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重叠如同死去的蝴蝶的翅膀……
我从记忆的激流中探出头来,打算暂时停止我忧伤的回忆。我从H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时间我在这座城市里真的像是一只候鸟那样飞来飞去。大学一毕业我就去了北京郊县的某个山村担任村副主任和现金会计,这种企图把我塑成某类接班人的“从头锻炼”真的让我受益匪浅。每天晚上,在那个长城脚下的封闭山村里,我都要头顶着星光向北京的方向探望。我确信我们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已经像马一样在路上。我既孤独而又勇敢,在担任村副主任的日子里,我和乡下老百姓天天混在一起,明白了人为了活下去是要连一截扔掉的狗肠子都要争抢个不停的。第二年春天我回到了北京城,却发现世界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我的同班同学都已变成了房地产开发商、别墅推销员、“买办”、文化掮客、书商、肥皂剧写作者、广告人等等五花八门的都市新人类,在这座该死的城市里寻找自己生存的空间。至于我,给一位老干部借去写了三个月的传记之后,毅然成了一个自由职业者,主要是推销各类妇女用品和各种激光唱盘,还偶尔给《服装时报》写点稿子。靠着可以打听出全市所有妇女用品价格的这个职业获得了一个全新的观察人类的角度。我不知道我在这座城市里还能坚持多久,因为它一直对我虎视眈眈,打算乘我不备一口就将我吃掉,这座城市绝对不是一只纸老虎。
我从地铁站穿出来的时候感到分外寒冷,这使我竖起了风衣的领子。我吃掉了还剩几口的在地铁站买的庄园汉堡包,向一个垃圾桶投去了空可口可乐易拉罐。我扔得准极了,这使我坚信今晚我会有好运气。我抬起头,可以听见呼啸的风掠过城市楼厦上空闪烁的那些后殖民主义气息颇浓的灯箱广告。这是颇具国际色彩的一个地区,这一刻我真想喊出一点儿什么,假如有一个外国妞在我面前,我敢打赌我会立即喊住她,叫她跟我一起去喝上一杯,借以排遣那种孤独。
我抬眼望去,皇朝大酒店金碧辉煌,华服盛装的人们在那里出入着。一些乞丐徘徊在地铁站口和大街上。一个小妇人在遛她的一条巨型欧洲大公狗。我大步朝“木桶”酒吧走去。我非常喜欢来“木桶”酒吧,因为这个酒吧就在皇朝大酒店的地下二层,里面有时候还有人妖表演。我有一天甚至还和人妖接了吻,我敢打赌那种感觉简直和鲸鱼接吻一样,让人肉麻不已而又兴奋异常。这家泰国人投资开的五星级饭店的确很有特点,在“木桶”酒吧,一过九点,全城的艺术家、疯子、性变态者、精神病患者和暗娼都会聚到这里来,彼此像互不信任的狗那样互相打量与嗅闻。我走了进去,直奔电梯。我来到了酒吧时那里的灯光已经十分昏暗了,到处都是男女们的身影在晃动。舞池里的人像狂风中抖动的树枝一样摇动,这使我一瞬间甚至产生了幻觉。我走向吧台,坐上了与美国西部乡村酒吧十分相似的高脚吧椅,侧着身子对着舞池和沙发座,要了一杯汤尼水。我喜欢这玩意儿,这玩意儿里有一种狗尿味让人兴奋。孤独的人总是要坐在高脚椅上的。离我不远处有两个像印第安女巫一样的女孩,她们身上的饰物繁多而且闪闪发光,乳沟深得像哲学思想一样。看着她们嘀嘀咕咕寻找客人的样子,我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她们瞪了我一眼,也许她们不喜欢我的长头发,我想。过了一会儿,她们向沙发座上一个孤独的中年人走去了。我看着他们成交。然后那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女孩,冲我又做鬼脸又扭动身体。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晚上来这里主要是为了聊聊,找个同样是孤独的人好好聊聊。我已经二十五岁了,这座城市只打算让我像流浪汉一样睡在大街上,可我天天梦想着睡在一个好女人的胸脯上。这对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来说绝不过分。我确信这一点。我又要了一杯“黑风”,没有加冰。这时我突然看见前面有个人在冲我抛媚眼。那种媚眼十分妖娆,而且在黑暗之中闪闪发亮。可我后来发现那人竟是个男人。难道他是一个同性恋吗?或者他是一个男妓?我冷冷地看着他,后来我断定他是一个男妓,因为他的媚眼就像个男妓才有的那种媚眼,真他娘的叫人扫兴。
我端着酒杯朝他走去,走到跟前我才发现他长得一点儿也不漂亮,而且下巴太长,还长了一些雀斑和疙瘩。看见我走过来他更是搔首弄姿,这真叫我恶心。
“请问,咱们找个地方待一会儿如何?”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他对我说,他的媚眼像蛇一样闪动。
我俯身向他说:“狗杂种,我可不是你找的那种人。我真想找个粗木棍,从你的直肠捅进去,一直捅到你的喉咙去。你这狗杂种,你要是用那种眼神看我的话!”我喷着酒气的样子把他吓住了。因为我的确有点儿醉,他赶紧起身,像只公狗一样溜到了黑暗的地方躲开了我。
我笑了起来,又回到了我的高脚椅上。我细心地数着吧台上头冲下的那一排排高脚杯,它们可真是亮晶晶的,分外美丽。我数了三遍都没数清楚它们有多少,不多时我旁边坐上了一个东南亚小姐。这我从她的皮肤可以看出来。这简直还是个小丫头,因为她太小。但她那种美简直叫你浑身发痒。
“嗨,姑娘,你一个人来这里?”我侧过身子问她。她真是一个黑美人。
“对,我来这里喝上一杯。”她说的汉语真是不怎么样,听上去像一只南非的鸟在叫一样,我想。
“你好像是东南亚人,没错吧?”
