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三)
不消多久,那小二端了满满的一盆水来到我跟前,一脸诧异的看着我。我二话不说,接过水盆,朝着那酒鬼的位子,就一骨碌的倒了下去。
“啊!”众人轻叫出声,那小二已经吓傻了,红儿飞身过来拿着手绢替我擦衣摆,天怒,刚才倒水的时候忘记叫云辉动手了,我倒了人家一身,也溅了自己一身,不过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我推开红儿,一把将那水盆扔在地上,手指着浑身湿透怔怔失神的酒鬼吼道:“你不是想死么?有本事湿着身子在外头呆一夜,看不把你冻死。若你明儿一早还有气,算你命大,你欠的银子一笔勾销,若你半夜一命呜呼,权当还了我刚才的救命之恩,我自会命人替你好生安葬,少不得替你买口棺材。”
我发这么大的火,一半是因为自己难得的仗义相助对方却不领情,另一半是因为,我一直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人的生命,不是由自己随意决定的,人活在世上,有太多的责任,不应该因着一些挫折和失败就轻易的放弃自己的生命,因为你的一个想不开,会让爱你的家人痛不欲生,让关心你的朋友伤心难过。其实我也明白这时候的我不应该这样,即便发善心救了人,也应不多说一句话的转身离开,可是不知为何,面对眼前这人,我心里的怒火是怎么也控制不住,言行举止也好似有些不受自己控制。
“好。”那个从头到脚都混漉漉的酒鬼居然轻轻吐出了这个字。
“别躺在这里挡人生意,滚到外面去。”真没见过这么惹人生气的家伙。
那酒鬼竟真听了我的话,趔趄的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外面,随意的在客栈大门台阶一侧躺了下来。我气得险些内伤,吩咐红儿立马回房,然后洗了个澡,躺在床上滚了几圈后猛的起身,哎,不知是太无聊了,还是良心发现,突然想去看看那酒鬼真的冻死没。
披了衣出门,叫了云辉跟着,初冬的夜,有些风,料是我这样站着,都觉得有些冷,何况眼前蜷在地上的那人的衣服还是湿的。我用脚轻碰了碰那酒鬼,好半天他才抬头用他的那双兔子眼看了我一下,两手依旧牢牢的捧着酒壶,脸与嘴唇在客栈门外大红灯笼的映衬下,显出奇异的青红色。
“起来吧,别真的冻死了,死只是逃避,只有开心的活下去,才是真正的解脱。” 我不禁有些泄气,在心里轻叹一声,这么倔强的一个人,执意求死至此,究竟所为何事?
兔子眼看着我,却似失神一般,对视的时候我根本找不着他的焦距。心里突然慌了一下,他不会有事吧?伸手碰了碰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心里一急,忙用手去触他额头,妈啊,可别真弄出条人命啊,我这花骨朵一般的大好的有为青年,可不能在这鸟地方沦为杀人犯。还好还好,貌似没发烧。
他依旧不动,两只眼睛奇怪的看着我,我重重的在他的脑门赏了一记爆粟,一手提起他的衣领,一手扯住他的耳朵,怒吼道:“你******给我起来,不是大爷我好心,你没被人揍死,也会冻死,所以你的小命现在不是你的,你的小命现在是属于大爷我的,以后多得是你牺牲的机会。给我起来,去洗澡然后上床睡觉,明儿一早大爷再给你赐个名字,从此你就是大爷的人了,听到了没?明白了没?懂了没?”
我一把松开手中的耳朵,抢过他手里的酒壶,狠狠的摔在地上,继续吼道:“以后不许喝酒,还有,你若不跟着我走,那么我就叫人抬着你走!”说完我便对云辉道:“我累了,回房休息!你再开间房,负责把他押过去。”
听云辉说那酒鬼倒是乖乖的跟他进了屋,善良的云辉同学又送了套云耀的衣服过去,然后便来回话了。我终是有些不放心,如此固执倔强的一个人,刚才那几句话就能改变他的想法?
