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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夜奔 (1)

云遮月,夜深沉。

一盏白灯笼,在暗夜之中格外醒目。神智已然恍惚的陆茶,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勉强看见那诡异的纸灯笼,仿若鬼怪妖灵一般,在漆黑的无边暗道中飘行。

黄泉路……么……

因剧痛而麻木的脑中,模模糊糊地升起这样一个念头。陆茶疲倦地掀了掀眼皮,却仍然只能看见迷迷蒙蒙的一片,看不见黑白无常的身影。脑内的钝痛似是无边无际,眼前的幽暗小道似是也延绵至亘古,没有尽头。在这茫茫无垠的黑暗之中,只有那盏纸白的幽冥鬼灯,缓缓前行。

既无惊恐,又无惧怕。若不是无力,她必定要咧咧嘴角,轻笑一声:她虽未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但这样,或许亦是不错的归宿。只是,若能在九泉之下遇见了慕宁,怕是免不了被他骂一句“蠢丫头”——

年幼时,她曾坐在慕宁的腿上,一边将他如雪银丝缠在手指间把玩,一边对他说:她要活到好老好老,比传说中的彭祖还老。这样,她的头发就可以跟慕宁一样、变成像雪一样漂亮的白色。她就可以把它们编成银色的长辫子,映出山居里的夕阳,就好像天上的晚霞落在辫子上……

幼时的笑语萦绕在耳边,眼前浮现的,是那个有桃花、有夕阳、有柴垛、有茅草屋子的山中密境。往事如昨,记忆中的景致一如既往,似乎是一切从未变更过:落日余晖下,那漫天纷飞的桃花瓣,烟囱里的青烟被染上橙红的颜色,傍晚的风送来米饭香味儿,劈柴声混着朗朗歌声回荡在山间……

在那里,没有什么江湖武林,没有什么“太平约”,也没有什么正道和邪派,更没有什么“道非流”和闻人去非……有的,只是苏慕宁、周痕、九彦哥,还有可以扯着慕宁的衣角撒娇的她。

她能不能不要什么秘密?她能不能不要什么是非曲直?她不想知道那些什么陈年旧怨,不想知道那些什么血海深仇。她只想留在那个有情、有义、有桃花、有晚霞的山居里……

胸口骤然一窒,喉头一甜。恍惚之中,她却忽然犹豫起来:不知道九泉下的慕宁和周痕会是怎样的光景,她又该如何去面对。陆茶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就在此时,另一只手,也加重了力道,牢牢地回握住她。

五指相扣的地方,传来温暖的热度。陆茶一惊,这才发觉身侧有人,而自己是半靠在那人的怀里,被他架着走的。

眼前一片迷蒙雾气,她费力地睁大了眼,向身侧望去。当她好容易透过满是迷雾的视野,终于看清对方的面容之时,陆茶顿时大急:“韦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韦去非敛眉望她,额前成川。听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见她一脸惊异与急切,他知道她还未回过神。他不言不语,只是抬手覆上她的额头,缓缓注入真力,助她清醒。

神智渐渐清明,视野也渐渐清晰起来。陆茶这才看见自己所处何处:他们正行走在密林之中的小路上。前方有一队人马,皆是“天一流”弟子的打扮。为首那人手中提着一只白灯笼,便是她先前误以为的引魂灯。而那“蛰座”长老吴过,则走在他们前方不远之处。

不是黄泉道,可这阵仗,却让陆茶觉得比那黄泉路还难以应付。她忆起了先前他们二人夜闯“天一流”直至失手被擒的经过,但蛊毒发作之后的那一段却成了空白。

由死至生的这一瞬间,她却未觉得一丝欣喜,只觉心中怅然。万丈红尘,终究还是得这么走下去。自嘲地勾勒了唇角,她再不多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是打量起四周来。

她以余光瞥了瞥,并不意外地瞧见了在身后不远的“天一流”鸩座长老张叔为。于是,她压低了声音,向搀扶自己的友人问道:“韦兄,这是往哪里去?”

