳,身死高梁之东①,遂卒被分,漆其首以为溲器②。故曰:“祸莫大于不知足。”

【注释】

①高梁:晋国地名,在今山西临汾东北。②溲器:小便器。一说为饮器。

【译文】

智伯兼并范氏、中行氏后,又不停地进攻赵氏,韩氏、魏氏反叛了他,智伯的军队在晋阳战败,智伯死在高梁东边,他的封地最终被瓜分,他的头盖骨被涂上漆当作溺器。所以说:“祸患中没有比不知足更大的了。”

【原典】

虞君欲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①,不听宫之奇②,故邦亡身死。故曰:“咎莫憯于欲得③。”

【注释】

①屈产:晋国地名,在今山西石楼东南,产良马。垂棘:晋国地名,所在地不详,产玉石。②宫之奇:春秋时虞国大夫。③憯:通“惨”,惨痛。

【译文】

虞国君主贪图屈产出的良马和垂棘出的璧玉,不听取宫之奇的进谏,因此国亡身死。所以说:“过失中没有比贪得更惨痛的了。”

【原典】

邦以存为常,霸王其可也;身以生为常,富贵其可也。不以欲自害,则邦不亡,身不死。故曰:“知足之为足矣①。”

【注释】

①知足之为足矣:见《老子·四十六章》,今作“故知足之足,长足矣。”

【译文】

国家把生存作为根本,在此基础上称王称霸也是可能的;身体把生命作为根本,在此基础上获取富贵荣华也是可能的。不用贪欲来危害自身,国家就不会灭亡,君主也不会暴死。因此说:“知道满足才是一种真正的满足。”

【原典】

楚庄王既胜,狩于河雍①,归而赏孙叔敖②。孙叔敖请汉间之地③,沙石之处。楚邦之法,禄臣再世而收地④,唯孙叔敖独在。此不以其邦为收者,瘠也,故九世而祀不绝⑤。故曰:“善建不拔,善抱不脱,子孙以其祭祀世世不辍。”孙叔敖之谓也。

【注释】

①河雍:地名,在今河南原阳西南。②孙叔敖:春秋时楚国人,楚庄王时任令尹。③汉间:指汉水附近。④再世:两代人。⑤九世:指多代人。九:泛指多。

【译文】

楚庄王打了胜仗之后,在河雍地带打猎,回国后奖赏孙叔敖。孙叔敖请求得到汉水附近的一块贫瘠的土地。楚国的法制规定,享受俸禄的大臣,到第二代就要收回封地,而只有孙叔敖的那块封地得以一直保存。不把他的封地收回,原因就在于那块土地贫瘠,因而孙叔敖的子孙好多代享有这块封地。所以说:“善于建立的就不会被拔掉,善于抱持某种事物的就不会脱落,子孙因为善守封地而代代香火不绝。”说的就是孙叔敖这种情况。

【原典】

制在己曰重,不离位曰静。重则能使轻,静则能使躁。故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①。”故曰“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②”也。邦者,人君之辎重也。主父生传其邦,此离其辎重者也,故虽有代、云中之乐③,超然已无赵矣。主父,万乘之主,而以身轻于天下。无势之谓轻,离位之谓躁,是以生幽而死。故曰:“轻则失臣,躁则失君。”主父之谓也。

【注释】

①君:主,主宰。②辎重:原指行军所带粮食、装备等,此处指生存的基础。③代:赵国地名,在今河北蔚县一带。云中:赵国地名,在今内蒙古托克托一带。

【译文】

控制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就叫作“重”,不离开自己的君主位置就叫作“静”。重就能役使轻,静就能驾驭躁。所以说:“重是轻的根本,静是躁的主宰。”所以说:“圣人整天在外行走,也从不离开自己的衣食行李。”国家即是君主生存的基础。赵武灵王活着就传位给儿子,这就是离开了他生存的基础,所以他虽然也享受了在代、云中一带活动的快乐,飘飘然已失去赵国了。赵武灵王,是大国的君主,而因为自身的原因没有重视自己的国家。失去权势叫作“轻”,离开君位叫作“躁”,因此赵武灵王被活活囚禁而饿死了。所以《老子》说:“没有了权势就会失去自己的臣子,浮躁就会丢掉君位。”说的就是赵武灵王这种情况。

