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黑暗物质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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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邪恶之地伯尔凡加

10.领事和熊

约翰·法阿和其他首领作出决定,要袭击特罗尔桑德——拉普兰的主要港口。女巫们在城里有一个领事馆,约翰·法阿知道,如果没有她们帮忙或者至少是保持友好的中立,营救那些被抓的孩子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他向莱拉和法德尔·科拉姆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想法。莱拉的晕船也好了一些。阳光灿烂,船头劈开绿色的波浪,卷起阵阵白色的浪花。舱外的甲板上,微风吹拂着大海,海面泛着星星点点的波光。莱拉的晕船几乎消失了。潘特莱蒙一会儿变成海鸥,一会儿变成勇敢的海燕,掠过浪尖,其乐无穷。他的快乐深深感染了莱拉,她再也不想回到痛苦的陆地上了。

约翰·法阿、法德尔·科拉姆和另外两三个人坐在船尾,太阳无遮无拦地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法德尔·科拉姆认识这些拉普兰的女巫,”约翰·法阿说,“而且,如果我没说错的话,还有一笔人情债呢。”

“是的,约翰,”法德尔·科拉姆说道,“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不过四十年对女巫来说算不了什么,她们中有的可以活好多个四十年。”

“法德尔·科拉姆,是怎么一笔人情债?”负责战斗的亚当·斯蒂芬斯基问道。

“我救过一个女巫的命,”法德尔·科拉姆解释说,“当时,一只红色的大鸟在后面追她——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鸟——她从天空中摔了下来,掉在沼泽地里,受了伤。我找到了她,当时她快要被淹死了。我把她救到了船上,射落了那只鸟,那只鸟掉在了沼泽地里。很遗憾,因为这只鸟像麻鸦那么大,火红火红的。”

“噢。”其他人低声应道,他们都被法德尔·科拉姆的故事深深地吸引。

“把她救到船上的时候,”他接着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震惊和恐惧,因为这个年轻的女人没有精灵。”

好像他说的是“她没有脑袋”一样,那些人全都一阵哆嗦,他们的精灵有的毛发直立,有的全身颤抖,有的大声尖叫,于是他们赶紧安慰她们。潘特莱蒙钻进的莱拉怀里,两颗心一起咚咚地跳着。

“至少,看上去就是如此,”法德尔·科拉姆说,“因为她是从天空中掉下来的,所以我几乎可以肯定她是女巫。看上去她跟普通的年轻女人完全一样,比一般人瘦,比大部分人漂亮,但看到她没有精灵让我反感。”

“难道她们女巫就没有精灵?”另一个人问——他是麦克尔·卡佐纳。

“我猜她们的精灵是隐身的,”亚当·斯蒂芬斯基说,“她的精灵一直都在,只是法德尔·科拉姆从来没有见到他。”

“不,你错了,亚当,”法德尔·科拉姆说,“他根本就不在场。女巫有能力把自己和精灵分开,距离要比我们能做的远多了。如果需要,她们能让精灵腾云驾雾,上山下海,去很远的地方。就说我发现的这个女巫,她刚刚休息了不到一个小时,她的精灵就飞了回来,当然是因为他感应到了她的恐惧和伤痛。而且,虽然她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我觉得,我射落的那只红色大鸟是另一个女巫的精灵,正在追杀她。天啊!一想到这儿,我就不寒而栗。我应该停下手,采取其他海上和陆路的办法。但是事情已经那样了。不管怎么说,我救了她的命,这一点毫无疑问。她送给我一个信物,并说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向她求助。有一次,我被斯克雷林丑人的毒箭射中,她向我提供了帮助。后来我们还有其他联系……不过,我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但她会记得我的。”

“这个女巫住在特罗尔桑德?”

“不,不。她们住在森林里、苔原上,不和普通人一起住在港口。她们的工作是和荒野打交道,但她们在特罗尔桑德派出了一名领事。放心,我会给她捎个信。”

莱拉很想多了解一些关于女巫的事,但他们把话题转向了燃料和物资,不一会儿她就不耐烦了,就去逛船上还没去过的地方。她沿着甲板,向船头溜达。她向一个一等水手扔了个早餐吃剩的苹果核,然后就跟他混熟了。他身材健壮,性格温和。他们相互起誓效忠,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叫杰里。在杰里的指导下,莱拉发现找点儿事情做的确可以防止晕船。而且如果按照水手的行事方式,那么即使清洁甲板也能令人心满意足。这个想法很是让她着迷,后来,她按照水手的方式叠好床上的被子,还按照水手的样子,把自己的物品放在壁柜里,并把这个过程叫作“装载”,而不是“整理”。

在海上过了两天之后,莱拉确定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从轮机舱到船桥,她把整个船都跑了个遍,很快就跟所有船员成了毫不见外的好朋友。罗克比船长让她拉了一下汽笛把手,向一艘荷兰战船发出信号。她帮厨师搅拌葡萄干布丁,却让厨师吃了苦头。后来,要不是约翰·法阿严厉地发了话,她还会爬上前桅,到乌鸦窝那儿去看地平线。

他们一直向北行驶,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他们在储藏室里找了几块油布,帮她剪下来,杰里教她怎样把它们缝在一起。虽然她在乔丹学院的时候对此不屑一顾,朗斯代尔太太教她缝纫,她还躲了起来,但她很乐意跟杰里学这门手艺。他们一起给真理仪做了个防水袋——她说,她可以把这个袋子绑在腰上,以防自己掉到海里。真理仪安然无恙、万无一失后,她便披上油布外套,戴上防水帽,靠在栏杆上,看着溅起的浪花越过船头,涌上甲板。她偶尔还会晕船,尤其是起风的时候,船在灰绿色的浪尖上剧烈地上下颠簸。这时,潘特莱蒙的任务就是分散她的注意力。他变成一只海燕,在浪尖上滑翔,她感受到他搏击风浪的无限乐趣,就会忘记恶心。有时候潘特莱蒙甚至会尝试变成一条鱼,有一次还加入一群海豚的队伍之中,让它们既惊讶又高兴。莱拉哆哆嗦嗦地站在前甲板上,她兴奋地大声笑着,看着她心爱的潘特莱蒙,和其他六只海豚灰色的身影一起,勇武流畅、动作敏捷地跃出水面。这是一种快乐,但并非只是单纯的快乐,其中还有痛苦和恐惧。假如潘特莱蒙爱当一只海豚更胜过爱她呢?

她的朋友——那个一等水手——就在附近,他正在调整前舱口的帆布盖篷。他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小女孩的精灵在水中和海豚一起遨游跳跃。他自己的精灵,一只海鸥,正站在绞盘上,把脑袋藏在了翅膀下面。他明白莱拉的感受。

“我记得第一次出海的时候,我还很年幼,我的贝里沙利亚还没有固定她自己的形态。她很喜欢做海豚,我当时担心她会固定成那个样子。我上的第一艘船上有个老水手,他永远也没办法回到陆地,因为他的精灵已经固定成了一只海豚,这样他就永远离不开大海了。他是个出色的水手,是人们知道的最好的领航员,本来可以通过打鱼发财致富,但他并不喜欢那样。他一直郁郁寡欢,直到他去世,被葬入大海。”

“为什么精灵非得固定下来呢?”莱拉说,“我希望潘特莱蒙能永远变换形态,就像现在这样。”

“啊,他们总是要固定下来的,他们会这样的,这是成长的一部分。总有一天,你会厌倦他的变化,希望他有个固定的形态。”

“我永远都不会!”

“哦,你会的。你会像其他女孩一样想长大。再说了,一个固定形态的精灵是有报偿的。”

“什么报偿?”

“你就会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比如说老贝里沙利亚,她是一只海鸥,这就是说我也有点儿像海鸥。我既不高贵,也不华丽,但我是个能吃苦的老家伙,在任何地方我都能生存,都能找到食物和同伴。知道这些很有用,就是这样。当你的精灵固定了形态,你就会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如果你的精灵固定成一个你不喜欢的形态怎么办呢?”

“那……那你就会不满意,是不是?很多人都希望他们的精灵成为一只狮子,可最终变成了一只狮子狗。除非他们能够接受自己的本性,否则会一直耿耿于怀,这纯粹是浪费感情,就是这样。”

但是莱拉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长大。

一天早晨,空气中的味道有了变化。船行驶起来也与往常不同,不是上下颠簸,而是左右摇摆起来。莱拉一睡醒,便马上跑到甲板上,贪婪地凝视着陆地:尽管他们在海上才待了几天,但莱拉觉得好像已经漂泊了好几个月。经历了广阔的海上航行之后,眼前展现的是一派奇异的景象。船的正前方矗立着一座高山,山顶是皑皑的白雪,两侧却郁郁葱葱。山脚下有一座小镇和一座港口:有尖顶的小木屋、港口的起重机,成群的海鸥在不断盘旋,鸣叫。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还夹杂着陆地的味道:松木树脂、泥土,还有动物和麝香的味道。此外,还透出一种寒冷、单调和野性:这也许是因为有雪。这就是北方的味道。

海豹在船的周围欢蹦跳跃,在水面上露出小丑似的脸,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潜回水里。风卷着白色的浪花,吹起阵阵水雾;那风寒冷刺骨,钻进莱拉狼皮大衣的每个缝隙。很快,她的手疼起来,脸也麻木了。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貂,帮她暖和着脖子。但是,外面太冷了,干站着待不了多长时间,即使是看海豹也不行。于是,莱拉回到船舱下面,吃自己的早餐麦片粥,透过大厅的舷窗向外张望。

港湾里风平浪静。他们驶过巨大的防波堤的时候,因为没有了颠簸,莱拉都觉得有点儿站不稳了。她和潘特莱蒙贪婪地望着外面,船吃力地一点一点朝码头驶去。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发动机渐渐停了下来,只剩下低沉的隆隆声。人们大声喊叫,指挥着船只,问着各种问题;缆绳扔了过来,跳板放了下来,舱门也打开了。

“快点儿,莱拉,”法德尔·科拉姆说,“行李都收拾好了?”

实际上,莱拉醒来一看到陆地,就把自己的行李收好了。她这时要做的只不过是跑进船舱,拿上那个购物袋,这样她便一切就绪了。

上岸后,她和法德尔·科拉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女巫的领事。他们没花多久就找到了那座房子;小镇就建在港湾周围,教堂和镇长的房子是镇上唯一有点规模的建筑。女巫的领事住在一座绿色木屋里,从那里能看见大海。他们按响门铃的时候,整条寂静的街道便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一个仆人把他们领到一间小会客室,给他们端上咖啡。很快,领事就亲自出来欢迎他们。他身材胖胖的,面色红润,穿着素净的黑色西装。他叫马丁·兰斯柳斯,他的精灵是一条小小的毒蛇,浑身是热情、明亮的绿色,就如同主人的眼睛一样。他身上唯一有女巫气质的就是他的眼睛,尽管莱拉也不知道自己心目中的女巫长什么样子。

“我能帮你什么忙,法德尔·科拉姆?”他问道。

“两件事,兰斯柳斯博士。第一,我急着联系一位女巫,多年前我在东英格兰的沼泽地见到过她,她叫塞拉芬娜·佩卡拉。”

兰斯柳斯博士用一支银色的铅笔记了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他问。

“肯定有四十年了,但我想她会记得的。”

“你要我帮你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代表许多丢了孩子的吉卜赛家庭。我们有理由相信,有一个组织把这些孩子抓走了,其中既有我们吉卜赛人的孩子,也有别的孩子。这个组织把他们带到了北方,我们还不清楚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我想知道,你或者你们的人是否听说过这方面的消息?”

兰斯柳斯博士平静地喝了一口咖啡。

“这样的事情凑巧被我们了解并非不可能,”他说,“你知道,我们跟北方人的关系十分友好,我难以找到干扰这一关系的理由。”法德尔·科拉姆点了点头,好像他完全理解了。

“确切地说,”他说,“如果我从其他渠道得到了这方面的消息,也就没有必要问你了。正因如此,刚才我先打听了那位女巫。”

这回轮到兰斯柳斯博士点头了,好像他也完全明白。莱拉困惑而敬佩地看着两人的较量。简单的对话背后,是复杂的思量和考虑。她看得出来,女巫的领事准备下定决心了。

“很好,”他说,“当然,这是事实,而且你也会知道,法德尔·科拉姆,你的名字对我们来说也并不陌生。塞拉芬娜·佩卡拉是厄纳拉湖地区一个女巫部落的女王。至于你的另一个问题,我们的理解是,你并不是从我这里得到的消息。”

“就是这样。”

“嗯……有个组织叫作北方前进探险公司,这个镇上就有他们的分支。这个组织伪称是寻找矿藏,而实际上接受伦敦总祭祀委员会领导。我碰巧知道,这个组织从外面往这里带来了一些孩子。镇上的老百姓是不知道的,挪威政府也不知情。那些孩子在这里待的时间不长,他们被带到了遥远的内陆。”

“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兰斯柳斯博士?”

“不知道,如果知道我就会告诉你。”

“你知道那些孩子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吗?”

兰斯柳斯博士第一次扫了莱拉一眼,莱拉则愣愣地看着他。那条小毒蛇精灵从领事的衣领处抬起头,在他耳边吐闪着舌头低语了几句。

领事说:“我听到他们在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提到了五月城进程这个词。我想,他们用这个词,就是为了避免使用他们正在做的那件事的正式名称。我还听到了‘切割’这个词,但我不明白它指的是什么。”

“现在还有孩子在镇上吗?”法德尔·科拉姆问。

他的精灵警觉地从他腿上坐直了身体,他用手抚摸着她的毛。莱拉注意到,她的喉咙里不再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没有,我想没有,”兰斯柳斯博士说,“一个星期前,大约十二个孩子到了这里,他们前天就走了。”

“哦!这么近?这给我们带来了一点儿希望。兰斯柳斯博士,他们乘坐的是什么交通工具?”

“坐雪橇。”

“你知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不太清楚,因为我们对此不感兴趣。”

“你说得对。那么,先生,你非常清楚地回答了我所有的问题。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假如你是我,你会向女巫的领事提什么问题呢?”

兰斯柳斯博士第一次微笑了。

“我会问在哪儿能找到为我效劳的披甲熊。”他答道。

莱拉一下子直起了身体,她的手也感觉到潘特莱蒙的心在怦怦直跳。

“据我所知,披甲熊是听命于祭祀委员会的,”法德尔·科拉姆惊讶地说,“我指的是北方前进公司——不管他们怎么称呼自己。”

“至少有一只披甲熊是例外。你可以在朗罗克尔街尽头的雪橇仓库找到他,他现在在那里谋生,但是他的脾气不好,而且狗也怕他,所以他在那儿的工作不会持续多久。”

“那他是从披甲熊中叛逃出来的了?”

“看来是这样。他叫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你要问的问题,我已经问了,我也把答案告诉了你。如果是我,我就会抓住机会,雇用一只披甲熊,哪怕他在更远的地方也要雇。”

莱拉几乎坐不住了,但是法德尔·科拉姆知道会见的礼节,他从盘子里又拿起一块蜂蜜蛋糕。在他吃点心的时候,兰斯柳斯博士转向了莱拉。

“据我所知,你有一台真理仪。”他说。莱拉大吃一惊,他是怎么知道的?

“是的。”她说。潘特莱蒙捏了她一下。受到鼓励之后,她又补了一句:“你想看看吗?”

“非常想。”

莱拉笨拙地把真理仪从狼皮口袋里摸出来,把那个天鹅绒包裹递给他。他打开包,小心翼翼地把真理仪举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表盘,那神情像是学者在凝视一份珍贵的手稿。

“多么精美啊!”他说,“我还见过另外一个,但没有这个这么精致。你有没有解读它的书?”

“没有。”莱拉说。但没等她再说下去,法德尔·科拉姆说话了。

“没有书。尽管莱拉拥有真理仪,却没有任何办法能看懂它,这是个巨大的遗憾,”他说,“它和印度人预测未来的墨池一样神秘莫测。离我们最近的解读的书放在海德堡的圣约翰修道院。”

莱拉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不想让兰斯柳斯博士知道莱拉的能力。但是,她看到了法德尔·科拉姆没看见的现象,那就是兰斯柳斯博士的精灵开始变得激动、愤怒起来。莱拉马上明白,假装不知道是没用的。

于是她说:“实际上,我能看懂。”她这话一半是对兰斯柳斯说的,一半也是对法德尔·科拉姆说的,但对她的话做出反应的是这位领事。

“你真聪明,”他说,“你是从哪儿得到这个真理仪的?”

“牛津大学乔丹学院的院长给我的,”莱拉说,“兰斯柳斯博士,你知道它们是谁制造的吗?”

“据说它们最早源自布拉格市,”领事说,“很明显,发明第一个真理仪的学者是想根据占星学原理,找到衡量行星影响力的办法。他计划制造一种装置,能够对火星或金星的‘想法’作出反应,就像指北针能够对北方的磁极作出反应一样。他并没有达到这个目的,但是他发明的装置显然能对某些事物作出反应,即使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从哪儿弄来了这些符号?”

“哦,那是十七世纪的时候。那时候,人们普遍使用符号和象征物,建筑物及图画设计得使人们可以像看书那样读懂它们。每个东西都有含义,如果你有这样一本词典,你甚至可以读懂整个大自然。你会发现,哲学家们利用他们那个时代的符号来解释神秘的知识,这毫不稀奇。但是你知道,最近两百年来,人们已经不怎么使用这些符号了。”

他把真理仪还给莱拉,又补充道: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在没有符号书的情况下,你是怎么看懂的?”

“我只是让自己头脑保持冷静,然后,就好像是观察水里的东西一样,需要把视线投向正确的层次,因为那里是唯一需要聚焦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样。”莱拉说。

“我能不能看看你是怎么做的?”领事问道。

莱拉想说可以,但她看了一眼法德尔·科拉姆,等待他的同意。老人点了点头。

“要问它什么问题呢?”莱拉问道。

“鞑靼人在堪察加半岛问题上的意图是什么?”

这并不难。莱拉把指针分别拨向骆驼、羊角和蚂蚁——骆驼代表亚洲,也就是指鞑靼人;羊角[37]代表堪察加半岛,因为那里有金矿;蚂蚁代表活动,也就是指目的和意图。然后,莱拉便静静地坐下,头脑聚焦在这三种含义上,全身放松,等待答案。真理仪几乎马上就给出了答案。那根长指针颤抖着指向海豚、头盔、婴儿和锚,在它们之间不断地摆动,然后又指向了坩埚。它摆动的路线非常复杂,但莱拉的视线毫不费力地跟上了它的节奏,可是在场的两位男士无法理解。

等指针多次重复并完成这些动作之后,莱拉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好像刚刚从昏睡中醒来似的。

“他们准备假装攻打堪察加半岛,但他们并不会真打,因为那儿距离太远,战线会拉得太长。”她说。

“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海豚代表许多含义,其中有一层隐含最深的意思是玩耍,就是顽皮的意思。”莱拉解释道,“我知道这里是指它的这一层意思,因为指针在那儿停了相应的次数,而且只有在这儿,它的意思才清晰起来。头盔的意思是战争,跟海豚联系起来,它们的意思就是假装打仗,不是真打。婴儿的意思是——它代表困难——也就是说,鞑靼人很难发动进攻。锚是在解释原因,因为他们会像锚索那样被拽得紧紧的。你看,我就是这么看出来的。”

兰斯柳斯博士点了点头。

“了不起,”他说,“非常感谢,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然后,他奇怪地看看法德尔·科拉姆,又看看莱拉。

“能不能再请你演示一次?”他说,“从这扇窗户望出去,你可以看见一个院子,墙头上有不少云松枝条。其中一根曾经被塞拉芬娜·佩卡拉用过,其他的则没有。你能找出她用过的是哪根吗?”

“当然能!”莱拉说。她向来喜欢显摆,于是便带上真理仪,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出去。她急切地想看看云松,因为女巫就是借助云松来飞翔的,而她以前一棵云松也没见过。

当她离开之后,领事问道:“你知道这个孩子是谁吗?”

“她是阿斯里尔勋爵的女儿,”法德尔·科拉姆说,“她的母亲是祭祀委员会的库尔特夫人。”

“除此之外呢?”

吉卜赛老人只好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说,“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她是个奇异、天真的小家伙,不管怎样,我不愿意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至于她是怎么能看懂真理仪的,我无从知道,但我相信她说的话。怎么了,兰斯柳斯博士?关于她你知道些什么?”

“在过去几个世纪里,女巫们一直在谈论这个孩子。”领事说,“她们居住的地方离世界的交界处非常近,不同的世界在那里被一层薄薄的幕布分隔开来。所以,她们能听见神的低语,也就是那些在不同世界之间穿行的众神所说的话。她们谈到过一个像莱拉这样的孩子,说她有一项崇高的使命,只能在别的地方实现——不是在这个世界,而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没有这个孩子,我们大家都活不了。女巫们就是这样说的。但是,她在完成使命的过程中,必须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全然无知,因为只有在她不知情的状态下,我们才能获救。这一点你明白吗,法德尔·科拉姆?”

“不明白,”法德尔·科拉姆说,“恐怕我还是不明白。”

“这就意味着,她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犯错误。我们只能希望她不犯错误,但我们不能给予她指导。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个孩子,我很高兴。”

“但你怎么认出她就是那个特别的孩子?还有,你说的在不同世界之间穿行的众神是怎么回事?兰斯柳斯博士,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当然我认定你是个诚实的人……”

但是,没等领事回答,门开了,莱拉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拿着一小根松枝走了进来。

“就是这根!”她说,“所有的松枝我都试过了,我敢肯定就是这一根。”

兰斯柳斯博士仔细地看了看,然后点点头。

“完全正确,”领事说,“哦,莱拉,这很了不起。你很幸运,拥有这样一个仪器,祝它给你带来好运,一切顺利。我想送你一样东西,让你带着……”

他拿起松枝,折了一小枝给莱拉。

“她真的是用这个飞行的吗?”莱拉敬畏地问道。

“是的,她用的就是这个。我不能把整根松枝都给你,因为我联系她的时候需要用到它。但这一小段给你也足够了,小心别弄丢了。”

“好,我会小心的,”莱拉说,“谢谢。”

她把它塞进自己的小手提包,跟真理仪放在一起。法德尔·科拉姆摸了摸那根松枝,像是要沾点儿好运似的,脸上露出莱拉从未见过的一种渴望的神情。领事把他们送到门口,跟法德尔·科拉姆握了握手,也握了握莱拉的手。

“祝你们成功。”他说。他在寒冷刺骨的空气中,站在台阶上,目送他们沿着小街渐渐远去。

“关于鞑靼人那个问题的答案,他早就知道,”莱拉告诉法德尔·科拉姆说,“是真理仪告诉我的,但是我一直没说。是那个坩埚符号告诉我的。”

“我想他是在考验你,孩子。但你很有礼貌,这样做很对,因为我们也不清楚哪些是他已经知道的。关于披甲熊的消息很有用,要是没有这个消息,我都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好了。”

他们找到了那座仓库——几间混凝土库房坐落在低矮的废弃地皮上,稀疏的杂草生长在灰色的岩石和结冰的泥塘之间。一间办公室里,有个粗汉告诉他们,他们可以在那只熊六点钟下班的时候去找他,但是得抓紧时间,因为通常他会径直去艾纳尔松酒吧后面的院子,在那儿,别人会给他一杯酒喝。

于是,法德尔·科拉姆带着莱拉去了镇上最好的旅行用品商店,给她买了几件防寒服。他们买了一件驯鹿皮做的风雪大衣,因为驯鹿毛是空心的,保温效果好。风帽的里子是狼獾皮,人呼吸时结成的冰不会凝结在上面。他们买了几件贴身衣服和小驯鹿皮做的靴垫,买了真丝手套,套在大皮手套里面。靴子和手套是用驯鹿前腿的毛皮做的,因为这种毛皮特别结实;靴子底是用长毛海豹皮做的,因为这种皮跟海象皮一样坚固,但比海象皮轻;他们还买了一件用海豹肠做成的半透明的防水斗篷,把莱拉完全裹了起来。

她披上斗篷,脖子上围着一条真丝围巾,一顶羊毛帽子盖着耳朵,大大的风帽向前拉着,暖和得让她感到不舒服。可是,他们要去的地方比这里要冷得多。

约翰·法阿一直在指挥从船上往下卸货,他很想听听女巫的领事是怎么说的,更想了解那只熊的情况。

“我们今天晚上就去,”他说,“法德尔·科拉姆,你以前跟这种动物说过话吗?”

“有过,而且还是跟熊打架,谢天谢地,我没有亲自跟他打架。约翰,我们必须做好应付他的准备。我敢肯定,他会提很多要求,会非常傲慢,难以对付。但是,我们一定要把他争取过来。”

“哦,是的。你认识的那个女巫呢?”

“嗯,她离这里很远,现在已经是一个部落的女王了,”法德尔·科拉姆说,“我倒真希望能给她捎个信,但是等她答复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哦,是这样。老朋友,那么我来告诉你我的发现吧。”

约翰·法阿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们一件事情。他在码头附近见到一个勘探者,是个新丹麦人,名叫李·斯科斯比,来自得克萨斯。值得一提的是,这人有一个热气球。他计划参加的那次探险活动后来因为缺少资金,还没等离开阿姆斯特丹就失败了,因此他便被困在了那里。

“想想吧,法德尔·科拉姆,有了这个热气球驾驶员的帮助,我们可以做多少事情啊!”约翰·法阿搓着两只大手说,“我已经跟他讲好了,我们雇他。看来到这儿来的运气不错。”

“要是能明确地知道该去什么地方,那我们的运气就更好了。”法德尔·科拉姆说。但是,什么也影响不了约翰·法阿再次征战的兴奋心情。

夜幕降临之后,船上所有的物资和设备全都安全地卸下了船,堆放在码头上。法德尔·科拉姆和莱拉沿着岸边向前走,寻找艾纳尔松酒吧。没费多大力气,他们就找到了它。那是一座没有装修的混凝土房屋,一盏霓虹灯在门口上方不规则地闪烁着。结满厚厚冰霜的窗户里传来嘈杂的声音。

酒吧旁边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通向后院的一扇金属板门,有间斜顶棚屋摇摇晃晃地立在冰冻的泥浆地上。酒吧后窗透出的昏黄灯光映出一个巨大、暗淡的身影,直着上半身蹲在那儿,两手端着一块动物后臀肉,正在啃咬。莱拉隐约看见一副血迹斑斑的嘴脸,一对凶狠的黑色小眼睛,一张肮脏、暗淡、微微泛黄的巨大毛皮。他一边啃着肉,一边发出骇人的喘息声、咀嚼声和吸吮声。

法德尔·科拉姆站在门口,喊道: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

那只熊停住了。他们能看到的是,他正直直地看着他们,但他们却看不到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法德尔·科拉姆再次喊道,“我能和你说话吗?”

莱拉的心怦怦地跳着,她感到这只熊的身上有一种冰冷、危险和野蛮的力量,那是一种受到智力控制的力量。那种智力也不是人类的智力。他和人类没有一点儿相同之处。当然,这是因为熊没有精灵。眼前这个拿着一块肉大嚼大啃的奇怪、笨重的家伙跟她的任何想象都不一样,她对这只孤独的动物产生了深深的敬仰和怜悯。

他把那只驯鹿腿扔到地上,趴下身体,四肢着地来到门口。然后,猛地直起魁梧的身体,足有十几英尺高。似乎是想显示他有多强壮,那扇门又是一道多么无用的屏障。他就从那么高的地方开口说话。

“什么事?你们是谁?”

他的嗓音是那么低沉,仿佛要震动大地似的。他身上那股难闻的味道熏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叫法德尔·科拉姆,是东英格兰地区的吉卜赛人。这个小姑娘叫莱拉·贝拉克瓦。”

“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想给你份工作,埃欧雷克·伯尔尼松。”

“我有工作了。”

这只熊又四肢着地,趴下身体。因为它的声音既低沉又平淡,从他的声音里很难判断他的想法和态度,不知道那是讥讽还是发怒。

“你在雪橇仓库做什么?”法德尔·科拉姆问。

“修理坏了的机器和铁器,我还干些重体力活儿。”

“对披甲熊来说,这算是什么工作?”

“有报酬的工作。”

在熊的身后,酒吧的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男子放下一个大大的陶土坛子,然后抬起头仔细地看着他们。

“这是什么人?”他问。

“陌生人。”熊答道。

酒吧招待看上去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这只熊突然冲他一闪身子,吓得他慌忙关上了门。熊一只爪子抓住坛子把手,把坛子举到嘴边。莱拉闻到洒出来的一股浓浓的烈酒的味道。

大口吞了几口酒后,熊放下那坛酒,又接着去啃那块肉,好像没有注意到法德尔·科拉姆和莱拉似的。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开口说话了。

“你要给我什么工作?”