韦去非用只有她一人能听见的声音答道:“去‘蛰座’。方才你蛊毒发作,情况骇人,吴过怕你死了没人知道‘定魂珠’的方子,就说要将你送去‘蛰座’医蛊。”

由于二人相距极近,又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就如同耳语一般。所以,就算张叔为和吴过的武功修为不俗,却也听不见二人对话的内容。

“他?医蛊?”陆茶冷笑道,“怕是就算医好了这蛊,却再下一道别的什么有的没的,届时就是真正要受制于他了。”

陆茶的质疑,韦去非先前早已想过。他沉默片刻,又道:“我有一计,只是你得答应我,按计行事,不可心软。”

说罢,他微微低头,凑至她耳边,轻声将计策告知她。听之,陆茶面色一变,小声急道:“可是你……”

“没有‘可是’,”韦去非握紧她的手,目光锁定于她,“你该知,眼下就是最后的机会。若到了‘蛰座’,四座长老皆在,我们就无任何胜算了。”

这个道理,陆茶怎么会不明白?可是一想到方才他交代之事,陆茶暗暗咬紧了牙关,仍是不愿应承下来。

“陆茶,”他忽然唤起她的名字,垂下眼,他倾身在她耳边道,“我信你。撑下去。”

不等她犹豫,韦去非暗暗运气,将周身内劲尽数灌入她的掌中。双掌交握之处,内劲激荡,熨得陆茶手心滚烫。

源源不断的真气自他的手中涌出,通过相握的手掌,传入她的体内。这让先前因蛊与毒而力竭的陆茶,渐渐恢复了内息气劲。过了不久,她便无须他的扶持了。反观韦去非,先前中了张叔为一掌,已是大伤他元气,这时他又全尽毕生能为,将内力传给她,着实受累不轻,渐渐不支。

陆茶小声道一句“够了”,想要放开手去。可韦去非却不让她如愿,他牢牢握住她的手,紧抓不放,将他剩余的内劲一并传了过去。

陆茶咬紧下唇,暗中撑住友人。二人步伐动作,都小心与先前保持一致,所以在外人看来,他二人仍是由韦去非架住陆茶、搀扶而行。

韦去非的内力本就高于陆茶,得他的真力,陆茶只觉得周身轻盈起来。她知道他心意已决,也知道这是他们逃脱的唯一机会,只是……

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是他掌中茧子摩挲。他缓缓放开了先前紧握的手,只唤了一声“陆茶”,就再无言语。

听他一声唤,陆茶只觉心口一阵憋闷,闷得发酸,喉咙也被堵住了似的。她垂下眼,望向他那骨节分明的大掌,强忍心中酸楚与憋屈,终是哑声道:“韦兄,得罪了。”

忽然!她转身发难,一把拽住韦去非的胳膊,一手掐住他的脖子钩住他的头,冲他颈项狠狠咬了下去!

韦去非痛呼一声,一掌将她击飞。她也被这他一掌,打得撞飞在林间道旁的树干上,重重砸至地面。

这动静,这变故,让“天一流”众人皆是一惊。吴过大步走至陆茶身边,而张叔为则大吼一声,霎时一拳挥出,顿时将韦去非打倒在地。

吴过定睛一看,只见陆茶满嘴是血,而那韦去非的脖子上已被啃出一个血口来。他望向陆茶,奇道:“你做什么?”

“解蛊毒喽,”她故意装作要撑着树干才能直起身的虚弱模样,勉强站起身,她将背靠在树上,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先前你们两位的埋伏,想必费了不少功夫用来下毒吧?凭什么只有我一人中招,这家伙天生好命百毒不侵?方才我一问,原来‘墨尊’被他吃了,他才能不惧蛊毒。”

吴过上下打量她一眼,道:“所以,你就喝他的血做你的解药?”

“不错,”陆茶扬起嘴角,笑道,“吴伯伯你的解药,我是万万不敢喝的。与其由你解毒、着你的道儿,我还不如自己想个招儿。”

吴过冷哼一声:“哼,你这招儿,倒是够朋友。”

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之意,陆茶大笑道:“哈!那是自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朋友,不就是用来分忧解劳、挡剑插刀的么?再说了……”

她冷眼瞥向被张叔为打倒在地的韦去非:“明明就有解毒之道,不过几口血而已,偏偏小气地不肯说。你说,这样的朋友,要来何用?”

见陆茶与韦去非闹翻,张叔为高高地扬起手,眼看着就要出掌:“既然女娃儿不要他性命,老夫可以杀他了罢!”