敲门不应,便直接推门。里面黑漆漆的一团,好半晌才隐约看到一个人坐在地上靠着床沿,披头散发的,果然只是换个地方等死呢!心里一怒,气呼呼的将房里的烛火点亮,突来的亮光,刺得他不由伸手轻挡在了眼前,我冲上前一把拍掉他的手,他半眯着眼睛看着我,眼中尽是茫然,而后又垂下眼低着头,陷入自己的世界。
我怒目瞪着他,他却丝毫未觉般一动不动,只静静的坐在那里,身上笼罩着浓浓的哀愁,似在沉思,似在回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用一言一语,就让人感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
哎,我终究是个女人,看到他这副德性,竟有些心软。他就这样坐在地上,那样哀伤,那样无助(那个,后者好象是我强加的啦),反正他这样,生生的激发了我不多的母爱之心。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善良,呆会儿回自己床上,好好感动一下!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或者你之前的生活很不幸,但生命还握在你自己的手里,这比那些生不由已或还贪恋人世却被病魔被意外夺去生命的人幸运得多。没到终点,谁都没有资格说自己是最不幸的。希望你能明白,能好好的活下去,若你执意自杀,我救得了你一次,也救不了你一生,所以,好好想想,重新再选择一次吧。”
我转身出去,顺手掩了门。若一个人执意求死,那么我能救他几次?
早上起来,红儿替我收拾妥当,我便准备出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怜的红儿自然留下来整理包袱,因为我们马上又要赶路了。
奇迹啊,我开门的时候,居然看到兔子眼酒鬼已经在回廊一侧靠站着,听到我开门的声音,抬头看我,那双兔子眼虽然还有点红,不过比起昨晚上已好了许多,头发还是披散着,身上穿着云耀的衣服,长短合身,却好象太过宽大了些。大白天站着一看,才发现他挺高,而且清瘦。可是,可是:“你把胡子刮一刮,把头发梳一下,整个头都乱七八糟的,你不会是想冒充野人吧?”
心里还是有些小意外的,他真的想明白了?昨晚上回来我可没报什么希望,只希望在我离开之前没闹出人命不惹上麻烦就行了。
他只是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并未动身,也未回话。
我怒,你一大早站在门外等我,不就表明你已接受了自己成为我仆人的事实了嘛,那你现在不恭恭敬敬的答话,还拽不拉叽的干嘛?你以为你这样酷酷的,你以后的待遇就会比云辉他们好了?我告诉你,我这个主子,那是前所未有的公平公正啊,你想搞特殊待遇?一个字:哼!两个字:做梦!三个字:不可能!
“你是不是懒得梳头发啊?”我对着兔子眼酒鬼甜甜的笑着,声音温柔的,连我自己听了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跟我进来吧,我帮你!”
我又转身进了房间,对着正在收拾包袱的红儿低声吩咐了几句,她一脸奇怪的走出去,然后我用手指指房里的凳子,再对站在门外还在迟疑的酒鬼招了招手,约摸在我的手招了第五十六下的时候,那酒鬼终于犹豫着进了门,依我的动作坐在了凳子上。
我随手捞了几把头发把玩,哎,头发长,见识短,一个男人长这么长的头发,那见识有多短就可想而知了。真真可惜了这一头青丝啊,若生在女人身上,该是怎样的千娇百媚啊,活脱脱一个刘德华的梦中情人嘛!
我还想再替这一头青丝多惋惜一下,红儿已经一路小跑回来了,气喘吁吁的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我之后,好象才看到房里多了个人般,一手指着酒鬼一手轻捂住自己的嘴巴,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我看她受到惊吓的表情颇觉好笑,只得柔声安慰道:“你继续收拾东西吧,我们马上要出发了。”
说完右手牢牢拿好红儿递过来的剪刀,左手抄起酒鬼的一大撮头发,咔嚓咔嚓的剪了起来,脸上泛着贼笑,心里却在嚎啕:人生第一次替人剪头发啊,死酒鬼,你糟蹋姑奶奶我两个人生的第一次机会了,5555,冤孽啊!
才没咔嚓几下,那酒鬼突地站起来,速度之快,力量之大,态度之坚决,差点让我剪了自己的手指。我怒瞪他,发现那双兔子眼居然也在瞪我,眼里难得的闪出了愤怒的火花。OH MY GOD!你这死人脸死人眼终于有人性化的反应了?小样,原来你也是个臭美的主儿啊!被踹死被冻死也没见你这么激动过,如今我才动了你几根头发,你居然破天荒的跳脚了!
“你干什么?”啧啧,声音居然也有丝愤怒。
“没干嘛啊,你不是懒得梳头嘛,我好心帮你而已,把头发剪了你以后都不用梳了,一来省事,二来也不会有人说你不修边幅了。”我晃了晃手中亮堂堂的剪刀,继续不怕死地道,“还有啊,过了昨晚,你算是重新做人了,一切从头开始听说过没?所以换个发型换个心情也不错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咦,死酒鬼的脸居然也会抽筋!