“打仗,十有八九是打仗,”法德尔·科拉姆说,“我们要到北方去,去找他们关押孩子们的地方。找到之后,我们要通过战斗把孩子们救出来,然后把他们带回家。”

“你打算付什么报酬?”

“我不知道给你什么报酬,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但是如果你想要的是金子,我们有金子。”

“不够。”

“在雪橇仓库,他们给你的是什么报酬?”

“有肉有酒,我才留在这儿。”

他不再说什么,把那块啃得一片狼藉的骨头扔到一边,又端起那个坛子,像喝水似的大口大口喝着烈酒。

“我抱歉地问一句,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法德尔·科拉姆说道,“你本可以在冰天雪地里猎捕海豹和海象,过着自由、骄傲的生活,你也可以去打仗,获得很多奖赏。为什么非要依赖特罗尔桑德和艾纳尔松酒吧呢?”

莱拉觉得自己全身颤抖了一下。她自己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几乎是一种侮辱,会激怒这个大家伙,会让他失去理性。法德尔·科拉姆居然问了这个问题,他的勇气真让她感到惊讶。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放下坛子,走到离门很近的地方,盯着老人的脸看。但法德尔·科拉姆没有畏缩。

“我认识你要找的那些人,就是那些抢劫孩子的人,”熊说,“他们前天带了更多的孩子往北去了。谁也不会告诉你有关他们的情况,他们假装没看见,因为那些抢劫孩子的人给他们带来了钱和生意。可我不喜欢那些抢孩子的人,所以我就客气地回答你的问题。我留在这儿喝酒,是因为这儿的人拿走了我的盔甲。没有盔甲,我可以猎捕海豹,却不能打仗。而我是披甲熊,战争对我来说就是游泳时的大海、呼吸时的空气。当初,这个镇上的人给我酒喝,一直把我灌到睡着了为止,然后他们就把我的盔甲拿走了。我要是知道他们把它藏在哪儿,就是把整个镇子弄个天翻地覆,也要把盔甲找回来。你要是让我为你效力,那么你要付的报酬就是:把我的盔甲找回来。你做到了,我就一直替你打仗,直到我战死或者你取得胜利。报酬就是我的盔甲。我要把它找回来,有了它,我就再也不必喝酒了。”

11.盗甲

他们回到船上以后,法德尔·科拉姆、约翰·法阿以及其他头领在酒吧间开了个长长的会议,莱拉则回到自己的船舱里,询问真理仪。五分钟后,她就知道了熊的盔甲具体放在什么地方,以及为什么把它拿回来会异常困难。

她拿不准要不要去酒吧间告诉约翰·法阿等人,但后来想,他们要是想知道,一定会来问她的,而且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了呢。

她躺在铺位上,想着那只凶猛、强壮的熊,想着他冷冷地喝着烈酒的样子,想着他在肮脏的斜顶棚屋里孤独寂寞的样子。做一个人却是多么不同啊!人总有自己的精灵可以说说话。在安静、静止的船上,没有了金属和木头没完没了的吱吱声,没有了发动机的隆隆声,也没有了行驶中哗哗的水流声,莱拉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潘特莱蒙也在她的枕头上睡着了。

她梦见了自己伟大的、被囚禁的爸爸。就在这时,她突然没有任何理由地醒了过来。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船舱里有一盏昏暗的灯,被她当成了月亮。灯光照着她那件崭新的防寒皮衣,僵硬地横在船舱的角落里。她一看见它们,就想再穿上试试。

一旦把皮衣穿到身上,她就不得不到外面的甲板上去了。于是,一分钟后,她打开扶梯顶上的门,走了出去。

她立刻发现,天空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她以为那是因为某种剧烈作用而不断移动变幻的云彩。然而,潘特莱蒙低声说:

“极光!”

她惊讶得不得不紧紧抓住围栏,以免自己掉到海里去。

这一景象占据了北方整个天空,那宏大的气势超乎寻常,令人难以想象。它仿佛来自天堂,精致的光线组成巨大的帷幕,悬在半空,不断颤动着。那些淡绿和粉红色的光线跟最薄的织物一样透明,底边是浓烈的深红色,如同地狱中的烈火。它们无拘无束地摇摆着,闪着微光,比一流舞蹈演员的舞姿还要优雅。莱拉觉得自己甚至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像是一种遥远的低语。在这轻盈优雅的景象中,莱拉的心头升起异样深沉的感觉,有如见到那只熊的亲近之感。她被它感动了,那是如此美妙的一种感觉,近乎于神圣。她发觉自己眼里泛起了泪花,眼泪把天上的光折射得更为迷离分散,宛如五彩缤纷的彩虹。不久,她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种恍惚的境界,跟她解读真理仪时的状态一样。她静静地想到,推动真理仪指针运动的力量——不管它是什么——和让极光发光的是同一种东西,也许那就是尘埃自身。她脑海中想到了这些,但自己没有意识到,而且很快就把它忘了。只是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她才想起来。

就在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的时候,在那道轻纱和流动的半透明光幕后面,好像显现出了一座城市:有塔尖和圆顶,有蜂蜜色的寺庙和柱廊,有宽阔的大道,还有阳光明媚的公园。莱拉看着它,觉得有点儿头晕目眩,好像并非仰视天空,而是在俯瞰大地,遥望一座宽广得无法横渡的港口。遥远得仿佛相隔一个宇宙。

然而,的确有什么东西正在往这边移动。莱拉试图仔细辨认那移动的轨迹,但感到一阵眩晕。因为那个移动的物体并不是极光的一部分,也不属于极光后面的那个不同的世界,它就在这个镇子的上空。等她看清楚的时候,她完全清醒了,空中的那座城市也消失了。

那个飞翔的东西靠得更近了,展开翅膀绕着他们的船飞了一圈,然后向下滑行,扑扇着强壮有力的翅膀,降落在距莱拉几码远的甲板上。

借着极光,莱拉看见一只大鸟——是一只漂亮的雪雁,头顶上有一圈纯白色的羽毛。然而,它并不是一般的鸟,而是一个精灵——但除了莱拉并没有第二个人在场。这现象让莱拉感到了不安和恐惧。

这只鸟说道:

“法德尔·科拉姆在哪儿?”

突然之间,莱拉一下子明白了它大概是谁。它就是法德尔·科拉姆的朋友、部落女王塞拉芬娜·佩卡拉的精灵。

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我——他在——我带你去找他……”

她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扶梯,跑到法德尔·科拉姆的船舱,打开门,冲着黑乎乎的屋里叫道:

“法德尔·科拉姆!女巫的精灵来了!他在甲板上等着呢!他是自己飞过来的——我亲眼看见他从天上飞过来的——”

老人说:“孩子,请他在后甲板等我。”

那只雪雁精灵仪态万方地踱到船尾,环顾了一下四周,显得既优雅又野性。这让莱拉感到既害怕又着迷,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招待一个幽灵。

这时,法德尔·科拉姆从下面走了上来,全身裹在防寒服里,后面紧跟着约翰·法阿。两个老人恭敬地鞠了个躬,他们的精灵也对这位来客表示了敬意。

“你好,凯萨,”法德尔·科拉姆说,“很高兴也很荣幸再次见到你。你希望到里面去还是待在外面?”

“我希望在外面。谢谢你,法德尔·科拉姆,在这里待一会儿,你能受得住寒冷吗?”

女巫和她们的精灵感觉不到寒冷,但他们知道人类对寒冷是敏感的。

法德尔·科拉姆请他放心,因为他们穿得都很暖和。他问:“塞拉芬娜·佩卡拉好吗?”

“她向你问好,法德尔·科拉姆。她很好,也很强大。这两个人是谁?”

法德尔·科拉姆介绍了他们俩,这只雪雁精灵使劲地盯着莱拉看。

“我听说过这个孩子,”他说,“女巫们一直在谈论她。看来你们这次是来打仗的?”

“不是打仗,凯萨。他们从我们那里抢走了孩子,我们要把他们救出来,希望女巫们能帮忙。”

“不可能全都帮你,有的部落正在和寻找尘埃的那帮人合作。”

“是不是人们说的那个祭祀委员会?”

“我不知道这个委员会是干什么的,但这些人是来找尘埃的。十年前,他们带着实验设备来到我们这片地区。他们向我们付了一笔钱,允许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建实验站,他们对我们以礼相待。”

“这个尘埃是什么东西?”

“它来自外空。有人说它一直就存在,也有人说是最近落下来的。能肯定的是,当人们知道它之后,都感到巨大的恐慌,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女巫们对此毫不关心。”

“寻找尘埃的那些人现在在哪儿?”

“在东北方向,离这里有四天的路程,那个地方叫伯尔凡加。我们部落跟他们没有签什么协议,而且因为我们长期欠着你的人情,法德尔·科拉姆,所以我才到这里来,告诉你怎么找到那些寻找尘埃的人。”

法德尔·科拉姆微笑了,约翰·法阿满意地拍着他那双大手。

“谢谢你,先生,”他对这只雪雁说,“但是请你告诉我们:关于这些寻找尘埃的人,你有没有掌握他们更多的情况?他们在这个叫伯尔凡加的地方干什么?”

“他们建造了一些金属和混凝土的建筑,还有几间地下室。他们烧的是煤油,那是他们耗巨资运过去的。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是在那儿以及方圆几英里的地方,充斥着一种仇恨、恐惧的气氛。这些情况女巫们能看见,而别人是看不见的。动物也远远地躲着那里,鸟儿也不往那儿飞,北极旅鼠和狐狸都逃走了。所以那个地方才叫伯尔凡加——意思是邪恶的旷野。当然,他们并不叫它伯尔凡加,他们叫它‘实验站’。但对别人来说,那里就是邪恶的旷野。”

“他们的防卫情况怎么样?”

“他们有一个连的北鞑靼人,配备了来复枪。士兵都很优秀,但缺乏实战经验,因为从定居点建立以来,还没有人对它发动过袭击。营地周围有一道铁丝网,还通了电。也许还有别的防卫手段,但是我们不了解,因为我说过,我们对他们没什么兴趣。”

莱拉急切地想提个问题,雪雁精灵意识到了,眼睛看着她,像是表示同意似的。

“女巫们为什么要谈论我?”她问。

“是因为你的父亲以及他对其他世界的了解。”精灵答道。

他的回答让他们三个人都很惊讶。莱拉看了看法德尔·科拉姆,他带着微微的困惑回望着她和约翰·法阿。约翰·法阿也是一脸的迷惑。

“其他世界?”约翰·法阿问,“对不起,我没太听清楚,先生,但那会是什么样的世界?你说的是星星吗?”

“不是的。”

“也许是鬼神的世界?”法德尔·科拉姆问。

“也不是。”

“是极光里的那座城市吗?”莱拉问,“就是它,对不对?”

雪雁精灵把他那威严的脑袋转向莱拉。他长了一双黑色的眼睛,眼睛周围是一条纯净的蔚蓝色的细线。他的目光坚定有力。

“是的,”他说,“几千年来,女巫们一直知道有其他世界存在,有时候你可以在北极光中看见它们。它们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个宇宙的一部分——距我们最遥远的星星也属于这个宇宙,但是极光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宇宙。它距我们并不遥远,跟我们这个世界相互渗透、交织在一起。就在这里,在这个甲板上,就存在着数百万计的其他的宇宙,相互之间并不知晓……”

他举起翅膀,宽广地伸展了一下,然后又收起翅膀。

“你看,”他说,“我刚刚抚过一千万个别的世界,但它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离得像心跳那样近,但是我们永远也摸不到、看不见也听不见这些不同的世界——除非是在北极光中。”

“这是为什么?”法德尔·科拉姆问。

“因为极光中的带电粒子具有一种特性,可以把这个世界的物质变稀薄,这样我们就能透过它短暂地看到另外的世界。这一点女巫们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们很少说。”

“我爸爸也相信,”莱拉说,“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听他说到过极光,他还给人看了极光的照片。”

“这跟尘埃有什么关系吗?”约翰·法阿问。

“谁知道呢?”雪雁精灵说,“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那些寻找尘埃的人对尘埃怕得要命,就好像它是致命的毒药似的。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囚禁了阿斯里尔勋爵。”

“可到底是为什么?”莱拉问。

“他们认为,他打算以某种方式,用尘埃在我们这个世界和极光外面的那个世界之间建立一座桥梁。”

莱拉感到一阵轻松。

她听见法德尔·科拉姆说:“那他是要这么做吗?”

“是的,”雪雁精灵答道,“但他们不相信他能做到,因为他们认为,他相信存在其他世界,简直是疯了。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确实要这么做。他又是一个强势且有影响力的人物,他们担心他会破坏他们自己的计划,所以,他们跟披甲熊达成一项协议,那就是把他抓起来,囚禁在斯瓦尔巴群岛上的堡垒,让他别碍他们的事。有人说,作为这项交易的一部分,他们帮助披甲熊的新国王获得了王位。”

莱拉问:“女巫想让他建造这座桥梁吗?她们对阿斯里尔勋爵是什么态度,支持还是反对?”

“关于这个问题,答案比较复杂。第一,女巫们并不团结,我们之间有各种不同的观点。第二,阿斯里尔勋爵的桥将会影响目前正在进行的一场战争,这是一些女巫和其他各种势力的战争,有的势力还来自鬼神世界。无论哪一方控制了这座桥梁——如果存在的话——就会获得极大的优势。第三,塞拉芬娜·佩卡拉的部落,也就是我的部落,还没有加入任何联盟——尽管我们受到很大压力,要求我们宣布支持其中一方。你看,这都是些很难解决的政治问题,回答起来并不容易。”

“那披甲熊呢?”莱拉问,“他们支持哪一方?”

“谁给钱他们就站在谁那一边。在这些问题上,他们不考虑任何利益,他们没有精灵,也不关心人类的问题。至少,他们以前是这样。但我们已经听说了,他们的新国王打算改变他们的老传统……不管怎么说,寻找尘埃的那些人已经给披甲熊付了钱,让他们把阿斯里尔勋爵关了起来,他们会一直把他关押在斯瓦尔巴群岛,直到最后一只熊流尽最后一滴血。”

“但不可能是全部的熊!”莱拉说,“有一只熊根本就不在斯瓦尔巴,他是被其他的熊驱逐出来的,他会跟我们在一起。”

雪雁精灵目光锐利地又看了莱拉一眼。这一次,莱拉能够察觉到他那冷冷的惊讶。

法德尔·科拉姆颇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说道:“莱拉,事实是,我觉得他不会跟我们走。我们听说他是个合同工,还在合同期内。正像我们原来估计的那样,他没有自由,还在服刑。先不管他有没有那副盔甲,他只有等到被解除刑罚以后,才能自由地跟我们走。而且,他永远也不会再拿到那副盔甲了。”

“可是他说那些人欺骗了他!他们把他灌醉后,就把盔甲偷走了!”

“我们听到的是另一种说法,”约翰·法阿说,“他们说他是个危险的无赖,我们听到的就是这样。”

“如果——”莱拉激动起来,简直难以表达自己心中的不平,“如果真理仪说了什么,我相信那是真的。我问它了,它说那只熊说的是实话,他们确实骗了他,撒谎的是那些人,不是他。法阿国王,我相信他!法德尔·科拉姆——你也见到他了,你也相信他,是不是?”

“我想我当时是相信他的,孩子,只是我没有你那么肯定。”

“可他们怕什么呢?他们是不是觉得,他一旦穿上盔甲,就会到处杀人?可是,即使现在他没有盔甲也能杀死好几十个人啊!”

“他已经杀了,”约翰·法阿说,“哦,即使不是几十个人,也得有好几个了。他们刚拿走盔甲的时候,他横冲直撞地到处去找。他撞开了警察局和银行,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至少有两个人丧了命。他们没有开枪把他打死,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有处理金属的高超技艺,他们想把他当成壮劳力来使用。”

“是奴隶!”莱拉怒气冲冲地说,“他们没这个权利!”

“就算是这样吧。他们本可以因为他杀人而把他击毙,但是他们没这么做。他们让他为这个镇子干活儿,直到他偿清他所造成的损害,付清给被害人的抚恤金。”

“约翰,”法德尔·科拉姆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认为,他们永远都不会让他再得到那副盔甲。他们拘留他的时间越长,当他得到盔甲的时候,怒气也就越大。”

“但是,如果我们把他的盔甲拿回来,他就会跟我们走,再也不会给那些人捣乱了,”莱拉说,“我保证,法阿国王。”

“可是我们怎么能做到呢?”

“我知道盔甲在哪儿!”

他们一下子都沉默了。三个人都意识到女巫精灵的存在,注意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莱拉。三个人全都转向他,他们的精灵也都跟着转过脸看着他——在此之前,他们做出极其礼貌的样子,谦和地避免直视面前这个没有主人的孤零零的生物。

“莱拉,”他说,“女巫对你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是真理仪,对此你应该不会感到惊讶。我们的领事给我们讲了你今天上午拜访他的事情。我想,关于这只熊的情况,是兰斯柳斯博士给你讲的吧。”

“是的,”约翰·法阿说,“她是跟法德尔·科拉姆一起去的,和领事谈了谈。我猜莱拉说的是事实。但是,如果我们的做法违反了那些当地人的规则,就会与他们发生争执,而我们应该做的是继续北上,去伯尔凡加,不管有没有披甲熊加入。”

“啊,可是你并没见到那只熊,约翰,”法德尔·科拉姆说,“我的确相信莱拉,也许我们可以代表他作出保证。有了他,情况就会完全不同。”

“你觉得呢,先生?”约翰·法阿问女巫的精灵。

“我们很少跟披甲熊打交道。我们双方的愿望在对方看来都很奇怪。如果这只熊是被驱逐的,那他可能不如人们传说的那些熊那么可靠。这件事你们必须自己决定。”

“我们会的,”约翰·法阿坚定地说,“但是现在,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从这里怎么去伯尔凡加?”

于是,雪雁精灵便开始详细地介绍路线。他说到了山谷、丘陵、林木线、苔原以及星星的位置。莱拉先是听了一会儿,然后就躺在甲板上的椅子里,潘特莱蒙靠在她脖子旁。她在脑海中想象着雪雁精灵带来的那令人神往的情形。沟通两个世界的桥梁……这比她想到的任何景象都要美妙得多了!而且只有她那能干的爸爸才想得到。等到把孩子们救出来,她就和披甲熊一起去斯瓦尔巴群岛,把真理仪带给阿斯里尔勋爵,然后在它的帮助下把他救出来,然后,他们就一起建造那座桥,第一个走过那座桥……

醒来的时候,莱拉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铺上。一定是约翰·法阿夜里把她抱回来的。天空中,昏黄的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点,但距离地平线也只有一个巴掌那么高。她想,一定是快到中午了。过不了多久,等他们继续北上,就根本看不到太阳了。

她迅速地穿好衣服,跑到甲板上,发现情况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船上储藏的东西已经全部卸下去了,雪橇和狗都已经雇好,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大部分吉卜赛人聚在烟雾缭绕、朝向海边的咖啡馆里,在咝咝出声和噼啪作响的古老电灯下,坐在长长的木桌旁,吃着加了香料的蛋糕,喝着浓浓的甜咖啡。

“法阿国王在哪儿?”莱拉边问边跟托尼·科斯塔和他的朋友们坐在一起,“还有法德尔·科拉姆呢?他们是在找那只熊的盔甲吗?”

“他们正在跟执政官谈话——他们管镇长叫执政官。莱拉,这么说你见过那只熊了?”

“见过!”她说,然后详细地介绍了那只熊的情况。在她说话的时候,另外一个人拉过一把椅子,也坐到了桌边。

“就是说你跟老埃欧雷克说过话了?”那个人问。

莱拉惊讶地看着这个新来的人。他瘦高的个子,留着稀稀拉拉的小胡子,长着细细的蓝眼睛,脸上总是挂着一种冷漠、嘲讽的微笑。莱拉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但她拿不准那是喜欢还是讨厌。他的精灵是一只邋邋遢遢的野兔,看上去跟他一样精瘦,一样倔强。

他伸出手,莱拉小心翼翼地握了握。

“我叫李·斯科斯比。”他说。

“你是热气球驾驶员!”莱拉惊叫道,“你的气球呢?我能不能上去?”

“这时候已经打包收拾起来了,小姐。你一定是那个著名的莱拉了。你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相处得怎么样?”

“你认识他?”

“我跟他在通古斯克战役中并肩战斗过。该死,我认识埃欧雷克很多年了。不管怎么说,熊都是些难以相处的动物,但他是值得考虑的,绝对是。喂,先生们,你们谁想玩牌?”

他的手中一下子出现了一副扑克牌,也不知道从哪儿弄出来的。他用手洗着牌,发出啪啪的声响。

“我听说你们这些人很会玩牌,”李·斯科斯比说着,一只手反复地翻洗着扑克牌,另一只手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支雪茄,“我想你们不会反对吧。给个机会,让一个普通的得克萨斯游客领教一下你们在牌局中的技巧和勇敢吧。先生们,你们觉得怎么样?”

吉卜赛人对自己打牌的能力一向引以为豪,有几个人似乎有了兴趣,把各自的椅子拉了过来。就在他们跟李·斯科斯比商量什么玩法、下什么赌注的时候,他的精灵用耳朵轻轻拍了拍潘特莱蒙,潘特莱蒙明白了她的意思,变成一只松鼠,轻快地跳到她身边。

这就相当于对着莱拉的耳朵说话。因此莱拉听见她低声说:“直接去那只熊那儿,跟他直说。那些人一旦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会再把他的盔甲拿到别的地方。”

莱拉站起身,拿着自己的蛋糕,谁都没有注意到她。李·斯科斯比已经在发牌,所有那些多疑的目光都盯住他的两只手。

日光在漫长的午后渐渐消失。在暗淡的光线下,莱拉终于找到了那个雪橇仓库。她知道自己必须来,但心里忐忑不安,甚至还提心吊胆。

那只大熊正在最大的混凝土棚屋外面干活儿,门开着,莱拉站在门外往里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正在拆卸一辆被撞毁的燃气拖拉机。发动机的金属盖板已经扭曲,凹凸不平,有个转轮还向上翘着。他像摆弄硬纸壳似的揭开金属盖板,两只大手随心所欲地扳来扳去,像是在检验它的质量似的。然后,他用一只后脚掌踩住一角,扳住整个金属盖板,使凹下去的地方鼓起来,恢复原来的形状,把它靠在墙上。他一手抬起巨沉无比的拖拉机,把它平放在地上,然后弯下腰去检查那个扭曲变形的转轮。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莱拉。他是那么巍然魁梧,和人类又是如此迥然不同,一股阴森森的恐惧立刻击中了莱拉。她站在离他大约四十码的地方,中间隔着一道栅栏。她透过栅栏盯着他,心里想着他会如何像拨开蜘蛛网似的,把铁丝网扒拉到一边,然后一两步就跨过这段距离。想到这儿,她差点儿就要转身逃跑,但是潘特莱蒙说:“别动!我去跟他谈谈。”

这时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燕鸥。没等莱拉回答,他已经飞过栅栏,落在里面冰雪覆盖的地面上。前面不远处有一扇小门开着,莱拉本可以跟随着他,但她有些不情愿,她退缩了。潘特莱蒙看了看她,随后变成了一只獾。

莱拉明白他要做什么。通常精灵距离他们的主人只能有几码远。如果莱拉站在栅栏那儿不动,而他还是小鸟的话,那他就无法靠近那只熊。所以,他就变成了能在地上奔跑的獾,目的是想把她往前拉。

她既生气又难过。潘特莱蒙用他那獾的爪子踏着地面向前走去。当你的精灵牵动着连接你们之间的那条纽带时,那是一种奇异的折磨,你既会感到切实的肉体疼痛,又会感到深深的悲伤和爱怜。莱拉知道潘特莱蒙也有同样的感觉。所有人在长大的时候,都这样试验过,看他们能分开多远,然后带着巨大的解脱重新回到原来的距离。

潘特莱蒙又向前使劲地拽了一下。

“别这样,潘!”

但他没有停下来。那只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莱拉心里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她热切地低低地叫了一声。

“潘——”

莱拉走进那扇小门,在冰冻的土地上踉踉跄跄地向他跑过去。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野猫一下子跳到她的怀里。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颤抖的声音里都带着一丝不悦。

“我以为你真的会——”

“不——”

“我简直不敢相信竟然有那么难受——”

然后,莱拉生气地擦干眼泪,使劲地擤着鼻涕。潘特莱蒙偎依在她怀里。莱拉明白她宁死也不会再让他们俩分离和面对那种悲伤,因为她会悲痛和恐惧得发狂。假如她死了,他们还是会在一起,就像乔丹学院地下墓室的那些院士一样。

小女孩和她的精灵抬头看着这只孤独的熊。他没有精灵,只有他自己,一直都是他自己孤身一人。莱拉的心中对他生出一股怜悯和温柔,差点儿就要伸手去摸摸他身上那暗淡无光的毛皮,但是出于对那双冷漠、凶猛的眼睛的礼节,她并没有去摸。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她说。

“什么事?”

“法阿国王和法德尔·科拉姆已经去给你找盔甲了。”

他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他对他们的成功有多大把握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我知道它放在哪儿,”莱拉说,“我要是告诉你,也许你可以自己把它取回来,我只是拿不准。”

“你怎么知道它在哪儿?”

“我有一个符号阅读器。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我知道先是他们欺骗了你,所以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我觉得那样不对,他们不该那么干。法阿国王要去跟执政官评理,但不管他怎么说,他们可能还是不会给你盔甲。所以,如果我告诉你盔甲在哪儿,你会和我们一起,帮我们把那些孩子从伯尔凡加救出来吗?”

“会的。”

“我……”她并不想管闲事,但她还是禁不住好奇。她问:“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你为什么不用这里的金属再做一副盔甲呢?”

“因为那些金属没有任何价值。你瞧,”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只手揭开发动机的外壳,另一只手的利爪像罐头起子似的一下子就把它撕开了。“我的盔甲是太空钢,是专门为我订制的。披甲熊的盔甲就是他的灵魂,就像你的精灵是你的灵魂一样。否则,你就可以把他扔到一边——”他指的是潘特莱蒙——“找个填充玩具代替他就行了。这就是区别。好了,我的盔甲在什么地方?”

