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游学在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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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你没有常识之前,不需要提问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这一名句出自清华大学校长的梅贻琦先生。1931年12月2日,梅贻琦在就职演讲中提出了著名的“大师论”。在民国那个历史激荡的时刻,风雨飘摇,争扰纷纷,可是唯独学术如此活跃,至今我们所感叹敬仰的大师们,许多都来自于那个年代。梅贻琦爱才,不输于曹操,他千方百计招揽贤才,如培养华罗庚,保持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的友谊,在西南联大期间为学校请来了不少国内外知名人士访问、演讲等,成功保持了学校里自由独立的风气。有他一件轶事:在他做校长之前,“清华”学生运动高涨,赶校长、赶教授是家常便饭,校长在任时间都不长。有人问梅贻琦有何秘诀,梅说:“大家倒这个,倒那个,就没有人愿意倒霉(梅)!”

清华原本是一所留美预备学校,始建于1911年。在《辛丑条约》签订后,中国赔偿给西方国家大量赔款,史称“庚子赔款”,其中美国得到的部分,在时人的鼓励下,半数退还给中国作为资助留美学生之用。其余的部分,于1924年由美国国会通过决议,在中国成立了“中国文教促进基金会”,其中相当部分以奖学金形式提供给清华大学。梅贻琦到任10年,在他和众多师生的努力下,清华大学一举跻身于名牌大学之列。梅贻琦在1955年来到台湾,利用上述“清华基金”的款项,筹办了“清华原子科学研究所”,后来演变成了台湾新竹“清华大学”。

梅贻琦,字月涵,清华人至今仍感激梅贻琦为清华做出的卓越贡献,台湾“清华大学”一直遵循着梅贻琦治学的风气,并以他之字命名,举办一年一届的“月涵文学奖”,梅贻琦纪念奖章也是至今新竹“清华大学”毕业生的最高荣誉。

梅贻琦所奠定的大师基础,一直被历任台湾“清华大学”校长所传承。现任新竹“清华大学”校长陈力俊也常常请来各路名人,既有讲座,也有各式各样的活动。自然,学校里的老师也是一流的老师,他们所具有的教授风范,果真非同一般。各有风格,上课特色各不相同。

我今天想说的这位老师,我认为也算是大师一名了。我知道我会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不仅是专业基础知识,也是治学态度和风格,更重要的是,在茫茫心闲的时刻,突然有一个警钟提醒你,什么是重要的。在你没有常识之前,不需要发表自己的观点。

很多人来到台湾交换,都能刷个分回去。并不一定特意为了刷个分回去,只是看见他们的样子,好像觉得在台湾提高绩点容易些。是因为学校对交换生要求低吗?还是因为台湾学校太多,层次不一?不管是什么原因,确实有这样的现象。可是一个学期过去,我却觉得,台湾老师要求并不低,尤其是今天要说的这位老师。

周四下午有一门《文心雕龙》,我跟另一名大陆同学一起修的。我们两个本来就是同一所学校一个班级,这次两个人相依为命了。这门授课老师姓朱,名晓海,是专门研究南朝文化的教授。他已经六十出头,头格外大,神采奕奕,活力四射,他常常面带微笑,就是骂人也是嘴角上扬的。他算是我见过的,十分有性格的一名教授了。

朱老师上课十分有热情,他坐在讲台前授课,不需要休息,可以从头到尾一直讲下去,从来不间断。他的课是下午三点二十开始,理论上是六点半结束。在他第一节上课的时候,他便说:“我上课有个习惯,我不会下课,很可能会拖堂。你要是有事,自己提前走就行了,要方便自己出去。”

不下课?

嗯。这确实是件奇事了。

虽然以前也有老师两节连堂,或者三节连堂只休息一次。但是谁都知道这样下来很累,而学生也一般很难接受,下面即使没有睡倒一片,也会心不在焉,神游远方了。可是这个老师居然全然不在意!

接着他对我们声明:“上我的课,你可以吃东西,可以睡觉,可以不听课做你自己的事情,也可以不来,只要来考试就行。我不会计算你的出勤率,学期成绩期中期末考试各占百分之五十。不过我敢保证,你不来听课就答不出考卷来;当然你只要是天才,不用上课也会回答的话,你完全可以不来。只是我就一个要求:不能交头接耳。有什么问题,如果你没听清楚,就直接问我。”

我没有搞错吗?这个老师对于同学们的反应可以不在乎?他不在乎你早到晚到或者不到,他不在乎你上课吃东西喝水看小说睡觉?

