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城又是一场大雪,白茫茫一片,纯净美好,只是不知底下掩盖了多少阴险污垢。偌大的江湖一片风平浪静,深处的暗流涌动却在十二年前同样的一场大雪后没了踪迹。
凛冬城往西的浮生山汇聚天地灵气,孕育万物生灵。浮生山连绵不绝卧于远郊,山峰在云雾中时有时无。密林接承了厚重的积雪,此刻澄白与暗青交织,一望无际。深冬时节,野兽蛰伏以至万籁俱寂,此地又鲜有人至,于是更是少了几分烟火气。
不知在哪片山巅,却暗暗立上了一座房屋。
屋顶上堆满了积雪,虽说寒风冷冽不断,丝毫不影响屋顶之人在飘雪之际豪饮。那人发髯虽是花白,却神情自若,半阖的一双眼里不时闪过精光,无意间散出的气息也是深不可测,令他周遭飘雪都像是慢了许多。这等气度不凡的老先生却是半坐半躺地斜斜倚在屋顶上,一口美酒下肚,四溢的香醇令他餍足地眯了眯眼,咂嘴好一番回味。
“师父!”
一声尚且稚嫩的喊叫打破了像是凝结一般的庭院。
书房虽与庭院隔了好些距离,章仲渊显然已经习惯了这声惊呼并无所动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不予理会。
“师父!”
似乎是没得到回应心有不甘,那声音陡然拔高了些。章仲渊闻此眉毛跳了跳,轻叹声放下酒壶语调无奈地应道:
“来了。”
随即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地拂袖。
他不紧不慢地向书房走去,进屋便看到那少年模样:盘坐于案台前,神色紧张。章仲渊缓缓走近,才发觉案台上已被浓墨沾染,而那抹浓黑中安然躺着一本书。
“又把砚台打翻了?”
章仲渊也不恼,只是轻声问道。随即又看了一眼案台上的书籍,近乎已无可视之处,也无从读起了。
“对不起,师父,徒儿知错。”
少年低眉垂首,一双手不安地抓着衣角。
“楚弈,记得下次小心些,自己收拾了吧。至于这书,到藏书阁再取一本便是。”
楚弈听完心中窃喜,方才的紧张也渐渐散去。
章仲渊向来如此,做任何事都不紧不慢,旁人从他的语气和脸色中永远捕捉不到他的任何情绪。
章仲渊说完便向门外走去。
“对了。”
章仲渊停下步子,头也不回地吐出二字。
“怎......怎么了师父?”
“将这书抄写一遍,作为惩罚。”
说完便踏出书房之外。楚弈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案台上那本偌厚的书,不禁撇了撇嘴,少年固有的顽劣性子倒是显的淋漓尽致。
“不是吧,这么厚一本书。”
说着他摇了摇头,起身向书房外走去。
楚弈来到藏书阁,找到那本书,缓缓向自己的房门走去。却无意间瞥见章仲渊站在庭院中央,鹅毛般的大雪缓缓地散落在他肩上。楚弈皱了皱眉头,迅速去房中取来两把伞,快步向章仲渊走去。
“师父,伞。”
楚弈的声音突然出现,章仲渊有些措不及防。回过神来看向声音的主人,却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那眼里的澄澈却令章仲渊藏着事的心神狠狠晃了晃。楚弈望着章仲渊,左手撑着伞,右手伸出,将另一把伞递向章仲渊。
章仲渊敛了眼中暗色,因着心事出口的语调都淡漠了三分。
“不必。”
楚弈又看了一眼章仲渊屹立在大雪中的偌大身躯,随即将自己的伞放到地上。
“下雪打伞本是师父告诉我的,既然师父现在又说下雪不必打伞,那我也不打了。”
楚弈小声地嘟囔着。
章仲渊侧首看着少年安静的侧脸,沉默了片刻,终是叹了气开口道。
“随我来吧。”
章仲渊朝正房走去,楚弈闻声赶紧乖乖跟在身后。
整洁干净的正房里,师徒两人面对面坐下。
“算来你跟着我已有十二个年头了。”
章仲渊不紧不慢地说道。
“还记得我教给你的东西么?”