“听着,你得向我保证不报复他们。他们把盔甲拿走了,那是他们不对,但是你只能到此为止,不再追究。”

“好吧,事后我不报复就是了。但是我去拿盔甲的时候,他们不能拦着我。要是他们跟我动手,那他们就得死。”

“盔甲藏在神父家的地窖里,”莱拉告诉他,“他认为盔甲里面有幽灵,一直想把它弄出来。总之,你的盔甲就在那儿。”

他挺直身体,用两条后腿站着,望向西边。昏暗的天色中,最后一道阳光把他的脸染成明亮的奶油色。莱拉能感觉到有一种热浪似的力量从这个大家伙的身上源源不断地辐射出来。

“我必须工作到太阳落山,”他说,“今天上午我在这儿跟主人保证过,我还得再干几分钟。”

“从我这儿看,太阳已经下山了。”莱拉说,因为在她看来,太阳已经消失在西南方向那怪石嶙峋的海岬后面了。

他趴下身体,四肢着地。

“没错。”他说。这时他的脸和莱拉的脸一样被笼罩在阴影中。“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莱拉·贝拉克瓦。”

“那我欠你一份人情,莱拉·贝拉克瓦。”他说。

他摇摇晃晃地转身走了。他在冰冷的地面上啪嗒啪嗒地走着,步子迈得飞快,莱拉甚至跑起来都追不上。但她的确小跑了起来,潘特莱蒙则变成一只海鸥飞到高处,盯着熊的行进路线,然后告诉地面上的莱拉往哪个方向追。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跳出雪橇仓库,沿着狭窄的街道向前冲去,转了个弯,来到小镇的主街,经过执政官家的院子——一面旗帜挂在无风的空中,里面有个哨兵动作僵硬地走来走去。接着他又冲下街道尽头的小山——女巫领事就住在那儿。这时,那个哨兵已经意识到了发生的事情,就在他绞尽脑汁思考对策的时候,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已经转向了港口附近的一个街角。

人们有的停下脚步张望,有的赶紧避开一路狂奔的他。那个哨兵朝空中开了两枪,然后冲下山坡去追他,但结果很不理想,因为他在冰雪覆盖的山坡上不断打滑,抓住最近的栏杆之后才稳住自己的身体。跟在后面的莱拉距离并不远。经过执政官的官邸时,莱拉注意到很多人都出来了,站在院子里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似乎还在人群中看见了法德尔·科拉姆,但仍是匆匆经过,沿着街道,朝那个角落飞奔过去——哨兵已经转过了那个街角,在后面追赶着那只熊。

神父的家比镇上大部分建筑更古老,由昂贵的砖块建成,走上三个台阶便是前门,那扇门已经裂成了碎片,悬在那儿。房子里传来尖叫声、物品的破碎声和更多的木头断裂的声音。哨兵在外面犹豫了一下,他端着来复枪做好了准备。但是后来,路过的行人开始聚集起来,街对面的人也从窗户里向外看。这时,哨兵意识到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于是他朝天空开了一枪,然后冲了进去。

片刻之后,似乎整座房屋都开始晃动。三扇窗户上的玻璃全都碎了,有一片瓦从房顶上滑落下来,紧接着,有个女佣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她的母鸡精灵咯咯叫着,扑棱着翅膀跟在后面。

屋里又传出一声枪响,紧接着便是一声震天怒吼,里面的男仆尖叫起来,神父则像一发加农炮弹似的飞了出来,他的塘鹅精灵惊慌失措、狼狈不堪地扑棱着翅膀跟了出来。莱拉听见有人在大声下达命令,她回头一看,有一队武装警察正从街角处匆匆赶过来,有的挎着手枪,有的背着来复枪。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约翰·法阿和那个身材粗胖、咋咋呼呼的执政官也来了。

这时,一声震天动地的爆裂声传了出来,他们全都回过头去看那座房子。一楼有一扇窗户——显然,那是地窖的窗户——被猛地别开了,发出玻璃的碎裂声和木头断裂的摩擦声。追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冲进房子的那个哨兵跑了出来,面对着地窖的那扇窗户,扛着来复枪呆呆地站在那儿。紧接着,那扇窗户被完全别开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穿上盔甲的披甲熊——从里面爬了上来。

没有盔甲的他威猛万分,有了盔甲的他令人闻风丧胆。那副铠甲呈现出铁锈一般的红色,用铆钉粗犷地铆在一起。大片大片褪色的金属甲片都带着锯齿,它们层层叠叠,相互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头盔像他的脸一样翘着,在眼睛的位置留出一道狭长的开口,下巴的位置是裸露的,便于他的嘴撕咬。

哨兵开了几枪,警察也端起了武器,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只是像拂去雨点一样把子弹从身上抖落下来。在盔甲的摩擦与叮当声中,他向前猛扑过来,那名哨兵还没来得及逃走,披甲熊便已经把他击倒在地上。哨兵的精灵——一条哈士奇狗——扑过去咬他的喉咙,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只是像对待苍蝇一样不屑一顾。他用宽大的爪子把哨兵抓起来,拧过他的脑袋塞进嘴里。莱拉非常清楚接下来他要干什么:他要像捏碎鸡蛋一样对待那个人的脑袋,紧接着便会是一场血腥的战斗,会有更多的人被杀死,会耽误更长的时间,那些孩子永远不会获得自由——不管有没有这只熊。

莱拉想都没想就猛地冲到前面,把手搭在披甲熊盔甲上唯一脆弱的地方——他低头时头盔和他肩头铠甲之间的空隙。在生锈的金属边缘之间,她依稀看到了那黄白色的皮毛。莱拉把手指伸了进去,潘特莱蒙立刻飞了过去,变成一只野猫,蹲在那儿保护她。但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一动不动,端着来复枪的人们也停下来,不再开火。

“埃欧雷克!”莱拉严厉地小声说道,“听着!你欠我一份人情,是吧。好了,现在你可以还我了。照我说的去做,别再跟这些人打架。你只需要转过身,跟我一起离开这儿。我们需要你,埃欧雷克,你不能待在这儿。跟我一起去港口那儿,不要回头。让法德尔·科拉姆和法阿国王去跟他们谈,他们俩会解决这个问题。把这人放了,跟我一起离开这儿……”

披甲熊慢慢松开了嘴,哨兵已经晕了过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脑袋上流着血,湿漉漉的,面如死灰,他的精灵在一旁不断安慰轻拍着他。披甲熊和莱拉一起,迈步离开了。

人们一动不动。他们看到,披甲熊答应了一个有猫精灵的小女孩的要求,放弃他的猎物离开了。这时,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沉甸甸的脚掌拍打着地面走过来。人们慌忙闪向两边,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披甲熊和莱拉穿过人群,肩并肩地朝港口走去。

莱拉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披甲熊身上,她没有看见身后的那片混乱,也没有看见他离开之后,人们转危为安后重新产生的害怕和愤怒。她和他走在一起,潘特莱蒙在他们前面一路小跑,像是在给他们开道。

到了港口,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低下头,一只爪子解下头盔,把它放在冰冻的地面上。吉卜赛人纷纷从咖啡馆里走了出来,他们察觉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都在借着船甲板上微弱的灯光仔细观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甩掉身上剩下的铠甲,把它们堆成一堆,放在码头上,然后,他一言不发,啪啪啪地走到岸边,钻进水里,没有激起一点浪花,他消失了。

“出了什么事?”托尼·科斯塔问。他听到地势高处的街道上传来愤怒的喊叫和说话声,镇上的人和警察正在向港口赶来。

莱拉尽量清晰地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可他现在跑哪儿去了?”他说,“他不会把盔甲就这么放在地上吧?那些人一来,还会再拿走的!”

莱拉也有同样的担心,因为第一个警察已经冲到了拐角处,接着又来了很多警察。随后,执政官、神父和二三十个看热闹的人也都来了,约翰·法阿和法德尔·科拉姆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

然而,当这些人看见码头上的人群时,他们却停了下来,因为又有一个人出现了,他跷着二郎腿,坐在披甲熊的那堆铠甲上。那人正是身材细长的李·斯科斯比。他手里拿着一支莱拉见过的最长的手枪,漫不经心地瞄准了执政官那胖胖的大肚子。

“看来你们并没有照顾好我朋友的盔甲,”他像是在跟他们对话,“哎呀,瞧瞧这锈!在里面找到几只飞蛾我想也是自然的了。好了,你们都给我待在原地别动,放松,站好,在披甲熊弄到润滑油回来之前,你们谁都不许动。或者,我猜你们也可以回家去看报纸。由你们自己选择。”

“他来了!”托尼指着码头尽头的斜坡说。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从那儿浮出水面,拖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他爬上码头,甩动全身的皮毛,大片水珠立刻四处飞扬,直到皮毛又恢复了浓密和直立。然后,他再次咬住那个黑色的东西,一直拖到盔甲旁边。那个黑色的东西原来是一只死海豹。

“埃欧雷克,”热气球驾驶员说道,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手枪依然牢牢地瞄着执政官,“你好。”

披甲熊抬头看了看,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叫,然后用一只爪子把海豹撕开。莱拉入迷地看着他把海豹的皮平摊开来,扯下一片片的油脂,然后全都抹到盔甲上,把油脂小心地塞进金属甲片相互重叠咬合的地方。

“你跟这些人是一起的吗?”披甲熊一边干活儿一边问李·斯科斯比。

“当然。我猜我们俩都是他们雇来的,埃欧雷克。”

“你的气球呢?”莱拉问得克萨斯人。

“包好放在两个雪橇上了,”他说,“我们的老板来了。”

这时,约翰·法阿、法德尔·科拉姆和执政官以及四个武装警察一起朝码头走了下来。

“熊!”执政官说,声音高得刺耳,“现在,你可以跟这些人一起离开。但是我要告诉你,你要是再在这个镇子的范围内出现,我们就不客气了。”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一点儿也没在意,只是继续往盔甲上抹海豹油。他做这件事时的细心与在意让莱拉想起了自己对潘特莱蒙的关爱。正像披甲熊说的那样,盔甲是他的灵魂。执政官和警察都撤走了。尽管还有几个人留下来看热闹,但镇上的其他人大都陆续转身离开了。

约翰·法阿把双手拢到嘴边,喊道:“吉卜赛人!”

他们全都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从刚刚离船登岸时起,他们就心里痒痒地想要再次出发,雪橇已经扎好,狗也都系上了缰绳。

约翰·法阿说:“朋友们,到了行动的时候了。我们的人全都到齐了,道路就在前方。斯科斯比先生,你的装备都带好了吗?”

“准备就绪,法阿国王。”

“你呢,埃欧雷克·伯尔尼松?”

“就剩下盔甲没穿了。”他说。

他已经给盔甲上完了油。为了不浪费海豹肉,他先把海豹叼到李·斯科斯比的那架大雪橇上,然后再穿上盔甲。那副盔甲在他手里显得十分轻巧,让人惊叹不已。有些金属甲片足有一英寸厚,他却像穿上丝绸浴袍似的,轻而易举地穿上了盔甲,前后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这一次已经没有铁锈尖厉的刮擦声了。

于是,过了不到半个小时,这支远征军就踏上了北上的路途。夜空中繁星点点,月光如洗,雪橇在车道和岩石上颠簸着,直到上了小镇旁边平坦的雪原,才不再颠簸。这时,雪橇行进的声音变成了积雪的嘎吱声和木头的嗒嗒声,拉雪橇的狗也开始急切地加快了速度,雪橇跑得又快又稳。

莱拉坐在法德尔·科拉姆的雪橇的后面,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只露着两只眼睛。她小声问潘特莱蒙:

“你看得见埃欧雷克吗?”

“他在李·斯科斯比的雪橇旁边走着呢。”她的精灵回头看了看,然后答道。他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貂,依偎在莱拉的狼獾皮大衣帽子旁。

莱拉透过半闭的眼睛看到,在他们面前,在那绵延向北的山脉的另一边,极光淡淡的弧形和圆环开始闪烁起来。在极光的照耀下向前飞驰,让她在沉沉睡意中感到一种幸福的震撼。潘特莱蒙努力想赶走她的睡意,但她实在是太困了。他变成一只老鼠,蜷缩在她的帽子里。他可以在他们醒来的时候,告诉她看到了什么——也许会是一只雪貂,也许是一个梦,也许是当地一个没有恶意的鬼怪。但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跟随着雪橇车队,在密密的松林枝丫间轻盈地跳跃着,这让他心神不宁地想起了一只猴子。

12.失踪的男孩

他们行进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停下来吃饭。人们生起了火,还融化了一些雪水,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凑在李·斯科斯比旁边,看着他烤海豹肉。这时,约翰·法阿跟莱拉聊了起来。

“莱拉,现在能看清真理仪上的符号吗?”他问。

月亮已经沉下去了,极光比月光还要亮,却不稳定,但是莱拉眼睛很尖。她在自己身上的皮衣里摸了一阵,把那个黑色的天鹅绒小包拽了出来。

“能,我能看清楚,”她说,“而且现在用不着看,我就能知道大部分符号在什么地方。法阿国王,我问它什么?”

“我想多了解一下他们是如何防守伯尔凡加这个地方的。”他说。

莱拉甚至不用去想,她的手指已经在拨动指针,指向头盔、兀鹰和坩埚,将思绪专注地集中在指针相应的含义上,仿佛那是个复杂的三维立体图。指针立刻开始向前转圈,然后又向回转,接着向前转,然后又接着转圈,像一只用舞蹈向蜂房传递信息的蜜蜂。她平静地注视着它,她知道刚开始将是一片茫然,但之后答案就会揭晓。她任由指针在表盘上转动,直至含义开始变得清晰。

“法阿国王,它和女巫的精灵说的完全一样。有一个连的鞑靼人看守着实验站,周围布满了铁丝网。他们确实没想到会有人袭击他们,真理仪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法阿国王……”

“什么事,孩子?”

“真理仪还告诉我另外一件事。在前方山谷里的湖边有一座村子,有一个鬼魂总是找那里村民的麻烦。”

约翰·法阿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说道:“现在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森林里肯定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鬼怪。还是再跟我说说鞑靼人的情况吧,比如,他们有多少人?都有什么武器?”

于是,莱拉顺从地询问真理仪,然后报告答案:

“他们一共六十个人,都配了来复枪,还有好几门更大的枪炮,像是加农炮一类的。他们还有火球发射器。还有……他们的精灵全都是狼,真理仪就是这么说的。”

这个消息在年长一些的吉卜赛人中引起一阵骚动,他们以前跟对方打过仗。

“在西比尔斯克团,士兵们的精灵都是狼。”有人说。

约翰·法阿说:“我从没见过比他们更凶猛的敌人,我们有一场恶仗要打。问问披甲熊,他又机灵又能打仗,问问他。”

莱拉急切地说:“但是法阿国王,这个鬼魂——我觉得,它是那些孩子中某个人的鬼魂!”

“哦,莱拉,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谁能把它怎么样。六十个配备来复枪的人,还有火球发射器……斯科斯比先生,请到这儿来一下,就一会儿。”

趁着热气球驾驶员走向雪橇的时候,莱拉溜到一边,去找披甲熊说话。

“埃欧雷克,你以前走过这条路没有?”

“走过一次。”披甲熊低沉、平淡的声音答道。

“附近有座村子,是不是?”

“在山梁那边。”他说着,目光透过稀疏的树林向上望去。

“远吗?”

“对于你还是我?”

“对于我。”莱拉说。

“太远了。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远。”

“那你得用多长时间才能到那儿?”

“在月亮升起之前,我能走上三个来回。”

“埃欧雷克,听着,我有个符号阅读器,它能告诉我预言。你看,它告诉我,那座村子里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可法阿国王不让我去。他只想赶快接着赶路,我知道这也很重要。但是,要是我不去那儿,不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的话,我们也许就无法知道食人魔到底在干些什么。”

披甲熊什么也没说,像人一样直着身子坐着,两只大熊掌交叉放在大腿上,乌黑的眼睛看着莱拉,目光沿着他的尖鼻子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他知道莱拉有求于他。

潘特莱蒙说:“你能不能带我们去那儿,然后再追上雪橇的队伍?”

“能,但我已经向法阿国王保证过,只听他的指挥,别人谁也不行。”

“要是他允许呢?”莱拉问。

“那就可以。”

莱拉转过身,在雪地上跑了回去。

“法阿国王,要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带着我翻过山梁,到那座村子去看看,我们就能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我们再追上雪橇的队伍,他认识路。”她恳求道:“以前有过类似的事情,否则我也不会提出这个请求。法德尔·科拉姆,您还记得那只变色龙吗?那时候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真理仪说对了,后来我们弄明白了。现在我有同样的感觉,现在我还不知道真理仪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很重要。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认识这条路,他说他能在月亮再次升起之前跑三个来回,而且我跟他在一起是最安全的,对吧?可是,如果法阿国王不允许,他就不去。”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法德尔·科拉姆叹了口气,约翰·法阿皱起了眉头,藏在皮帽子里的嘴巴严肃地抿了起来。

但是,没等他说话,热气球驾驶员插话道:

“法阿国王,如果让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照顾这个小女孩,她会和跟我们在一起一样安全。所有的披甲熊都是忠诚可靠的,而我认识埃欧雷克也有很多年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绝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你让他照顾莱拉,他就一定会照顾好她,绝对错不了。至于速度,他能连续奔跑好几个小时也不累。”

“可是为什么不能派个男人去呢?”约翰·法阿说。

“哦,他们得走路。”莱拉指出,“因为在那道山梁上没法儿乘雪橇。在那样的路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比谁都跑得快,而且我也轻啊,他的速度也不会慢下来。我保证,法阿国王,我保证不多待,一定不会把我们的情况泄露出去,保证不会有什么危险。”

“你肯定有这样做的必要吗?你肯定符号阅读器不是在戏弄你?”

“它从来不会,法阿国王,我觉得它是不会欺骗我的。”

约翰·法阿抚着下巴。

“嗯……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就会比现在多了解一些情况。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他招呼道,“你愿意照这个孩子的要求去做吗?”

“我照你的要求去做,法阿国王。你要是让我带这个孩子去那儿,那我就去。”

“很好。那么这个孩子想去哪儿,你就带她去哪儿,按照她说的做。莱拉,我现在要给你下达命令,你明白吗?”

“明白,法阿国王。”

“你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弄清楚之后,马上回来。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那时候我们已经出发了,所以你得追上我们。”

披甲熊点了点他那巨大的脑袋。

“那座村子里有士兵吗?”披甲熊问莱拉,“我用不用穿上盔甲?不穿的话我们会走得更快。”

“没有,”莱拉说,“肯定没有,埃欧雷克。谢谢你,法阿国王,我保证完全按照您说的去做。”

托尼·科斯塔给了她一片干海豹肉,让她放在嘴里嚼着吃。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老鼠,躲在她的帽子里。莱拉爬到熊的后背上,戴着手套的两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皮毛,两条腿夹着他窄小强健的后背。他的毛十分浓密,莱拉感受到他那无与伦比的巨大威力。莱拉对他来说像是没有任何重量,他转身迈开大步,飞快地跑进了低矮的树林,奔向远处的山峦。

过了好一会儿,当莱拉习惯了这种奔跑之后,她感到一阵狂喜。她在骑着一头熊赶路!极光那金色的弧形和圆环在他们头顶摇曳,周围只有北极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寂静。

他们在雪地上行进,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脚掌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里是冻土地带的边缘,树木都长得矮小稀疏。小路上有磕磕绊绊的荆棘和树丛,披甲熊像拨拉蜘蛛网似的把它们拂到一边,从中间穿行而过。

他们爬上低矮的山峦,周围都是突出地面的黑色岩石。很快,他们便从身后那些人的视线中消失了。莱拉很想跟披甲熊聊聊,假如他是人的话,莱拉早就会和他成为相熟的朋友。然而,他是那么奇特、狂野、冷漠,让莱拉害怕畏缩——这对于她来说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因此,当披甲熊大踏步地向前奔跑,不知疲倦地迈动粗壮的双腿时,莱拉只是坐在他的背上,跟着他晃来晃去,一句话也没说。她想,也许他更喜欢这样。在披甲熊眼里,她一定只是个刚过婴儿期、满脸孩子气的娃娃而已。

以前她很少审视自己,现在发现这种体验很有趣,但也让自己感到不舒服——实际上,这很像骑在熊背上的感觉。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脚步迈得飞快,同一侧的两条腿一起迈动,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她觉得自己不能只是坐着,她必须主动地驾驭他。

他们已经奔跑了大约一个小时,莱拉感到身体僵硬,疼痛,但她非常高兴。这时,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往上看。”他说。

莱拉抬起眼睛——她不得不用手腕的内侧揉一下眼睛,因为天气太冷,眼泪使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等她看清楚的时候,空中的景象让她着实吃了一惊。极光渐渐消退,只剩下一片闪动着的暗淡光芒,而星星像钻石一样明亮。钻石般繁星闪耀的夜空中,成百上千个小小的黑色阴影正在从东、南两个方向朝北方飞去。

“那些是鸟吗?”她问道。

“是女巫。”披甲熊答道。

“女巫!她们在干什么?”

“大概是飞往参加战争的路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女巫聚在一起。”

“你认识什么女巫吗,埃欧雷克?”

“我曾经为几个女巫工作过,也曾和几个女巫打过仗。这将是一副使法阿国王感到害怕的景象。如果她们飞过去是要帮助你们的敌人,你们都会感到害怕的。”

“法阿国王是不会被吓倒的,你也不会,是不是?”

“现在还不会。如果我感到害怕,会去克服恐惧。但我们最好把这些女巫的情况向法阿国王报告,他们的人也许还没发现这件事。”

他放慢了速度继续往前走。莱拉一直注视着空中,她的眼睛因为寒冷而流泪,视线再次变得模糊不清。向北飞行的女巫不计其数,一眼看不到头。

终于,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停了下来,说道:“村子就在那边。”

他们向山下看去,一条断断续续、崎岖不平的山路通向有许多木屋的村落,旁边是一大片平坦如镜的积雪,莱拉觉得那是一片冰冻的湖泊。有座木头码头表明她的猜测是正确的。从他们这里到那儿,最多不过五分钟。

“你想怎么办?”披甲熊问道。

莱拉从他的背上溜了下来,发现自己几乎站不起来。她的脸被冻僵了,两条腿直打战。她紧紧抓着他的毛皮,跺着脚,直到感觉有了些力气。

“山下那座村庄里有个孩子,或者是鬼魂,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莱拉说,“也许就在村庄附近,我不清楚。我想去找到他,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把他带回去见见法阿国王和其他人。我觉得那就是个鬼魂,不过真理仪也许还有别的意思,只是我还不明白。”

“要是他待在户外的话,”披甲熊说,“最好找个避寒的地方。”

“我觉得他没有死……”莱拉嘴上说道,但心里一点儿也不敢肯定。真理仪显示,这里有一种神秘的、奇异的东西,这是给她发出的警告。但是,她是什么人?她是阿斯里尔勋爵的女儿。她的手下是什么人?是一只威力无边的披甲熊。她怎么可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畏惧呢?

“我们去看看。”她说。

她又爬上他的后背,披甲熊沿着崎岖的山坡往下走。他不再奔跑,一步一步走得非常稳当。村庄里的狗可能是闻到、听到或者是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开始令人害怕地大叫起来,驯鹿在鹿圈里不安地骚动着,鹿角像干柴棍子一样相互碰撞。静谧的空气中,在很远的地方都可以听到这里的一举一动。

他们来到了第一座房屋前面。莱拉左右张望,使劲眯起眼睛盯着昏暗的四周。极光渐渐退去,月亮还要等很长时间才能升起来。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屋顶下,这里或那里偶尔闪烁着一点微光。莱拉觉得她在某些窗棂的后面看到了苍白的面孔,想象着他们看见一个骑着大白熊的孩子时该有多么惊讶。

在这座小村庄的中央,在紧挨着码头的地方有一片空地。船只都被拖上了岸,被冰雪覆盖着,在雪地上形成一个个小丘陵。狗叫得震耳欲聋,正当莱拉想到这一定会惊醒所有人的时候,一扇门打开了,有个男子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支来复枪。他的狼獾精灵跳上了门边的柴垛,扬起一片积雪。

莱拉立刻从熊背滑下了地面,站在那个人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中间,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告诉过披甲熊没必要穿上盔甲。

那个人开口说话了,但莱拉听不懂他的话。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了他,那个人发出一声恐惧的叹息。

“他以为我们是魔鬼,”埃欧雷克告诉莱拉,“我该说什么?”

“告诉他,我们不是魔鬼,但是我们有这样的朋友。我们只是在寻找……一个孩子,一个奇怪的孩子。就跟他这么说。”

披甲熊话音刚落,那个人便向右边指了指,示意在远处的某个地方,然后飞快地说着什么。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他问我们来这儿是不是要带走那个孩子。他们很怕他,曾经想把他撵走,但他总是又回到这里来。”

“告诉他,我们会把他带走,但他们那样对待他很不好。他在哪儿?”

那个人辩解着,显得很害怕。莱拉很担心他的枪不小心走火,但那个人一说完话,便慌忙跑回屋里,关上了门。这时,莱拉看到每扇窗户里都有人在看着他们。

“那个孩子在哪里?”莱拉问道。

“在鱼仓库。”披甲熊对她说,然后便转身朝码头走去。

莱拉跟在后面。她感到非常紧张和害怕。披甲熊向一间窄小的木棚走去,他昂着头,东闻闻西嗅嗅。他来到门口,停了下来,说道:“就在里面。”

莱拉的心在狂跳,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抬起手,敲了敲门,但随后觉得这样做很可笑,便深吸了一口气,想大喊一声,但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哦,天太黑了!真应该带盏灯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她不想让披甲熊看见自己的恐惧。他说过要克服自己的恐惧,那么这就是她现在要做的。她拉开绑在门闩上的驯鹿皮绳索,然后用力推动被冰霜冻住的门。门“咔嚓”一声活动了。莱拉不得不用脚把门下的积雪踢到一旁,这才把门打开。潘特莱蒙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只是变成一只貂的模样,成了雪地上的一个白色身影,来回跑着,低低地发出害怕的叫声。

“潘,看在上帝的份上!”她说,“变成一只蝙蝠,替我去看看……”

但是他不肯,也不愿意说话。除了那次她和罗杰在乔丹学院地下墓室把精灵铜牌放进别人的头盖骨之外,她还从来没见过他现在这副模样,他甚至比她还要害怕。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此时则趴在附近的雪地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出来,”莱拉壮着胆子大声叫道,“出来!”

没有任何回应。莱拉把门又拉开一点儿,潘特莱蒙一下子变成一只猫跳进了她的怀抱里,不断地推搡着她,叫道:“快走!别待在这儿!哦,莱拉,马上离开!回去!”

莱拉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同时,她发现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站了起来。她转过脸,看到小路上有个身影从村口方向匆匆忙忙地赶来,手里还拿着一盏灯笼。到了能说得上话的近处,那人举起灯笼照亮自己的脸。那是一位老人,宽宽的脸上布满皱纹,两只眼睛几乎淹没在千万道皱纹里。他的精灵是一只北极狐。

他先是说了些什么,然后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

“他说这样的孩子不止这一个,他在森林里还见过其他几个这样的。有的很快就死了,有的没有死。他认为其中有个孩子特别顽强,但是死也许对他更好一些。”

“问问他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他的灯笼。”莱拉说。

披甲熊说了句什么,那人马上把灯笼递给了莱拉,还一个劲地点着头。莱拉明白了,他来这儿就是给她送灯笼的。于是,她感谢了他,那人又点了点头,向后退了退,和莱拉、小屋和披甲熊保持着距离。

莱拉突然想到,要是这个小孩是罗杰该怎么办?她全心全意地祈祷,但愿那不是罗杰。这时,潘特莱蒙又变成貂,紧紧地偎依着她,小爪子深深地陷进她的厚外套里。

莱拉高举灯笼,向小屋里迈了一步。这时,莱拉终于明白祭祀委员会到底是干什么的,也明白了孩子们要做的是什么样的牺牲。

那个小男孩倚靠着木制风干架,缩成一团。架子上挂着一排排去除了内脏的鱼,和木板一样干硬。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条鱼,那样子就如同莱拉把潘特莱蒙用双手捧着紧紧贴在胸口一样。但是,小男孩拥有的一切就是那条干鱼,因为他根本没有精灵——食人魔割掉了他的精灵。这就是切割。这是一个被切割了精灵的孩子。

13.防卫技巧

莱拉的第一反应是转身逃走,或者是感到恶心。一个人没有精灵就好像一个人没有长脸,又好像是肋骨大开,心被撕扯下来似的:这样的事情是违反自然规律的,是怪诞的,属于恐怖的黑暗世界,而不是清醒的理性世界。

莱拉紧紧靠着潘特莱蒙,脑袋眩晕,一阵反胃。在这么寒冷的夜晚,她居然渗出一身汗,这让她感到了更深的寒意。

“拉特,”男孩说,“我的拉特在你那儿吗?”

莱拉非常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在我这儿。”她说。她感到自己的声音虚弱而恐惧。然后,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托尼·马科里奥斯,”男孩说,“拉特在哪儿?”

“我不知道……”莱拉说,同时使劲吞咽了一下,努力忍住自己的恶心,“那些食人魔……”但她说不下去了,不得不从小屋里走出来,一个人坐在雪地上——当然,她并不是完全独自一人,她从来都不是只有她自己,因为潘特莱蒙总是陪伴着她。天啊!要是自己和他被切割分离,就像这个孩子和他的拉特那样……那将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了!她发现自己抽泣起来,潘特莱蒙也在呜咽,他们俩都在深深地同情这“半个孩子”,为他感到难过。

然后,莱拉又站起身来。

“来吧,”她声音颤抖地喊道,“托尼,出来吧。我们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鱼仓库里传出一阵响动。然后,小男孩出现在了门口,双手依然紧紧握住那条干鱼。他身上穿得还算暖和,穿着一件煤丝连帽夹棉衍缝大衣和一双皮靴,但是并不合身,看来是别人穿过的旧衣服。在隐约的极光和白雪覆盖的大地映衬下,外面的光线更亮一些,和刚才在灯光下货架旁蹲着的他相比,他看上去更加魂不守舍,更加可怜。

给他们送灯笼的那个村民往后退了几步,对他们大声说着什么。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翻译道:“他说你得为那条鱼付钱。”

莱拉很想告诉披甲熊去杀了他,但最后还是说:“我们替他们把这个孩子带走,为此,他们也得付一条鱼的价钱。”

披甲熊翻译了过去,那个人嘴里咕哝着什么,但没有再坚持。莱拉把灯笼放在雪地上,拉着男孩的手,把他领到了熊那儿。男孩有气无力地走过来,虽然离这只白色巨兽这么近,但他既不惊讶,也不害怕。莱拉扶着他骑上埃欧雷克的后背时,他只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我的拉特在哪儿。”

“是,我们也不知道,托尼,”莱拉说,“不过,我们会……我们要惩罚那些食人魔。我保证,我们会的。埃欧雷克,我也骑上去行吗?”