“当然!你很有眼力,先生。”她对我说。
“你好像是在等人。”我说,“你真漂亮。”
“你怎么知道?”她露出了惊奇的神色,“我是在等人!一个中国小伙子,三天前我曾经在这里碰见过他。”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忧伤,“不过,他可能不来了。谢谢你说我漂亮。”
她是那种长得小巧的美人。她的一切都是小的。小的脸庞、小的鼻子、小的乳房和小臀部、小手、小细腰,只有一双黑黑的眼睛是大大的。
“他是干什么的,你能告诉我吗?”
“他是一个画家。他画超现实主义的画。他叫罗马。你见过他吗?”
“罗马!老天爷,罗马在意大利!小姐你受骗了,他肯定是个骗子。中国可没有一个男人叫罗马的。陪我喝一杯如何?”我眯起眼睛问她,我这真叫见缝插针。
她摇了摇头,开始说起了英语。她说她对他一见钟情,嗨,她竟然是东亚大酒店的销售部小经理。她看上去真的只有十九岁。十九岁的酒店经理还会对中国小伙子一见钟情,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一贫如洗的骗子一样的画家?我可不信。我一把抓住了她的小手,带着醉意说:“你倒可以对我一见钟情……”
她急忙把手抽回去,看上去好像十分生气,她瞪了我一眼,我不禁有些心虚。我以为她会走开,但她对我又笑了一笑:“那种酒你喝过吗?”她指着酒吧柜台上那一排排像蚯蚓一样在浮动的洋文酒瓶。
“你是说哪一种?扁肚的那种吗?”
“对,正是那种。”
“来两盎司那种酒。”我对侍者说。
“这叫龙舌兰酒,或者叫Tequila。”她冲我做了一个鬼脸,将侍者递给她的一盎司酒握在右手上,左手掌心放了一片柠檬。她放下酒杯又在右手掌心放了一层盐,先咬了一口柠檬,然后再舔了一下掌心的盐,喊了一声:“Tequila——”然后将手中的酒杯朝桌子上嘭地一砸,将那酒一口喝了。
我可没见过这种喝法,我觉得有趣极了,也如法“Tequila——”,然后嘭了一下。我很开心,我们俩都笑了起来。我忽然看见有一个长发小伙子一摇一晃地走了过来,他长得真像一棵柳树,他的头发跟那种柳树梢一模一样,在昏暗的光中飘浮在他的肩头。我看见东南亚小美人的眼睛发亮了:“罗马来了,罗马!罗马!”她又像非洲的某种鸟儿那样尖叫着。那个小伙子急急地走了过来:“瑞丽,我以为你不在这儿呢。跟我去大堂酒吧坐一坐吧,这里吵得像他妈的会议场所。”他过来一把就搂住了瑞丽的小细腰,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我耸了耸肩,表示是你的女友我还给你。我只不过是想请她喝一杯,我还没打算在她的腹股沟涂上点儿我的分泌物,哥们儿。瑞丽幸福得像一条宠物狗,扭着身子说:“Bye-bye,baby。”然后和罗马一起走了。
我很生气,因为他娘的没有一个女孩在此刻属于我。过去的女友像我打的水漂一样早已没了影踪,而未来的女友则像我的银行存款一样不见影子。这“木桶”酒吧此时真像个黎明时的山洞,有人竟然在高唱佛罗里达州的乡村歌曲,唱得我真的非常想哭,因为我太孤独。我忽然看见,在我左侧的莲花座上,有一个女孩正在仰脖狂饮一杯酒。我就盯住她看,我发现她也许已经醉了,或者说至少是打算要喝醉。她不知从哪儿弄了一瓶大肚的烈性洋酒,在那儿自斟自饮,仿佛她周围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娘的垃圾和废物一样。我不禁对她起了兴趣。
我端着酒杯走了过去。我说:“嗨,小姐,我想陪你一起喝。可以吗?”
