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山林间薄雾缭绕,整个村庄都静得没有声息。
林家院落的门悄然打开,一个男人提着装满香烛黄纸的篮子走出来。他走得很慢,鬼鬼祟祟又很小心的样子,三两步就要左右查看一番。
极淡的月色下,那张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惊惶,此人正是林新强的儿子林虎。
绕过村子就是层层叠叠的山峦,谢宜修跟在林虎身后一直走到山脚下。细看之下会发现他的脚步快如轻风,毫无声息。
林虎行为举止古怪,隐隐透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谢宜修送浔音回宿舍之后就一个人来到林家,正巧碰上林虎外出。
夜色中的山峦漆黑森然,杂草丛生的小路一眼看不到尽头,像是一条可怖的通往不归的道路。
林虎生得人高马大,也曾是村里砍柴打猎的好手,为了捕野猪在山里住上两三天也是有的,可此时他却面无人色,拿着把砍柴刀一边劈开挡路的树枝,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爬着。
谢宜修看了眼凛然而立的群山,不动声色地跟上去。
夜,静得可怕,脚踩在枯枝上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环境里被无限放大。
林虎走到山腰便再也不敢往上走了,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双手颤颤巍巍地去点香烛,小声念着:“不要来找我,都是爸干的!不是我不是我……”
四野空荡,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忽然,身侧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谢宜修眸色一冷,手绕到腰间按在枪上,“谁!”远处有身影闪动,他飞快地追上去。
“啊!不要找我!”林虎被吓了一跳,一回头,眼前有人影一闪而过,快得不似人类该有的速度。他想也不想就陡然大叫起来,篮子也不顾了,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去。
山上树木密集,有人快速穿梭在灌木丛间,那人一身黑色披风,在暗夜中根本辨认不出性别。
接着又是一阵跑动引起树木发出的沙沙声,身后飞快地追上来一个人,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山林间,山路难行,前面是很长的一段下坡,黑色披风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呼吸间,谢宜修已经追上他,一下子就拽住了他的手臂,“你是什么人?”
他一边问一边掏出手铐准备将他拷住。
“呵……”一声轻笑划过,分辩不出男女。
那人并未反抗,却忽然转头。
谢宜修只看见一双妖异的眼睛,他的意识里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这双眼睛……是Ruin!
本就寂静的环境更加没有声息,像是被按了静音键的电影画面,忽然有个穿着嫩黄色长裙的少女从他面前飞奔而过,一眨眼的时间眼看就要掉进悬崖。
谢宜修心脏一紧,来不及细想就飞身往前一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下落的动作停住,她的身体在万丈悬崖上一荡一荡的。
“抓紧!”谢宜修被她下落的惯性拖得差点倒在地上,稳住身形之后才开口,同时手臂用力想将人拉上来。
“呵呵……”诡异阴森的笑声从下面传来。
谢宜修一愣,抬眼看去,那少女抬起头,满头的鲜血,嘴唇死白。她嘴角咧着,那笑像是生生刻在木偶脸上的表情一样,僵硬而古怪。
心跳骤然停了一拍,谢宜修纵然胆子再大,也被此时突来的状况吓了一跳,手上下意识一松。失去了支撑的少女直直往下坠去,脸上面色不变,嘴角笑容生硬。
眼前的场景忽然崩塌,谢宜修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失重感。
漫天的蓝色淹没了世界,他身处在一座奇怪的小岛上。
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一身妖艳的红色长裙生生透出一股绝尘的气息,淡金色的长发随风飘荡着。
谢宜修在她身后两步的地方停下,“又是你。”
女人转过头,她站的地方忽然泛起火光,远处皆是大火弥漫。地上忽然出现无数尸体,有些竟还活着,伸着手惊恐地喊着“救命”,鲜血流得遍地都是,一个同样看不清模样的男人踏着火势走出来,浑身染满鲜血,手里的匕首不停地在滴血。
“你是谁!在做什么?”谢宜修大声喝道,脚步一动就要冲上去。
一只素白细腻的手突然抓住了他。
“快走。”女人声音渺渺,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谢宜修微怔,抬眼看去,那个男人已经浴血而来,眼看就要到眼前了。
“快走!不要回来!”她拉起他往海岸奔去。
腥咸的海风吹起她长长的头发,一丝一缕拂过他的脸颊。他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这样的场景似乎真的在哪出现过一般。
“不要回来了!快离开这里!”
