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3日。杜平芳和丈夫就接到了去塔城执行“三代”命令,并被告之:“半年后等第二批人去接替了你们的工作,你们再回原来的团场。”
“当时的团场和部队没什么两样,接到命令打起背包就得走。”
界河边上。如今已是六十七岁的杜平芳老人说:“可三个孩子怎么办?那时小三还没断奶呢。但是,有困难也不能讲价钱,谁让咱们是党员又是兵团的战士呢。上午接到命令,下午就要走,孩子全部送托儿所,由公家管。可老康说不行,自己的两个儿子可以送,但苇花不行。她是人家的孩子,万一咱们有个三长两短回不来,那不苦了孩子一辈子,说什么也要把苇花再给人家送回去。可苇花的亲生父母不干了,说光送小苇花就不收,让老康把三个孩子都送去给他们养着。说等我们回来了,三个孩子都还回来。如果万一回不来,三个孩子都是他们的。我一咬牙跟老康说,咱们这回是真上战场了。就这么着吧。万一真的回不来了,孩子不也得有个爹妈不是。老康送孩子,我就准备东西。下午就往塔城赶……”
“可哪知道,这一‘代’就是四十年,四十年再也没离开过塔城的边境线。”杜平芳说,“我们来了之后,中国和‘老毛子’的关系不仅没好起来,反而一天比一天坏了。到1964年以后,天天都准备打仗,我们就更撤不走了。再到后来,中央又一下子在边境上建了几十个边境团场。我们是最边边上的一个,在人家的枪口下过了三十多年的日子,天天都在战争和和平中生活,也挺有意思。”
杜平芳和康大冬,从此再也没能回到他们洒了十年汗水,开发建设的初具规模的石河子垦区。他们把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举在头顶上。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他们是兵团人中真正意义上的屯垦戍边者,是共和国西北边地上最具灵魂的血肉界碑!
夕阳西下,界河里一片血红。那可是杜平芳们这代母亲流淌在战争与和平中的血乳之浆?
敬礼,曾经为共和国担当过巨大责任、付出过巨大牺牲的母亲!
边境人家的妻子母亲杜平芳
1964年,中国与前苏联边境线上的所有团场,开始从战时状态进入相对的武装对峙阶段。
杜平芳被批准返回原团场接孩子。
从此,中苏边境线上在苏军的大炮所指的地方,就有了一户又一户的边境人家。
杜平芳是7月份回石河子的。三个留在苇花生身父母家中的孩子,只接来了两个。小三石生被苇花的父母留下了。他们说啥也不让杜平芳带走小三。他们找出种种借口,阻拦杜平芳把两个男孩儿一起接走。他们起誓说要比对自己的孩子还好地抚养小石生成人,而且,保证让孩子不改姓不叫爹不叫妈。
杜平芳心里明白,这是苇花的父母在替边境线上随时都有可能用血肉之躯抗击外敌入侵的战友留一条康家的根。
当杜平芳把女儿苇花和大儿子卫疆接到边境后,两个孩子就像小白杨一样,在对面的前苏军的枪口下成长……
孩子幼小的心灵里,很早就刻上了什么是祖国领土?什么是边境、界河?什么是修正主义?什么是侵略者?