“我的盔甲比小孩子沉得多。”他说。

于是,莱拉爬到他背上,坐在托尼后面,让他紧紧抓着熊又长又硬的毛,潘特莱蒙猫在她的帽子里,既温暖又离莱拉近,心里充满了怜悯。莱拉知道,潘特莱蒙冲动地想伸出手,像他自己的精灵那样,拥抱这瘦小的半个男孩,用舌头舔一舔他,安慰他,给他温暖;当然,沉重的传统禁忌是不允许他那样做的。

他们穿过村庄,沿着山路朝山梁上走去。村民们看到那个可怕的、残缺不全的生命被一个小女孩和一头大白熊带走了,他们的脸上露出恐惧和如释重负的表情。

在莱拉心里,反感和同情剧烈地斗争着,最终同情取得了胜利。她伸出双手搂住这个骨瘦如柴的小人儿,不让他掉下去。和大部队会合的回程路上,天气更冷,困难更大,天色也更黑了,然而时间似乎也过得更快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永远不知疲倦,莱拉已经习惯了骑在他背上,感到得心应手,因此不存在掉下去的危险。她怀里的那个冰冷的身体轻飘飘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管住他还是容易的。但是另一方面,披甲熊在迈步奔跑,而他僵直不动,所以把他照顾好也是件困难的事。

男孩不时地开口说些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莱拉问。

“我说她会知道我在哪儿吗?”

“会的,她会知道的,她会找到你的,我们也会找到她。托尼,扶好了,就快到了……”

熊继续大步地往前走。直到赶上吉卜赛大部队的时候,莱拉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疲倦。当时,他们停下了雪橇,让拉雪橇的狗休息一下。突然之间,他们全都出现了:法德尔·科拉姆、法阿国王还有李·斯科斯比。他们都冲过来要帮忙,但当他们看到跟莱拉一起的那个身影时,都一言不发地退了回去。莱拉的身体都冻僵了,甚至无法松开抱着托尼的双臂,约翰·法阿只好亲自动手,轻轻地分开她的两只胳膊,把她从熊背上抱了下来。

“天啊,这是什么,莱拉?”他问,“孩子,你找到的这是什么啊?”

“他叫托尼。”莱拉冻僵的嘴唇嘟哝着,“他们把他的精灵给割掉了。食人魔就是干这个的。”

人们都吓了一跳,纷纷向后退去。然而就在这时,那只熊开始大声地训斥他们,这让精疲力竭的莱拉感到惊讶。

“你们真丢人!想想人家这个孩子是怎么做的!你们的勇气可能比不上她,表现得也更差,你们都应该感到羞愧。”

“你说得对,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约翰·法阿说着,转过身发号施令,“把那堆火生起来,给孩子热点儿汤——两个孩子都给。法德尔·科拉姆,你的帐篷架起来了吗?”

“架好了,约翰。把莱拉带过来,我们让她暖和暖和……”

“还有这个小男孩,”有人说,“让他吃点东西,暖和一下,即使他……”

莱拉打算把女巫的情况告诉约翰·法阿,可他们都忙得不行,而她自己也累得精疲力竭。有那么几分钟,莱拉迷迷糊糊地感觉到灯笼闪着亮光,木头冒着青烟,人影在穿梭忙碌,然后她感到耳朵被潘特莱蒙的貂牙轻轻咬了一下,醒来发现披甲熊的脸离她只有几英寸远。

“是女巫的事儿,”潘特莱蒙低声说,“我把埃欧雷克叫来了。”

“哦,对了,”莱拉咕哝道,“埃欧雷克,谢谢你带我去那儿,又带我回来。我可能忘了把女巫的事儿告诉法阿国王了,所以最好还是你替我告诉他吧。”

熊答应了她的要求,然后她便进入了梦乡。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发亮。东南方向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空气中弥漫着灰色的雾气。在朦胧的雾气中,吉卜赛人就像高大的鬼影似的,忙着往雪橇上装货,给狗套上缰绳。

莱拉在法德尔·科拉姆的雪橇帐篷里,躺在皮毛垫子上,注视着这一切。潘特莱蒙在她醒之前就彻底醒了,先试着变成一只北极狐,然后又变回到他喜欢的貂的模样。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正在附近的雪地上睡觉,脑袋枕在他巨大的手掌上。但是法德尔·科拉姆已经起身了,正在忙碌着。一看见潘特莱蒙出现了,他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想叫醒莱拉。

莱拉看见他走过来,便坐起身,说道:

“法德尔·科拉姆,我知道当时我弄不明白的是什么了!真理仪总是在说‘鸟’和‘不’,让人摸不着头脑,因为它的意思是‘没有精灵’,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怎么了?”

“莱拉,你付出了这么大的努力,我真不愿意告诉你。但是,就在一个小时之前,那个小男孩去世了。他总是心神不宁,躁动不安。他不断地打听他的精灵,问她在哪儿,是不是很快就会来,等等。他一直紧紧地握住那条光秃秃的干鱼,就好像……唉,孩子,我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但他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这是他第一次看上去那么平静、安详,因为在这个时候,他跟其他的死者一样,他们的精灵都自然而然地消逝了。他们想给他挖个墓穴,但是这里的地面像钢铁一样坚硬。所以,约翰·法阿吩咐他们去生一堆火,准备把他火化,这样他就不会被食肉的动物劫掠走了。

“孩子,你做了一件勇敢的事,一件好事,我为你感到骄傲。现在,我们终于知道那些人能干出多么邪恶的勾当来,也比以往更加清楚我们的使命了。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休息,吃东西。昨天晚上,你还没来得及恢复体力就睡着了。在这样的天气里,你必须吃些东西,这样身体才不会垮掉……”

他前前后后地忙碌着,把毛皮褥子铺垫塞好,拉紧固定雪橇的缆线,整理雪橇的缰绳。

“法德尔·科拉姆,那个小男孩现在在哪儿?他们已经把他火化了吗?”

“还没有,莱拉,他现在还躺在后面。”

“我想去看看他。”

法德尔·科拉姆无法拒绝她,因为莱拉见过比尸体更糟糕的东西,而且这也许有助于让她平静下来。于是,莱拉沿着雪橇的队伍向后走去,潘特莱蒙变成一只小白兔,在她身旁乖巧地蹦来蹦去。他们来到了正在堆放树枝的那些人身边。

男孩的尸体躺在路旁,身上盖着一条方格图案的毯子。莱拉跪下来,戴着手套的手把毯子揭了起来。有个人想拦住她,但其他人都摇头阻止了他。

潘特莱蒙爬到跟前,莱拉低下头,看着那张可怜瘦小的脸庞。她从手套里抽出手来,摸了摸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大理石一样冰冷。法德尔·科拉姆说得对,可怜的小托尼·马科里奥斯跟其他精灵消逝的死者没有任何区别。哦,要是他们把潘特莱蒙从她身边夺走了呢!她给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紧紧地抱着他,像要把他径直压进自己心里去似的。小托尼拥有的一切只是一条可怜的鱼……

它去哪儿了?

她把毯子扯下来。那条鱼不见了。

她立刻站了起来,眼睛里冒着怒火,盯着附近的那几个人。

“他的鱼呢?”

他们都愣住了,一脸困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有几个人的精灵知道莱拉是什么意思,互相交换着眼神。有一个人迟疑地张着嘴笑了起来。

“你还敢笑!你要是笑话他,我就把你的肺抠出来!虽然那只是条放了很久的干鱼,但他能握住的就只有这样东西,他把它当成精灵去爱护和关心!谁从他身边拿走了它?现在它在哪儿?”

潘特莱蒙变成一头咆哮着的雪豹,跟阿斯里尔勋爵的精灵完全一样,但莱拉没看见,在她眼中,现在只有是与非。

“别着急,莱拉,”一个人说,“别着急,孩子。”

“是谁拿走的?”莱拉又发怒了。面对着她的暴怒,那个吉卜赛人向后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另一个人带着歉意说道,“我原本以为那条鱼是他正在吃的东西。我从他手里拿走它,是出于我对他的尊重。事情就是这样,莱拉。”

“那它现在在哪儿?”

那人不安地说:“我觉得他不再需要它了,就把它给了我的狗。真的请你原谅。”

“你需要的不是我的原谅,而是他的。”莱拉说着,立刻又跪到了地上,双手放在死去孩子冰冷的脸颊上。

这时,她突然有了个主意。她伸手在自己毛皮大衣里摸索着,冰冷的空气钻进了解开的外套。几秒钟后,她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她从钱包里取出一枚金币,然后又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借用一下你的小刀。”她对那个拿走鱼的人说。那个人把小刀交给了她,莱拉问潘特莱蒙道:“她叫什么名字?”

他当然明白莱拉的意思,答道:“拉特。”

她戴着手套的左手紧握着那枚金币,然后像握铅笔一样握住小刀,在金币上深深地刻下那个消逝了的精灵的名字。

“这就像乔丹学院的院士那样,但愿能管用。”她低声对死去的男孩说,然后用力掰开他的牙齿,想把那枚金币塞进他的嘴里。这做起来很难,但她还是做到了,然后又费力地合上他的嘴巴。

她把小刀还给那个人,转过身,在晨光中回到了法德尔·科拉姆那里。

他从火炉上直接端来一罐热汤,递给莱拉。莱拉贪婪地啜饮着。

“法德尔·科拉姆,我们该怎么对付那些女巫呢?”她问,“不知道你的女巫是不是跟他们一伙。”

“我的女巫?我可不愿这么早地作出判断,莱拉。她们可能会去任何地方。女巫的生活会受到各种事情的影响,不为我们所知的那些事情。那些不会困扰我们但会让她们饱受折磨的神秘疾病;那些我们认为不可思议的发动战争的原因;她们那些牵挂苔原小草花开花落的悲喜情绪……但是,我真希望也能看到她们飞行的样子,莱拉,我真希望自己能看到那番景象。好了,把汤全都喝了。你要不要再来一点儿?锅里还有一些正在烤着的面包。孩子,吃饱一点,因为我们很快就要上路了。”

这些食物让莱拉重新恢复了活力,她内心的寒意也开始消融。她和别人一起,去看躺在焚尸柴堆上的那个男孩。她低下头,闭上眼睛,听着约翰·法阿的祈祷。接着,人们把煤油洒在上面,点燃火柴,刹那间,柴堆便腾起了熊熊的火焰。

等确信小男孩火化妥当之后,他们就立刻再次出发上路了。这是一趟鬼魅般可怕的旅程。旅程刚开始就下起了雪,很快整个世界便缩小了,小得似乎只剩下前方那些狗的灰色身影、晃动的咯吱作响的雪橇、刺骨的严寒,还有那打着旋儿纷飞的巨大雪片,颜色比天空暗,比地面浅,仿佛一片巨大的海洋,横贯在天地间。

所有的狗都在顶风冒雪一路飞奔,尾巴扬得高高的,大口呼吸,喷着热气。有着苍白阳光的正午稍纵即逝,暮光再次包围了整个世界。他们一路北上,再北上。他们在一处山谷里停下来歇脚,吃点东西,喝点水,确认他们的方位。约翰·法阿和李·斯科斯比正在商量怎么才能好好地利用那只热气球,这时,莱拉想起了那个小小的间谍飞虫,于是便问法德尔·科拉姆,装着那个小东西的马口铁烟草罐子在哪儿。

“我把它收起来了,安全着呢,”他说,“在那只工具袋的最下面,可是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我在船上的时候就把它焊死了,当时我说过要这么做的。说句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也许我们可以把它扔进矿火里,这样也许会解决问题。但是莱拉,你不用担心。只要它在我手里,你就平安无事。”

莱拉逮着个机会,把手伸进那只结满冰霜、冻得硬邦邦的帆布工具袋,拿出那只小小的马口铁罐子。手还没碰到它,她就感到了那个东西发出的嗡嗡声。

趁法德尔·科拉姆跟别的头领说话的机会,莱拉拿着那只马口铁罐子找到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当她想到他能轻而易举撕开发动机金属外壳的时候,她便有了这个主意。

他听了她的想法以后,便拿出一个马口铁做的饼干盒盖子,灵巧地折成一个光滑的小圆筒。莱拉十分惊讶于他的手艺。和多数其他种类的熊不一样,他和他同伴的大拇指能和其他手指相对,这样他们就可以紧紧抓住东西并进行操作。他对金属的硬度和延展性有种天生的判断力,也就是说,他只需要把那块金属掂量掂量,左右掰几下,用爪子画圈做个记号可以卷动了。他现在就在这样做,把金属的边不断地向上卷,直到它们最终成为直立的圆边,然后他又做了个合适的盖子。在莱拉的要求下,他做了两个:一个跟原来那个马口铁罐子一样大,另一个则刚好装得下那个马口铁罐子,两者中间紧紧塞了一些毛发、苔藓和地衣,以便捂住那个东西发出的噪音。盖上盖子后,这个罐子的形状和大小就跟真理仪一样了。

做完这些之后,莱拉挨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坐下来。他正在啃一块冻得硬邦邦的驯鹿腰腿肉。

“埃欧雷克,”她问,“没有精灵是不是很难受?你不觉得孤独吗?”

“孤独?”他说,“我不知道。他们告诉我说这种天气就叫寒冷,但我不知道什么是寒冷,因为我感觉不到。所以,我同样也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我们熊天生就是独来独往的。”

“那么斯瓦尔巴群岛上的那些熊呢?”莱拉说,“有好几千只吧,是不是?我听说是这样的。”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把那块驯鹿肉从骨头连接的地方掰成两半,发出劈柴一样的声音。

“对不起,埃欧雷克,”她说,“希望我没有冒犯你,我只不过是好奇。你看,我之所以对斯瓦尔巴群岛的熊格外感兴趣,是因为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是谁?”

“是阿斯里尔勋爵。你知道,他们把他关在斯瓦尔巴群岛上。我想是那些食人魔背叛了他,付钱给那些熊,让他们看押着他。”

“我不知道,我不是斯瓦尔巴群岛的熊。”

“我以为你是……”

“不,我曾经是斯瓦尔巴群岛的熊,但现在不是了。因为我杀了另外一只熊,所以作为惩罚,我被驱逐了。我被剥夺了职务、财产和盔甲,被驱赶到人类世界的边缘,在那里生活;要是可能,我就受雇于人类去打仗,或者干些粗活,让自己的记忆淹没在老酒中。”

“你为什么要杀死那只熊呢?”

“因为愤怒。我们其实有办法处理熊与熊之间的愤怒,但当时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杀了他,我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原来你很富有而且很有地位,”莱拉惊讶地说,“跟我父亲一样,埃欧雷克!你的经历跟我父亲的经历一样。他也杀了一个人,他们就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这是他被关在斯瓦尔巴群岛之前很早的事了。我对斯瓦尔巴群岛一无所知,只知道在最北边……那里是不是都覆盖着冰雪?能通过结冰的大海去那儿吗?”

“从这里的海岸去不了那儿。南面的海水有时会结冰,有时不会,你可能需要一艘船。”

“也许还需要一只热气球。”

“对,或者是一只热气球,但那样的话,你可能还需要有合适的风向。”

他继续啃咬着那块驯鹿腰腿肉。这时,有个疯狂的念头在莱拉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想起了那些在夜空中飞行的女巫,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打听斯瓦尔巴群岛,热切地聆听他的讲述:那缓缓移动的冰川,上百只长着闪亮獠牙的海象躺在岩石和浮冰上,成群的海豹在海中出没,独角鲸长长的白色獠牙撞破结冰的海面,阴郁壮观的海岸线,高耸的万丈悬崖,肮脏的悬崖厉鬼在那儿出没,披甲熊铁匠在煤火中铸造巨大的钢片并铆成盔甲……

“埃欧雷克,他们拿走了你的盔甲,那你现在这套盔甲是哪里来的?”

“我是在诺瓦赞布拉自己用太空金属做的。在制造并拥有盔甲之前,我不是一只完整的熊。”

“这就是说熊能制造自己的灵魂……”莱拉说。这个世界上需要了解的事情真多。“斯瓦尔巴群岛的国王是谁?”她接着问道,“熊有没有国王?”

“他叫埃欧弗尔·拉克尼松。”

这个名字让莱拉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她听说过这个名字,但那是在哪儿听说的呢?不是熊说的,也不是吉卜赛人。提到这个名字的人是一位院士,是那种严谨的、学究气的、懒洋洋中透着傲慢的声音,是乔丹学院特有的声音。她又努力地在脑海中回想那个声音。啊,她对这个声音非常熟悉!

这时,她一下子想了起来:那是在乔丹学院的休息室里,院士们都在听阿斯里尔勋爵讲话,是帕尔默教授提到了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他当时用的是“披甲熊”这个词,莱拉当时不明白它的意思,而且她也不知道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是披甲熊。可是,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斯瓦尔巴群岛的国王非常自大,能被人夸得忘乎所以;还说了些别的,要是她能想起来该有多好——可是从那时起发生了多少事情啊……

“要是你父亲被斯瓦尔巴群岛的熊看押的话,”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那他是逃不掉的。那里没有木材,没办法造船。不过,如果他是贵族,他会受到优待。他们会给他提供一座房屋,让他住在里面,会派一个仆人服侍他,还会给他提供食品和燃料。”

“埃欧雷克,披甲熊会被打败吗?”

“不会。”

“也许……会上当受骗?”

他停下来,不再去啃咬那块肉,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披甲熊是永远也不会被人打败的。你已经见过了我的盔甲,现在你来看看我的武器。”

他把那块肉扔到地上,伸出手掌,掌心朝上给她看。黑色的熊掌上满是粗硬的老茧,足有一英寸多厚,手掌上的每只尖爪至少有莱拉的手那么长,像刀子一样锋利。他由着莱拉满怀好奇地用手去摸那些尖爪。

“一巴掌就能打破海豹的头,”他说,“或者打断人的背,或者扯下一条胳膊还是腿,而且我还能撕咬。要不是你在特罗尔桑德拦着我,我早就把那人的脑袋像鸡蛋似的敲碎了。好了,关于力量就说这么多。现在说说计策。你是没法让熊上当受骗的。想看看证据吗?拿根棍子,跟我比画比画。”

莱拉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她从积雪覆盖的灌木上折下一根树枝,扯掉所有枝丫,像长剑似的噌噌左右挥舞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坐在地上,等待着,两只前掌放在大腿上。做好准备后,莱拉面对着他,但她不想直接去刺他,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温和。于是,她只是挥舞着那根木棍,左右虚刺,一点儿也不想碰着他,而他也一动不动。这样虚刺了几下,每次他都毫无反应。

最后,莱拉决定冲他直直刺过去,她打算不用力气,只用木棍碰到他的肚子。这时,他的爪子却迅速向前伸出来,轻轻地把木棍弹到一边。

莱拉非常惊讶,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他的动作比她敏捷、准确多了。她试着认真地挥动木棍去刺他,像剑客舞动长剑,但一次也没有碰到他的身体。他仿佛事先知道她的意图,莱拉刺向他脑袋的时候,他巨大的手掌一下子就把木棍拨到一旁,毫发无伤。而当莱拉想着虚晃一招的时候,他压根儿就一动不动。

莱拉开始焦躁起来。她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使出浑身解数抽打戳刺,但一次也没能突破他手掌的防线。他的两只手掌四处出击,无所不在,既能及时地躲避她,又能精准地阻挡她。

最后,莱拉感到了害怕,她停住了手。穿着皮衣的她已经出汗了,她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而那只熊却依然岿然静坐。就算她拿的是一把能置人于死地的真剑,也无法伤他一丝一毫。

“我打赌你能拦截子弹。”莱拉说着,把木棍扔到旁边,“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是因为我不是人类,”他答道,“这就是你永远也无法欺骗披甲熊的原因。我们能看透各种计策,就像能看见胳膊和腿一样清楚明白。我们能用一种人类已经忘却的方式了解事物。但你是知道的,你能看懂那个符号阅读器。”

“这不是一回事儿,对吧?”莱拉说。她发现此时的熊比发怒的熊更让她紧张。

“是一回事儿,”他说,“据我所知,成年人读不懂符号阅读器。我跟人类打仗就好比你跟成年人一起看符号阅读器。”

“是的,我想是这样,”她说,心里既困惑又不情愿,“这是不是说我长大后就会忘了看它的方法?”

“谁知道呢?我从来没见过符号阅读器,也没见过有谁能看得懂它。也许你跟别人不一样。”

他又趴在地上,继续去啃咬那块肉。莱拉刚才解开了自己的毛皮外套,冷空气侵袭进来,她只好又把外套系好。总而言之,这段插曲让她感到不安。当时她很想当场问问真理仪,但天气太冷了,而且因为得继续赶路了,别人也在呼唤她。莱拉把那个空罐子放回法德尔·科拉姆的工具袋里,然后拿起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做的那个装着间谍飞虫的马口铁罐子,把它跟真理仪一起放在自己腰间的袋子里。等到他们再次上路的时候,她又高兴起来了。

几位头领已经同意了李·斯科斯比的意见,等他们抵达下一站的时候,他们就会给热气球充气,这样他就可以从空中进行侦察。莱拉理所当然地想跟他一起乘热气球飞行,但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批准。但在抵达下一站之前,她和他乘坐同一架雪橇,一路上缠着他不断地提问。

“斯科斯比先生,怎么才能飞到斯瓦尔巴群岛去?”

“你得有一只可操控的热气球,得有发动机,有点儿像齐柏林飞艇;或者得有合适的南风。但该死的,我可不敢去。你见过斯瓦尔巴群岛吗?那可是个荒无人烟、寸草不生的地方,是被上帝遗忘的世界尽头。”

“我在想,要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想回去的话……”

“那他会被杀死的。埃欧雷克现在处于流亡之中,一旦他踏上岛,他们就会把他撕成碎片。”

“你怎么给你的气球充气呢,斯科斯比先生?”

“有两个办法。我把硫酸泼到铁屑上,这样就可以制造出氢气,你可以收集释放出的氢气,再慢慢充到气球里,大致就是这样;另外一种办法是在火矿附近的地面上找一个气体出口。这里的地下有很多氢气,还有石油。如果需要,我能用石油制造氢气,用煤也可以;制造氢气并不难。但是,最快的办法就是用释放到地面的氢气了,好的出气口一个小时就能把气球充满。”

“你那上面能带几个人?”

“六个——要是有必要的话。”

“如果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穿着盔甲,你能带得动他吗?”

“我带过他。有一次,我把他从鞑靼人那儿救了出来,当时,他们切断了他和其他披甲熊的联系,想让他弹尽粮绝——那是在通古斯克战役的时候。我驾驶气球飞进去,带着他飞走了。这听上去很容易,但是,他妈的,我得完全凭猜测计算这个老家伙的体重,然后还得指望在他建造的冰堡垒下找到出气口。好在我从天空能看清地面的情况,我凭判断认为挖掘地面是安全可行的。你看,要想降落,我得先把气球里面的氢气放掉,但之后要是弄不到氢气,我就再也无法起飞了。后来,我们总算成功了,他和盔甲,一个不落,全都带走了。”

“斯科斯比先生,你知道鞑靼人在人的脑袋上凿窟窿吗?”

“哦,当然。几千年来他们一直这么干。在通古斯克战役中,我们活捉了五个鞑靼人,其中三个人的脑袋上有窟窿,有一个人还有两个窟窿。”

“他们会互相在脑袋上凿窟窿吗?”

“对。他们先是在头皮上轻轻地割一个小圈,这样他们就能把头皮揭开一角,露出骨头。然后,他们从头盖骨上割下圆圆的一小块。他们割的时候会非常小心,确保不会伤到里面的大脑。之后,他们再把头皮完全缝好。”

“我原来以为他们对敌人才这样做!”

“见鬼,那可不是。这是一种无上的特权。这么做之后,众神才能跟他们对话。”

“你听说过一个叫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探险家吗?”

“格鲁曼?当然听说过。两年前我飞越叶尼塞河的时候,还见过他的一支探险队。他准备在河北边的鞑靼人部落住下来。实际上,我想他的头盖骨上就有那样的窟窿,这是加入鞑靼人的仪式中的一部分,但是跟我讲述这件事的那个人对此了解得并不多。”

“所以……如果他是……比如说荣誉鞑靼人的话,那他们应该不会杀他吧?”

“杀他?他死了吗?”

“是的,我见到了他的脑袋,”莱拉骄傲地说,“是我父亲找到的。他在牛津的乔丹学院展示给院士们看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们把他的头皮给剥掉了,就这样。”

“谁剥的?”

“嗯……是鞑靼人——院士们这么认为——不过也许不是。”

“也许那不是格鲁曼的头,”李·斯科斯比说,“你父亲也许是在骗那些院士。”

“我觉得有可能,”莱拉想了想说,“他当时在向他们筹钱呢。”

“看见人头后,他们就把钱给他了?”

“是的。”

“这招儿真高。看见那样的东西,人们都会害怕,不会凑近了看。”

“尤其是院士。”莱拉说。

“嗯……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不过,假如那的确是格鲁曼的头,我敢肯定剥他头皮的不会是鞑靼人,因为他们只剥敌人的头皮,从不剥自己人的头皮,而格鲁曼已经算是鞑靼人了。”

他们继续向前赶路的时候,莱拉把这件事在脑海中琢磨了好几遍。各种事情潮水般在她周围奔涌。食人魔的残酷,以及他们对尘埃的恐惧;极光中的城市;斯瓦尔巴群岛上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现在在哪儿?还有真理仪、向北飞行的女巫。还有可怜的小托尼·马科里奥斯、上了发条的间谍飞虫、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不可思议的防卫技巧……

莱拉睡着了。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推进,他们越来越接近伯尔凡加。

14.伯尔凡加的灯光

吉卜赛人一直没有听说或看到有关库尔特夫人的任何情况,这让法德尔·科拉姆和约翰·法阿非常焦虑,只是不想让莱拉知道他们如此担心。但他们并不知道,实际上莱拉同样心神不宁。莱拉害怕库尔特夫人,她经常想起她。虽然阿斯里尔勋爵现在是“父亲”了,但库尔特夫人却永远不是“母亲”,就是因为库尔特夫人的精灵——那只金色的猴子——让潘特莱蒙感到非常厌恶。而且,莱拉觉得他窥探了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关于真理仪的秘密。

另外,他们一定正在追赶自己——如果不这么想就是傻瓜。至少,那只间谍飞虫就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真有敌人来袭的时候,那却不是库尔特夫人。吉卜赛人原来打算停下来,让狗休息一下,把几副雪橇修理修理,把所有的武器检查一遍,做好袭击伯尔凡加的准备。约翰·法阿希望李·斯科斯比能找到地面氢气,把他那只小一点儿的气球充足气(他显然有两个气球),到天上去侦察一下地形。但是,气球驾驶员和水手一样,非常关心天气状况,他说要起雾了。的确,他们一停下来,便起了浓雾。李·斯科斯比知道,在这种天气里,自己从空中什么也看不到,因此,他只能仔细地检查他的装备,尽管它们已经准备得非常完备了。就在这时,没有任何预兆,一排羽箭从暗处飞了过来。

立刻有三名吉卜赛人被射中,一声不响地倒地死了,谁都没听到一点儿声音。只是当他们突然笨重地摔倒在狗跑过的脚印上,或是毫无征兆地躺着不动的时候,离他们最近的人才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时已经太晚了,因为又有更多的羽箭朝他们射了过来。有人抬起头来,听到羽箭射入木头或冻硬的帆布时发出短促而没有规律的碰撞声,他们感到疑惑不解,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约翰·法阿。他站在那排雪橇中间,大声发号施令。人们冰冷的手和僵直的四肢动了起来,响应他的命令。然而,更多的箭雨密集地落下来——笔直的、致命的箭雨。

莱拉正站在开阔的地方,箭从她头顶上方飞过。潘特莱蒙比她更早地听到了声响,为了不让她成为显眼的靶子,立刻变成豹子扑倒了她。昏暗中一片混乱和喧嚣,莱拉抹去眼中的雪花,翻过身来,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她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全身披挂,跳过雪橇,冲进浓雾,身上的盔甲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擦声。紧接着,传来了尖叫和大吼的声音、挤压和撕裂的声音,摧毁性的击打声,恐惧的哭喊和披甲熊愤怒的咆哮——披甲熊对敌人大打出手,将他们置于死地。

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莱拉还没有看见敌人的影子。吉卜赛人蜂拥过来保护他们的雪橇,这却使他们成为更加明显的目标(甚至连莱拉都看得出来);而且戴着手套的手也不容易拉开来复枪的枪栓。在持续不断的箭雨中,莱拉只听到了四五声枪响。每分钟都有更多的人倒在地上。

哦,约翰·法阿!她痛苦地想,你没有预见到这个局面,我也没有帮助你!