瞬息之间,他已经在一艘小船上,转头看去,距离小岛已然划出很远。金发女人就站在岸边,虽然看不清她的面貌,却依旧可以感觉到,她在笑。
身后浴血而来的男人走至她身后,手里的匕首高高举起。
谢宜修瞬间睁大了眼睛,心尖刺痛,“不要!”
血色模糊了视线,他似乎看见女人缓缓倒下,而岛上漫天的火光渐渐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图案。
……
谢宜修慢慢睁开眼睛,头顶是深黑的天空,参天茂盛的树木围绕在视线里,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剪得细碎。
意识渐渐恢复,他看了看周围,还是在山上,四下万籁俱静,于是他手臂撑地缓缓站起来。
心口的地方余痛犹在,他不自觉地把手按在胸口,感受着心脏快速的跳动。
昏迷前的记忆开始回笼,他站了一会儿,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脸色一变,转身就往后奔去。
漆黑的山林间隐隐透出火光来,有一处的树木在燃烧,空气里传来刺鼻的汽油味。
谢宜修走近几步,一块烧得不成样子的空地上,有一具焦黑的尸体,身上通红,隐约还能看见火星。
他脸色阴沉,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具焦尸。
——
天将明未明之际,浔音从冗长阴森的梦境中醒来。
梦里又是相同的情景,只是被砍了头的变成了昨晚见过的林虎!
她直愣愣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翻身坐起来。
推开门,谢宜修揉着额角一边和宋景云说话,一边走进院子。抬眼看见她站在门口,微微顿了片刻,然后径直走过来。
“出什么事了?”她低声问。
院子里刑警进进出出,一个个都神色凝重。
一向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的宁朔都冷了脸,站在院门口正交代助理做事。
谢宜修忽然抱了她一下,很快又放开,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眼睑下青影沉沉,冷冽沉肃地吐出四个字:“林虎死了。”
浔音狠狠一愣,心底发凉。
“老大,东西都弄好了。”王超跑出来喊了一声。
谢宜修转身点点头,正要往宿舍走,却被宋景云一把拦住,“你是不是疯了?”
宋景云直直地盯着他,脸上已经不是一惯的傲慢神情,现在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嘴唇紧抿,看得出心情很糟糕,像是在生气。
楼岩峰等人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奇怪。
“宜修,你要做什么?”浔音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伸手拽住他的手指。
“没事,只是做个催眠……”
他话音未落,宋景云冷冷打断,“我不会对你做催眠的,你是不是记性不好,我是侧写师不是催眠师!”
谢宜修不为所动,“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去找一个催眠师过来,而且你的水平比一般的催眠师都要强。我昨晚看见的很可能就是Ruin,你难道要放过这个机会?”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睛,五年前的最后一场抓捕行动里他曾和Ruin交过手,可惜他事后一直想不起那人的模样,只记得那双古怪异常的眼睛,和被撕破的衣服下拳头大小的十字印记。
此时Ruin忽然出现肯定和案子有着某种联系,甚至他可能就隐藏在这座山村里。焚尸案毫无进展,可是如果能找出Ruin哪怕想起他的样子,说不定也会对案子有所帮助。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
……
一间宿舍外围满了很多刑警,却没有人说话,气氛安静。
房间里谢宜修喝了掺杂了安神效果的热水,闭着眼平躺在床上。
浔音并没有过去,而是坐在院子一角,沉默着。
“别担心。”一杯水出现在眼前,抬头,宁朔弯着眉眼,在笑。
“谢谢。”她伸手接过。
宁朔在她身边坐下。
“为什么要催眠?”她问。
“宜修昨晚可能看见Ruin了,不过他可能被催眠或者吸入了什么药物,一直想不起来那人的样子,催眠可以帮助人唤醒藏在深处的记忆。”宁朔看了眼围满人的房间,笑着安慰她,“不过,你不用担心,虽然催眠不是景云的专长,但他的能力并不比一般的催眠师弱。”
“Ruin……”浔音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那为什么宋景云这么反对这个提议?”