下面没有一个嘘声。同学们都很认真地听他讲话。我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师是出了名的严厉,考试题目也难,选择他课的学生也都是像他这样认真严谨的学生。有一名同学甚至在考卷发下来后对着题目和答案,跟助教讨论了四十分钟。我心里嘀咕着,这人也太钻牛角尖了。

接下来,他就开始讲课了。

他果然全心全意扑到讲课当中,而且果真拖堂,拖到一个小时之后也是有的。他上课总是二百分钟、二百一十分钟、二百二十分钟的下来,中途甚至很少离开自己的讲台。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东西,常常一直讲到五点半之后就饿了,拿出自己备好的小零食吃了起来,边吃也不耽误讲课。他上课吃东西,我不但没有觉得很反感,反而又多了分亲切。我一开始还留意过他吃的都是什么,也无非是些旺旺雪饼、粟米酥(或者黑米棒,具体什么忘了)、巧克力、小饼干之类的。上他的课分外累,每一天下课都饿得如狼似虎,见到吃的就扑过去。

朱老师上课不是讲课,而是骂课。以他的理念,你只需要听我讲,我讲的都是专业知识。他认为所有的学问都来自于日常生活,而且表现在最开始、最细致的地方,包括每一个字的来源,每一个典故的渊源。他常常想起来就气得跳起来大骂,骂现在人不会做学问,啰啰嗦嗦一大篇说不到重点上,还动不动就搞“苟异”,基础知识都不牢固,还想着推陈出新,要死。他看到我们忙着低头记笔记也骂,双眼一瞪,眉角飞扬,大喝一声:“你别光记下来,你应该记到脑子里!”或者神情激愤,遇到一个文字,马上跳起来,拿起粉笔就往黑板上板书,完了给我们讲这个字的来源,然后高声说:“记记记,你们该记的是这个!追根溯源,这个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是这样。”

不仅骂现代人,老师和学生等等,还骂他自己的研究对象。他从上第一节课开始,就表现出一个非常难得的品质,他从来不过分吹捧自己的研究对象。应该说,他从第一节课开始,就在不停地骂《文心雕龙》和刘勰。

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文心雕龙》。

南朝有个刘勰,是世家高族的末枝了,家门苦贫,一直没娶亲,跟着和尚抄了十几年的经书。后来朝廷把他召去做官,他人很聪明,会钻营,不是个清心之人,吃了这么久斋饭,可还是驱除不了世俗之心,也想攀个高枝,得到权贵认可。于是就给当时的皇帝上书,建议皇帝把所有的祭祀都改为瓜果蔬菜。皇帝有两种祭祀,给祖宗祭祀和给天地祭拜,这皇帝崇佛,之前只把祖宗祭祀改成了瓜果蔬菜上供,早就想把天地这一块也改了,可是碍着皇帝的身份,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这次看见有人附和,非常高兴,就给他升了个中央的官。但他又是个文学青年,有自己的主意,自己写了本文学理论,评价时人著作,也有点愤世嫉俗。昭明太子也喜欢他,倒不是因为这文学理论,他俩在文学上主意不大一个样。皇帝也没重视他的理论,只是碍他经书读得多,又写一手好字,再加上博通佛经,马屁拍得到家,于是命他到寺院里抄写经书。他一方面说自己上承皇恩,一面又暗地里牢骚没人重视自己的文艺范儿,最后心灰意冷,果然又出家为僧,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雕龙是古代一个人的字。刘勰自己看不上那个人来,非要说,我的题目可不是取的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不行。我是说啊,用文之心的精巧,可以雕出龙来,有这等神功了。

现代人很喜欢刘勰,觉得他是我们老祖宗的荣耀,一千多年前就有文学理论了,不输给外人。西方人的学问传到东方来之后备受吹捧,中国一群人看不顺眼,非觉得自己老祖宗什么都好,气呼呼地一头扎到古书堆里左右摸索,满脸蛛丝灰迹,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终于叫人家找到了。看到这一本《文心雕龙》后,顿时两眼放光,捧在手心里当成了红宝书,得意洋洋地到处拿出去跟人家炫耀:看,我们老祖宗的书!跟你们那也差不多,不过比你们早一千多年呢!

《文心雕龙》就这么火了起来。

朱老师非常讨厌现代人吹捧刘勰的样子,他自己对刘勰有一堆意见,对南朝文学的特点也不甚赞同。第一节课开始讲课,就花了好长时间来骂刘勰。他说刘勰的文字不是南朝的好文字,刘勰写东西必定要咬文嚼字讲求对仗效果,其实说的都是一个意思,骂训诂学是胡扯,等等。他对于《文心雕龙》的价值,一者赞其写作特点简洁有力,二者是取其特殊的史料价值。

当然,他有的是要骂的。他会骂现代身边不合理的地方,骂自己不满意的地方。骂是他的语言,是他人生和做学问的激情。他不会选择站在哪一边,该骂什么他就骂什么。他毫不隐晦自己的生活,他养过猫,爱看言情小说、网络小说,看得甚多,连大陆90年代“盲流”这样的专业名词都知道。他还骂台湾作家不够敬业,写了一本书就想吃一生的版税,敬业精神比起大陆作家差远了。我听了,跟同学偷偷一笑。大陆作家当然很辛苦啦,江山代有才人出,压力甚大,盗版业又甚为严重,只有自己的才华可靠。我还想成为一名作家呢!