但是,这个想法仅仅一闪而过,因为潘特莱蒙突然怒吼了一声,有个什么东西——是另一个精灵——向潘特莱蒙猛扑过来,把他撞翻在地,莱拉惊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紧接着,有几只手抓住了莱拉,将她举了起来,臭烘烘的棉布手套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叫出声来,然后把她抛向空中,扔到另一个人的怀里,之后又把她按在了雪地上。莱拉感到头晕目眩,呼吸困难,全身疼痛。有人向后掰她的胳膊,她的肩膀发出咔咔的声音。有人把她的手腕捆在一起。接着,有人用头套蒙住了她的头,以便挡住她的尖叫声——因为她正在竭尽全力地大声呼救:

“埃欧雷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救救我!”

可是他听得到吗?莱拉不知道。她不断地被推来搡去,然后被扔在了一块坚硬的平面上,像在雪橇上似的开始晃动颠簸起来。各种纷繁混乱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她似乎听到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咆哮声,但距离非常遥远。紧接着,她便感到开始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颠簸前行。她的两只胳膊被反捆在一起,嘴巴被堵得死死的。她带着愤怒和恐惧抽泣着。四周满是奇怪的声音在说着话。

“潘……”

“我在这儿。嘘——我来帮你呼吸。别动……”

潘特莱蒙的老鼠爪子用力地拉着头套,直到她的嘴巴那里能松动一些,莱拉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凛冽的空气。

“他们是谁?”她小声问。

“像是鞑靼人。我猜他们可能打中了约翰·法阿。”

“不——”

“我看见他倒下了。但是他对这种偷袭应该是有所防备的,这一点我们也知道。”

“可是我们也应该帮助他的!我们早应该看看真理仪!”

“别说话,假装晕过去。”

这时,传来了一记鞭子声,奔跑着的狗大声吠叫起来。根据自己感觉到的颠簸程度,莱拉能判断出前进的速度。尽管她竖起耳朵想听听搏斗的声音,但只能依稀听到距离遥远而且非常微弱的零星枪声。再后来,她能听到的就只剩下咯吱声、奔跑声和爪蹄轻踏雪地的声音了。

“他们是要把我们带到食人魔那里去。”莱拉低声道。

他们的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切割这个词,莱拉浑身感到一阵恐惧,潘特莱蒙紧紧地偎依着她。

“我跟他们拼了。”潘特莱蒙说。

“我也会,我要杀了他们。”

“埃欧雷克如果知道,他也会的,他会把他们捏成肉泥。”

“我们离伯尔凡加有多远?”

潘特莱蒙不清楚,但他觉得应该是不到一天的路程。走了这么长时间,莱拉的身体被束缚得痛苦不堪。后来,前进的速度稍微放慢了些,有人粗暴地扯下了她的头套。

她抬起头,在摇曳的灯光下,她看见狼獾皮帽子下露出的一张亚洲人宽大的脸。他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满意的光,特别是当潘特莱蒙从莱拉的大衣里钻出来的时候——潘特莱蒙龇着他的貂牙,发出咝咝的声音。那人的精灵是一条巨大的狼獾,咆哮着回应他,但潘特莱蒙丝毫没有退缩。

那人把莱拉拖着坐起来,让她靠在雪橇边上。由于莱拉双手被反绑着,她不断地倒向两侧。于是,那个人便把她的两只脚捆在一起,松开了她手上的绳子。

透过飘落的雪花和浓雾,莱拉看见这个人非常强壮,驾雪橇的那个人也同样强壮,他们在雪橇上保持着非常好的平衡。在这块土地上他们得心应手,驾驭自如,远非吉卜赛人能比。

那个人开口说话了,莱拉当然一句也听不懂。他又换了另外一种语言,结果还是一样。然后,他尝试说起了英语。

“你的名字?”

潘特莱蒙警告似的竖起身上的毛,她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是说这些人并不知道她是谁!他们绑架她并不是因为她跟库尔特夫人有关系。这样看来,也许他们并不是食人魔派来的。

“利齐·布鲁克斯。”她说。

“利西·布鲁格斯[38],”那个人跟着她念道,“我们带你去个好地方,去见好人。”

“你是谁?”

“我们是萨莫耶德人[39],是猎人。”

“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好地方,去见好人。你们有披甲熊?”

“为了保护我们。”

“没用!哈哈哈……熊也没用!我们还是抓到了你!”

他大声笑起来。莱拉忍住了,没有说话。

“另外那些人是谁?”那个人接着问道。他用手指着他们来时的路。

“商人。”

“商人……他们做什么生意?”

“皮毛、酒,”她说,“烟叶。”

“他们卖出烟叶,买进皮毛?”

“是的。”

他向他的同伴说了些什么,那人简短地回应了一声。整个过程中,雪橇一直在飞速前进。莱拉直起身,让自己更舒服一些。她想看看他们在向什么方向前进,但是雪下得很大,天色也暗沉一片。不一会儿她就觉得太冷,没法再探头向外看,于是又躺了下来。她和潘特莱蒙能够感应彼此的想法,努力想保持平静,但是一想到约翰·法阿可能死了……法德尔·科拉姆怎么样了?埃欧雷克会不会设法杀死其他的萨莫耶德人?他们会不会想方设法沿路追上她?

莱拉第一次有点儿可怜起自己来。

过了很长时间,那个人晃了晃她的肩膀,递过一条驯鹿肉干让她吃。肉干臭烘烘、硬邦邦的,但她饥肠辘辘,而这东西毕竟有营养啊。吃完之后,她感觉好了一点儿。她把手慢慢地伸进皮衣里面,真理仪还在。她小心翼翼地摸出那个放着间谍飞虫的马口铁罐子,悄悄地让它滑进自己的皮靴子里面。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老鼠,爬进了靴子,尽力把它往下推了推,塞在了她驯鹿皮绑腿的下面。

做完这件事以后,她闭上了双眼,恐惧让她精疲力竭。不久,在惴惴不安中,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雪橇已经不再颠簸,而是变得平稳起来。她睁开双眼,耀眼的灯光经过她的头顶。灯光亮得刺眼,她不得不往下拉了拉帽子,然后才再次往外看。她浑身冰冷僵硬,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坐直了一些。她发现雪橇正在经过一排高高的柱子,飞速前进,每根柱子上都有一盏炫目的电灯。等她辨明方向的时候,他们已经经过了那排电灯柱,进入一扇敞开的金属大门,来到一片开阔的空地。这里像是一个空荡荡的市场,又像是某种游戏或运动竞技场,平坦、光滑、洁白,大约有一百码见方,四周围着高高的铁丝网。

雪橇在这片竞技场的尽头停了下来。他们站在一座低矮的房子外面,或者说那是一排低矮的房屋,房顶上盖着厚厚的积雪。尽管还很难说,但莱拉隐约觉得,这些房屋是被隧道——雪下面隆起的隧道——连在一起的。房屋一侧立着一根粗壮的旗杆,莱拉觉得有点儿熟悉,但也不知道它让她想起了什么。

没等她再往下看,雪橇上的那个人便一把揪起捆在她脚踝上的绳索,粗鲁地将她拖出了雪橇。驾驶雪橇的那人大声吆喝着那群狗,让它们安静下来。几码以外,那座房屋中的一扇门开了,头顶前方亮起了一盏灯,像探照灯似的不停地晃动着,搜寻着他们。

俘虏莱拉的那个人把她像战利品似的往前使劲一推,但没有放开手,嘴里说了几句什么。站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的那个人用同样的语言作了回答。莱拉看清了他的脸:他不是萨莫耶德人,也不是鞑靼人,倒很像是乔丹学院的院士。他看着她,并且特别留意地看着潘特莱蒙。

那个萨莫耶德人又开口说了些什么,伯尔凡加的这个人便问莱拉:“你说英语吗?”

“是的。”莱拉说。

“你的精灵总是这个形状吗?”

真是个出人意料的问题!莱拉惊讶得目瞪口呆。还是潘特莱蒙以他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回答:他变成一只猎鹰,从莱拉的肩膀跃起,向那人的精灵——一只巨大的旱獭——扑了过去。潘特莱蒙扇动翅膀绕着旱獭盘旋而过时,旱獭敏捷地一闪身,一巴掌向他打去。

“我明白了。”那个人满意地说。这时,潘特莱蒙又飞回到莱拉的肩头。

萨莫耶德人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伯尔凡加的这个人点了点头,脱下一只手套,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只系着绳子的钱袋子,从里面数出十二枚沉甸甸的硬币,放到猎人的手里。

两个猎人数了数钱,各自拿了六枚,小心翼翼地揣好,然后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雪橇。驾驶雪橇的人甩了一下鞭子,冲着狗吆喝起来,于是,他们便飞快地穿过白色的空地,冲进那条有路灯的大道,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之中。

伯尔凡加的那个人又一次打开了门。

“快进来吧,”他说,“里面又暖和又舒适,天太冷,别在外面站着。你叫什么?”

他说的是纯正的英语,莱拉听不出有任何口音。他看上去就像是她在库尔特夫人那儿见过的那些人:聪明、有教养、身份显赫。

“利齐·布鲁克斯。”莱拉答道。

“进来吧,利齐。在这儿我们会照顾你的,不用担心。”

虽然莱拉在户外的时间比他长多了,但他看起来比莱拉还冷,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暖和的屋子里。莱拉打定主意,要做出慢吞吞、傻乎乎、不情愿的样子来。她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那栋房子。

房子有两道门,两道门之间隔着很大一段距离,这样里面的热气就不会跑出来很多。一进入里面那道门,莱拉便感到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燥热,她都出汗了。她不得不解开皮外套,并把风帽推到脑后。

他们来到一个大约八英尺见方的空地,左右两边都是走廊,前面有个医院里常有的那种接待柜台。一切都被灯光照得锃亮,各种明晃晃的白色表面和不锈钢器具闪着光芒。空气中有一股食物的味道,是熟悉的食物,有熏肉和咖啡,此外还有一种隐隐约约、挥之不去的医院和药水的味道。从四周的墙壁传来微弱的嗡嗡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是那种会让你要么习惯、要么发疯的声音。

这时,潘特莱蒙已经变成了一只金翅雀,在她耳边低声说:“装出傻乎乎、迟钝的样子来,一定要反应迟钝、愚蠢。”

几个大人正低头注视着她:一个是带她进来的那个人,还有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另外还有一个穿着护士制服的女人。

“英国人,”第一个人说道,“是商人,很显然。”

“还是那些猎人?还是那样的经过?”

“据我所知,是同一个部落。克拉拉护士,能不能稍稍麻烦你把她……嗯……看一下她?”

“当然可以,博士。亲爱的,跟我来。”护士说道。莱拉听话地跟了过去。

她们沿着一条不长的走廊走过去,走廊的右边有几扇门,左边是一间小餐厅,里面传出刀叉碰撞声和说话声,还有饭菜的味道。莱拉猜测护士和库尔特夫人年龄相仿,她动作轻快、面无表情,看上去很理智。她是那种会缝伤口、换绷带,但永远不会讲故事的人。她的精灵(莱拉注意到他的时候,感到一阵异样的惊恐)是一条白色的小狗,轻快地一路小跑着(过了一会儿,莱拉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精灵会让自己感到惊恐)。

“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护士问道,同时打开了一扇沉重的门。

“利齐。”

“就叫利齐?”

“利齐·布鲁克斯。”

“你多大了?”

“十一岁。”

有人告诉过莱拉,说她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不管这话是什么含义,但这从未对她的自以为是有什么影响。然而现在,她认识到可以利用这一事实,让利齐显得胆小、紧张、无足轻重。她走进屋里的时候,还微微缩了缩身体。

莱拉猜想护士可能会问自己从哪里来、怎么来的,也想好了答案。然而这名护士既缺乏想象力,也缺少好奇心。从克拉拉护士表现出的全部兴趣来看,好像伯尔凡加就在伦敦郊区,一直不断地有孩子到这里来似的。她那个灵巧、整洁的小精灵小跑着跟在她脚边,像她一样轻盈、漠然。

他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有沙发、桌子、两把椅子、文件柜、摆放药品和绷带的玻璃柜,还有一个洗手盆。他们一进入房间,护士便脱掉莱拉的大衣外套,扔到亮闪闪的地板上。

“把剩下的衣服也都脱了,亲爱的,”她说,“我们先给你做一个快速的简单检查,确认你身体健康,既没有冻伤也没有感冒。然后我们会给你找几件漂亮干净的衣服。另外,还要让你洗个澡。”莱拉已经好几天没有换衣服和洗澡了,在热气的包裹下,这一点变得越来越明显。

潘特莱蒙扇动翅膀表示抗议,但莱拉皱了皱眉,让他安静下来。他停在沙发上,莱拉一件件地脱下衣服,她感到既羞愤又无奈,但她还是保持着理智,掩饰着自己的想法,做出言听计从的笨拙样子。

“利齐,还有装钱的那个腰带。”护士说着,亲自用有力的手指把它解了下来。她走过去,正要把它扔到莱拉的那堆衣服上去,突然停了下来,摸到了真理仪的边缘。

“这是什么?”她问,同时解开油布上的扣子。

“是个玩具,”莱拉说,“是我的。”

“没错,我们不会把它从你身边拿走的,亲爱的。”克拉拉护士说着,打开那块黑色天鹅绒布。“很漂亮,是不是?像个罗盘。快去洗澡。”她继续说道,同时放下真理仪,飞快地拉上了角落里黑色的煤丝窗帘。

莱拉很不情愿地钻进热水里,给自己抹上肥皂,潘特莱蒙则停在窗帘杆上。他们俩都知道,他一定不能太活跃,因为一个呆头呆脑的人应该有一个同样呆头呆脑的精灵。等莱拉洗完澡,擦干身体之后,护士便给她量体温,检查眼睛、耳朵和喉咙,接着又测量她的身高和体重,然后在书写板上做了记录。随后,她给莱拉拿来几件睡衣和一件晨衣。这些衣服干干净净的,质量也不错,很像托尼·马科里奥斯的那件带风帽的大衣,但这些衣服有曾经被人用过的气息,莱拉觉得很不舒服。

“这些不是我的衣服。”她说。

“是的,亲爱的,你的衣服得拿去好好洗洗。”

“我自己的还会还给我吗?”

“我想会的,当然会的。”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叫实验站。”

真是答非所问。虽然莱拉可以指出这一点,再接着追问下去,但她觉得利齐·布鲁克斯是不会这样做的。于是,她穿上那身衣服,沉默地认可了她的回答,不再说什么。

“我要我的玩具。”穿好衣服后,她固执地说。

“给你,亲爱的,”护士说,“不过你还想再要一个可爱的毛绒熊,或者漂亮的布娃娃吗?”

她拉开一个抽屉,几个毛绒玩具了无生气地躺在里面。莱拉强迫自己站在那儿,假装想了几秒钟,然后挑了一个眼睛大而无神的破布娃娃。她虽然从未拥有过布娃娃,但还是知道该怎么做,她把它心不在焉地紧贴在胸前。

“我装钱的那个腰带呢?”她问,“我要把玩具放在里面。”

“那就放吧,亲爱的。”克拉拉护士说。她正在填写一张粉红色的表格。

莱拉把穿在身上的陌生睡衣拉起来,把那个油布袋扎在腰里。

“我的大衣和靴子呢?”她问,“还有我的棉手套,还有别的东西呢?”

“我们会替你洗干净的。”护士公事公办地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趁护士接电话的时间,莱拉迅速弯下腰,拿起装着间谍飞虫的那个马口铁罐子,塞进放着真理仪的那个袋子里。

“过来,利齐,”护士说着,放下电话听筒,“我们去给你找点儿东西吃,我想你现在饿了吧。”

她跟着克拉拉护士来到餐厅。餐厅里摆放着十二张白色的圆桌,上面满是面包屑和黏糊糊的圆形印渍——那是胡乱摆放的饮料杯子留下来的。一辆钢制小推车上堆满了脏兮兮的盘子和餐具。餐厅里没有窗户,于是,为了让人感受到光线和空间感,有一面墙上贴了一幅巨大的热带海滩图片,上面是湛蓝的天空、白色的沙滩,还有椰子树。

把莱拉带进来的那个人正在服务窗口那儿收托盘。

“全都吃光。”他说。

莱拉没有必要饿着自己,所以她有滋有味地把炖肉和土豆泥都吃了,紧接着还有桃子罐头和冰激凌。她吃饭的时候,那个男子和护士在另外一张桌子那儿悄悄地交谈着。等她吃完了,护士端给她一杯热牛奶,拿走了托盘。

那个男子走了过来,坐在她对面。他的旱獭精灵不像护士的狗精灵那样面无表情、兴味索然,但也只是礼貌地蹲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听着他们说话。

“好了,利齐,”他问,“吃饱了吗?”

“吃饱了,谢谢。”

“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你能做到吗?”

“伦敦。”莱拉答道。

“到这么远的北方来干什么?”

“和爸爸一起来的。”她咕哝着,低垂着眼帘,避开旱獭凝视她的目光,竭力装出眼泪就要夺眶而出的样子。

“和你爸爸一起?原来是这样。他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

“做生意。我们带了很多新丹麦烟叶,打算买些皮货。”

“你爸爸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还有我的几位叔叔,还有别的一些人。”她含糊地说,因为她不知道那个萨莫耶德猎人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他为什么要带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利齐?”

“因为两年前他带着我哥哥来过,他说下次带我去,却从来不带,所以我就总缠着他,后来他就带我来了。”

“你多大了?”

“十一岁。”

“很好,很好。嗯……利齐,你真是个幸运的小姑娘。那几个猎人找到了你,把你带到了你能去的最好的地方。”

“不是他们找到我的,”她疑惑地说,“当时发生了争斗。他们有很多人,还放了箭……”

“哦,我想不是这样的。我想你一定是离开了你爸爸他们,迷路了,那些猎人发现你孤身一人,然后直接把你带到这里。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利齐。”

“我看见他们打仗了,”她说,“他们还放箭来着,还有……我要我的爸爸。”她提高了声音,发现自己哭了起来。

“嗯……在你爸爸来接你之前,你在这里很安全。”医生说道。

“但是我看见他们射箭了!”

“啊,那只是你觉得你看见了。在极度的严寒里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利齐。你睡着了,做了个噩梦,你记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不是。那不是打仗,不用担心。你的爸爸平安无事,他现在一定在到处找你,而且很快就会找到这儿来的。因为——你看,几百英里内就只有这一个地方有人。等他找到你,发现你平安无事,那该是多大的惊喜啊!现在,克拉拉护士带你去宿舍,在那儿,你会见到别的小女孩和小男孩,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在荒郊野外迷路走丢的。去吧,明天早晨我们再聊一聊。”

莱拉抓着她的布娃娃站起身来,潘特莱蒙跳到她的肩膀上。护士打开门,领着她们走了出去。

她们走过更多的走廊,莱拉已经累坏了,她困得不停地打哈欠,穿着他们给的羊毛拖鞋的脚也几乎抬不起来了。潘特莱蒙精神不振,只好变成一只老鼠,躲进她的衬衣口袋。莱拉记得她看见了一排床铺、几个孩子的面孔和一只枕头,然后她便睡了过去。

有人在摇晃她。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向腰里,真理仪和马口铁罐子都还在,平安无事。于是,她试图睁开眼睛,可是,哦天哪,这可真不容易,她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死过。

“醒醒!醒醒!”

好几个声音都在低声呼唤着。莱拉费了很大的力气,像是往山坡上推动巨石似的,终于强迫自己醒了过来。

门口上方挂着一只电量不足的电灯泡,在暗淡的光线下,莱拉看见三个小女孩围在自己周围。要看清楚并不容易,因为她的眼睛聚焦时还很迟钝。她们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说的也是英语。

“她醒了。”

“他们给她吃安眠药了,一定是……”

“你叫什么?”

“利齐。”莱拉含糊不清地说。

“是不是又有一批新来的孩子?”其中一个女孩问道。

“不知道,就我一个。”

“他们是从哪儿把你弄来的?”

莱拉挣扎着坐起身。她不记得吃过什么安眠药,不过她喝的东西里也许真有什么名堂。她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眼睛后面一跳一跳的微微有点儿痛。

“这是在哪儿?”

“不知道,他们不告诉我们。”

“他们通常一次不止带一个孩子来……”

“他们是干什么的?”莱拉集中意识,吃力地问道。潘特莱蒙也跟着她一起慢慢清醒过来。

“我们不知道。”一个女孩说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她高个子,红头发,动作很快,显得紧张兮兮的,有着浓重的伦敦口音。“他们给我们测量这儿测量那儿的,还做些实验,还有……”女孩说道。

“他们在测量尘埃。”另一个女孩说。这是个长相友善、胖乎乎的黑头发女孩。

“你根本就不知道。”第一个女孩说。

“他们就是在测量尘埃。”第三个女孩说。她长相乖巧,正抱着她的兔子精灵。“我听见他们说的。”她说。

“然后他们就把我们一个一个地带走,我们就知道这些。带走的人谁都没回来。”红发女孩说。

“有这么一个男孩,对了,”胖女孩说,“他猜……”

“先别告诉她这个!”红头发女孩说,“还不到时候。”

“这儿还有男孩?”莱拉问。

“有,我们有很多人呢。我猜差不多有三十个人。”

“不止,”胖女孩说,“应该有四十个人。”

“只是他们总是带走一些人,”红头发女孩说,“他们通常都是带来一大帮孩子,弄得这里孩子多极了,接着他们就一个个地不见了。”

“他们是食人魔,”胖女孩说,“你一定知道食人魔,我们都怕他们,后来就被他们抓来了……”

这时,莱拉已经越来越清醒了。除了那个兔子精灵,另外两个女孩的精灵都待在门口听着,他们说话的时候全都压低了声音。莱拉问她们叫什么名字。红头发女孩叫安妮,黑头发的胖女孩叫贝拉,瘦女孩叫玛莎。她们不知道那些男孩的名字,因为大部分时间里,男孩和女孩是分开的。这里的人对他们还不赖。

“这儿还行,”贝拉说,“没什么事情可做,只是他们总是对我们进行检查,让我们锻炼身体,然后对我们进行各种测量,量体温,等等。真是挺无聊的。”

“库尔特夫人来这儿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安妮说。

莱拉强忍着没让自己叫出声来,潘特莱蒙剧烈地扇动着翅膀,连那个女孩都注意到了。

“他紧张了,”莱拉边说边安慰他,“像你们说的,他们一定是给我们吃安眠药了,因为我们都昏昏沉沉的。库尔特夫人是谁啊?”

“是把我们骗到这儿来的人——至少大部分人是被她骗来的,”玛莎说,“他们——就是别的孩子们,都在谈论她。只要她一来,你就知道又要有孩子失踪了。”

“她喜欢盯着孩子看。他们把孩子带走的时候,她喜欢看着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那个叫西蒙的男孩,他猜库尔特夫人会在一旁看着他们杀死我们。”

“他们要杀死我们?”莱拉声音颤抖着问道。

“肯定是,因为孩子们都是有去无回。”

“他们还总是对精灵做这做那,”贝拉说,“给他们称体重、量身高……”

“他们会碰你们的精灵?”

“天哪,没有!他们把秤摆在那儿,你的精灵得站上去,变换形状,然后他们就会做记录、拍照片。他们还把你放到柜子里,测量尘埃,他们总是这样,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测量尘埃的工作。”

“什么尘埃?”莱拉问。

“我们不知道,”安妮说,“是一种来自太空的物质,并不是真的灰尘。如果你没有尘埃,那是件好事。可是最终所有人都会有尘埃。”

“你知道西蒙是怎么说的吗?”贝拉说,“他说鞑靼人会在他们的头盖骨上钻个窟窿,让尘埃落进去。”

“是呀,他当然知道啦,”安妮嘲讽道,“我想我得在库尔特夫人来的时候问问她。”

“你真的敢问?”玛莎钦佩地说。

“我敢。”

“她什么时候来?”莱拉问。

“后天。”安妮说。

莱拉吓得后背冒出一股凉气,潘特莱蒙紧紧地趴在她身上。她只有一天的时间找到罗杰,尽量多地打听这里的情况,然后逃走,或者被救走——如果吉卜赛人全都被杀死了,谁还能帮这些孩子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里活下去呢?

那几个女孩仍然继续说着话,但莱拉和潘特莱蒙已经缩到了床上,想暖和暖和。他们知道,她那张小床周围的几百英里,都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

15.精灵罩子

莱拉不是那种忧心忡忡的人;相反,她性格开朗,非常现实,想象力也不丰富。千里迢迢来救她的朋友罗杰——任何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想到这一点,都会觉得那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或者即使想到了这一点,想象力丰富的孩子会立刻提出不可能办到的种种理由。成为善于撒谎的人并不意味着必须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很多善于说谎的人根本没有任何想象力,正因如此,才使得他们的谎言具有令人吃惊的可信度。

莱拉现在既然已经落入祭祀委员会的手里,也就不急着为吉卜赛人的命运提心吊胆了。他们都是勇敢的战士。虽然潘特莱蒙说他看到约翰·法阿被打中了,但也说不定是他搞错了;或者就算他没搞错,约翰·法阿也许伤得并不严重。落到萨莫耶德人的手里的确是够倒霉的,但吉卜赛人不久就会来救她。如果他们办不到,那么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也会来救她,这是谁也挡不住的。然后,他们会坐上李·斯科斯比的气球,飞到斯瓦尔巴群岛,去救阿斯里尔勋爵。

在她看来,事情就这么简单。

于是,第二天早晨,莱拉在宿舍里醒来之后,她便迫不及待地准备应对这一天可能发生的所有事情。她迫切地想见到罗杰——尤其是想在他发现自己之前先找到他。

她并没有等太久。七点半的时候,每间宿舍的孩子便被照管他们的护士叫醒。他们洗完脸,穿好衣服,之后集体去餐厅吃早餐。

罗杰就在那儿。

他跟另外五个男孩坐在一进门的桌子那儿,排队去窗口取饭的孩子们刚好会经过他们身边。莱拉假装把手帕掉落在地上,在罗杰的椅子旁弯腰蹲下去捡手帕。这样,潘特莱蒙就可以和罗杰的精灵塞尔西里亚说上话。

罗杰的精灵是一只苍头燕雀,她剧烈地扇动着翅膀。潘特莱蒙不得不变成一只猫,扑上去按住她,跟她小声说话。好在这种小打小闹在孩子们的精灵之间是常有的事,谁都没有太在意。可是罗杰的脸却一下子变白了,莱拉从来没见过这么苍白的脸色。罗杰抬起头,迎上了莱拉投向自己的平静昂然的目光。他的心中充满希望、激动和喜悦,又恢复了原来的脸色。潘特莱蒙用力地摇晃着塞尔西里亚,他正是用这种方式,避免了罗杰大叫着跳起来去问候他最好的朋友、他的战友、他的莱拉。

莱拉将目光投向别处,努力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于是罗杰便像过去在牛津的上百场战斗和战役中那样,照着莱拉的样子,不再看她。他们俩正处在极端危险之中,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莱拉向她的几个新朋友使了个眼色,几个女孩子各自端着盛满玉米片和烤面包片的盘子坐在了一起,马上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团,不让其他任何人参与进来,以便她们自己聊天。

你要是想把一大群孩子长时间地聚集在一个地方,就必须让他们有许多事情可做。从某些方面来说,伯尔凡加就像是一所运行中的学校,定时安排了体操和“艺术”这样的活动。除了课间休息和吃饭时间,男孩女孩都是分开的。因此,直到晌午,在护士给她们上了一个半小时的缝纫课之后,莱拉才有机会跟罗杰说上话。但是挑战就在于,他们的见面交谈必须看上去十分自然。这里的孩子年龄相仿,大部分都处在男孩只和男孩说话、女孩只和女孩说话的年纪,对异性全都故意不理不睬。

莱拉还是在餐厅找到了机会。当时,孩子们来到餐厅喝饮料,吃点心。她派出潘特莱蒙——这时的他变成了一只苍蝇——去找停在她们桌子旁边墙上的塞尔西里亚说话,她和罗杰则在各自的那群孩子里保持着沉默——当你的精灵把注意力放在别处的时候,你是很难开口说话的。于是,莱拉便跟别的女孩小口喝着牛奶,显出一副闷闷不乐、桀骜不驯的样子。她的一半心思都放在那两个精灵之间的轻声交谈上,并没有真的在听女孩子们的交谈。但是后来,她听到另一个长着浅金色头发的女孩提到了一个名字,便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这个名字就是托尼·马科里奥斯。莱拉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了过去,这让潘特莱蒙不得不放慢了跟罗杰精灵的悄悄话。两个孩子都去注意听那个女孩在说什么。

“不,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走他。”她说着,附近的几个人都把脑袋凑了过来,“那是因为他的精灵不会变换形状。他们认为他的年龄比他看起来的样子要大,就是说,他实际上不是个小孩子。不过,他的精灵确实不经常变换,因为托尼自己平常从来就不爱动脑筋想问题。我见过他的精灵变换形状,她叫拉特……”

“他们为什么对精灵那么感兴趣?”莱拉问道。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金发女孩说。

“我知道,”一个一直在倾听着的男孩说,“他们杀死你的精灵,然后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嗯……那他们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孩子做实验呢?”有人说,“他们只需要做一次就行了,不是吗?”