宁朔默了片刻,“因为宜修的精神力很强,会下意识反抗。五年前他空难失踪,回来后有过记忆缺失的情况,当时有医生提出了催眠治疗,可是效果很糟。而且……”
他顿了下,过了半晌才继续说:“景云有过一次失败的催眠。”
浔音怔住。
“首都6·20惨案的时候,景云曾用催眠的方式来唤起一个目击者的记忆,但是他失败了,不仅失败了还被反催眠误导,导致了其后抓捕行动的失败。自那之后他就再没有尝试过催眠。”
“……”浔音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
黑夜重现,四周静悄悄的。谢宜修走在小路上,看着似曾相识的画面,眉头微微皱起。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穿着宽大的黑色风衣。
“你一直在追,他被制住了,转过身来,你看见了他的样子,”有一个声音轻轻飘飘的传进耳朵里,带着蛊惑,“他长什么样?仔细地、慢慢地想一想。”
谢宜修忽然皱眉,睫毛微微颤抖,昨晚的画面在脑海中回放,那个人忽然转身,一双眼睛亮的惊人,闪着妖异诡谲的光芒。
太阳穴一跳,尖锐的痛自脑中蔓延开来,他猛地睁开眼睛,额头青筋浮起,头疼得几乎要炸开。
宋景云脸色一变,立刻扶着他坐起来,转头冲门外喊:“把他的止疼药拿来!”
楼岩峰离门口最近,立刻冲进去从椅子上挂着的外套里翻出一小袋药片,谢宜修头疼的毛病在局里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他会随身带止疼药。
药效发散得慢,谢宜修只觉得头痛欲裂,那种尖锐的刺痛和当年他空难后那段时间一样,让人恨不得就此晕过去。
浔音跑了进来,“宜修。”她抓住他的手,掌心一片汗湿。
他的脸苍白异常,没有一丝血色,额上青筋直跳,汗珠不停滚落。他一直是个内心强大坚忍的男人,从未在人前露出过一丝脆弱,哪怕痛极也一声不吭。
喉咙发涩,浔音没想哭,可是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滑落,她只能紧紧抓着他,仿佛这样就可以分担他所承受的痛苦。
宋景云站起来,拉走了楼岩峰,关门前楼岩峰还不放心地喊了句,“叶小姐,有事就喊我啊。”
窗外围着的人也被宁朔打发走了,房间里就只有他们俩。
也许是止疼药开始起作用了,一阵难忍的疼痛之后,情况开始好转。谢宜修抬起另一只手抚上浔音的脸颊,手指轻轻为她拭去眼泪。
“别哭。”嗓音沙哑发涩,不复以往的清冽。
浔音抬眼看他,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但已经比刚才好些了,“还疼吗?”
“没事的。”他笑笑,拉着她一块起身。
浔音不肯动,直勾勾地看他,“你休息一下吧,案子其他人会处理的,不差这么一会儿。”
谢宜修微怔,浔音一向娴静理智,他已经很少看见这样的她了。看着她有些不满又似乎是撒娇的神情,心底慢慢泛起暖意,“害怕了?”
浔音垂下眼,声音轻不可闻,“你刚才看起来很不好。”
“对不起,”谢宜修忽然抱住她,“让你担心了。”
她回抱着他,没有说话,耳边又响起他低低带着沙哑的声音,“可是这次的罪犯不同以往,他还会再杀人的。浔音,和我在一起,也许并不安稳,你可能总会担惊受怕,但是相信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再怎么样都会活着,”他的吻落在她额头,带来阵阵轻痒,“我又怎么舍得让你难过。”
浔音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体温,“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好的。
她一直都知道,这个男人看似倨傲冷硬,实则有着最慈悲的心。他留在最前线奋战多年,放弃的升迁机会不是一次两次,那些冰冷的办公室留不住他铮铮铁骨。
他仿佛就是为了刑警这个职业而生的,这个看起来最不像警察的男人,一直有着一颗最正义的心。
——
村子里连续发生两件命案,恐慌的情绪迅速蔓延。
村民们受迷信思想影响严重,而且林家父子死得凶,一时间大家都谣传是鬼怪害人。
催眠失败,谢宜修看见的那个人也无从找起,众人只好再次返回案发现场进行复查,之前天色昏暗,山间又地势复杂,为了不破坏现场,搜寻侦查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
林虎死在半山腰,据谢宜修所言,林虎是在11点半前后上山,后来他醒过来时林虎已经死亡,那是在2点多左右。因此林虎的初步死亡时间在晚上11点30分至凌晨2点这个范围内,死法与林新强基本一致。
现场其实并无多少线索,只在附近找到了一些没烧尽的香烛黄纸。
刑警队众人简直无法理解。林虎大半夜的为何要一个人来山上烧纸?连环案发生到现在,不论是傅筠瑶还是林家人都是古怪非常,实在令人费解。
“老大!发现了几个脚印!”