听他的课,很辛苦,但是一入情境,听下去却十分有趣有益。他的课讲起来深入浅出,常常有故事在里面,并不容易遗忘。比如有一“酱瓿之议”,出自《汉书·扬雄传》,是刘歆讽刺扬雄的一句话。

扬雄是古代很有名的一个宅男,汉朝把他也作为圣人之一。他非常聪明,是他最早提出关注各地方言。他自己是宫门口的一个保安,全国各地都要到中央觐见,他心里就想,这不就是收集各地方言的绝佳机会吗?于是他利用职位之便,有人要进宫,他就拦住人家,问人家:“你打哪来的?”对方一听,就被吓住了,唯唯诺诺地说:“我是河南来的。”他就说:“那你们那这个字怎么发音?”对方就老老实实地用方言念了出来。他听了十分满意,一扬手就说:“去吧。”就这样,他就写出了一本《古文苑》。

扬雄仿照《易》,写了一本《太玄》,十分深奥难懂。刘歆见此就讽刺说:“你好好地白白折磨自己做什么!《周易》在汉朝被国家鼓励,学者们研究它,国家就发工资,都这种待遇了大家还看不懂,你这本书又没有国家政策支持,又深奥难懂,大家怎么会看呢?恐怕后人就拿这本书来覆酱瓿了。”

刘歆是个文人,好歹说话文绉绉的,也不至于太过分。其实,说覆酱瓿,已经是跟当草纸一个意思了,都是不用,闲置在一边,没什么价值。缻是古代一种小型的装酱料的容器,跟碗差不多,口粗底细,里面装着肉酱。这肉酱做起来比较麻烦,得洗干净,放麯风干,加盐加酒,闷好发酵,做成酱料,常常是鱼肉酱。吃饭的时候,就把瓿放在桌子上调味,食物蘸酱,才能吃下去。孔子吃饭就爱吃肉酱。后来子路参加政变,就被剁成了肉酱,孔子听说之后,再也不吃肉酱了。肉酱很香,常常有虫子也被味道吸引,或者有小虫子在旁边飞啊飞,闻到香味就晕了,掉了进去。为了防止肉酱被各种不明来物污染,人们就拿一个东西盖在上面,这就是覆酱瓿,通俗说,就是盖肉坛子。一个绝佳的好作品,却只能沦落到盖坛子,这是多么憋屈的一件事。刘歆这么小气,既不看好这本书,也不愿说好话,可是扬雄对此并不在意。

这个故事很长,可是这样讲出来,却十分难忘。后来考试果然考到了“酱瓿之议”。

他的考试,也狠狠地敲打了我一下。

期中考试前,为了好好表现一番,我特意学了很久的正体字,想着往试卷上写正体字(也就是繁体字,香港叫繁体字,台湾叫正体字,两者又有差别),还到网上查了很多翻译和文论。网上还真没对《文心雕龙》有十分细致的研究,最多不过是阐述刘勰的文学理论,那些比起朱老师的授课内容来说,都显得十分粗糙了。我仔细地把他上课的笔记看过一遍,到了期中考那天,面带微笑走进考场。

助教人很好,他每节课都坐在最靠近老师的座位,考试之前还拷给过我上课的录音档。考试由他来监考,他发下一册答题纸来,然后是一张试卷。

我看到试卷的那一刻,两眼就虚了。

助教站在讲台上,微笑地看着我们,说:“老师说了,大陆的同学可以用简体字回答。”

我虚弱地冲那个助教微微一笑,表示我知道了。

事实上,看见试卷那一刻我就蔫了,这题目,确实未曾见过。这种出题方式也是第一次见。老师虽然上课讲文章字词句,把最基础的部分都细致地讲了,可是考试却又不拘泥于此。文章最重要的还是文本,每一句话都很重要。

题目答案很死,就是文中原句。我十分悲剧了。

下课问起台湾本地同学,这才恍悟,原来有考古题!而我们都傻傻不知道。

期中考试后,天渐渐凉了。朱老师每次来上课,都在肩膀上披着一件深绿色毛衣,里面是一件白衬衫。他上课依旧认真仔细,我们听得也格外认真仔细了。等到期末考试,再也不敢犯同样的错误,把每一篇每一句都认真翻过,以防万一,又找本地同学要了几份考古题,每一个题仔细做过来。同学看到我来要题目,十分慷慨,顺手就翻出来一份拿给我,大方地说:“你拿着吧,我还有一份。”我感动得差点要痛哭流涕了。

果然又是难了一倍,题目依旧是死题,不需要自己发挥,课本上都有。

考试那天,背了一上午的默写,中午匆匆忙忙又看了一遍考古题,忐忑不安地走进教室。教室里已经坐着好多学生了,看见他们,我哑然失笑,原来大家都拿着一份考古题在背,也有人一边对着书一遍遍地看。没有人说话,整个教室学习气氛非常浓厚。

同学走进来,我们相视一笑,给彼此放松情绪。

考卷发下来,迅速一览,心里有了点安慰,果然百分之七八十是考古题。慢慢地我放松了许多,看到“酱瓿之议”,尤为开心了一下。

每一个大师都会留给后人一些警示。

我想我以后将很难忘记这样一个大师级别的老师,是他严谨的态度和激情的授课提醒我,什么是重要的,应该怎样坚持去做一件事。基础很重要,文本本身很重要,知识都是建立在基础之上的。在你没有常识之前,不需要互动,不需要发表自己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