见他目露凶光,这一掌灌注十成的内劲,陆茶摇了摇头,“哎呀呀”一声,笑道:“哎呀呀,张伯伯,你尽管给儿子报仇好了。不过别怪陆茶我没提醒你,这样当真好么?闻人去非再出江湖,迟早要来找你们清算那一笔陈年旧账。你们都清楚,他才是下蛊毒的高手。没了‘墨尊’,你靠什么来抵挡闻人去非?”

此言一出,张叔为这一掌果然打不下去了。就在他狠狠瞪向韦去非、暗暗犹豫之时,又听她笑道:“死了的解药,解这一次就是一摊没用的烂肉。活解药,那就与‘墨尊’无异了。不过,我也知道张伯伯你想报杀子之仇嘛,所以,我想拜托张伯伯你帮我一个小忙。”

张叔为恶狠狠地一眼瞪过来:“什么?”

“哎呀呀,莫动怒,”陆茶笑了笑,道,“我这个忙,包准能让你解恨。”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酒嗉子:“张伯伯,我可是没劲儿了。方才一口咬得不够狠,烦劳你帮我割开他的血管,接点血。”

听她这一句,吴过大笑道:“女娃儿,你倒是够厚道!不愧是司徒卿的后辈,为达目的,做得比我们还要绝!”

“哎呀呀,这话说得可就伤感情了,”陆茶笑道,“我这厚道,说到底,可是跟二位伯伯学的——当年,两位不也跟那‘磐座’长老沈汉慈称兄道弟、‘好友’来‘好友’去的,不过下手的时候倒是没半分的犹豫。若没这种狠劲儿,两位能活到现在?”

这一句,让张叔为与吴过二人相视一眼。只听吴过缓声道:“若论称兄道弟、笑里藏刀,我们还比不上你家的司徒卿。若非他带头起事,事不至此。”

“哈,难不成是他拿刀架在你们的脖子上,逼你们造反?”陆茶摇了摇头,“啧啧”两声,“我说二位伯伯,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了,莫像个娃娃似的,还将过错推到别人的头上。再说,反就是反了,叛就是叛了,‘道非流’被你们灭了,人也被你们杀了。闻人去非若回来寻仇,他管你们是不是主谋?”

张叔为面色一变,显是对闻人去非寻仇一事相当忌惮。见他面色有变,陆茶笑笑,抬起手,冲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嗉子:“闲话休提。劳驾伯伯,给我打点血来。”

张叔为瞥了瞥吴过,两人换了个眼色。张叔为冷哼一声,道了一句“老夫谅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来”,一边接过陆茶手里的酒嗉子。

随后,他走到先前被他一拳打倒在地、又被众多“天一流”门人下属围住的韦去非身前,随手从门人身上抽了一把刀,一刀割开韦去非的手臂,放血。

陆茶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叔为,一脚踩在友人的背上,提起他的胳膊,狠狠一刀划开他的皮肉。鲜血顿时涌出,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下,落进酒嗉子之中。

心头一紧,胸中又是一阵气血翻腾。那割在友人身上的一刀,似是也划在她的心口上,钻心地疼。可她只能暗暗咬紧牙关,忍住喉头腥甜:撑下去,撑下去。

当张叔为将装了友人鲜血的酒嗉子递过来之时,陆茶垂在身侧的拳头暗暗握紧,直将指甲掐进了手掌里的皮肉中。掌心刺痛,然而,她的面上却还是在笑,笑得轻松无恙。她伸手接过酒嗉子,想也不想地饮下一口。

一口下肚,温热的液体滑进喉咙里,似是灼伤了五脏六腑,心头更像是给人剜了一刀似的直抽抽。唇边的弧度顿时僵硬,撑不下去,笑不下去。

然而,她知道张叔为和吴过都在看她,看她这举动是真是假。于是她撇了撇嘴角,做出嫌弃的模样,张口抱怨一句:“好腥。”

说罢,她昂首,将酒嗉子中友人的热血一饮而尽。

见她动作,张叔为与吴过二人,再不怀疑她与韦去非翻脸一事。就在张叔为冷笑着看她喝下韦去非的鲜血之时,只见陆茶放下酒嗉子,以手背抹了抹嘴,向他笑了笑——

银针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