“哈,这话你居然也知道?那你昨晚上在干嘛?命都不要了,还在乎发肤?啧啧,你这不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嘛!”我又扯过他一小撮头发,咔嚓了几下,风清云淡地道:“坐下吧,都剪了一半了,我给你取个名字,换个发型,变个身份,你就权当重生,不用太感激我的。”
我拼命按下他的肩膀,见他终于乖乖坐好不再挣扎起身,继续手起刀落,想象自己正在替绵羊剪毛,口中哼着小曲儿,忙得不亦乐乎:
“这是我们在剪羊毛剪羊毛.绵羊你别发抖呀你别害怕,
不要担心你的旧皮袄,炎热的夏天你用不到它,
秋天你又穿上新皮袄新皮袄.洁白的羊毛像丝绵,
锋利的剪子咔嚓响,只要我们大家努力来劳动,
幸福生活一定来……呀,天呐!”
我唱了一半,一声惊呼,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太太太不可思议了,我明明学着理发店里师父们的姿势手法操作的嘛,可是这结果,咋就这么的出人意料呢?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夸我聪明,来了这龙曜国之后,我更坚定自己是天才了,可是这一回咋就这么奇怪呢?555,不止奇怪,简直跟我刚开始设想的完全相反嘛!
我一把扔下剪刀,又冲过去扯了扯从我刚开始剪头发到现在都呆若木鸡的红儿,然后飞身跑向门外,一边跑一边大喊:“我去看看云辉他们收拾好了没,你们呆会儿收拾好结了账到客栈门口与我们会合啊,我们马上出发!”额滴神呐,为了俺的小命,这个时候跑到云辉云耀的身边才是最安全,有他们两个保护,谅那死酒鬼也不敢拿我咋滴!
我坐在马车里,笑得蜷成了一团,红儿也低着头捂嘴偷笑,而长手长脚坐在我们对面的兔子眼酒鬼看似严肃认真实则幽怨的盯着我。今天开始,又多了一个人陪我去天州,外面的驾座云辉云耀两个人已经够挤了,再则酒鬼的那个发型,实在不好意思让他在外招人眼球引人注意外加遭人耻笑,所以我便开口邀他坐马车,这死酒鬼生生的连装样子婉拒推脱都没有,就直接跳上了马车,好象他才是主人似的,看得我一阵郁闷!算了算了,看在我剪发失败,让你原本如墨的青丝成了坑坑洼洼参差不齐的一头个性短发的份上,我就忍忍吧。
马车复又颠啊颠的向天青国都天州行去。我本以为马车里多了个人,我会有聊些,可是事实证明,新来的那位,除了目前的发型能逗我发笑外,我并没因他多说一句话。红儿沉默,他比红儿更闷葫芦,天哪,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装酷的木头人?
“小木?小木?”我冲着那木头酒鬼鬼叫。
对面那人眼都不眨一下。
“小石?小石?”我继续鬼叫。
对面那个还是眼都不抬一下。
“小冰?小冰?”昨晚这么冷他都没感冒,估计他自个儿也是个冰块。
对面那人几不可见的挑了挑他左眼那条剑眉。
“有了,就叫小强好了!”我拍拍大腿一脸的兴奋,并且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狠狠的自恋了一把,我真是太有才了!
对面那人两条眉毛都挑了起来。
“还是不喜欢?没想到你这么挑剔啊,那没办法了,我只有出绝招了,你以后就叫小白吧。”我对他摊摊手,颇为无奈道。
这下不仅是两条眉毛挑了,他的整张脸终于都忍不住的抽搐起来。
我习惯性的“噌”一声站起身,忘了身在马车里,头撞在马车顶上,眼睛冒了好长时间的星星,直到红儿扶着我坐下,又替我揉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重新恢复焦距。我咬牙切齿面目狞狰的对对面那个木头酒鬼大吼:“臭小子,主人给你取的名你居然敢嫌弃,这世上哪还有我这样人性化的主人,取个名字也让你选择,碰到我你应该谢天谢地谢菩萨了,再给我挑三拣四的,我就叫你花姑娘!”
“我没有嫌弃。”死人酒鬼的嘴巴略动了动。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石化了三秒钟之后,脑袋恢复运作,我使劲的一拍马车中间的小茶几,“你个臭小子,你没嫌弃干嘛那副死人表情?啊?你丫是不是皮痒欠揍啊?”
在我的一路咋呼中,马车渐渐驶出了青州。没办法,我太无聊了,对着死人酒鬼大呼小叫,虽然几乎得不到回应,但好歹他不会像红儿那样,一听到我的音量提高,就开始诚惶诚恐瑟瑟发抖外加可怜兮兮的问我她哪里做错了。所以尽管我这样万分接近于唱独角戏,但还是乐在其中,心情也舒坦了不少。