“好吧,要是你也是一个深夜不回家的人的话,请你,也喝这一杯。”她像某种金属被切割那样发出了一种怪笑,她用一种媚态十足而又带着轻蔑的眼神看着我。我接过了她递给我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一股尿骚味沿着我的喉咙冲了下去。这辈子我可真的不想再喝这玩意儿,我暗骂道。
“你看上去像个坏人,”她说,她醉眼惺忪地看着我,“你是那种专门诱骗女孩的男人吗?”
“算是吧!”我淡然地说,“不过我今天只是想和一个人聊聊,和你——聊聊。”
“聊完了呢?你想把我带到哪儿?”她狡黠地笑了,“我知道你们这类人,这类城市浪荡子,”她眯起眼看我,那样子真的已经快醉了,“把我带到哪儿?”
我忽然闻到她身上一种好闻的气息。这是一种香草的味道,或者也许,也许是她的嘴唇散发出的那种迷人的嚼香气息。我看着她冲我乱挤眼睛,我冷冷地说:“哪儿也不带。”
她愣了一下,手中端着的那个高脚杯中的酒溢了出来,她盯住我看了一会儿,这时候我真的忽然从她的脸上读到了一种恐惧,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种害怕在她的脸上真的出现过。她把身子探过来,仔细地端详着我。“你是……黄元!你!是黄元!”她惊恐地嘶叫起来,“黄元!你没有死,你又来找我了,你想杀害我,你想杀死我。黄元,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她的尖叫像一把刀刺入了气球,那种尖叫真叫我感到害怕。我知道她把我错认成另一个人了,一个叫黄元的男人。但我猝不及防,因为她将手中的酒杯朝我甩了过来。她害怕极了。她想起身逃走,但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摔倒了。我走过去扶起她的时候她哭了起来。她真的已经喝醉了,因为她上身衣裙被她自己弄烂了,露出了她白色乳罩的浑圆半边。她用力嘶叫着,用拳头揍我。这时几个牛高马大的保安人员冲了过来。他们挟住了我。“她是我女朋友,她喝醉了,放开我,他娘的,我要送她回家!”我怒吼了起来。我完全有理由这样做。
几个保安人员放开了我。也许这类事情他们见多了。我沉着地俯下身,把摇摇欲坠的她扶起来,抱在了怀里。这时我才突然感到她竟然很轻,如同一小包棉花一样。我抓起她的小坤包,咬在嘴上,抱着她摇晃着向电梯走去。我走出饭店的路上很多人看着我,看着一个东倒西歪嘴里还叼着一个坤包的抱着一个女人的醉汉,但我坚定地向出租车走去,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在车里打开了这个女人的坤包,按照她身份证上的住址叫司机向前开。车窗外的灯光像流星一样在我们两侧呼啸而过。我们来到了一幢位于城东的塔楼下,我付了车费,又抱起了她。她嘴里喃喃自语但已不省人事,我干脆把她背在了身上向那幢楼走去。我费劲儿地开动电梯,电梯停在了十楼。我用她的钥匙打开了她家的门,拉亮了电灯。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我醉眼惺忪地看着房间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艺术品,雕塑、壁挂、石膏像、木刻和其他玩意儿。我醉得不得了,把她放在了她那张床上。我愣了一下,看到她醉得像一只母猫,我开始给她脱衣服,我一件一件地给她脱,脱去了衣裙,脱去了鞋子,脱去了内衣,我恍惚觉得这一切如同在梦中一样,因为多年以前的一天我也做过这样的事。她那隐在黑色乳罩背后高耸的乳房跳动着,她那下腹处隐秘的三角区也在弹动,而且一种迷人的嚼香气息和一种酒气正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已经醉过去了。我跌撞着给她盖上了被子,打算去洗一把脸,但突然的一阵腹痛让我蹲了下来。我痛得龇牙咧嘴,我抬起头,却看见一尊美丽的半身白色大理石雕像正在注视着我。这尊雕像那么美,她——与我过去喜欢的女孩——龙米一模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判断这尊雕像是这个女人少女时代的雕像。但她为什么与龙米如此相像?我痛苦地吸了口凉气。我看见雕像旁边有一个沾满了灰尘的镜框,我出于一种神奇的力量一把抓过来,却一下子愣住了:在镜框中有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正冷冷地看着我,而且,而且他长得简直和我一模一样!他是我吗?一阵腹痛让我倒在了地板上,然后,我也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