“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第一个说话的女孩说。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了过来。但他们不想让工作人员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因此,他们不得不故意装出一副奇怪的、满不在乎、漫不经心的样子,而实际上却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在倾听。

“你是怎么知道的?”有人问。

“因为他们来找托尼的时候,我跟他在一起,当时我们在储藏室。”她说。

她的脸羞得通红,还以为那些孩子会嘲笑和戏弄她,但他们并没有。所有的孩子都被镇住了,连微笑的人都没有。

女孩继续说道:“我们一直没有出声,然后有个护士走进来,就是说话声音很温柔的那个护士。她说,托尼,快点儿,我知道你在这儿。来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托尼问,你们要干什么?护士说,只是让你睡一觉,我们会做个小手术。等你醒过来,你就会又平安又健康。可是托尼不相信她,他说——”

“头上的洞!”有人叫道,“他们要在别人的脑袋上钻个窟窿,就像鞑靼人那样!我敢打赌!”

“别插嘴!护士还说什么了?”另一个孩子插话道。这时候,已经有十几个孩子聚在她的桌子周围,他们的精灵跟他们一样,都急切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都瞪大双眼,紧张得不得了。

金头发女孩接着说:“你看,托尼想要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对待拉特。那个护士回答说,嗯……她也会跟你一样睡着的。托尼说,你们要杀了她,是不是?我知道你们想杀了她。我们都知道,就是这么回事。护士说,不,当然不是,只不过是一个小手术,只是割一个小小的口子,不会疼的,但是我们得让你睡着了,这样才能保证不让你感到疼痛。”

这时,整个餐厅都安静下来。监督他们的那个护士已经离开了,跟厨房相连的那个窗口也关上了,所以他们的谈话不会有别人听见。

“是什么样的口子?”一个男孩问道。他的声音很低,充满了恐惧,“她说了是什么样的伤口吗?”

“护士只是说,它只是让你长大一些。她说,人人都得有这样的变化,这就是为什么大人的精灵不会再像我们的精灵那样会变化。就是说,他们被切了一下之后,就永远固定成一个形状了,人就是这样长大的。”

“可是——”

“那是不是说——”

“什么,所有的大人都得被切一下?”

“那——”

突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他们自己被切了一刀似的,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门口。克拉拉护士站在那儿,一副温和、平淡、公事公办的表情。她的身边站着一名穿白大褂的男子,莱拉从来没有见过他。

“布里奇特·麦克金。”男子叫道。

那个金发女孩颤抖着站了起来。她的松鼠精灵紧紧地抓着她的胸口。

“什么事,先生?”她应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把你的水喝完,跟克拉拉护士来一下,”他说,“其他人现在都走吧,去上课。”

孩子们顺从地把杯子叠放在不锈钢推车上,然后安静地离开了。除了莱拉,谁都没有再看一眼布里奇特·麦克金。莱拉看见,金发女孩的脸上满是恐惧。

那个上午剩下的时间便是锻炼。实验站有一间小小的健身房,由于处在漫长的极夜,很难在户外进行锻炼,所以,孩子们便在护士的监督下,分批轮流在健身房里玩。他们得组成几队,把球扔来扔去。一开始,莱拉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她还从来没玩过类似的游戏。但她学得很快,又擅长运动,而且天生就是当头儿的料,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种运动。孩子们的呼喊、精灵们的尖叫和叫骂声充满了整个健身房,也很快驱散了他们的恐惧——当然,这正是运动的目的。

午餐的时候,孩子们又在餐厅里排上了队。这时,莱拉突然觉得潘特莱蒙像是认出谁似的发出一声啾鸣。她回头一看,发现比利·科斯塔就站在自己身后。

“罗杰告诉我你在这儿。”他小声嘀咕道。

“你哥哥来了,还有约翰·法阿和很多吉卜赛人,”莱拉说,“他们来带你回家。”

比利高兴得差点儿大叫起来,但他忍住了叫喊,听上去那只是一声咳嗽。

“你得叫我利齐,”莱拉说,“千万别叫莱拉。对了,你得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他们俩坐到了一起,罗杰也坐在附近。这在吃午饭的时候还是容易做到的,因为这时,孩子们不断地穿梭于餐桌和取餐窗口——面无表情的大人们给他们分着平淡无味的饭菜。在叮叮当当的刀叉碗盘掩护下,比利和罗杰把他们知道的全都告诉了莱拉。比利从护士那儿听说,手术过的那些孩子大多被带到了离这儿很远的南边旅馆里,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托尼·马科里奥斯在荒郊野外到处游荡。不过,罗杰倒是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情要告诉她。

“我发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他说。

“真的?在哪儿?”

“看那张画……”他指着那张热带海滩的大幅图片,“往右上角看,看见天花板上的那块板了吗?”

天花板是由卡在金属龙骨上的方形扣板拼成的。照片上方的那块板微微翘起了一角。

“我看见了,我想其他的板也许会跟它一样,”罗杰说,“所以我就把它们往上抬了抬,现在它们全都松了。往上一推就可以了。有一天夜里,我还和另外一个男孩在我们的宿舍里尝试了一下。不过那个男孩后来被他们带走了。天花板上面有地方,你可以爬进去……”

“在天花板里面能爬多远?”

“不知道,我们只往里面爬了一点儿。我们想,要是轮到我们了,我们就可以躲在那上面,不过他们也有可能会找到我们。”

在莱拉看来,那可不是一个容身之处,那简直是一条高速公路。这是她来到这儿之后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但是,没等他们再谈些什么,有个医生用汤匙使劲敲了一下桌子,开口说话了。

“听着,孩子们,”他说,“仔细听着。有时候我们会进行消防演习。到时候,大家都得穿好衣服,跑到外面,不能惊慌失措,这一点非常重要。因此,今天下午我们就要进行一次消防演习。等铃声一响,不管你正在做什么,都必须停下来,按照离你最近的大人的吩咐去做。要记住他们带你去的地方,因为如果真的发生火灾的话,你必须得去那里。”

哦,莱拉心想,有主意了。

在下午的前半段时间里,莱拉和另外四个女孩去作测试尘埃的检查。医生并没有说那是什么检查,但这并不难猜测。她们被依次带进一间实验室,这当然让她们全都感到害怕。莱拉想,要是自己连反击他们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就死了,那该有多悲惨!不过,目前看起来他们还不需要做那个手术。

“我们要测量一些数据。”医生解释道。要区分这些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男人们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写字板和铅笔,看上去都差不多。女人们也都彼此相像,制服和漠然平静的奇怪举止使她们看上去像亲姐妹一般。

“我昨天已经测量过了。”莱拉说。

“哦,今天我们要做的是不一样的测量。站到那块金属板上——哦,先把鞋脱了。你要是喜欢,你可以抱着你的精灵。向前看,对,看着那个小绿灯。真乖……”

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医生让她的脸朝向另一面,然后又向左,接着又向右,每次都有什么东西“咔嚓“响了一声,然后又闪了一下。

“好了。到这台机器这儿来,把手放到管子里。我保证,一点儿也不会伤着你。把手伸直,就这样。”

“你在量什么呢?”莱拉问,“是不是尘埃?”

“谁跟你说起过尘埃?”

“是另外一个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说我们身上全都是尘埃。我身上没有灰啊,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我昨天刚洗的澡。”

“啊,这是另外一种尘埃,你用普通的肉眼是看不见它的,它是一种特殊的灰尘。握紧拳头——就这样,很好。现在,你用手摸一下里面,你会摸到一个把手——找到了吗?握着它,真是好孩子。现在请你再把另一只手放到这边来,放在这个黄铜球上,对,很好。现在你会感到稍微有一点儿疼,用不着担心,只是很弱的一点电流而已……”

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野猫,他最为紧张和警惕的时候就会变成这个模样。他绕着那台仪器慢慢地走着,炯炯的目光中透着怀疑。他不停地回到莱拉身边,用身体蹭着她。

这时,莱拉已经肯定他们还不会给她做那个手术,也确信他们还没有识破她假扮成利齐·布鲁克斯的事。于是,她壮起胆子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为什么要把精灵和人切割开呢?”

“什么?谁跟你说的这些?”

“是个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你们把人的精灵给切掉了。”

“胡说八道……”

他动了怒,但莱拉还是接着说:

“因为你们把人一个个地带走,他们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有人猜你们杀了他们,有人说不是,这个女孩跟我说你们会切断——”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们把孩子们带走,那是因为他们应该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他们正在长大。恐怕你的朋友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连想都不要想。你的那个朋友是谁?”

“我昨天才来的,谁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她长什么样子?”

“我忘了。我想她大概是长着棕色的头发……浅棕色……也许……我也不知道。”

医生走到护士身边,悄悄地跟她说着什么。趁他们俩说话的当儿,莱拉看了看他们的精灵。护士的精灵是只漂亮的小鸟,看上去跟克拉拉护士的狗精灵一样冷漠利索;医生的精灵是一只肥大的飞蛾。他们一动不动,却不是在睡觉,因为那只鸟的双眼炯炯有神,飞蛾的触须在轻轻摆动。然而他们看上去并不像莱拉预料中那么有活力。也许他们根本就没什么渴望,也没什么好奇心。

医生很快就回来了,继续进行检查,分别给她和潘特莱蒙称体重,从一个特殊的屏幕后面观察她,给她测心跳,让她站在一个噗噗作响、散发着新鲜空气味道的小喷气嘴下面。

正在进行其中一项检查的时候,突然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响亮铃声。“是消防警报,”医生叹了口气说,“很好。利齐,跟着贝蒂护士。”

“可是医生,她们户外穿的衣服全都放在宿舍楼里,她穿成这样是不能出去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宿舍楼,你觉得怎么样?”

医生为自己的实验被中断而感到厌烦,生气地打了个响指。

“依我看,这种演习的目的就是要人难堪,”他说,“真讨厌。”

“昨天我来的时候,”莱拉像是在帮他们出主意,“克拉拉护士把我其他的衣服都放在给我作检查的第一间房间里,在一个橱柜里,就在隔壁,我可以穿那些衣服。”

“好主意!”护士说,“那就快去。”

莱拉心里偷偷地直乐,她飞快地跟着护士去了那个房间,找到自己的皮衣、袜子和靴子,迅速地拉扯着穿到身上。那个护士自己也穿上了煤丝做的衣服。

然后,她们便匆匆忙忙地跑到外面。在主楼前宽阔的广场上,有一百多名大人和孩子,他们到处走动着,有的兴奋,有的愤怒,更多的则是不知所措。

“看到了吧?”一个成年人说,“演习一次还是值得的,这样就能发现如果真的发生火灾,我们将会有多么混乱。”

有人吹了一声哨子,并挥动着双臂,但大家谁都没怎么在意。莱拉看见了罗杰,向他示意。罗杰拉着比利·科斯塔的胳膊,很快,在混乱奔跑着的孩子们中,他们三个凑到了一起。

“我们去周围看看,没有人会注意到的,”莱拉说,“等他们把每个人都点到,那还得老半天呢。我们可以说只是跟在别人后面,后来就走丢了。”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趁着大多数成年人把目光看向别处的时候,莱拉抓起一把雪,攥成一个松软的雪球,往人群里胡乱一扔。立刻,所有的孩子都纷纷效仿起来,空中到处都是飞撒的雪末,笑声和尖叫声完全盖住了大人们的叫喊声——他们正试图重新控制局面。趁着这机会,三个孩子转到了一个角落,很快就不见了。

厚厚的积雪使他们步履蹒跚,很难走快,但这似乎没什么关系,因为并没有人来追赶他们。他们爬上管道上面的弧形顶端,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像月球表面的地方,那里规则地分布着圆丘和洼地。在广场四周灯光的映照下,这里在漆黑的夜空下一片雪白。

“我们要找什么?”比利问。

“不知道,只是看看。”莱拉说着,领着他们来到一座低矮的方形建筑前。这栋房子跟别的建筑有一段距离,角落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电灯。

他们身后仍然是一片喧闹嘈杂,只是听上去更加遥远。孩子们显然正在充分地利用他们的自由。莱拉希望他们能尽量多维持一段时间。她绕着方形建筑走了走,想找到一扇窗户。房顶距地面大约有七英尺高,跟别的房屋不一样的是,它没有跟实验站相连的带顶篷的通道。

它没有窗户,但有一扇门。门上的警告牌用红字写着:严禁入内。

莱拉把手放在门上,想试一试。但是,没等她转动门把手,罗杰叫了起来:

“快看!有一只鸟!或者——”

他说的“或者”是一声充满怀疑的惊叫,因为从黑暗的空中猛扑下来的根本不是鸟——莱拉曾经见过他。

“是女巫的精灵!”

这只雪雁拍打了一下他那巨大的翅膀,降落时卷起一股飞舞的雪花。

“你好,莱拉,”他说,“我一直跟着你来到这儿,只是你没看见我。我一直在等你从里面出来。发生什么事了?”

她迅速地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那些吉卜赛人呢?”莱拉问,“约翰·法阿没事儿吧?他们把萨莫耶德人打跑了吗?”

“他们大部分人都平安无事。约翰·法阿受了伤,但伤得不重。抓你的那些人是猎人,也是强盗,他们经常伏击一队一队的旅客,他们的行动速度要比一大批人快得多。吉卜赛人离这儿还有一天的路程。”

看到雪雁精灵,而且莱拉跟他居然这么熟悉,两个男孩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当然,这是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离开了主人的精灵,而且他们对女巫也一无所知。

莱拉对他们说:“听着,你们最好去放哨,没错。比利,你去那边;罗杰,你注意观察我们来时走的那条路。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他们撒腿跑开了,按照她的吩咐去站岗放哨。然后,莱拉又回到了那扇门那儿。

“你为什么想要进这间屋子?”雪雁精灵问。

“因为他们在这儿干的事情,他们切掉——”她压低声音说,“他们把人的精灵切下来,是孩子的精灵。我想他们也许是在这儿干的,我想看看,可是门锁着……”

“我能打开门。”雪雁精灵说着,拍打了一两下翅膀,一些飞雪溅上了那扇门,莱拉听到锁里有什么东西转动了一下。

“进去吧,小心一点。”雪雁精灵说。

莱拉拉开门,门口的积雪也被推到一旁。她悄悄地溜了进去。雪雁精灵跟她一起走了进去。潘特莱蒙显得激动不安,但他不想让女巫的精灵看出自己的恐惧,于是他飞到莱拉的胸前,躲在她的皮衣里面。

等莱拉的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她马上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四周墙边的架子上摆放着很多玻璃罩,里面都是被切割下来的孩子们的精灵:让人恐惧的猫、鸟、老鼠和别的动物,每一只精灵都显得那么无助和恐慌,像烟尘一样苍白。

女巫的精灵愤怒地叫了一声,莱拉紧紧地抱着潘特莱蒙,喊道:“别看!别看!”

“这些精灵的主人——那些孩子呢?”雪雁精灵问,她气愤得全身颤抖。

莱拉心有余悸地把自己遇见小托尼·马科里奥斯的事情讲了一遍,回头看了看被关着的可怜的精灵。他们全都向前探着身体,苍白的脸紧贴着玻璃,莱拉隐约听见他们痛苦、悲惨、无力的哭喊。在微弱的灯光下,她发现每只玻璃罩前都放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名字。真的,有一只玻璃罩里面什么也没有,卡片上写着托尼·马科里奥斯,另外还有四五只空的玻璃罩,卡片上也都写着名字。

“我要把这些可怜的精灵放走!”她恶狠狠地说,“我要把这些玻璃砸了,放他们出来——”

她环顾四周,想找个工具,但周围什么都没有。雪雁精灵说:“等一等。”

他是女巫的精灵,年纪比莱拉大得多,也比她强壮有力。她得听从他的话。

“我们一定得让那些人以为有人忘了锁门,也忘了关上这些容器,”他解释道,“要是他们发现碎玻璃和雪地上的脚印,你觉得你还能隐藏多久?你一定要坚持到吉卜赛人来的时候。现在,严格按我说的去做:拿一把雪来,听我的口令,然后依次向每只容器吹一点儿雪。”

莱拉跑了出去。罗杰和比利还在站岗放哨,广场那儿依然传来一阵阵尖叫声和笑声,其实时间只过去了大约一分钟。

她捧了一大把轻柔蓬松的雪,回到屋里,按照鹅精灵说的忙了起来。每次向玻璃罩吹一点儿雪,鹅精灵的喉咙里便”咔嗒“响了一声,罩子前的闩扣就自动开了。

等所有的闩扣都被解开之后,莱拉抬起第一只玻璃罩前面的小门,一只苍白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向外飞,还没等飞起来,就摔到了地上。雪雁精灵慈爱地低下头,用喙轻轻地把她扶起来。麻雀又变成了一只摇摇晃晃、晕头转向的老鼠,潘特莱蒙跳到地上去安抚她。

莱拉动作很快,几分钟后,所有的精灵都被放出来了。尽管触碰别人的身体是精灵的禁忌,这些精灵还是围在她的脚边,甚至想拉拉她的袜子,有的还试图开口说话。莱拉明白这是为什么,可怜的小家伙们,他们想念主人那厚实温暖的身体,潘特莱蒙也会这样做的,他们渴望紧贴着主人的心跳。

“好了,快点儿,”雪雁精灵说,“莱拉,你必须赶紧跑回去,回到那些孩子中间。勇敢起来,孩子。吉卜赛人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我得帮助这些可怜的精灵找到他们的主人……”他凑到跟前,小声说:“但是,他们再也不会成为一体了,他们被永远地分割开了。这是我见过的最为恶毒的事情……不用担心你的脚印,我来把它们盖上。现在赶快走……”

“哦,请等一等。趁你还没走,我有一个问题!女巫……她们真的会飞,是不是?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女巫们在飞翔,不是做梦吧?”

“她们会飞,孩子。怎么啦?”

“她们能不能把热气球拉起来?”

“当然,但是——”

“塞拉芬娜·佩卡拉也会来吗?”

“现在没时间解释女巫部落之间的政治。这件事涉及很多股势力,塞拉芬娜·佩卡拉必须保护本部落的利益。但是,这里的情形也许是别处发生的事情的一部分。莱拉,这些都需要你的参与。快跑,快跑吧!”

莱拉撒腿跑开了。罗杰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苍白的精灵晃晃悠悠地从房子里出来。然后,他迈过厚厚的积雪,费力地走向莱拉。

“他们——就像乔丹学院的地下室里——他们是精灵!”

“是的,要保密。别告诉比利,也别告诉其他任何人。快点儿回去。”

在他们身后,那只雪雁正在用力地扇动翅膀,用雪末盖住他们留下的脚印。在他周围,那些迷途的精灵有的聚在一起,有的四处游荡,低低地发出凄凉的叫声,叫声中透着迷惑和渴望。遮盖好脚印之后,雪雁精灵便转过身,把这些苍白的精灵拢在一起,跟他们说话。于是,精灵们便一个个地开始变换模样——你能想象得到他们费了多大的力气——最后,全都变成了小鸟。他们像刚学会飞翔的雏鸟一样,跟随着女巫的精灵,在他身后扇动着翅膀,跌跌撞撞地冲过积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终于飞翔起来。他们排成不那么整齐的一行,不断地在空中爬升。在漆黑的夜空中,他们那么苍白,形如鬼魅。他们有的非常虚弱,飘忽不定;有的失去意志,向下坠落。但灰色的雪雁四处盘旋,把他们推了回来。慢慢地,他们飞到了高空。在他温柔的引领下,他们不断向前飞翔,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罗杰拉了拉莱拉的胳膊。

“快,”他说,“他们就要集合好了。”

他们脚步蹒跚地跑过去,与比利会合——他正在主楼的角落里冲着他们招手。此时,人群开始在大门旁边混乱地排起队来,还有很多人在互相推搡。这可能是因为孩子们累了,也可能是大人们已经重新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威信。莱拉他们三个人从角落里悄悄溜出来,准备混入队伍中。但在此之前,莱拉说:

“在孩子们中间传话——他们要做好逃跑的准备。他们得知道自己户外穿的衣服放在哪儿,一旦我们发出信号,他们就得马上拿上衣服跑出去。他们还得对这件事绝对保密,明白吗?”

比利点了点头。罗杰问:“用什么做信号?”

“防火警报,”莱拉说,“时候一到,我就拉警报。”

然后,他们便等着清点人数。假如祭祀委员会有人对学校稍微有点了解,就会组织得更好。他们没有把孩子分成固定的小组,只是对照总名单逐一核对所有的孩子。而且这个名单当然也不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也没有哪个大人专门负责维持秩序。于是,虽然没人再跑来跑去,但秩序还是非常混乱。

莱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们根本就不擅长这项工作。他们在很多方面都粗心大意,他们对消防演习满腹牢骚,不知道户外服装应该保管在什么地方,也无法让孩子们整齐地列队站好。他们的粗心对她也许有好处。

但是,就在点名快要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节外生枝的事情。在莱拉看来,这件事简直是糟透了。

她和大家一样,都听到了那个声音——人们都扭过头来,在黑暗的天空中搜寻着齐柏林飞艇,因为在静谧的空气中传来了汽油发动机的轰鸣声。

幸运的是,它来自雪雁飞走的反方向——这是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事了。很快,他们便看见了飞艇。人群中响起了激动的议论声。飞艇那饱满、光滑的银色机身飘到被路灯照亮的大路上空,飞艇自身前端的灯光闪亮地照下来,客舱挂在艇身下方。

飞行员放慢速度,开始进行复杂的操作——调整高度。莱拉明白了那根结实的杆子的作用:那是用来系飞艇缆绳的。大人们领着孩子进入房屋,但所有人仍然回过头来盯着看,指指点点。地面工作人员爬上桅杆梯子,准备系缆绳。发动机轰鸣着,卷起地面的积雪。客舱的舷窗上出现了飞艇乘客们的脸庞。

莱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千真万确。潘特莱蒙紧紧地抓着她,他变成一只野猫,恶狠狠地发出咝咝的叫声。因为,从舷窗向外好奇张望的正是库尔特夫人那美丽的、长着黑色头发的脑袋,腿上坐着她那只金色的精灵。

16.银闸刀

莱拉马上把脑袋缩进狼獾皮风帽里,跟别的孩子一起走进那两道门。和库尔特夫人面对面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她还有足够的时间为这个问题而担心。在此之前,她还有另一个问题需要解决,就是怎样把自己的皮衣藏起来,才能在要用的时候不必获得他们的许可就能拿到。

幸运的是,房子里也同样是一片混乱。大人想让孩子们尽快走过去,以便让出一条路给齐柏林飞艇的乘客,因此没有人仔细地盯着他们。莱拉悄悄脱掉大衣,解开绑腿、脱下靴子,尽可能地把它们绑成最小的一捆,然后冲过拥挤的走廊,来到自己的宿舍。

她迅速地把一只小矮柜拖到角落,站了上去,用手向上推动天花板。就像罗杰说的那样,扣板抬了起来。她用力把靴子和绑腿塞了进去。这时,她又想起了真理仪,便从袋子里把它拿出来,塞进大衣最里面的口袋,然后把大衣也塞了进去。

她从柜子上跳下来,把柜子推回原处,小声对潘特莱蒙说:“在她发现我们之前,我们都得装傻。一旦被她发现,我们就说是被绑架来的。特别是关于吉卜赛人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事,我们什么都不能说。”如果说莱拉以前没有意识到的话,那么她现在已经意识到了,她内心所有的恐惧都来自库尔特夫人,就像指南针的指针指向极地是因为磁场引力一样。她足够坚强,能应付她见过的其他任何事情,甚至包括那骇人听闻的残酷切割。然而,仅仅想起那张甜甜的面容、温柔的声音和那只顽皮的金色猴子,就足以让莱拉感到气馁、恐惧和恶心。

不过,吉卜赛人就要来了,想想这事吧,再想想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不要主动放弃——她心想着,溜达回了餐厅。从那里传来了很大的喧闹声。

孩子们正在排队拿热饮,有的身上还穿着煤丝大衣。他们都在谈论那艘齐柏林飞艇和上面的乘客。

“就是她——有猴子精灵——”

“你也是被她弄来的吗?”

“她说要给我妈妈、爸爸写信,我敢肯定,她根本就没写……”

“她从来没说过孩子被杀的事儿,一点儿都没说。”

“那只猴子,他最坏了——他抓着我的卡罗莎,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当时我觉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他们跟莱拉一样,非常害怕。莱拉找到安妮和其他女孩,坐了下来。

“听着,”她说,“你们能保密吗?”

“能!”

三张脸一齐转向她,全都带着期待的表情。

“有一个逃跑的计划,”莱拉小声说,“有人要来救我们,是的,大约再过一天的时间,他们就会到了,也许会更快。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做好准备,一旦得到信号,马上穿上防寒服跑出去。不要等,你要做的就是跑。只是如果你不穿防寒服和靴子的话,你会被冻死的。”

“什么信号?”安妮问。

“消防警报——就像今天下午一样。都计划好了。要让所有的孩子知道这件事,但不能让任何大人知道,尤其是她。”

她们的眼睛里闪着希望和期待的光。这个消息随后就在整个餐厅传开了。莱拉感觉到周围的气氛都发生了变化。孩子们刚才在外面精力充沛十分投入地玩耍,后来看见库尔特夫人之后他们心中充满了极端的、压制着的恐惧;但是现在,他们的言谈话语中透着一种克制、一种目标。希望的作用居然这么大,真让莱拉感到惊讶。

她注意观察门口,但非常小心,随时准备把头缩回来——门口传来大人们说话的声音。随后,库尔特夫人出现了,但她只是短暂地停留片刻。她往餐厅里看了看,冲着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微笑——孩子们喝着热饮,吃着蛋糕,看上去一副衣食无忧的样子。几乎同时,战栗传遍了整个餐厅,所有的孩子立刻停止了跑动和说话,目不转睛地瞪着她看。

库尔特夫人微笑着,不言不语地走了过去。渐渐地,孩子们又开始聊了起来。

莱拉问:“他们到哪儿谈话去了?”

“可能是在会议室。”安妮说。

“他们带我们到那儿去过一次。”她又补充了一句,意思是指她和她的精灵,“当时那儿大约有二十个大人,其中的一个人正在做讲座。我不得不站在那儿,按照他吩咐的去做,比如看我的克利里恩离开我能走多远,然后他给我催眠,还干了些别的事儿……那是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摆了许多桌椅,还有个小讲台。会议室就在前廊办公室的后面。嘿,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会假装消防演习进行得很顺利。他们肯定怕她,跟我们一样……”

在那天剩余的时间里,莱拉和另外几个女孩待在一起,她小心观察,谨言慎行,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她们上了体育课和缝纫课,吃晚饭,然后在休息室里度过游戏时间。休息室是一间简陋的大屋子,里面有棋盘游戏、几本破破烂烂的书,还有一张乒乓球台。莱拉她们意识到,周围似乎发生了某种紧急情况,因为大人们有的匆匆忙忙进进出出,有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显得紧张而焦虑。莱拉猜测,他们一定是发现精灵逃走了,正在调查事情发生的原因。

但她并没有看到库尔特夫人,这让她松了口气。到了睡觉的时间,莱拉知道,她得说服其他的女孩为她打掩护。

“听着,”她说,“他们会不会过来查夜,看我们是不是睡着了?”

“他们只来查一次,”贝拉说,“就是用灯照一照,不会认真看的。”

“那就好,因为我打算出去一趟,观察一下周围。天花板上有条通道,那个男孩指给我看过……”

她详细解释了一遍。没等她说完,安妮便说:“我要跟你去!”

“不行,你最好别去,因为如果只有一个人失踪的话,解释起来会容易得多。你们大家都可以说自己睡着了,不知道我去哪儿了。”

“可是如果我跟着你——”

“那我们被逮住的可能性就会更大。”莱拉说。

这时,她们俩的精灵瞪着眼看着对方,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野猫,安妮的克利里恩变成了一只狐狸,两个精灵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潘特莱蒙发出一声最低沉、最柔和的咝咝声,露出自己的牙齿。克利里恩则转过身体,开始若无其事地梳理自己身上的毛发。

“那好吧。”安妮说,她妥协了。

孩子们之间发生争执时,通常会由他们的精灵按照这样的方式来解决,由一方认可另一方的主导地位。一般来说,精灵的主人们会毫无怨言地接受这个结果,因此,莱拉知道,安妮会按照自己说的去做。

她们都贡献出一些衣物堆在莱拉的床上,床上凸起一块,看上去就像她还躺在那儿一样。她们都发誓,到时候就说什么也不知道。然后,莱拉听了听,确定门外没有人过来,她便跳上了柜子,推起天花板上的那块扣板,爬了进去。

“什么都别说。”她冲着下面正在注视着她的三张脸庞低声说道。

然后,她轻轻地把扣板放回原处,打量着四周。

此时,她正蜷在一条狭窄的金属通道里,横梁和支柱组成的框架支撑着这条通道。天花板上的扣板有点透,有一些光线从下面透了上来。借着微光,莱拉发现,这个狭窄的空间(大约只有两英尺高)从她的周围向四面八方延伸。里面排布着密密麻麻的金属管道和导管,很容易迷路。不过,如果她始终沿着金属通道走,不碰到那些扣板,而且不发出任何声响的话,应该能够从实验站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潘,我们像是回到了乔丹学院,”她低声说,“像在休息室偷看一样。”

“当初要是你没去休息室偷看,就根本不会有这些事了。”他低声回答道。

“所以就得由我来解决这些事,是不是?”