【原典】

势重者,人君之渊也。君人者,势重于人臣之间,失则不可复得矣。简公失之于田成,晋公失之于六卿,而邦亡身死。故曰:“鱼不可脱于深渊①。”赏罚者,邦之利器也,在君则制臣,在臣则胜君。君见赏,臣则损之以为德;君见罚,臣则益之以为威。人君见赏,则人臣用其势;人君见罚,而人臣乘其威。故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注释】

①鱼不可脱于深渊:此句和本段引号中的其他文字均引用自《老子·三十六章》。

【译文】

权势,就如同是君主这条鱼的深潭一样。君主的权势落到了臣下手里,失去后就不可以再找回来了。齐简公权势落到田成子手中,晋国君权落到六卿手中,最终他们都落了个国亡身死的结局。所以说:“鱼不可以脱离深渊。”所谓的赏罚,是国家的利器,握在君主手中可以控制臣下,掌握在臣子手里就可以战胜君主。君主表示要行赏,臣下就会减少奖赏的数额以表示自己已经掌握了奖赏权力;君主表示要行罚,臣下就会增加惩罚的力度以表示自己已经掌握了惩罚的权威。君主显露出行赏的计划,而臣子利用了他的权势;君主显露出行罚的计划,而臣子凭借了他的权威。所以说:“国家的赏罚利器,不可以拿给别人观看。”

【原典】

越王入宦于吴,而观之伐齐以弊吴。吴兵既胜齐人于艾陵①,张之于江、济,强之于黄池②,故可制于五湖。故曰:“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晋献公将欲袭虞,遗之以璧马;知伯将袭仇由,遗之以广车。故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起事于无形,而要大功于天下,“是谓微明”。处小弱而重自卑损,谓“弱胜强”也。

【注释】

①艾陵:齐国地名,在今山东莱芜东北。②江:长江。济:济水,黄河的一条支流,在今河南、山东境内。

【译文】

越王勾践到吴国去服役,而示意吴王攻打齐以便削弱吴国。吴军已在艾陵战胜了齐军,势力扩张到长江、济水流域,又在黄池这个地方逞强争霸,由于出兵在外,久战力衰,因此越国可以在太湖地区制服吴国。所以说:“想要缩小它,必须暂且扩张它;想要削弱它,必须暂且加强它。”晋献公计划袭击虞国,先将璧玉和宝马赠给虞君;智伯将要袭击仇由,就把载着大钟的广车赠送给他们。所以说:“想要夺取它,必须暂且给予它。”在开始做事的时候不露形迹,求得在天下获取大功,“这就叫微妙的明智”。处在弱小地位而能注重自行谦卑克制,说的是“弱能胜强”的道理。

【原典】

有形之类,大必起于小;行久之物,族必起于少。故曰:“天下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①。”是以欲制物者于其细也。故曰:“图难于其易也,为大于其细也。”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②。故曰:“白圭之行堤也塞其穴③,丈人之慎火也涂其隙,是以白圭无水难,丈人无火患。”此皆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者也。扁鹊见蔡桓公,立有间。扁鹊曰:“君有疾在腠理④,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曰:“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病在肌肤,不治将益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又不悦。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病在肠胃,不治将益深。”桓侯又不应。扁鹊出。桓侯又不悦。居十日,扁鹊望桓侯而还走,桓侯故使人问之。扁鹊曰:“病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⑤;在骨髓,司命之所属⑥,无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居五日,桓侯体痛,使人索扁鹊,已逃秦矣。桓侯遂死。故良医之治病也,攻之于腠理。此皆争之于小者也。夫事之祸福亦有腠理之地,故圣人蚤从事焉。