然而,1969年8月13日,“老毛子”在长达八年对峙和等待中,终于失去了耐性。在距离杜平芳家不远的铁里克提,出动三百多人,在坦克和直升飞机的掩护下,冲进了中国边防哨所,四十多名中国边防军人全部壮烈牺牲。
“铁里克提事件”后,边境一线兵团人被直接摆在了战场上……
不久,东北的珍宝岛上又响起了前苏军武装入侵中国领土的枪炮声。
大战在即。杜平芳坐不住了,她要送苇花下山。她找到团里的领导说:“我和老康都是共产党员,没一个是孬种,都不怕死。可不管怎么我也得下趟山。我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给组织添麻烦。可我还是要送苇花走,她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我没有资格把人家孩子也拴在敌人的枪口下。”
杜平芳的真情打动了领导,特批十天假,让她去石河子送苇花。她背着苇花,在路边拦了辆转运战备物资的卡车就往山下赶。可到克拉玛依后,车队又接到返回塔城的命令不往山下去了。杜平芳背起苇花去了兵站。找了辆去沙湾的军车,把苇花的情况。给一位带车的解放军干部说明,看人家能不能把孩子带下去?干部听后十分感动,说一定会帮她把孩子送到。她怕当兵的事多,忘了孩子家的地址,就在苇花的身上缝了块白布,写上苇花家的地址和她父母的姓名,才放心地把苇花交给了带车的解放军。
当天,杜平芳就又坐着来的那辆车,哭着回到了边境线上的家。
然而,半个月后,苇花的生身父亲又将苇花送了回来,并执意要接走杜平芳的大儿子卫疆。他对康大冬说:“苇花现在是你们的女儿,应该留在你们身边,你们没有理由不留下她。我接卫疆走,理由和我送苇花回来一样,因为我把石生和卫疆都当成是自己的孩子,苇花已经见到石生了,现在该卫疆去看看弟弟了。”
那天晚上,康大冬从团长家里找来一瓶白酒,两个男人一直喝到深夜。
俩人都醉了。却又都十分清醒。
老康说:“我知道当年你也喜欢平芳,但是,我娶了她,所以我结婚那天,你小子不来喝我的喜酒。今天全补上。”
技术员就说:“我很爱她,她也爱我。可惜你的资格老。‘组织’上不让我和你抢,要不哪有你的分儿。”
老康就醉着说:“你少来那个吧,要不是我玩点儿心眼,恐怕也没我的分了。”
杜平芳就劝老康别胡说。
他就越说:“你不懂。当时我们八个人抓阄儿,我写的全是男字。可他们谁也没发现。”
技术员也醉说:“我们当时就知道你的鬼点子了,可谁也没有揭穿你”。
“为什么?”老康问。
“因为你跟老政委说,你要是娶不上杜老师,你就自杀。而且,还要死在杜老师面前。”
“你们咋知道的?”老康又问。
“我们七个人也抓过一次阄儿,选一个最有竞争力的和你争。我排第一,可是老政委说我们几个都不能和你抢,否则要出人命。”技术员说。
老康突然醒了。眼里含着泪举起酒杯说:“兄弟,来,干……”
两人一饮而尽。
半天,技术员又说:“我和杜老师没成夫妻,可得成亲家。等苇花和卫疆长大了,让他们成夫妻。”
老康就说:“行。咱们今天喝的就是定亲的酒。”
杜平芳直到此时才知道,当年那几个男人是用抓阄儿的方式,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她想骂、她想哭、她又想笑,她觉得很开心,也很委屈……
苇花就这样留在了边境,留在了杜平芳夫妇的身边。
宁可把自己的骨肉置于敌人的枪炮之下,也把国家的利益和他人的情感举过头顶。这就是中国人的美德,这就是兵团人的美德。
边境人家的婆婆杜平芳
“这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来新疆五十年,在边境干了四十年。”
杜平芳淡淡地说:“都说我们兵团人干的是屯垦戍边的大事,可没有哪一个团场比我们更形象,四十年把人都变成了挪不动窝的界碑了。”
杜平芳的大儿子康卫疆和儿媳康苇花,包的三百亩麦田就在界河边上。田边不远处就是那条隔开中国和哈萨克斯坦(前苏联)两个国家的铁丝网。铁丝网现在已是锈迹斑驳了。从麦田边上往左拐。走不到二十分钟就是阿黑吐拜克口岸。