“十之八九。”
楚弈回答着。
“那你便说来为师听听。”
章仲渊说着,将沏好的茶端起,悠然地递在嘴边抿了一口。
“第一,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让他人知道师父教过我太和功法,更不能当着其他人的面施展师父教我的功法。第二,他人问起身世时,要说爹娘死于山间猎物,自幼漂泊为生。第三,终有一天,我要下山历练,拜入......逸空派门下。”
“很好,这块玉佩你拿着。”
章仲渊满意地点点头,将一清透润滑的玉佩交于楚弈之手,楚弈缓缓伸手接过,温玉入手令他立刻来了兴趣,眼睛直盯盯地望着那玉佩。
“这是上清察君玉佩,你拿着它,将来会有你用它之时。记住,这是世间十分罕见的宝物,亦是兵器。上清察君玉佩极有灵气,能否让他认你为主,也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有师父在,我肯定可以!”
楚弈淡笑,扬起的嘴角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章仲渊却沉垂下眼睑。
“这天下大势均衡,北为太和,南为浮影,西为大敦,东为逸空。赤月一派居中,虽实力不比从前,但不可忽视,至于若水一派,常年漂泊,四海为家。太和不必多说,占卜预测之能和内功脱颖,你随我修习的尽属太和功法;浮影以暗器闻名,远处作战无人能敌;大敦擅长攻防兼备,所设防御阵法无人能破;逸空一派将剑术与自身真气结合,剑法可谓天下第一。至于赤月,是公认的邪派,早些年被其余五派共同镇压,大势已去,所用之法无一不阴险恶毒,为世人所不齿,不值一提。若水一派,皆为女子,擅长化针线于杀人无形,调炼香毒控人心智,精通医术。这些你都要悉数记住。”
楚弈不免有些疑惑,这是章仲渊第一次与他说一次说这么多话。在他的记忆中,章仲渊从来都是短言短句。
“这世间没有绝对的正邪,一切尽是人心作祟。为师希望你一心向善,万不可误入歧途。”
“是,徒儿谨遵师命。”
楚弈暗暗记下章仲渊所言,一边细细嚼其意,一边点头恭敬地行了礼。
章仲渊放下手中的茶杯,两指缓缓在桌上敲打,锐利的目光看向楚弈已稍显俊逸的脸庞。心里像是做了一番挣扎,缓声道。
“你该启程了。”
章仲渊说完,楚弈猛地抬起头一双眼里满是疑惑。
“如今,便该是你下山历练之日。”
章仲渊起身背对着楚弈,缓缓说出了这句话。楚弈一时愣住,好一会儿才明白章仲渊今日的所作所为。
“徒儿打翻砚台该罚,还请师父不要赶我走!”
楚弈闻言下跪,面色惶恐。章仲渊咬紧牙关,一双眼是闭了又闭,须臾,他转过身来。章仲渊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终还是忍住了。
“为师并不是要赶你走,而是你到了离开之日。下山历练是为师对你的考验,拜入逸空门下自然也是为师对你的期望。记住为师教你的,切不可暴露你的太和功法。”
楚弈年幼,自不懂师父所言合意,但也会尽数听从。楚弈心中明白,章仲渊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
“徒儿定会谨记师父教诲,不辜负师父的期望。”
楚弈单薄的肩头微微颤了颤,再抬头时眼睛了俨然充满了坚定。
章仲渊见此微不可闻地叹了叹,“好了,去吧,下山之路为师早已告知于你。下山后往东走,途经洛云城,泰安城,这是地图,可助你寻到逸空,为师......就不送你了。”
“师父......”
楚弈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章仲渊只拂拂手。
“走吧,到了外面要一切小心,切记要隐藏自己,不可冲动。”
楚弈起身收拾好包袱后,缓缓离去。
“为师十二年前救你于青石林,你虽是异子,但生性善良。但愿你此去一切顺利,为了天下苍生,为师不得已而为之。你体内的异端之气为师已尽数封印,但随着时间推移,封印将渐渐消弭,惟愿封印消弭之际,你已然修成正道,可克制其邪性,保天下太平。”
章仲渊望着楚弈离去的背影,心中默念。
“金鳞又岂是池中物,这天下,你注定是要去闯一闯的。”
大门之外,楚弈缓缓抚摸着章仲渊留于他的玉佩,望着这熟悉无比的庭院,心中的感伤久久不能释怀。
大雪仍在纷飞,楚弈似乎想到了什么,默默扔下手中之伞,跪拜磕三响头,怅然离去。
独留一伞在大门之外,显得格外凄凉。
在被白雪堆积的门前,章仲渊默默凝视着楚弈的离去。
这年,少年离去时仍瘦削的背影,在此后的好多年里,深深映在了章仲渊脑海之中。
而楚弈不知道的是,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