莱拉弄清了自己的位置,辨认了一下会议室的大致方向,然后便动身了。这可不是一趟容易的旅程,因为空间狭小,蹲都蹲不下,她只能手脚并用地爬行。时不时地,她还得从方形的大管道下面挤过去,或者从供热管道上面爬过去。莱拉觉得,自己爬过的这几条金属通道都建在内墙上方,因为在那些地方,她感觉到身体下面的支撑结构十分结实,让人感到踏实放心。但是这些通道都非常狭窄,边缘锋利,她的手指关节和膝盖都被割破了。没过多久,莱拉便觉得全身疼痛、肌肉痉挛,身上满是灰尘。

但她知道自己大致是在什么位置,她也能看见她的皮衣——那黑乎乎的一团,塞在自己宿舍的天花板上,会给她指明回来的方向。她能分辨出哪个房间里没有人,因为在那里,没有光线从扣板下方透进来。她不时会听到从下面传来的声音,她停下来去听,但那只是厨师在厨房里,或者是护士在不知道什么房间里交谈——莱拉认为那儿可能类似于乔丹学院的公共活动室。她认为他们的交谈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又继续向前爬行。

最后,她来到了一处地方。她估计下面就是会议室。的确,这里有一块区域,上面什么管道也没有,空调和供热管道都在一侧。那是一块宽阔的长方形空旷区域,所有的扣板都均匀地透着光。她把耳朵贴在扣板上,听到成年男子低沉的说话声。她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她仔细地听了听,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体,尽可能凑近讲话的人。然后,她全身趴在金属通道上,竖起耳朵努力地听。

下面偶尔传来餐具碰撞的叮当声,倒饮料时玻璃杯之间的敲击声——这就是说,他们在一边吃晚饭一边交谈。莱拉觉得,一共有四个人的声音,其中包括库尔特夫人,另外三个人都是男的。他们似乎是在讨论那些逃走的精灵。

“但是,是谁在负责管理那个部分?”库尔特夫人用那温柔悦耳的声音问道。

“是一个叫麦凯的搞研究的学生,”其中一个男子说,“不过我们还有自动报警装置,防止这类事情的发生。”

“但这些装置并没有发挥作用。”她说。

“请恕我直言,库尔特夫人,这些装置发挥了作用。麦凯跟我们明确地说,他今天上午十一点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把所有的罩子全都锁上了。当然,在任何情况下,通向外面的门是不会打开的。因为他从里面的那道门进出,他通常都是这样。门锁的控制器上还需要输入密码,他每次输入密码,控制器的内存都会有记录。如果输错密码,就会响起警报。”

“可是警报并没有响。”她说。

“响了,但不幸的是,警报响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外面,参加消防演习。”

“但是,等你们回到室内的时候……”

“很不幸,这两个警报器使用的是同一条电路。这是设计上的缺陷,应该予以纠正。这就是说,当消防演习结束,关闭消防警报的时候,实验室里的警报也被关闭了。但是,即使那时候还是有机会弥补的,因为每次正常日程安排被打乱之后,都要按照标准程序进行检查。但是,库尔特夫人,在这个时候,您出人意料地到来了。请您回忆一下,您当时就明确要求,在您的房间里会见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这样,直到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有人回到实验室。”

“我明白了,”库尔特夫人冷冰冰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那些精灵就是在消防演习的过程中被放走的。这样,嫌疑对象的范围就要扩大到包括实验站里所有成年人。这一点你们想到了吗?”

“您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一个孩子干的呢?”另一个人说道。

她没有说话,这个人继续说道:

“每个成年人都有自己的任务,每一项任务都要求他们付出全部的精力,他们也都完成了任务。任何一名工作人员都不会打开那扇门,根本不可能。因此,或者是从外面来的别有用心的人干的,或者是这儿的某个孩子找到了那里,打开门和罩子,然后又回到主楼前面。”

“那么你准备调查什么呢?”她问,“不,我又想了想,不必告诉我。库珀医生,请你理解,我批评你们并非出于恶意。我们一定要格外小心。两个警报共用一条电路,这是非常严重的失误,必须立即改正。负责警卫的鞑靼军官也许能帮助你们调查。我只是把这件事作为一种可能性提出来。顺便问一下,消防演习期间,鞑靼人在哪儿?我想你们应该考虑到这一点了吧?”

“是的,我们想到了,”那个人有气无力地说,“负责警卫的鞑靼人——每一个人——都在尽心尽力地巡逻,他们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我相信你们已经尽力了,”她说,“好吧,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非常遗憾,不过这件事情就说到这儿了。跟我说说这台新的切割仪器的情况吧。”

莱拉吓得浑身一抖。这句话的意思只会有一个。

“哦,”医生开口了,他发现对话转向另一个话题后,松了口气,“我们取得了真正的进展。如果使用最初的那种型号,永远也无法完全消除病人受惊吓而死亡的风险,但是我们现在已经做了很大的改进。”

“斯克雷林丑人用手做得更好。”刚才一直没说话的一个人开口说道。

“那是因为几百年的实践。”另一个人说。

“但有一段时间,唯一的做法就是去撕扯,”主要在说话的那个人说,“然而这却让那些负责手术的成年人备感痛苦,您应该记得,我们不得不解雇了很多人,原因是压力让他们感到焦虑。但是这次最大的突破是第一次结合五月城电子刀进行麻醉,这样,我们就能把因手术惊吓而造成的死亡率降到百分之五以下。”

“那么这台新的仪器是?”库尔特夫人问。

莱拉颤抖起来,身上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潘特莱蒙——这时他已经变成了貂——紧贴着她身子的一侧,低声说:“别出声,莱拉。他们不会做的——我们不会让他们得手的——”

“是的,正是阿斯里尔勋爵的一次奇特发现让我们看到了这种新办法的关键。他发现,锰钛合金具有隔绝人体和精灵的特性。对了,阿斯里尔勋爵现在怎么样了?”

“你们可能还没有听说,”库尔特夫人说,“阿斯里尔勋爵被判了死刑,暂缓执行。把他流放到斯瓦尔巴群岛的条件之一就是他得完全放弃自己的自然科学研究工作。不幸的是,他想办法弄到了书籍和材料,他的异端研究已经进行到了这样一种地步:让他活着肯定是十分危险的。不管怎么说,梵蒂冈理事会看来已经开始辩论死刑判决问题,有可能会执行死刑。还是回到你的新仪器上,医生,它是如何工作的?”

“啊——是的——您说的是宣判死刑?仁慈的上帝啊……真是太可惜了。关于新仪器,我们正研究在病人清醒状态下进行切割会出现什么情况。当然,这一点五月城办不到。所以,我们开发出一种您可以称之为闸刀的仪器,刀刃是由锰钛合金制成的,孩子被置于合金网隔间里,类似于一间小的舱室。精灵则被置于与之相连的另一个类似隔间里。当然,在相连的情况下,人和精灵之间的联系依然存在。然后,刀刃便在这两者之间落下来,切断联系,这样,他们就成了两个单独的个体。”

“我倒很想看一看,”她说,“希望快一点看到。不过现在我累了,我想我得去睡觉了。我明天要见见所有的孩子,我们要找到是谁打开了那扇门。”

随后传来一阵向后推动椅子的声音、礼貌的告别声,门关上了。接着,莱拉听到另外几个人又坐了下来,继续交谈,但声音小多了。

“阿斯里尔勋爵搞的是什么研究?”

“我认为,他对尘埃的性质有完全不同的看法,这是问题的关键。你看,除了权威解释,教会法庭不允许出现任何其他学说。他的观点从根本上说是异端,另外,他想做实验……”

“做实验?用尘埃?”

“嘘!别那么大声……”

“你觉得她会提出对我们不利的报告吗?”

“不,不,我认为你应对得很好。”

“她的态度让我担心……”

“你是说不那么理智?”

“正是,出于个人的兴趣。我并不想用这个词,但她这样做近乎残忍。”

“说得有点儿重了。”

“可是你记得第一次实验吗?当时她是那么迫切地看着他们被撕扯开——”

莱拉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轻声叫了出来;与此同时,她的身体紧张颤抖起来,脚碰到了一根立柱。

“什么声音?”

“在天花板上——”

“快!”

接着响起了椅子被推到一边的声音,有人在跑动,有人从地板上拖来一张桌子。莱拉想爬着逃走,但周围的空间太小,没等她挪出几码远,旁边的天花板扣板便猛地飞了起来,她看到一张惊慌失措的男子的脸。她离得很近,看得见那人的每一根胡子。那个人跟莱拉一样惊骇万分,但却比她有着更多的活动空间。他猛地把手伸进来,一把抓住了莱拉的胳膊。

“是个孩子!”

“别让她跑了——”

莱拉一口咬在那人布满斑点的大手上。那人大叫一声,但没有松手,被咬出了血也没有松手。潘特莱蒙咆哮着,咬牙切齿地叫着,但无济于事,那人的力气比莱拉大多了,他一直拽着她,直到她拼命抓着立柱的另一只手不得不松开,她的半个身体已经进入了房间。

但莱拉还是一声没吭。她两腿钩住上面锋利的金属板边缘,头朝下奋力挣扎,愤怒地用手抓,用嘴咬,用拳头打,用口水吐。那几个男子气喘吁吁地,因为疼痛或用力而哼哼着,但他们还是不断地往下拉扯着莱拉。

突然,莱拉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像是一只陌生的手正好伸到了一个绝不能被触碰的地方,使劲地拧着身体深处珍藏的某种东西。

她如同受到了电击,她感到虚弱、眩晕、恶心、厌恶和无力。

其中一个男子正抓着潘特莱蒙。

他竟然把莱拉的精灵抓在自己的手里,可怜的潘特莱蒙浑身颤抖,因为恐惧和厌恶几乎要发狂。他变成一只野猫,身上的毛暗淡无光、绵软无力,闪着警告似的电火花……他冲着莱拉弯着身体,莱拉向他伸出双手……

他们摔了下来,一动不动。他们被抓住了。

她感觉到那几只手……这是不允许的……不应该去碰……这样不对……

“她是一个人吗?”

一个男子正在往天花板里面张望。

“好像就她自己……”

“她是谁?”

“新来的那个孩子。”

“是萨莫耶德猎人送来——”

“你觉得会不会是她……那些精灵……”

“可能就是她。不过肯定不止她一个人,是不是?”

“我们要不要告诉——”

“我想这件事可以就此封存,你说呢?”

“我同意。最好她什么都没听见。”

“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她不能再回去跟其他孩子在一起了。”

“当然!”

“依我看,我们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现在就做?”

“只能如此。不能等到明天,因为那个女人要看。”

“我们自己就能做,不需要任何人参与。”

看起来像负责人的那个人既没有抓莱拉,也没有抓潘特莱蒙,他用大拇指的指甲轻轻敲击自己的牙齿,两只眼睛一刻也没有闲着,不停飞快地转来转去。最后,他点了点头。

“现在就做,马上做。”他说,“不然的话,她就会说出去。至少电击会阻止她。她不会记得自己是谁、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快点儿!”

莱拉说不出话,也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任由他们抬着自己,穿过实验站,沿着白色的空旷走廊,经过电流嗡嗡作响的房间,经过孩子们睡觉的宿舍——他们的精灵睡在他们枕头边,分享着他们的梦。在路上的每时每刻,莱拉都在看着潘特莱蒙,他伸出双手想扑过来,他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对方。

后来,一扇带着巨大转轮锁的门打开了,响起了咝咝的空气声。他们来到一个灯火辉煌的房间,里面装饰着耀眼的白色瓷砖和不锈钢。莱拉感到的恐惧几乎是一种肉体的疼痛,那的确是一种肉体的疼痛——他们把她和潘特莱蒙拖向一只淡银色网格构成的大笼子,笼子上方悬着一把暗淡的银色大闸刀,要把他们俩永远、永远地分开。

莱拉终于恢复了嗓音,尖叫起来。她的尖叫声撞在房间锃亮的墙面上发出响亮的回声,但是那道沉重的大门已经哐啷一声关上了。她可以永远不停地尖叫下去,但声音一点儿也不会透出去。

尽管如此,潘特莱蒙作为回应,也已经挣脱了那几只可恶的手——他变成狮子,然后又变成鹰,他用爪子恶狠狠地撕扯他们,用巨大的翅膀疯狂地扑打他们,接着他又变成狼、熊和鸡貂——时而猛扑,时而咆哮,时而抽打,不断地飞快变换着模样,令人目不暇接。他一刻不停地跳跃、飞腾、左躲右闪,让他们那些笨拙的手在空气中乱抓乱打。

然而这些人当然也有精灵,所以并不是两个对付三个,而是两个对付六个。那三只精灵——獾、猫头鹰和狒狒——跟他们的主人有着相同的目标,就是要制服潘特莱蒙。莱拉冲着她们哭喊:“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帮帮我们!你们不该帮他们啊!”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疯狂地用脚踢,用牙咬,直到抓着她的那个人大口喘着粗气,一下子松开了手——莱拉终于摆脱了控制,潘特莱蒙闪电般地一跃而起,向她扑去。莱拉紧紧抱着他,把他贴在自己激动的胸膛上,潘特莱蒙的野猫爪子陷进了她的皮肤,但对莱拉来说,每一下刺痛她都觉得那么亲切。

“决不!决不!决不!”她哭喊着,退到墙边,准备以死相拼来保护他。

但是,他们又向她扑了过来。那是三个残忍的男人,而她只是个惊呆和吓坏了的孩子。他们把潘特莱蒙拖到一旁,把莱拉扔到网格笼子的一侧,然后把还在挣扎的潘特莱蒙拉到另一侧。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网,但潘特莱蒙还是莱拉的一部分,他们仍然紧密相连。在这几秒钟,他依然是她最亲近的灵魂。

在那几个男人的沉重呼吸、自己的呜咽声和潘特莱蒙疯狂的尖叫怒吼声之外,莱拉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她看见一个人(流着鼻血)正在操作几个开关,另两个人则抬头向上看。她沿着他们的目光望去,那个巨大的银刀刃正在慢慢地上升,在灯下闪着明晃晃的光。她完整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成了最不幸的时刻。

“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嗓音轻柔悦耳,是她的声音。一切都停顿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这个孩子是谁……”

她没有说完“谁”这个字,因为就在那一瞬间,她认出了莱拉。透过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莱拉看见她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了一只凳子,那张美丽精致的脸一瞬间变得憔悴起来,充满了恐惧。

“莱拉——”她轻声唤道。

那只金色的猴子闪电一般地从她身边蹿了出去,用力把潘特莱蒙从网格笼子里拉了出来,这时莱拉自己也跌跌撞撞地从里面出来了。潘特莱蒙挣脱了猴子关切的爪子,脚步蹒跚地扑到莱拉怀里。

“决不,决不。”莱拉的脸紧贴着他身上的毛,他让自己跳动着的心也紧贴着莱拉的心。

他们就像沉船事故的幸存者,在荒无人烟的海岸上颤抖着身体,相互紧紧地拥抱着。莱拉隐隐约约听到库尔特夫人对那几个男人说着什么,但她甚至分辨不出她的语气。后来,她们便离开了那间令人憎恨的房间,库尔特夫人半抱半扶着她,沿着走廊,穿过一道门,走进一间卧室。卧室的空气中散发着香味,里面亮着柔和的灯光。

库尔特夫人轻轻地把她放到床上,莱拉抱着潘特莱蒙的那只胳膊因为太用力,弄得她自己整个身体都随之颤抖起来。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我亲爱的孩子,”那个甜蜜的嗓音说道,“你怎么来到了这里?”

17.女巫

莱拉无法控制地呻吟着,颤抖着,就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那水是那么冰冷,她的心几乎都要被冻僵了。潘特莱蒙钻进她的衣服,贴着她的肌肤躺着,为莱拉又恢复了完整而感到高兴。但是他知道,库尔特夫人一直在忙忙碌碌地准备某种饮料;他也完全知道,那只金猴结实的小手指已经迅速在莱拉身上摸了一遍,只有潘特莱蒙能注意到猴子还摸了摸莱拉腰间那只油布袋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坐起来,亲爱的,把这个喝了。”库尔特夫人说着,温柔地将胳膊伸向莱拉的后背,把她扶坐了起来。

莱拉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但几乎马上便放松了下来,因为潘特莱蒙正在默默地告诉她:只有伪装好,我们才会安全。她睁开眼睛,发现眼睛里已经充满泪水。让她惊讶和羞愧的是,自己竟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库尔特夫人发出同情的声音,把那杯饮料放在猴子手里,用一块洒了香水的手绢给莱拉擦眼睛。

“尽情地哭吧,亲爱的。”那个温柔的嗓音说道。刚能控制住自己的时候,莱拉便决定不再哭了。她努力止住眼泪,紧紧抿着嘴唇,强压着啜泣,但胸膛还在一起一伏。

潘特莱蒙在玩同样的把戏:欺骗他们,欺骗他们。他变成一只老鼠,悄悄地从莱拉的手里爬出去,胆怯地闻了闻猴子紧握的那杯饮料,没有毒:里面放了洋甘菊,没有其他东西。他又爬回莱拉的肩膀上,低声说:“把它喝了。”

莱拉坐起来,两手捧起那只热乎乎的杯子,小口啜着,一会儿又吹一吹,好让它凉下来。她的眼睛始终没有向上看——这一次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伪装得更好。

“莱拉,亲爱的,”库尔特夫人低声说着,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还以为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你了呢!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迷路了?是有人把你从公寓里带走了吗?”

“是的。”莱拉小声说。

“是谁,亲爱的?”

“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

“是参加聚会的客人吗?”

“我想是的。他们说你需要一样什么东西,就在楼下。我就下去拿,他们抓住了我,把我带到一处地方,塞进汽车。但是,等他们停下的时候,我迅速地跑了,躲开了他们,他们再也没抓到我。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她又是一阵抽泣,不过比刚才要好多了。她可以假装是自己所讲的经历引发了这一阵抽泣。

“我正在四处寻找回家的路,那些食人魔抓住了我……他们把我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塞进一辆面包车,把我带到一个地方,是一座很大的楼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随着她说出每一句话,她都觉得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现在,她正在做一件困难又熟悉,而且总是不可预测的事情——那就是撒谎。莱拉又有了一种掌控自如的感觉,也就是真理仪让她获得的那种复杂与操纵的感觉。她要小心谨慎,不能说出任何明显有悖常理的事情。某些地方她得说得含糊不清,而在另一些地方,她又得编造出貌似真实的细节。总之,她必须得是个艺术家。

“他们把你关在这幢楼里多久了?”库尔特夫人问。

运河上的旅行以及跟吉卜赛人在一起的时间一共有两个星期——她得把这段时间算上。于是,她编了一段跟着食人魔去特罗尔桑德的经历,讲述自己如何逃脱,详细地讲述自己看到的那座小镇的细节:在艾纳尔松酒吧做了一段时间的女佣,什么活都干,接着又在内陆的一个农民家里干了一段时间的活儿,然后就被萨莫耶德人抓住,带到了伯尔凡加。

“他们要——要切割——”

“嘘,亲爱的。我会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啊!所有孩子都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感到害怕,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这非常可怕,比任何事情都糟糕……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库尔特夫人?他们为什么那么残忍?”

“好了,好了……你现在平安无事了,亲爱的。他们永远也不会那样对你,现在我知道你在这儿,你现在安全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亲爱的莱拉,谁也不会伤害你,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可是他们却那样对待别的孩子!为什么?”

“啊,亲爱的——”

“因为尘埃,是不是?”

“是他们告诉你的吗?是不是医生说的?”

“这个连小孩子都知道,所有的孩子都在谈论它,只是大人谁都不知道!而且,他们差点儿就对我那样了——你一定得告诉我!你没有权利对这件事保密,再也不能了!”

“莱拉……莱拉,莱拉,亲爱的,这些都是非常重要但难以理解的概念,比如说尘埃等,这不是小孩子应该担心的事。不过,亲爱的,医生那么做是为孩子们好。尘埃是一种不好的东西,是错误的、有害的,也是邪恶的。成年人和他们的精灵被尘埃感染得太严重,没有办法补救,所以我们对他们无能为力……但是,及时给孩子们做手术就会让他们免受尘埃的伤害。这样,尘埃就再也不会沾上他们的身体,于是,他们就会平安快乐,而且——”

莱拉想起了小托尼·马科里奥斯,突然身体向前一倾,吐了起来。库尔特夫人往后一退,松开了手。

“亲爱的,你没事吧?到洗手间去——”

莱拉强忍着,揉了揉眼睛。

“你们用不着给我们做手术,”她说,“你们别理我们就好了。我敢肯定,阿斯里尔勋爵要是知道这里的情况,是不会允许任何人那么干的。如果他身上有尘埃,你也有尘埃,乔丹学院的院长还有其他所有的大人都有尘埃,那它一定没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出去后,我要把这些告诉全世界的孩子。不管怎么说,如果手术真的那么好,你干吗还阻止他们给我做呢?要是手术有那么好,你就应该让他们做,你应该高兴才对。”

库尔特夫人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悲哀的、洞察一切的微笑。

“亲爱的,”她说,“对我们有益的事情都得让我们吃点儿苦,而且,如果你感到心烦意乱,那么自然而然地,那也会让别人感到不舒服……但是,这个手术并不是说要把你的精灵从你身边夺走,他还在那里!对了,这里许多大人也都做过这个手术。那些护士看上去也相当幸福,是不是?”

莱拉眨了眨眼睛,突然明白了她们为什么那么木然和冷漠,也明白了她们那些小跑着的精灵为什么看上去像是在梦游。

什么也不要说。这样想着,莱拉便把嘴紧紧地闭上了。

“亲爱的,如果不是事先做了实验,没有人会想要在孩子身上做手术,也绝不会有人想剥夺孩子的精灵!整个过程只不过是切那么一小刀,然后就一劳永逸了!你看,小时候,你的精灵是出色的朋友和伙伴,但是亲爱的,等你到了我们所说的青春期的时候——你很快就要到这个年龄——精灵就会带来各种令人烦恼的想法和情绪,这就会让尘埃乘虚而入。如果在此之前迅速地进行一次小手术,你就再也不会有什么烦恼,而且你的精灵还是跟你在一起,只是没有连在一起罢了,就像……就像一个特别乖巧的宠物——你要是愿意这么想的话,是世界上最好的宠物!难道你不喜欢这样吗?”

哦,邪恶的骗子,哦,她所讲的无耻的谎言!即使莱拉事先不知道她说的是假话(例如托尼·马科里奥斯和被关起来的精灵),她也会对此有强烈的厌恶和愤怒。割离自己亲爱的灵魂、亲密的心灵伙伴,让它沦落成一只奔跑着的小宠物?莱拉愤怒得几乎要全身冒出火来,潘特莱蒙在她怀里变成一只鸡貂,咆哮着——这是他能变幻出的最丑陋、最恶毒的模样。

但是她们什么也没说。莱拉紧紧地抱着潘特莱蒙,任由库尔特夫人抚摸她的头发。

“把你的洋甘菊茶喝了,”库尔特夫人温柔地说,“我让他们在这儿给你铺张床,既然现在我的小助手回来了,就没必要回去跟别的女孩睡一间宿舍了。你是我最喜欢的助手,是世界上最得力的助手!你知道吗,亲爱的,我们为了你,找遍了整个伦敦。哦,我真是太想你了!再次找到你,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整个过程中,那只金猴一直在烦躁不安地游蹿,一会儿站在桌上摇着尾巴,一会儿靠着库尔特夫人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一会儿又竖起尾巴在地上踱步。当然,他这个样子表明库尔特夫人已经不耐烦了。终于,她忍不住了。

“莱拉,亲爱的,”她说,“我想,乔丹学院院长在你离开之前给了你一样东西,是不是?他送了你一台真理仪。问题是,那个东西并不是他的,他不能送给别人,只是放在那里让他保管。这个东西非常珍贵,不能随身携带——你知道吗?这东西世界上总共只有两三个!我想,院长把它送给你,是希望它最终会落到阿斯里尔勋爵的手里。他让你别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

莱拉撇了撇嘴。

“是的,我看得出来。嗯……亲爱的,你没有告诉我,是不是?你不用担心。这就是说,你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但是听着,亲爱的,这东西的确应该妥善保管,它这么珍贵,恐怕我们不能再让它有什么风险了。”

“阿斯里尔勋爵为什么不能拥有它?”莱拉问,身体并没有动。

“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你知道,因为他的头脑中有一些危险、邪恶的想法,所以他被流放了。他需要真理仪来完成他的计划,但是亲爱的,相信我,不管是谁,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让阿斯里尔勋爵得到真理仪。可悲的是,乔丹学院院长弄错了。但是既然你知道了,那么真的——最好是让我来拿着它,对不对?这样你也就不用费劲地随身带着,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看管它——而且,说实在的,你一定一直感到奇怪,弄不明白这样一个蠢笨、破旧的东西有什么用处……”

莱拉真的不明白,自己当初竟然会认为这个女人是那么有魅力、有头脑。

“所以,亲爱的,你要是现在还带着它,真的最好是让我来保管。它就在你的腰带里,是不是?是的,这样做很聪明,像这样把它放在……”

她的手伸向莱拉的裙子,接着便去解开那只硬硬的油布袋子,莱拉全身紧绷起来。那只金猴蹲在床尾,期待地连身体都颤抖着,两只黑色的小手放在嘴边。库尔特夫人把腰带从莱拉的腰间抽了出来,解开袋子上的扣子,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取出那块黑色的天鹅绒布,把它展开,看见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制作的那只马口铁罐子。

潘特莱蒙又变成了一只猫,绷紧了肌肉,随时准备跳起来。莱拉把两条腿从库尔特夫人那儿抽开,然后转身将双腿放到地上。这样,时候一到,她也能撒腿就跑。

“这是什么?”库尔特夫人像是觉得很有趣,问道,“多滑稽的老式马口铁啊!你把它放在这儿是怕弄坏了它,是不是,亲爱的?还有这么多苔藓……你很仔细,对不对?还有一只马口铁罐子,居然是在第一只罐子的里面!是焊在一起的!亲爱的,是谁干的?”

她并没有等待莱拉回答,因为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如何打开这个东西上。她的手提包里有把小刀,有各种不同的功能,她拉出一把刀片,插到罐盖的下方。

立刻,房间里充满了愤怒的嗡嗡声。

莱拉和潘特莱蒙一动不动。库尔特夫人觉得既困惑又好奇,伸手去揭开盖子,金猴也弯下腰,凑近了去看。

就在这时,那只黑乎乎的间谍飞虫电光石火般地从罐子里“嗖”的一声疾速飞了出来,狠狠地撞在猴子的脸上。

他尖叫一声,身子猛地往后一退。当然,这一下也撞痛了库尔特夫人,疼痛和惊惧让她跟着猴子一起大叫起来。接着,那个上了发条的小魔鬼便往她身上爬,一直爬上她的胸口,然后是喉咙,然后朝她的脸上爬去。

莱拉没有丝毫犹豫。潘特莱蒙“噌”的一声跃到门口,她马上跟了过去,打开门,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了。

“打开消防警报!”潘特莱蒙一边在她的前面飞着,一边尖声叫道。

莱拉看见前方角落里有一个按钮,便不顾一切地用拳头打碎了上面的玻璃。她继续往前跑,朝着宿舍飞奔,同时打开一个又一个的警报器。这时,人们开始跑到走廊里,到处张望,想知道是什么地方着了火。

这时,莱拉已经来到厨房附近,潘特莱蒙让她产生了一个想法,于是她飞快地跑进厨房。片刻之后,她便打开了所有煤气开关,将一根火柴扔向最近的灶台。然后,她从储藏架上拖出一袋面粉,用力扔向桌子角,袋子破了,空气中充满了白色的面粉,因为她听说过,如果在火源附近把面粉弄成这样,就会发生爆炸。

然后,她冲了出去,继续拼命地跑向自己的宿舍。此时,走廊里已经全都是人:孩子们在激动地到处跑动,因为“逃走”这个词已经在他们中间传开了。年龄大些的孩子正在招呼年纪小的孩子,和他们一起跑向放衣服的储藏室。大人们试图控制局面,但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他们呼喊着,推搡着,哭叫着。

莱拉和潘特莱蒙像鱼一样地穿过这一片混乱,继续往宿舍跑。就在她们快到宿舍的时候,身后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整座大楼都在晃动。

其他几个女孩早就跑了,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莱拉把小柜子拖到墙角,跳到上面,用力把她的皮衣包裹从天花板上拽下来,摸到了真理仪——它还在那儿。她迅速地把皮衣套到身上,把风帽往前一拉戴在头上。这时,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麻雀,飞到门口,大声喊道:

“快跑!”