口岸,是1994年我国开放的一类口岸。从哈萨克斯坦阿连谢夫卡来的车辆排成长串等待通关,边境贸易市场显得繁华又热闹。
陪同我来的兵团老干局的老李,原来也是从这个团场调出去的干部,对这一带非常熟。在界河边上,他告诉我说:“从口岸出去五公里就是哈萨克的阿连谢夫卡城,有五六万人。是前苏联时就比较有名的工业城市,可是,他们的城市产业结构都不合理,这么一座城光有工业没有其他产业,所有的生活用品和生产资料都得从阿拉木图和(伊尔)库茨克往这里运,成本很高。口岸开放后,对两国都有利。”
杜平芳也曾指着对面的小城说:“前几年我经常去那边跑边贸生意,那里的老百姓对我们国家的人很友好。当然,他们现在是处在不行的时候。前苏联分裂后,他们的经济也完了、生活水平比我可低多了、人也比从前变得善良了。”
现在杜平芳的小儿子康石生还在阿连谢夫卡做服装生意,他是技术员两口子养育大的,新疆财经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了自治区经委工作,1995年辞职回到塔城跑边贸生意。媳妇不愿意到边境上来,两口子就离了婚。后来,康石生又在那边找了个白俄姑娘结了婚。但是,老康两口子直到现在还不肯认那个外国儿媳。
老康说:“人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连‘老毛子’的女人都敢娶,你老爹老娘不是白在这里吃了几十年的苦。这要是战争时期,他****的不是汉奸,就是叛徒。”
杜平芳说:“我倒不是记前苏联人的仇,而是觉着他找个外国女的不对劲。中国那么多人不好找,你非找个‘小毛子’干啥?说,说不到一起。吃,吃不到一起。就是睡到一起不也别扭吗。”
老人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当年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在人家的枪口下种“政治田”、抢争议区时,是用鲜血和生命争得了中国人的脸面,捍卫了国家的尊严。“现在不搞冷战了,你也不能光搞发财的事,把老祖宗都忘了,咋行呀。”
杜平芳六十六岁生日这天,小三康石生还是带着他的俄国娘们回来了。
不过,小三回来之前的工作,还是让苇花两口子费了些劲。
婆婆生日前半个月,小三就请嫂子苇花去了趟阿连谢夫卡,商量趁老太太生日之机,把媳妇娜达列娃带回家,给列娃一个康家媳妇的名分,小三知道这事除了嫂子谁也不行。
因为,在康家除了父亲康大冬,嫂子苇花是说话最管事的了。但是,苇花从那边回来,给婆婆做通工作后,在公公身上却卡了壳。
最后还是婆婆给她出了个主意,让苇花去石河子搬来老亲家。康大冬才算答应了这件事。
小三终于可以带着列娃走进康家的大门了。列娃,不仅人长得出众,中国话也讲得十分地道,让小三训练得熟知中国礼节。进门不一会儿,老康就不大觉得她讨厌了。而且她在席上说的那句话让老康高兴了好些日子。
娜达列娃给公婆敬酒后,看了老康半天才说:“爸爸,你把妈妈的阄儿抓到手后,还爱她吗?”
老康没想到列娃会问这个。半天才说:“问你婆婆。”
杜平芳不好意思说。
结果,苇花就一口一个,“妈快说”。
“怎么能说呢?这辈子我觉着跟他过得挺值。如果真的还有下辈子,我还嫁给这个老东西。”
技术员就说:“那我下辈子还是没戏?”
杜平芳就说:“没戏。”
康大冬就笑。笑得十分开心。
随后,他就给列娃送了一个十多克重的金镏子。说是补上给她们结婚的礼物。
虽然,今天的边境已经远离了枪炮,远离了冷战,但是,边境线上,还有多少像杜妈妈一样的进疆女兵,把毕生的精力和赤诚奉献给了共和国的统一大业,把国家的大船拉到了和平安宁的彼岸。据兵团农七师统计,仅在他们所属的几个边境团场中,就有四百一十八名当年进军新疆的女兵。
啊,那可是共和国西北边境线上的四百一十八座血肉界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