不远处传来小马兴奋的声音。
脚印有深有浅,大多掩映在草丛间,不细看很难发现。
小马正在做采样,一抬头看见谢宜修和宋景云都走了过来,“这里附近有好几组脚印,不过似乎有人故意破坏过现场,不太好采集,这个是唯一完整的。”小马指着一处地面道,“这个脚印的鞋码在41到42之间,应该是男人的脚印。”
宋景云蹲下来,戴着白手套的手在地上虚虚量了一下,“不见得,山村里的女人常年下地干活,她们的脚普遍偏大,凭脚印不足以说明凶手的性别。”
小马一愣,刚才还有些兴奋的心情一下子冷下来,心里憋屈得不行。可不是么?连环案发生到现在都死了三个人了,还有一个竟然死在自家老大眼皮子底下,但是到现在却连凶手的性别都不清楚,这要是说出去,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打脸啊。
其后的取证调查也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
日头高照,已经临近10点,谢宜修叫上王超和楼岩峰回了趟湖城,案子无从下手,林筱成了现在最后的突破口。
——
正值下午最热的时刻,市区的温度分外灼人。
湖城第二中学的一间办公室里,风扇不停地吹着,因为设施陈旧而发出嘎嘎的声响。
这次谢宜修找的不是傅筠瑶的丈夫林扬,而是一名叫施洁的女老师。
在念书的时候,施洁和傅筠瑶是很好的朋友,后来施洁大学毕业回到母校成为了一名高中英语老师,和傅筠瑶一直保持着很频繁的往来。
“几位警官是想问瑶瑶的事?上次不是问过了吗?”面对警察,施洁有些不安地问。
谢宜修淡淡道:“不用紧张,还有一些细节问题,想要跟你了解一下。你还记得林筱吗?”
“林,林筱?”施洁显然没想到会问到一个和傅筠瑶无关的名字,疑惑地抬头,“是不是失踪的那个林筱?”
时间太久,她的记忆有些模糊,仔细想了片刻才说,“还有些印象。”
“她和傅筠瑶的关系怎么样?有人说她们很要好。”
“她和瑶瑶?”施洁扬了声调,“不可能,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她们关系很一般啊,而且我知道瑶瑶不喜欢林筱。”
听到这样的回答,谢宜修微微皱眉,“关系不好?”
一旁王超和楼岩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是一脸困惑,如果傅筠瑶和林筱关系不好,又为何要资助林家十几年?还是说太有钱没地儿花了?
施洁点头,“对啊,以瑶瑶的家世怎么也不可能和一个穷丫头好到哪里去吧。”
谢宜修:“林筱失踪前和傅筠瑶有什么冲突吗?”
“没有,瑶瑶脾气很好的,再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表现出来。至于林筱……当时她好像喜欢隔壁班的一个男生,不过不确定是不是真的,都是大家瞎传的。”
“知道是谁吗?”谢宜修追问。
“不清楚。”她摇头。
“可以看一下那个班男生的资料吗?”
施洁:“当然可以,我带你们去档案室。”
……
12年前的学生资料保存得并不完好,找遍了整个档案室才找到几张当年的毕业照。
“就是这个班,当时在我们隔壁的。”施洁翻了翻档案袋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来。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最顶上印着“高二5班”的字样。
一排排的人里,谢宜修忽然看到一个很眼熟的面孔,视线往下,落在对应的名字上。
果然。
一个名字清晰地映入瞳孔——苏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