【注释】

①天下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此二句与下文“图难于其易也,为大于其细也”二句出自《老子·六十三章》。②突隙:烟囱的缝隙。突:烟囱。③白圭:战国时魏国的相,善于修筑堤坝,兴修水利。④腠理:皮肤,表皮。⑤火齐:清热去火的药剂。齐:通“剂”。⑥司命:相传为主宰人生命的神。

【译文】

有形状的东西,大的一定由小的发展而来;历时经久的事物,数量多的一定由数量少的发展而来。所以说:“天下的难事必定开始于简易,天下的大事必定开始于微细。”因此想要控制事物就要在它细小的地方开始着手。所以说:“解决难题要从易处着手,想干大事要从小处着手。”千丈长的河堤,因为蝼蚁营窟而导致溃决;百尺高的房屋,因为烟囱漏火而导致焚毁。所以说:“白圭巡查大堤时要堵塞蝼蛄和蚂蚁的洞穴,老人谨防跑火而涂封缝隙,因此在白圭的治理下没有水患,在老人的防范下没有火灾。”这些都是谨慎地对待容易的事来避免难事发生,认真对待细小的漏洞以远离重大灾祸的发生。扁鹊拜见蔡桓侯,站了一会儿,扁鹊说:“您的皮肤上出现了疾病,不治怕会加深。”蔡桓侯说:“我没有病。”扁鹊出去了。蔡桓侯说:“医生喜欢医治没病的人来作为自己的功劳。”过了十天,扁鹊又拜见蔡桓侯说:“您的疾病到了肌肤里,不治就会进一步加深了。”蔡桓侯不理睬。扁鹊走了。蔡桓侯又一次感到不高兴。过了十天,扁鹊又拜见蔡桓侯说:“您的疾病到了肠胃,不治会更加厉害。”蔡桓侯再次不予理睬。扁鹊走了。蔡桓侯又感到不高兴。过了十天,扁鹊看见蔡桓侯转身就跑,蔡桓侯特意派人问他。扁鹊说:“疾病在表皮上,药物熏敷可以治好;疾病在肌肤里,针灸可以治好;疾病在肠胃时,清热的汤药可以治好;疾病在骨髓之间,属于主宰生命之神管辖的范围,医生对它是无可奈何的。现在君主病入骨髓,因此我就不再求见了。”过了五天,蔡桓侯身体疼痛,于是就派人去找扁鹊,扁鹊已逃往秦国了。因此蔡桓侯最后病死了。所以良医治病,在疾病还在表皮上的时候就开始着手。这都是为了抢在事情细小的时候及早处理。人事的祸福也有处于表皮上的时候,所以圣人能够及早加以处理。

【原典】

昔晋公子重耳出亡①,过郑,郑君不礼。叔瞻谏曰②:“此贤公子也,君厚待之,可以积德。”郑君不听。叔瞻又谏曰:“不厚待之,不若杀之,无令有后患。”郑君又不听。及公子返晋邦,举兵伐郑,大破之,取八城焉。晋献公以垂棘之璧假道于虞而伐虢,大夫宫之奇谏曰:“不可。唇亡而齿寒,虞、虢相救,非相德也。今日晋灭虢,明日虞必随之亡。”虞君不听,受其璧而假之道。晋已取虢,还,反灭虞。此二臣者皆争于腠理者也,而二君不用也。然则叔瞻、宫之奇亦虞、郑之扁鹊也,而二君不听,故郑以破,虞以亡。故曰:“其安易持也,其未兆易谋也。”

【注释】

①重耳:晋献公的儿子,后来继承王位,为晋文公。在即位前,重耳因受到骊姬和惠公的迫害,先后逃亡到曹、齐、秦等多个国家。②叔瞻:郑国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