她撒腿跑了出去。这时,有一群孩子已经幸运地找到了防寒服,正在沿着走廊朝大门口跑去,莱拉加入他们的行列。她身上冒着汗,心嗵嗵跳着。她知道,她必须逃走,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厨房里的大火迅速蔓延起来,不知是由于爆炸还是大火,房顶掉下来了一块。人们吃力地爬上变形的支柱和房梁,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煤气的味道很重。这时,又响起一声爆炸,比第一次更响,离得也更近。有几个人被震倒了,到处是恐惧和痛苦的哭喊声。

莱拉挣扎着站了起来。在精灵们的哭喊和扑腾声中,潘特莱蒙大叫:“这边!这边!”莱拉用力爬上瓦砾,呼吸着冰冷刺骨的空气。但愿孩子们都找到了户外穿的衣物,要是从实验站逃走却被冻死,那实在是件倒霉透顶的事。

此时,大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莱拉爬上了屋顶,夜空下她看到楼房的墙上有个大洞,火舌正在吞噬着洞口。楼房大门处聚着一群孩子和大人,但此时,大人们显得更加焦躁不安,孩子们也更加惊慌失措,他们全都更加紧张、害怕。

“罗杰!罗杰!”莱拉大叫。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猫头鹰,睁着目光锐利的双眼,大叫着表示看见了他。

片刻之后,他们便找到了彼此。

“告诉他们全都跟着我!”莱拉在他耳边大叫道。

“他们不会的——他们全都吓坏了——”

“告诉他们那些人怎么对待那些失踪的孩子!他们用大刀切掉他们的精灵!告诉他们今天下午你见到的事情——我们把那些精灵都放了!告诉他们,要是不逃走,他们就会有同样的下场!”

罗杰张大了嘴,吓得目瞪口呆,但很快就清醒过来,跑向离他最近的那群犹豫不决的孩子。莱拉也照着他的样子,跑向另一群孩子。当这个消息传开的时候,有的孩子哭了起来,惊恐地紧抱着他们的精灵。

“跟我来!”莱拉喊道,“有人来救我们了!我们得从实验站跑出去!快点儿,快跑!”

孩子们都听见了她的话,跟在她后面,像潮水一般穿过院子,涌向那条有路灯的大道。他们的靴子急速地拍打着坚硬的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在他们身后,大人们在大喊大叫,楼房又有一部分轰然倒塌。火苗蹿向空中,火焰向上翻滚,声如裂帛。然而,在这些声音之外,又传来另一种声音,快速逼近,又非常凶暴。莱拉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但她很快就明白了是什么:那是鞑靼警卫狼精灵的嚎叫。她从头到脚都发软了,很多孩子吓得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低沉的脚步声中,一个鞑靼警卫雄赳赳、大踏步地迅速冲了过来。他端着来复枪,身边跳跃着的灰色身影是他凶猛的精灵。

然后又来了一个警卫,之后又来一个。他们全都披着盔甲,没有眼睛——或者说,至少你在他们头盔上沾满雪的那道缝隙后看不到他们的眼睛。你所能看到的眼睛就是他们黑洞洞的枪口和狼精灵淌着口水的下巴上方闪着光的黄色眼睛。

莱拉颤抖着。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些狼是如此可怕。现在她也知道,伯尔凡加的人毫不在意打破人与别人的精灵不能接触的禁忌。因此,她一想到那些流着口水的牙齿,便开始畏缩了……

鞑靼人跑着步赶过来,在通往路灯照耀的大路口前站成一排,他们的精灵站在身旁,和他们一样列队齐整、训练有素。再过一会儿,还会有第二排士兵,因为不断地有更多的士兵跑过来。莱拉绝望地想:孩子是无法打赢士兵的,这可不是在牛津的黏土河床上打架,朝烧砖人的孩子扔泥巴。

不过也许真的就是同一码事儿!她记得自己曾经将一把黏土扔到扑向她的烧砖人孩子宽阔的脸上,那个孩子停下来抹去眼中的泥土,镇上的孩子便趁机扑过去按倒了他。

那时候她站在泥浆里,现在她站在雪地里。

莱拉仿照那天下午的样子,但这次是孤注一掷——她抓起一把雪,扔向距离最近的那个士兵。

“打他们的眼睛!”她大叫道,又扔了一团雪。

别的孩子也都跟着扔起了雪团,不知是谁的精灵想到一个主意,变成一只雨燕飞在雪球的旁边,轻轻一推,把它径直塞到头盔上露着眼睛的那道缝里——接着,孩子们全都加入了这个行列。片刻之后,鞑靼人脚步踉跄地唾骂着,想抹去塞在眼前那道窄缝里的雪。

“快跑!”莱拉尖声大叫道,朝路灯照耀着的大路冲了过去。

所有的孩子蜂拥着跟在她后面,躲避着狼精灵们那吧嗒作响的下巴,沿着大街,拼命地奔向黑暗中那开阔的远方。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刺耳的叫声,一名军官在大声下达命令,立刻,几十支来复枪的枪栓被拉开了。接着,又传来一声尖叫,随后便是令人紧张的沉寂,只听见奔逃的孩子们那纷杂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他们正在瞄准,他们不会错过目标。

但是,没等他们开枪,一个鞑靼人便发出窒息般的喘气声,另一个鞑靼人则惊叫起来。

莱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见一个人躺在雪地里,背上插着一支灰色的羽箭,身子扭动着,抽搐着,嘴里咳出了鲜血。其他士兵四处搜索,想找出到底是谁射出的箭,而他们却连射手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时,又一支箭从空中笔直地飞落下来,射中另一个人的后脑,那人立刻倒下。军官大喊一声,所有的人都抬头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

“女巫!”潘特莱蒙叫道。

她们就在那儿:参差不齐的、优雅的黑色身影在高空中掠过,她们用来飞行的云松枝条上的松针在空气中发出咝咝的声音。莱拉正在凝视的时候,一名女巫猛地俯冲到低空,射了一箭,又一个人被射倒了。

这时,鞑靼人全都端起来复枪瞄向天空,朝黑暗中猛烈开火,但他们瞄准的只是影子和云彩,其他什么也没打着,而越来越多的箭却像雨点般地向他们飞落下来。

就在这时,负责指挥的军官发现孩子们就要逃走了,便命令一队士兵去追赶他们。有孩子尖叫起来,紧接着有更多的孩子尖叫起来,他们不再向前奔跑,而是在迷惑和混乱中转身往回跑,因为在那排路灯尽头的黑暗中,有一个巨大的身影迅速地冲过来,他们吓坏了。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莱拉叫道,心中满是喜悦。

猛冲过来的披甲熊身轻如燕,势不可当。他从莱拉身边一跃而过,还没等她看清楚,他已经闯进鞑靼人队伍中间,把士兵、精灵和来复枪扒拉到一旁。接着,他停了下来,猛一转身,轻盈、敏捷地挥出两拳,打中离他最近的几名士兵。

一只狼精灵飞身朝他扑来,没等她落地,披甲熊便重重一拳击中了她,她倒在雪地上,身上蹿出一团明亮的火,她嗷嗷嚎叫了几声,然后便消失了,她的主人也立刻一命呜呼。

面对眼前的双重伏击,鞑靼军官毫不迟疑。他高声下达一系列命令之后,他们的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抵挡女巫,人多的一部分则对付披甲熊。他的士兵们表现得异常骁勇,他们四人一组,像是在打靶场训练似的,单腿跪在地上开枪射击。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那强壮的巨大身躯猛扑向他们,他们也毫不退缩。没过一会儿,他们便全都丧命了。

埃欧雷克再次发动攻击,他的身躯扭向一侧,挥拳猛打,大声咆哮,横扫一切,飞蝗般的子弹在他周围飞过,他却毫发无伤。莱拉催促着孩子们继续向前跑,跑进路灯尽头的黑暗里。他们必须逃走,因为尽管鞑靼人很危险,但更加危险的是伯尔凡加的那些大人。

她大声叫喊着,打着手势,推着孩子们,让他们奔跑起来。身后的灯光在雪地上投下他们长长的影子,莱拉发现自己的心已经飞向极地的黑夜和那清冽的寒冷,她和潘特莱蒙一样满怀喜悦地跳跃着奔向前方——他现在已经变成一只野兔,兴高采烈地向前蹦跳着。

“我们去哪儿?”有人问道。

“那儿除了雪,什么都没有!”

“有人会来救我们,”莱拉对他们说,“是五十多个吉卜赛人。我敢肯定他们之中有人一定跟你们是亲戚。所有丢了孩子的吉卜赛人,每家都派人来了。”

“我不是吉卜赛人。”有个男孩说道。

“没关系,他们也会带你走的。”

“去哪儿?”有人不满地问道。

“回家,”莱拉说,“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来救你们出去,我把吉卜赛人带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带你们回家。我们只需要再往前走一点儿,然后就能找到他们。那只熊和他们是一起的,所以他们离这儿不会远。”

“你们看那只熊!”一个男孩说,“他把那个精灵撕碎的时候,那人像是心被别人一下子掏走似的就死了,真的!”

“我从来不知道精灵还能被人杀死。”另外一个孩子说。

他们现在全都开口说话了,激动和解脱让每个人的舌头都放松了。只要他们不停下脚步,那他们说说话也没有什么关系。

“是真的吗?”一个女孩问他们,“他们在那儿真那么做吗?”

“是,”莱拉说,“我从没想过会见到失去精灵的人。但是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们发现了一个男孩,他独自一人,没有精灵。他总是向我们追问他的精灵在哪里,她还能不能找到他。他叫托尼·马科里奥斯。”

“我认识他!”有人说,别人也都插嘴附和,“对,他们大概是在一个星期前把他带走的……”

“嗯……他们把他的精灵切掉了,”莱拉说着——她知道这对他们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们找到他不久后,他就死了。所有那些被他们切下来的精灵,全都被关在罩子里,放在后面的方形建筑里。”

“没错,”罗杰说,“消防演习的时候,莱拉把他们放了。”

“对,我看见他们了!”比利·科斯塔说,“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看见他们跟着那只雪雁飞走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男孩质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人的精灵切掉?这是酷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因为尘埃。”有人迟疑地说。

然而那个男孩轻蔑地大笑起来:“尘埃!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这只是他们编出来的!我才不信呢。”

“快看,”另一个孩子说,“你们看那艘齐柏林飞艇是怎么回事?”

他们全都转头去看。在灯光耀眼的远处,战斗仍在进行,拴在桅杆上的那艘长长的飞艇不再自由地飘浮在空中,没系缆绳的那一头正向下低垂着,在它的另一面正升起一个球形的——

“李·斯科斯比的气球!”莱拉叫起来,高兴地拍起戴着棉手套的手。

其他孩子都感到困惑不解。莱拉一边催促他们继续往前跑,一边在想这位气球驾驶员是如何让气球飞得那么远的。她很清楚他现在在干什么,而且这个主意真的很棒。他在用那艘飞艇的气体给自己的气球充气,这种方法既能让自己逃走,又让他们无法追赶!

“快!别停下来,不然你就要被冻僵了。”她说,因为有几个孩子被冻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呻吟,他们的精灵也发出尖细的哭泣声。

潘特莱蒙觉得这很让人生气,他变成一只狼獾,猛地咬了一个女孩的松鼠精灵一口——那个精灵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女孩的肩膀上,抽抽搭搭地哭着。

“到她大衣里面去!变大一点儿,给她暖和暖和!”他怒吼道。女孩的精灵吓得立刻钻进了她的煤丝大衣。

麻烦的是:不管他们的煤丝大衣裹了多少层中空的煤丝纤维,还是不如毛皮保暖。有的孩子看上去像是会走路的圆球似的,显得那么臃肿,但他们那套衣服是在远离严寒地区的工厂和实验室里制成的,根本应付不了这里的气候。莱拉穿的皮衣虽然看上去破烂不堪,还散发着臭味,却能保暖。

“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找到吉卜赛人,他们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莱拉低声对潘特莱蒙说。

“那就别让他们停下来,”他低声应道,“要是倒下了,那他们就完了。你知道法德尔·科拉姆说过的……”

法德尔·科拉姆给她讲过许多他亲身经历的北极之行,库尔特夫人也讲过——总得假设她也真的到过北极。但是有一点,他们俩都说得相当明确,那就是你一定不能停下来。

“我们还得走多远?”一个小男孩问道。

“她把我们弄到这儿来,就是要把我们冻死。”一个女孩说。

“我宁可在这儿,也比回到那儿去强。”不知道是谁在说。

“我不想!实验站里暖和着呢,还有吃的、热饮,什么都有。”

“可那儿现在都着火了!”

“我们在这外边干什么呢?我敢肯定,我们会饿死的……”

莱拉的脑海中充满各种神秘的问题,那些问题就像女巫一样飞来飞去,稍纵即逝,难以捕捉。在她无法企及的某个地方,闪烁着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荣耀和激动。

但这让她瞬间产生了一股力量。她把一个女孩从雪堆里用力拖出来,又把一个摇摇晃晃的男孩使劲往前推,同时冲着所有孩子喊话:“别停下来!沿着熊的脚印走!他是和吉卜赛人一起来的,他的脚印会把我们领到吉卜赛人那里!别停下,往前走!”

大片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很快就会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脚印完全遮盖起来。他们已经看不到伯尔凡加的灯光,那里的火焰也变成了远处一点微弱的亮光。此时,只有白雪覆盖的地面发出暗淡的、唯一的光亮。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极光。但是,当孩子们凑近了细看的时候,他们还能分辨得出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雪地上跋涉的踪迹。只要有必要,莱拉就给他们鼓励,或者恐吓威胁,或者拳脚相向,或者半背着他们,或者咒骂他们,或者推推搡搡,或者用力拖拽,或者把他们轻轻抱起来,而潘特莱蒙(通过每个孩子精灵的情况判断)则告诉她在每一种情形下需要怎么做。

她不停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把他们带到那儿,我到这儿来的目的就是要救他们,我一定要把他们救出去。

罗杰学着她的样子,也在催促孩子们往前赶路。比利·科斯塔在前面带路,因为他的眼神比大多数人都锐利。雪很快就下大了,他们不得不紧紧拉着手,以防迷路走丢。莱拉想,也许我们所有的人紧挨着躺下来,这样会暖和些,就像……在雪地上挖几个洞……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什么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阵阵发动机的声音,不像齐柏林飞艇上的发动机响得那么沉重,但比大黄蜂的嗡嗡声要大,声音若有若无,隐隐约约。

还有嚎叫声……是狗?拉雪橇的狗?这声音也非常遥远,让人难以确定。声音被数不清的雪花遮盖着,被突然刮起的阵阵狂风吹得若隐若现。也许是吉卜赛人拉雪橇的狗,也可能是苔原上的野鬼,甚至是那些获得自由的精灵在呼唤他们迷失的主人。

她看到了什么……雪地上是没有任何灯光的,难道不是吗?映入眼帘的一定是鬼魂了……除非他们刚才绕了一圈之后,又稀里糊涂地回到了伯尔凡加。

可是,映在雪地上的是提灯细细的黄色光柱,不是电灯发出的那种耀眼的白光。而且,这些光柱还在移动,嚎叫声离他们也更近了。还没等她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莱拉便徜徉在熟悉的身影之中了。一个身穿皮衣的男人把她举了起来——约翰·法阿有力的胳膊把她举到了半空中,法德尔·科拉姆高兴地大笑着。透过大雪,她看见吉卜赛人正在把孩子们抱上雪橇,给他们盖上皮衣,给他们海豹肉吃。托尼·科斯塔也在,他拥抱着比利,接着又轻轻地捶了他一拳,然后又抱着他,兴奋地摇晃着他。还有罗杰……

“罗杰也跟我们一起走,”莱拉对法德尔·科拉姆说,“我第一个要救的就是他,最后我们都要回乔丹学院。这是什么声音——”

还是那阵轰鸣声,像发动机的声响,如同一万个发了疯的间谍飞虫。

突然,莱拉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击倒在地,潘特莱蒙也保护不了她,因为那只金色的猴子——

是库尔特夫人——

那只金猴正扑打着潘特莱蒙,咬他,挠他,潘特莱蒙的身体抖动着,不断变幻着形状,让人目不暇接。他拼命地抵抗着:一会儿去蜇,一会儿抽打,一会儿撕扯。与此同时,库尔特夫人的脸庞裹在毛皮中,冰冷的目光中透着怒气,正把莱拉拖向一架摩托雪橇的后面。莱拉和自己的精灵一样,拼命挣扎着。雪大极了,似乎在他们周围就有一团暴风雪,将他们同别人隔离开来;雪橇前的电灯仅仅照亮了在眼前几英寸远的那些密集飞舞的雪片。

“救命!”莱拉冲吉卜赛人喊道,他们虽然就在附近,却被大雪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救救我!法德尔·科拉姆!法阿国王!哦,上帝,救命啊!”莱拉继续喊道。

库尔特夫人用北极地区的鞑靼语尖声吆喝了一句。雪花纷飞着向两边分开,一队鞑靼人出现了,他们端着来复枪,身边是咆哮着的狼精灵。鞑靼士兵的头儿看见库尔特夫人正在和莱拉搏斗,便伸出一只手,像提玩具娃娃似的把莱拉提了起来,扔到雪橇上,把她摔得头昏眼花。

这时,有人开了一枪,然后又是一枪——吉卜赛人意识到了正在发生的事。但是,当看不清周围情况的时候,对着不可见的目标开枪十分危险。鞑靼人围着雪橇,紧靠在一起;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朝大雪中开火,但是吉卜赛人却因为担心伤着莱拉而不敢还击。

哦,她是这么痛苦!又是这么无力!

莱拉挣扎着爬起来,依然头昏眼花,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看见潘特莱蒙还在不顾一切地跟那只猴子搏斗,他的狼獾嘴巴紧紧咬着猴子的一条金色胳膊,虽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还是紧咬着不放。那个人是谁?

那不是罗杰吗?

没错,是罗杰。他正冲着库尔特夫人拳打脚踢,用自己的头猛撞她的头,却被一个鞑靼士兵像赶苍蝇似的一下子击倒在地。此时,眼前的一切犹如飘忽不定的幻象:她的眼前忽而雪白,忽而漆黑,忽而是一只雨燕绿色的翅膀,忽而是奇形怪状的影子,忽而是急速飞奔着的灯光——

猛然,地面上的雪花如旋风般地向两边飞散,伴随着金属的撞击声和摩擦声,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纵身跳到那块空地上。片刻之间,鞑靼人精灵巨大的狼嘴便被打得东歪西斜,埃欧雷克的一只巨掌撕裂了一个穿锁子甲的人的胸膛,空中立刻飞起白色的牙齿、黑色的甲胄、红色的湿漉漉的毛皮——

突然,有什么东西把莱拉往上拉了起来,力量大极了。莱拉伸手抓住了罗杰,把他从库尔特夫人的手里夺了过来。两个孩子的精灵变成小鸟,尖声叫着,惊异地扇动着翅膀。在他们周围,一股更大的气流在呼呼地鼓动着。这时,莱拉看见自己已经来到了空中,她的身边有一名女巫,正是她见过的高空中优雅的、不规则的黑色影子,但这一次却是伸手可及;女巫没戴手套的手中拿着一张弓,赤裸的双臂(在这样严寒的空气中!)用力拉开弓弦,一松手,箭头便飞向距他们只有三英尺的一个身穿锁子甲的鞑靼人,向他那模糊不清的头盔上的那道露着眼睛的缝隙直奔而去——

这支箭“嗖”的一声射了进去,射穿了那个人的脑袋,他那只本已跃起的狼精灵还没等落地,便在半空中消失了。

继续上升!莱拉和罗杰被迅速地带到半空中。他们发现自己无力的手指正握着一根云松枝,一名年轻的女巫稳稳地坐在上面,看上去十分优雅。接着,她朝左下方倾斜身体,有个巨大的物体呈现在眼前,他们降落到了地面。

他们跌倒在雪地里,李·斯科斯比的气球吊篮就在旁边。

“跳进来,”得克萨斯人说,“还有你的朋友,别忘了。看见披甲熊没有?”

莱拉看见三个女巫正握住一根绳子,那根绳子绕在一块岩石上,拴着浮力巨大的气囊,不让它飞走。

“快上去!”她冲罗杰喊,然后扒着吊篮包着皮革的边缘,跳了进去,摔在里面的雪堆上。片刻之后,罗杰也进来了,摔在她身上。接着,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声音,一半是怒吼,一半是咆哮。

“快来,埃欧雷克!快上来,老朋友!”李·斯科斯比喊道。随着柳条和弯曲的木头发出一阵令人恐惧的咯吱声,披甲熊出现在吊篮边上。

气球驾驶员马上把手臂往下一挥,做了个手势,那几个女巫便放开了绳索。

气球立刻飞了起来,朝着飘满雪花的半空疾速升了上去,速度快得让莱拉简直难以想象。过了一会儿,地面便在雾气中消失了。他们继续爬升,速度越来越快。莱拉想,火箭都不会比他们现在离地的速度更快。她紧贴着罗杰,由于加速,他们被向下拽着贴在吊篮底部。

李·斯科斯比欢快地又叫又笑,发出得克萨斯人特有的快活叫声。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平静地解开甲胄,他用一只爪子灵巧地钩着所有的联结点,一扭,便全都解了下来,然后把一片一片的甲胄堆成一堆。吊篮外面,云松针和女巫的衣服在空中掠过,发出啪啪和嗖嗖的声音,这表明女巫们陪着他们一起升到了空中。

渐渐地,莱拉的呼吸、心跳和平衡感都恢复了。她坐起身,环顾四周。

吊篮比她想象得大多了。吊篮里放着一些皮衣和瓶装气体,四周摆满了科学仪器,还有各种别的东西,在他们上升的过程中,在厚重云雾中,它们要么太小,要么太容易混淆,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这是云彩吗?”莱拉问。

“当然。给你朋友加几件皮衣,别让他变成冰柱。这儿很冷,之后还会更冷。”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女巫帮的忙。有位女巫要跟你谈谈。等飞出这片云彩之后,我们就能辨认出方向,然后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

“埃欧雷克,”莱拉说,“谢谢你来了。”

披甲熊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坐了下来,舔舐沾在自己身上的血迹。他的体重使吊篮向一边倾斜,但这没什么关系。罗杰显得十分警觉,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对他并不比对一片雪花的兴趣更多。莱拉壮起胆子,趴在吊篮的边上——她站起来之后,吊篮的边沿正好挨着她的下巴——她瞪大眼睛注视着盘旋飞转的云彩。仅仅几秒钟后,气球便完全钻出了云层,依然飞快地上升,高高地向空中飞去。

多么美妙的景致啊!

在他们正上方,气球鼓胀着,形成巨大的曲线。前方的高空中,极光在熠熠闪烁,莱拉从来没见过如此灿烂辉煌、蔚为壮观的极光。它呈圆形,或者说近似圆形,好像他们自己也成了极光的一部分。巨大耀眼的光带摆动着,向两侧张开,像天使的翅膀;层层叠叠的光幕沿着看不见的峭壁翻滚下来,犹如飞转的旋涡,又好像宽大的瀑布悬挂在空中。

莱拉惊讶地凝视着这一切。然后她又俯身向下望去,她看到了一片更加令人惊叹的景色。

放眼望去,直到四周的天边,都翻滚着的连绵不绝的白色海洋。到处都是高耸的柔软山峰和裂开的冒着蒸汽的缝隙,但总的来看,却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块。

在这个大冰块中,不时也会浮现出小巧的黑色身影,时而三三两两,时而成群结队,那是优雅的不规则的身影,是骑着云松枝飞翔的女巫的身影。

她们向上朝着气球,毫不费力地轻快飞着,一会儿向这边倾斜,一会儿又向另一边倾斜,为气球掌握着方向。其中一个女巫正好在吊篮的旁边飞着,她就是那个把莱拉从库尔特夫人手里救出来的射手。莱拉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很年轻——比库尔特夫人还年轻;她长得很漂亮,有着一双明亮的绿色眼睛;跟所有女巫一样,她的身上披着一根根黑色的丝带,没有穿皮衣,没有戴风帽,也没有戴棉手套,她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寒冷。她的额头上缠绕着一串素雅的小红花。她骑在云松枝上,似乎那是一匹战马。在莱拉惊奇的注视下,她似乎稍稍放慢了一点儿速度。

“你是莱拉?”

“是啊!你是塞拉芬娜·佩卡拉?”

“是的。”

莱拉明白了,为什么法德尔·科拉姆爱上了她,为什么这让他心碎,尽管就在刚才这两件事她还一件也不知道。法德尔·科拉姆渐渐变得老态龙钟,成了一个身体虚弱的老头儿,而塞拉芬娜·佩卡拉却会年轻很多很多年。

“那个符号阅读器带来了吗?”女巫问道,声音如同极光那高亢、无拘无束的歌声一般,甜美得令莱拉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带了,我把它放在口袋里,安全着呢。”

这时,有一对巨大的翅膀扑棱了一下,又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紧接着,他滑到她身边:是那只雪雁精灵。他简短地说了句什么,然后盘旋着飞走了,绕着不断爬升的气球飞了很大一圈。

“吉卜赛人已经捣毁了伯尔凡加,”塞拉芬娜·佩卡拉说,“他们打死了二十二名士兵和九名工作人员,所有没有倒塌的地方全都被他们烧了。他们要彻底把那个地方摧毁。”

“库尔特夫人呢?”

“没看到她。”

“那些孩子呢?吉卜赛人把他们都安全救出来了吗?”

“对,一个都没落下,他们全都平安无事。”

塞拉芬娜·佩卡拉发出一声高呼,别的女巫便围成一圈,朝气球飞来。

“斯科斯比先生,”她说,“你要是愿意,请把缆绳给我。”

“万分感激,夫人。我们还在爬升,我猜还要再继续爬升一段时间。得需要多少女巫才能把我们带到北极?”

她只说了一句“我们体力很好”。

李·斯科斯比把一卷结实的绳子绑在包着皮革的铁环上——拴着气囊的绳子全都系在这个铁环上,吊篮也悬挂在上面。绳子绑牢之后,他把绳子空着的那头甩出来,六个女巫立刻飞了过来,抓住绳子头,开始拽动绳子,调整云松枝,朝北极星的方向飞去。

气球开始朝着这个方向飞行的时候,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燕鸥,落在吊篮的边缘上。罗杰的精灵出来看了看,但很快又爬了进去,因为罗杰睡得正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也在呼呼大睡。只有李·斯科斯比醒着,不慌不忙地嚼着一小支雪茄,注视着他的那些仪器。

“哦,莱拉,”塞拉芬娜·佩卡拉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找阿斯里尔勋爵吗?”

莱拉显得很惊讶。“是要把真理仪交给他啊,这还用问吗?”她说。这个问题她从来也没考虑过,因为它太显而易见了。这时,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目的——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差点儿把它给忘了。

“或者……帮他逃走,就是这个目的。我们要帮助他逃走。”

然而这句话刚一出口,便显得荒谬可笑了。从斯瓦尔巴群岛逃出去?不可能的事!

“不管怎么说,尽力帮他,”她坚定地补充了一句,“怎么啦?”

“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你了。”塞拉芬娜·佩卡拉说。

“跟尘埃有关吗?”

这是莱拉最想知道的事情。

“是的,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过现在你累了,我们还需要飞行很长时间,等你睡醒后我们再谈。”

莱拉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打得似乎连嘴都要被撕裂,肺都要被炸开了似的,持续了差不多一分钟,至少感觉上足有这么长。虽然莱拉使劲挺着,却无法抵抗猛然袭来的困意。塞拉芬娜·佩卡拉把一只手从吊篮的边缘上方伸过来,摸了摸她的眼睛。莱拉在吊篮底部躺了下来,潘特莱蒙扇动翅膀飞下来,变成一只貂,爬到莱拉的脖子旁边——他睡觉的地方。

吊篮旁,女巫把云松枝调整到一个稳定的速度。他们继续向北,朝着斯瓦尔巴群岛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